三、誤解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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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尚無明确的行動計劃。

    他指望回家後友 好地跟克勞迪徹底談一次,盡可能不傷害她。

    他不曾想到她會平靜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這樣不費什麼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喪。

    他一輩子都怕傷害她,自覺遵守着一夫一 妻制的無效紀律,而現在,二十年後的今天,他突然得知這一切純屬多餘。

    由于一種誤 解,他拒絕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課,他直接由大學去薩賓娜那兒,決定問她可否去她那裡過夜。

    一按門鈴 才知沒人。

    他坐在街對面的酒吧裡眼巴巴地張望了許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門前尴尬徘徊。

     夜晚來臨了,他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這一輩子都是與克勞迪共用一張床。

    如果回克 勞迪那裡去,他該睡什麼地方?當然,可以睡在隔壁房裡的沙發上,但那不形如瘋人怪 漢嗎?不顯得有點神志錯亂嗎?他畢竟希望與她保持友誼啊!與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他甚至能聽到她嘲弄地問他幹嘛不去找薩賓娜的床鋪。

    他在一家旅館租了一間房子。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過薩賓娜家的門鈴。

     又過了一天,他去問過薩賓娜的看門人,那人一無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

    他給房 主打了電話,得知薩賓娜兩天前就告辭走了。

     以後的幾天,他照常去那兒,希望能在那裡找到她。

    這一天他發現門開了,三個穿 工作服的人把家具與畫裝進一部停在外面的汽車裡。

     他問他們打算把家具搬到哪裡去。

     他們回答,他們曾受嚴格囑托不得洩漏去向。

     他差不多要收買他們以求獲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無力這麼做。

    悲傷使他完全崩 潰。

    他不理解這是為什麼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隻知道從碰到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等候着 這一切的發生。

    必然如此的必然,他弗蘭茨無力阻擋。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兒不在時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數必備的 書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勞迪喜歡的東西。

     一天,他從酒吧的窗子裡看到了她。

    妻子和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臉上眉飛色舞,擅 長做鬼臉的天賦使她臉上留下許多長長的皺折。

    那些女人仔細聽着,連聲哈哈大笑。

    弗 蘭茨老覺得她是在談論他;她肯定知道了,弗蘭茨決定與薩賓娜一道生活的時候,薩賓 娜卻在日内瓦消失。

    這該是個多麼滑稽的故事啊1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為妻子朋友們的 笑柄。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這兒每個鐘頭都能斷到聖皮爾的鐘聲。

    他發現百貨公司已把 他買的新書桌送來了,立刻忘記了克勞迪及其朋友們,甚至一時忘了薩賓娜。

    他在書桌 前坐下來,很高興這張桌子是自己親自挑的。

    二十年來他身旁的家具都不是他挑選的, 一切都被克勞迪管着。

    終于,他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立了。

    第二天他 又請來一個木匠做書櫃,花了幾天時間設計式樣,選定擺書超的地方。

     就某一點來說,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并不特别難過,薩賓娜的物化存在并沒有他猜 想的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燦爛的足迹,神奇的足迹,任何人也無法 抹去。

    她從他的視界裡消失之前,塞給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掃帚。

    他用它把自己藐視的 一切都從生活中掃去了。

    一種突然的慶幸,一陣狂亂的欣喜,還有自由和新生帶來的歡 樂,都是她留下的饋贈。

     事實上,他總是喜歡非現實勝于現實,如同他感到去參加遊行示威比給滿堂學生上 課更好(我已經指出,前者不過是表演與夢想)。

    看不見的女神薩賓娜,比陪他周遊世 界和他總怕失去的薩賓娜更能使他幸福。

    她給了他萬萬想不到的男子漢自立的自由,這 種自由成為了他誘人的光環。

    他在女人心目中變鋸更有腿力,甚至他的一個學生也愛上 了他。

     于是,在一段短得驚人的時間内,他的生活背景完全給變更了。

    不久前他還與傭人、 女兒、妻子住在寬敞的中上階層富宅裡,現在卻住在老區的一所小房子裡。

    幾乎每個晚 上,那位年輕的學生兼情人都來陪他。

    他用不着殷勤侍候她遊曆世界,從一個旅館到一 個旅館,他能在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床上與她做愛!旁邊桌上放着他自己的書和自己的 煙灰缸! 她是個樸素的孩子,并不特别漂亮。

    但她用弗蘭茨近來崇拜薩賓娜的方式來崇拜弗 蘭茨。

    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快。

    他也許感到用薩賓娜換取了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有什麼劃不 來,他天生的美德也務必使他去愛護她,把自己不曾真正傾瀉過的父愛加倍地賜給她— —與其說他有一個女兒安娜,倒不如說安娜更象克勞迪的複制品。

     一天,他去見妻子,告訴對方他想再結婚了。

     克勞迪搖了搖頭。

     “離婚對你來說根本無所謂!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财産我都給你!” “我不在乎财産。

