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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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這勇氣是她并不具備的,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馬已經對鞭子和缰繩毫無反應了,它隻不過拖着四條腿在蹒跚地行走,有時踢着了小石塊就颠踬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

    不過,到暮色降臨時,他們終于進入了最後一段路程。

    他們拐過馬車路上那個彎子,便駛上了寬敞的大道,這裡離塔拉隻有一英裡了! 那道山梅花籬笆的陰影在前面隐隐出來,這說明已來到麥金托什田産的邊沿。

    再往前一點,思嘉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缰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

     那裡是一片黑暗。

    住宅或棚屋裡沒有一點亮光。

    她在黑暗中眯細眼睛才隐約看到了前面的情景,這一切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越發顯得熟悉了。

    她看見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的墓碑俯視着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

    "喂!" 百裡茜緊緊抓住她不放,害怕極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個眼珠子在骨碌碌亂轉。

     "别喊了,思嘉小姐!别再喊了!求求你,"她低聲說着,嗓子在顫抖。

    "誰知道會給你什麼回答呀。

    ""我的上帝!"思嘉心裡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

    "我的上帝!她這話說得對呢。

    從那裡是什麼都可能引出來的!"她抖了抖缰繩,馬又繼續往前走了。

    麥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後殘餘的一線希望也化為泡影了。

    那房子已被燒毀,淪為一片廢墟,杳無人迹,和她那天所經過的每個農莊一模一樣。

    塔拉就在半英裡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

    塔拉一定也被毀掉了!她隻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和穿過斷垣殘壁朦胧閃爍的星光;愛倫和傑拉爾德都不見了,幾個姑娘不見了,嬷嬷不見了,黑人們也不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那裡隻剩下一片死寂,籠罩着一切。

     她幹嗎這麼傻,這麼違背常情,居然肩負着這樣的使命,拖着媚蘭和她的孩子,跑回來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何必冒着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裡整日颠簸,跑到荒涼的塔拉廢墟來送死呢? 但是,艾希禮把媚蘭留給她照顧了。

    "請照顧她吧。

    "啊,那美好而傷心的一天,當時,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别呢!"你會照顧她,是嗎?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

    她幹嗎要承擔這樣一項諾言,這樣一項由于艾希禮死了而具有雙重束縛力的諾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憊極了,但仍然恨媚蘭,恨那個嬰兒的像小貓似的叫着打破沉寂的聲音,那聲音愈來愈微弱了。

    不過她已經答應了,而且他們已屬于她,就像韋德和百裡茜那樣屬于她,因此,隻要她還剩下一點點力氣,或者說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鬥,掙紮。

    她本來可以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媚蘭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樣一來,無論今生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艾希禮,不去告訴他她把他的女兒丢在陌生人中間,讓他們死去了。

     啊,艾希禮!今天晚上,當她攜帶着他的女兒在陰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時,他還活着嗎?他自己在哪裡呢?他在羅克艾蘭監獄裡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經好幾個月了,如今正和無數旁的聯盟軍官兵一起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長長的墳坑裡腐爛?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繃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

    百裡茜大聲尖叫着,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闆上,嬰兒被壓在下面。

    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着眼睛渾身哆嗦,但吓得哭不出聲來了。

    一會兒,他們旁邊那叢灌木嘩啦啦地分開,笨重的獸蹄出現了。

    接着是一聲低沉而凄楚的哞叫,好像朝他們耳朵轟了一炮似的。

     "原來是頭母牛,"思嘉松了口氣,可她的聲音還不平靜。

     "别傻了,百裡茜。

    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媚蘭和韋德都吓得不行了!""那是個鬼呢!"百裡茜呻吟着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闆上,扭動着身子不肯起來。

     思嘉隻得轉過身,舉起那根作馬鞭用的樹枝在百裡茜背上抽了一下。

    她實在太累太虛弱,而且擔驚受怕得夠了,因此容忍不了别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現。

     "你這笨蛋,坐起來,"她說,"省得我把鞭子抽斷了。

    "百裡茜哭叫着擡起頭來,從馬車一邊的擋闆上朝外看了看,看見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裡用吃驚的大眼睛巴巴地瞧着他們。

    這時母牛又張開嘴,"哞————"地叫了一聲,仿佛有什麼苦處似的。

     "叫聲聽起來可不像一般的牛叫。

    這牛是受傷了吧。

    ""俺看這叫聲像是奶袋發脹了,母牛急着要人給擠奶呢,"百裡茜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

    "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們把牛趕進了樹林,北方佬才沒把牛抓了去。

    ""我們把它帶走,"思嘉立即決定。

    "這樣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

    ""咱們怎麼帶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呀。

    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

    那奶袋快脹破了。

    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

    ""那就把你的襯裙脫了,你既然這麼在行,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面。

    ""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沒有裙子,後來有了一條,可俺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

    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交道。

    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

    "思嘉撂下手裡的缰繩,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底下那條鑲花邊的襯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條了。

    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着那些柔軟的褶子。

    這花邊和亞麻布是瑞德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從納索給她帶來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

