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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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譴責我。

    ”(沉重地喘着氣)啊!十三年過去了,我為此整整苦惱了十三年,現在每一句話都還像當年那麼真切,我今天還依舊膽怯、軟弱地苟活着。

    我一直……一直沒有出走,始終是在等待,等待,也不知道我還在等待着什麼。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卻又總是一錯再錯。

    我總是過于軟弱,始終下不了決心反抗她!我把這封信保存在這裡,就像一個中學生瞞着教師偷看下流書籍那樣。

    當時我在遺囑中請求她,把我的著作獻給全人類,僅僅為了家庭的和睦,就犧牲了我的良知,沒有把遺囑交到她手裡。

     (停頓。

    ) 秘書:事情是那麼地意外,列夫·尼古拉也維奇·托爾斯泰,請您允許我提一個問題,您認為……假如……假如要主召喚您……您認為……您最後的、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要放棄您著作的版權,并且要付諸實現,是嗎? 托爾斯泰:(驚駭地)當然……也就是……(不安地)不,不,我真的不知道……薩沙,你說呢? 薩沙:(轉過身去,沉默着) 托爾斯泰:我的主,我沒有想過這一點。

    或許不是的——又已經,我又已經變得不誠實了——不,我隻是不想去考慮這一點,我又回避了,就我曆來回避作出任何明确、果斷的決定那樣。

    (他嚴峻地看着秘書)不,不,我知道,我深深地懂得,我的夫人和兒女們,他們今天不肯尊重我的信仰和我内心的義務感,将來他們也不會尊重我的最後意願。

    他們将把我的著作當成可居的奇貨進行讨價還價。

    在我死後,我在公衆面前會成為背叛自己言論的僞君子。

    (他做了一個很堅決的動作)但是不應該,也不允許這樣!終于該明白了!那個大學生,那個誠實、正直的人今天是怎麼說的?全世界都要求我采取行動,終于該有一個誠實、明确而又純潔的決定性行動了——這已經是一種預兆!一個八十三歲高齡的人不能對死亡視而不見,必須審視死神的尊容,并且作出相應的決定。

    是的,這兩個陌生人給了我極好的提醒:無所作為的原因來自于靈魂的怯懦。

    不能含含糊糊,不能真真假假,我終于要這樣做了,現在就開始,乘我還有最後一口氣,就在我八十三歲的老耄之年這樣做。

    (他轉身向着秘書及女兒)薩沙,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哥維奇,明天我要堅定而明确地立下遺囑,我要使遺囑有約束力,今後不緻被任意否決。

    我要在遺囑中明确規定:我的所有著作,利用我的著作所赢得的肮髒的錢,我将通通贈送給大家,贈送給全人類,決不允許把我出于愛人民和為良心驅使所寫的文字、所說的話用來做種種交易。

    請您明天上午來一下,并再帶一位公證人來,我不能再猶豫了,否則死神也許會妨礙我辦完這件事。

     薩沙:父親,再等一些時候吧,我不是要勸阻您,但是,假如母親看見我們四個人在這裡,恐怕這件事就難辦了。

    她馬上就會懷疑的,在這最後關頭,她會動搖您的意志。

     托爾斯泰:(沉思着)你說得對!不,在這所房子裡我不可能有什麼純潔、正直可言,在這裡整個生活都是欺騙。

    (對秘書說)請您安排一下,你們明天上午十一點在格魯蒙特和我碰頭,就是在黑麥地後面的那棵大樹的左邊。

    我裝成平日騎馬散步那樣。

    請你們作好一切準備,我希望在那裡,主能給我力量,使我能擺脫這最後的桎梏。

     (午時的鐘聲急促地響了第二遍。

    ) 秘書:您現在别讓伯爵夫人覺察出來,否則會前功盡棄。

     托爾斯泰:(艱難地喘着氣)可怕極了,老是要僞裝自己,老是要東躲。

    在世人面前要真實,在主面前要真實,對待自己也要真實,在自己的妻子兒女面前也不應該弄虛作假啊!不,這樣沒法生活,這樣絕對沒法生活下去! 薩沙:(驚慌地)媽媽來了! (秘書趕快擰開門上的鎖。