    ”她說。

     “你在乎什麼?” “愛情。

    ”她笑了。

     “愛情?”弗蘭茨驚訝地問。

     “愛情是一場戰鬥,”克勞迪仍然笑着,“我打算繼續打下去,直到勝利。

    ” “愛情是戰鬥?好吧,我一點兒也不想打。

    ”他說完就走了。

     10 結束了日内瓦的四年,薩賓娜定居巴黎,但未能逃脫憂郁。

    如果有誰問她感受了一 些什麼,她總是很難找到語言來回答。

    我們想表達我們生命中某種戲劇性情境時,曾借 助于有關重的比喻。

    我們說,有些事成為了我們巨大的包袱。

    我們或是承受這個負擔, 或是被它壓倒。

    我們的奮鬥可能勝利也可能失敗。

    那麼薩賓娜呢?——她感受了一些什 麼?什麼也沒有。

    她離開了一個男人隻是因為想要離開他。

    他迫害她啦?試圖報複她嗎? 沒有。

    她的人生一劇不是沉重的,而是輕盈的。

    大量降臨于她的并非重負,而是生命中 不可承受之輕。

     在此之前,她的背叛還充滿着激情與歡樂,向她展開一條新的道路,通向種種背叛 的風險。

    可倘若這條路定到了盡頭又怎麼樣呢?一個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國家以及 愛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都失去了——還有什麼可以背叛呢? 薩賓娜感到四周空空如也,這種虛空就是她一切背叛的目标嗎? 她自己以前當然意識不到這一點。

    她怎麼可能呢?我們追尋的目标總是不為我們所 知。

    一個姑娘渴望結婚渴望别的什麼但對這一切毫無所知,一個小夥子追求名譽卻不懂 得名譽為何物。

    推動我們一切行動的東西卻總是根本不讓我們明了其意義何在。

    薩賓娜 對于隐藏在自己背叛欲念後的目的無所察覺,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不就是目的所 在嗎?她離開日内瓦,使她相當可觀地接近了這個目的。

     到巴黎三年後,她收到了一封布拉格的來信,是托馬斯的兒子寫的。

    他居然能打聽 到她,找到了她的地址,而且現在給他父親“最親密的朋友”寫信。

    他告知了托馬斯與 特麗莎死的消息。

    前幾年,他們一直住在一個村子裡,托馬斯當了集體農莊的司機。

    他 們不時開車到鄰鎮去,在一家廉價小旅店過夜。

    那條路曲曲折折經過幾座山,有一次他 們在突然加速時撞壞了車,翻到陡峭的山坡下,身體摔成了肉醬。

    後來據警察說,汽車 的刹車糟糕透頂。

     她不能忘掉這消息,與她過去的最後一絲聯系中斷了。

     按照她的老習慣,她決定去墓地走走,使自己平靜下來。

    蒙特帕裡斯墓地是最近的, 那裡的墳墓上都是些小房子、小教堂。

    薩賓娜不明白,為什麼死人想在頭頂建起這些僞 造的宮殿?墓地是正在化為石頭的虛無。

    墓地的城民未能增強對死亡的夠感,比他們活 着的時候更糊塗。

    他們的墓碑展示着身價,那裡沒有父親、兄弟、兒子、祖母,隻有社 會形象——一些頭銜、職位以及榮譽的被授予者。

    甚至一位郵政職員也誇示他的職業選 擇,他的社會意義——他的高貴地位。

     沿着一排墳墓走去,她看到有些人正聚在一起下葬。

    喪事主持人把滿抱鮮花逐一分 發給送葬者,也給了薩賓娜一朵。

    她加入了那一夥,随他們繞過了許多墓碑,才來到墓 穴,緩緩放下那沉沉的墓碑。

    她俯身看了看墓穴,深到了極點。

    一朵花抛下去,優雅飄 搖地翻了幾個筋鬥才落到靈樞上。

    在波希米亞,墓穴沒有這麼深,巴黎的墓穴深些正如 巴黎的房子也比彼希米亞的高。

    她的目光落在墓穴邊的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使她感到 透骨的寒冷。

    她匆匆回家了。

     她整整一天都想那石頭。

    為什麼石頭能把她吓成這個樣? 她回答自己:墳墓上蓋着那些石頭,死人便永遠不得翻身了。

     死人無論如何是不能翻身走出的!那麼往他們身上蓋泥土或是石頭又有什麼不一樣 呢? 不同之處在于:如果攻上蓋着石頭,則意昧着我們不要死人回來了,沉重的石頭告 訴死者:“呆在你那兒吧!” 這使薩賓娜想起了父親的墳墓。