    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狠狠地撕扯着,把它放到嘴裡咬着,直到它終于綻裂,随即嘩的一聲撕開了。

    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咬呀,雙手撕扯呀,結果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

    她把布條一條條連結起來,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來,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裡茜。

    可是百裡茜拒絕不幹。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

    俺不是那種幹場院活的黑奴。

     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

    俺隻幹家務活呢。

    ""你是個傻黑子。

    我爸幹的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把你給買來了,"思嘉慢吞吞地說,因為她實在太累,已經懶得生氣了。

     "不過,隻要我這胳臂還能動彈,我就拿這鞭子狠狠抽你。

    "瞧,思嘉心裡想,我在這裡說了"黑子",可母親很不喜歡這樣說呢。

     百裡茜驚恐地轉動着兩隻眼珠,先瞧瞧女主人闆着面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

    比較起來,思嘉還不是那麼可怕的,因此百裡茜抓住車上的擋闆,待在那裡一動不動。

     思嘉挪動着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百裡茜并不是這麼唯一怕牛的人。

    思嘉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兇了。

    不過,如今有那麼多最可怕的事物擺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于那些小小的危險了。

    幸好這頭母牛還是溫和的。

    它在艱苦中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子系在牛角上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态。

    她把布繩的另一端系在馬車背後,用她那幾個手指頭所有的勁兒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松了手。

    然後,她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陣難以抵禦的疲憊感湧上心來,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隻好雙手抓住車廂闆站住,才沒有倒下。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家!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

    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家了,他們正無依無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緊的嗓子盡量溫和地回答說。

    "不過很快就要到了。

    我們很快就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

    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

    ""可憐的家夥,"媚蘭低聲說,一面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于做到了,而且拿起了缰繩。

    可這時那騎馬耷拉着腦袋站在那裡,拒不動身。

    思嘉無情地用鞭子抽它。

    她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隻已經累壞了的牲畜。

    那她隻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并不饒耍畢竟塔拉已經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裡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

     馬終于慢吞吞地挪動了四蹄,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後面一步一聲哀叫。

    這畜生充滿痛苦的叫聲使思嘉的神經像針刺般難受,因此她想停下來把牛放開。

    要是在塔拉已經空無人迹,那麼這頭母牛對他們還有什麼用呢?她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

    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着它。

    如今在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東西了。

     他們終于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思嘉感情激動,眼睛也模糊起來,因為越過這個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随即她的心又往下沉————這匹跛腳老馬怎麼爬得上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麼,她常常跨着她的快腳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力。

    沒過多久,想不到,今天會顯得這麼陡峻了。

    無疑這老馬破車,負載又重是怎麼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缰辔。

     "下來,将嬰兒放在媚蘭小姐身旁。

    百裡茜,"她命令道,"帶着韋德,抱着或是讓他自己走都行。

    "韋德吓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麼,思嘉隻聽幾個字來:"黑————黑————韋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

    俺腳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壞了。

     韋德和俺并不太重呢————" "下來!省得我來拖你!趕快下來,到那時就把你丢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黑暗裡。

    快!"百裡茜一面悲歎,一面凝望着周圍濃密的樹影,生怕下車時會碰到那些樹枝被挂住了。

    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媚蘭身旁,然後自己爬下車,再踮着腳尖把韋德抱出來。

    這孩子哭着,畏縮地緊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别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說着,抓住馬缰辔,拖着馬一步步往前走。

    "要像小夥子,韋德,不要再哭了。

    要不,我就跑過來抽你。

    "上帝幹嗎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亂地想着,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掙紮————他們一點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讨厭極了,不經常拖累你,要你照管。

    這時韋德在百裡茜身邊,拽着她的手,抽着鼻子,自己啪哒啪哒地走着,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實在沒有憐憫這個受驚孩子的心腸了。

    她隻覺得厭倦————居然生下他來!她隻覺得迷惑不解————怎麼會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裡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聲說,"可别讓咱們到塔拉去呀。

    他們不在那裡。

    他們全都走了。

    說不定他們死了————俺媽和所有的人。

    "實際上思嘉自己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脫了百裡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隻手。

     "那麼,把韋德的手給我吧。

    你可以就在這裡坐下,别動了。

    ""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閉住你的嘴!"可這馬走得多慢啊!馬嘴裡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跟瑞德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但其餘的記不起了:隻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禦掉————"隻要再走幾步,"她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哼着,"隻要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後來,他們總算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聳在陰沉的天空下。

    思嘉趕緊朝前望去,看有沒有什麼燈光。

    可是哪兒也沒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裡想,胸口像壓着冰冷的鉛塊。

    "走了!"她掉轉馬頭,駛上車道,這時頭頂上交抱着橡樹把他們隐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細眼睛仰望着這條黑暗的隧道,看見前面————啊,真的看見了?難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搗鬼?————啊,前面是塔拉農場的磚房,盡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

    家!家!那些可愛的白色牆壁,那些簾帷輕拂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胧之中嗎?或者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麥金托什家住宅那樣的慘象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裡長,而她使勁地拖着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

    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

    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

    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

    戰争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場這座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