    為了強壓下自己的激動,托爾斯泰向書桌走去,止步後轉過身去,背對着進屋的人。

    ) 托爾斯泰:(歎息着)這所宅子裡的欺騙行徑毒害了我——啊,哪怕隻有一次能誠實也好,至少在臨死之前要誠實J 伯爵夫人:(急匆匆地走進屋來)你們為什麼不來?你老是這麼磨時間。

     托爾斯泰:(轉過身來面向着她。

    他的面部表情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

    他慢吞吞地,用使其他人能聽明白的加重語氣說)是的,你說得對,我總是磨磨蹭蹭地拖時間。

    但是重要的一點在于:還留有時間,能夠及時地做應該做的事。

    第二場 同一個房間第二天深夜秘書:您今天必須早點就寝,列夫·托爾斯泰,您今天騎馬時間很長,又很激動,您一定很累了。

     托爾斯泰:不,我一點也不累。

    隻有一件事可以讓人累,那就是猶豫不決,毫無主見。

    隻要行動,就是解脫。

    縱使是不高明的行動,也比無所作為要好得多。

    (他在屋裡來回踱着)我不知道,今天是否做得對,這首先必須問自己的良心。

    我把自己的著作歸還人民,這使我的心靈感到寬慰,但是我想,我立下的這個遺囑還是不要秘而不宣為好。

    應當向大家公開,而且還要有說服他們的勇氣。

    也許我做得不得體,為了維護真理應當正大光明……但是,謝天謝地!這件事總算辦了,在人生中,每跨出一步,離死亡也就近了一步。

    眼前是最困難的時刻,最後的結局是:像動物那樣,及時地爬進灌木叢,等待死亡,因為在這所房子裡,我無法真減地死去,就像我無法真誠地生活一樣。

    我已經八十三歲了,我還一直,一直沒有力量掙脫這塵世的羁絆,也許我會坐失良機。

     秘書: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最後時刻!要是知道,那事情就好辦了。

     托爾斯泰:不,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哥維奇,這樣并不好。

    您還記得那古老的傳說嗎?是一個農夫講給我聽的。

    說的是怎樣執意不肯讓人知道自己的死期。

    從前,人人都預先知道自己離開人世的時間,有一次耶稣來到人間,看到有些農民不種地,像犯人那樣混日子。

    批評了其中的一個人,批評他們懶散、漫不經心。

    這小子卻抱怨說:他反正活不到收獲的那一天,何苦還要去澆灌禾苗呢?認識到,讓人預先知道自己的死期是件很糟糕的事,因此他就不再讓他們知道了。

    從此以後,農夫們似乎像會長生不老那樣,一直耕田種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

    這樣做是對的,因為隻有通過勞動才能永存。

    所以我現在也要這樣,(他指着他的日記本)每天耕耘我的田地。

     (外面有急促的腳步聲,伯爵夫人進來了,已經換上了睡衣,她不懷好意地看了秘書一眼。

    ) 伯爵夫人:原來這樣……我以為,我以為你這裡終于沒有别人……我想和你談談…… 秘書:(鞠躬)我這就走。

     托爾斯泰:願您安好,再見,親愛的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哥維奇。

     伯爵夫人:(剛剛關上門,就迫不及待地說)他老是圍着你轉,糾纏不休……而他就是恨我,恨我,這個陰險的壞蛋,他使你和我離心離德。

     托爾斯泰:索尼亞,你對他是不公平的。

     伯爵夫人:我不想公平!他硬要擠進你我之間的關系中來,他把你從我身邊偷走了,使你和孩子們也疏遠了。

    自從他來到這裡以後,我就不起作用了。

    這個宅子,你本人,現在屬于全世界,隻是不屬于我們這些你最親近的人。

     托爾斯泰:假如我真是這樣的話,該多好啊!這正是上帝的旨意,人們都要屬于大家,不要為自己和親人保留什麼東西。

     伯爵夫人:是的,我知道,這都是他灌輸給你的。

    我知道,他是我孩子身邊的竊賊,他鼓動你反對我們大家,我因此不能容忍他呆在這座房子裡,這個挑撥離間的家夥,我不要他。

     托爾斯泰:但是,索尼亞,你是知道的,為了工作,我需要他。

     伯爵夫人:你可以找到上百個這樣的人!(決不讓步地)隻要他呆在你身邊,我就無法忍受,我不希望這樣的人橫在你我之間。

     托爾斯泰:索尼亞,我的好人,我請求你,别激動。

    來,坐在這兒,我們心平氣和地談淡——就像從前那樣,像我們剛開始共同生活那樣——想一想,索尼亞,我們沒有多少好話可,也沒有多少日子可過了!(伯爵夫人不安地環顧着四周,哆哆嗦嗦地坐了下來)你瞧,索尼亞,我需要這個人——我需要他,也許僅僅因為我在信仰方面太軟弱了。