    那上面的泥土裡長出了花朵,一棵楓樹深深地紮了 根。

    這樹根和花朵給他打開了一條走出墳墓的道路。

    如果她父親是用石頭蓋着,她就再 也無法與死去的他交談,無法從簌簌樹葉中聽出父親原諒她的聲音。

     埋葬托馬斯和特麗莎的墓地又怎麼樣呢? 她開始一次次想起他們。

    他們好幾次開車去鄰鎮,在一家廉價的旅店裡過夜。

    信中 的這一段吸引了她的視線。

    這說明他們是快樂的。

    她又一次把托馬斯當作自己的一幅畫 來構想:畫的前景是唐璜,一位幼稚畫家所作的浮華外景,穿過外景的裂縫看去,卻是 特裡斯丹。

    他象特裡斯丹一樣死去,不象唐璜。

    薩賓娜的父親與母親是死于同一個星期, 托馬斯與特麗莎是死于同一秒。

    薩賓娜突然想念起弗蘭茨來。

     她那時跟他說起墓地裡的散步,他厭惡地顫抖着,把墓地說成一堆屍骨和石頭。

    他 們之間的誤解鴻溝便随即展開。

    直到她到蒙特帕裡斯墓地,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為 自己待他那樣不耐心而遺憾。

    如果他們能在一起呆得更久一些的話,他們是能夠開始理 解對方用語的。

    他們的詞彙會象害羞的情人,慢慢地、怯生生地走到一起去。

    那麼,一 支旋律就會漸漸融人另一支旋律。

    但是,現在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

    何況薩賓娜知道她應該離開巴黎,搬走,再搬走,如果她死在這裡, 他們會用石頭蓋在她身上。

    對于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來說,總是想着一切旅程的某個終 點是不可忍受的。

     11 弗蘭茨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克勞迪,也知道那位戴大号眼鏡的姑娘,但沒有人知道薩 賓娜。

    弗蘭茨誤以為妻子與她的朋友談薩災娜,其實,薩賓娜是個漂亮女人,克勞迪不 希望人家把自己與美人臉蛋相比較。

     弗蘭茨如此害怕私情敗露,因此從未向薩賓娜要過一張她的油畫、草圖,甚至一張 她的快照。

    結果,她沒留下任何痕迹地從他生活裡消失了,沒有一點點确實的東西可以 表明,他曾與她在一起度過了最最美好的時光。

     這隻能更使他決心保留對她的忠誠。

     有時候,他與那姑娘一起呆在他的屋裡,她會目光離開書本,疑惑地瞥他一眼: “你在想什麼?” 弗蘭茨坐在椅子上盯着天花闆,總是找一些似乎有理的話來回答她,事實上他在想 念薩賓娜。

     不論他什麼時候在學術雜志上發表了文章,姑娘都是第一個讀它,與他作些讨論。

     而他心裡想的卻是薩賓娜會對他怎麼說。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薩賓娜而做,是用薩 賓娜願意看到的方式去做。

     他絕不做任何事情來傷害那位戴眼鏡的學生情婦,因此這種不忠的絕對純真形式, 對弗蘭茨來說是特别合适。

    他培養着對薩賓娜的狂熱崇拜,這種祟湃更象宗教信仰而不 是愛情。

     的确,從神學的角度來說,是薩賓娜送給了他那位姑娘。

    在他的人之愛和神之愛兩 者中間,是絕對的和平。

    如果他的神之愛(基于神學理由)必定含有一劑不可解說、不 可理喻的烈藥(我們隻須回憶一下那本誤解詞典和一系列誤解詞彙!),他的人之愛卻 建立在真實的理解上。

     學生情婦比薩賓娜年輕得多,生命的樂曲簡直還隻有個輪廓。

    她感謝弗蘭茨給了她 生活的主題。

    弗蘭茨的偉大進軍,現在也成了她的信念。

    音樂現在是使她沉醉的狂歡節。

     他們常常一起去跳舞。

    生活在真實之中,沒有什麼秘密。

    他們與朋友、同事、學生以及 陌生人交往,高興地與他們坐在一起,喝酒,職天。

    他們經常去阿爾卑斯山作短途旅行。

     弗蘭茨會彎下腰來,讓姑娘跳到他背上。

    他走過草地時又會讓她跳下來。

    他會用最高的 音量,給她讀一首小時候從母親那兒學來的德國長待。

    姑娘歡樂地哈哈大笑,崇拜他的 腿、肩膀,死死勾着他脖子時,還崇拜他的肺。

     她唯一揣摩不透的,是他對俄國人所占領國家的奇怪同情。

    一個紀念入侵的日子裡, 他出席了一個由日内瓦的捷克人組織的紀念性集會。

    房子幾乎是空的,那位發言人裝模 作樣地晃動着灰頭發,長長的發言稿使得幾個盡管熱心的聽衆也覺乏味,他的法語語法 正确卻帶有很重的外國腔。

    他為了強調某一點,不時舉起食指,象是在威脅聽衆。

     眼鏡姑娘沒法抑制住自己的哈欠,而弗蘭茨卻在她身旁燦然微笑。

    他越是看着那可 愛的灰頭發和那令人傾慕的食指,他就越把那人看成一個秘密信使,一個盡職于他與女 神之間的上天使臣。

    他合上眼,浮想聯翩。

    就象當年在十五個歐洲旅館和一個美國旅館 裡他在薩賓娜身上閉上眼睛一樣,他現在也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