    索尼亞,我不是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堅強,雖然每天都在向我證明,在世界各地有幹百萬人正在接受我的信仰。

    理解這一點,我們就有一顆和世人一樣的心。

    要使一個人有自信心,至少必須從他人那裡得到一種親切的、活生生的、可以感受到的愛。

    也許聖徒們可以在沒有人輔助的情況下獨自在淨修室裡恪盡聖職,沒有人督促也不會松懈。

    但是,索尼亞,你看看,我不是聖徒——我僅僅是一個十分軟弱而且已經衰老的人。

    因此,我需要有一個接近我的人,一個能分享我的信仰的人,現在信仰是我晚年寂寞生活中最可寶貴的東西。

    四十八年來,我始終是感激你的,假如你能,假如你自己能體諒我的宗教意識,那自然是我的最大幸福。

    但是,索尼亞,你沒有一次肯這樣做。

    在我的心靈中視若瑰寶的思想,你不珍愛。

    我怕,你恐怕是懷着憎恨看待它。

    (伯爵夫人移動了一子)不,索尼亞,别誤解我,這并非是埋怨或控訴你。

    你給我和這個世界以你所能給予的一切,巨大的母愛,不倦的操勞;你怎能為一個你的心靈無法分享的信念而獻身呢?我怎能怪你不了解我最内在的思想呢?一一假如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後的思想還一直和天主之間隔着一道牆。

    但是,你瞧,我的家裡終于來了這麼一個人,他曾經為了他的信念在西伯利亞飽經苦難,他現在分享我的信仰,是我的左右手,是我的貴客。

    他幫助我,強化了我的内心生活——你為什麼不肯把這個人留給我呢? 伯爵夫人:他使你和我離心離德,對這個我無法忍受,我無法忍受!這些逼得我發狂,使我失去常态,因為我清楚地感覺到,你們兩個人所做的,全都與我針鋒相對。

    今天又是如此,中午讓我撞着了,他趕緊把一張紙藏了起,你們誰也不敢正眼看我;他不敢,你也不敢,還有薩沙!你們準有什麼瞞着我的。

    是的,我知道,我,你們幹了些什麼反對我的不懷好意的事。

     托爾斯泰:我希望,在我離死亡隻有一掌之遙時,主會保佑我,不蓄意去做什麼壞事。

     伯爵夫人:(激動地)那麼你不否認,你們偷偷地幹過……幹過什麼反對我的事。

    啊,你知道,你在我面前,或是在别人面前都不能撒謊。

     托爾斯泰:(非常惱火地)我在别人面前撒謊?你對我說這樣的話,你,那麼我在衆人面前成了騙子j(他強制着滿腔的怒火)不,我向上帝發誓,我并非有意犯欺騙之罪。

    也許像我這樣軟弱的人永遠不能說真話。

    但是,我仍然相信,正因為如此他不是撒謊者,不是騙子手。

     伯爵夫人:那麼你告訴我,你們幹了些什麼事——那是一封什麼信?什麼紙?……再也别折磨我了…… 托爾斯泰:(走近她,非常柔和地)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折磨自己,因為你不愛我了。

    假如你還愛的話,你就會信任我——甚至信任我身上那些你所不理解的地方。

    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我請求你,你自己的内心,我們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個年頭了!也許你還能從這些年中的某個被遺忘的時刻裡,從你的天性的某個褶紋裡找到一點點對我的愛,我請求你,拿出你的熱情,點燃它。

    試一試,像過去你一直做的那樣:用愛,用信任,用溫情和獻身精神;因為索尼亞,有時我很驚訝,你現在怎麼會這樣對待我。

     伯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