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回 盧夢仙江上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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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第從來誤後生,茫茫今古伴青燈。

     一時名落孫山榜,六載人歸楊素門。

     志若自邀天地眷,身存複鼓瑟琴聲。

     落花流水情兼有,莫向風塵看此君。

     話道人生百年之内,卻有許多離合悲歡。

    這離合悲歡,非是人要如此,也非天要人如此,乃是各人命中注定,所以推不去,躲不過。

    随你英雄豪傑,跳不出這個圈子。

    然古今來離而複合,悲後重歡的事體盡多。

     如今先把兩樁極著名的來略言其概。

    一個是陳朝樂昌公主,下嫁太子舍人徐德言,夫妻正是一雙兩好。

    那知後主陳叔寶荒淫無道,被隋朝攻入金陵,國破家亡。

    樂昌夫妻,各自逃生,臨别之時,破鏡各執,希冀異日再合。

    到後天下平靜,德言于正月十五元宵之夜,賣破鏡為由,尋訪妻子下落;這樂昌已落在越公楊素府中,深得愛寵。

    樂昌不忘舊日恩情,冒死禀知越公,也差人體訪德言,恰他相值。

    越公召入府中,與樂昌公主相會。

    虧楊素不是重色之徒,将樂昌還與德言,重為夫妻。

    還有個餘姚人黃昌,官也不小,曾為蜀郡太守。

    當年為書佐之時,妻子被山賊劫去,流落到四川地方,嫁個腐酒之人,已生下兒子。

    及黃昌到四川做太守時,其子犯事,娘兒兩個同到公堂審問。

    黃昌聽見這婦人口氣,不像四川人。

    問其緣故,乃知當初被山賊劫去的妻子即是此人,從此再合。

     看官,這兩樁故事,人都曉得,你道為何又宣他一番?此因女子家是個玻璃盞,磕着些兒便碎;又像一匹素白練,染着皂媒便黑。

    這兩個女人,雖則複合,卻都是失節之人,分明是已破的玻璃盞,染皂媒的青白練,雖非點破海棠紅,卻也是風前楊柳,雨後桃花,許多袅娜胭脂,早已被人搖擺多時,冷淡了許多顔色,所以不足為奇。

    如今隻把個已嫁人家,甘為下賤,守定這朵朝天蓮、夜舒荷,交還當日的種花人,這方是精金烈火,百煉不折,才為希罕。

    正是: 貞心耿耿三秋月,勁節铮铮百煉金。

     話說成化年間,揚州江都地方,有一博雅老儒李月坡,妻室已喪,隻有一女,年方九歲,生得容貌端妍,聰明無比。

    月坡自幼教他讀書,真個聞一知十,因此月坡命名妙惠。

    鄰裡間多有要與月坡聯姻。

    月坡以女兒這個體格,要覓一個會讀書的子弟為配,不肯輕易許那尋常兒童。

    月坡自來無甚産業,隻靠坐館膳生。

    從古有硯田筆耒之号,雖為冷談,原是聖賢路上人。

    這一年,在利津門龔家開館,龔家有個女學生,年紀也方九歲。

    東家有個盧生,附來讀書。

    那盧生學名夢仙,以昔日邯鄲盧生,為呂洞賓幻夢點化,登了仙錄,所以這盧生取名夢仙,字從呂。

    其父盧南村,是個富不好禮之人;其母姓駱,也不甚賢明大雅,卻生得盧夢仙這個好兒子。

    自到龔家附學,本自聰明質地,又兼月坡教道有方,年紀才隻十歲,書倒讀了一腹,剛剛學做文字,卻就會弄筆頭,長言短句,信筆而成,因資性占了十分,未免帶些輕薄。

    一日見龔家女學生,将出一柄白竹扇子,畫着松竹花鳥,夢仙借來一觀,就拈筆寫着兩行大字道: 一株松,一竿竹,一雙鳳凰獨宿。

     有朝一日效于飛,這段姻緣真不俗。

     寫罷,送還女學生。

    女學生年小,不知其味。

    不想龔家主人出來看見,大怒起來,歸怨先生教訓不嚴。

    月坡沒趣,罰盧夢仙跪下,将一方大石硯台,頂在頭上。

    正在那裡數說他放肆,不覺肩上被扇子一拍,叫道:“月坡為甚事将學生子這樣大難為?”月坡回頭看時,卻是最相契的朋友雷鳴夏,原是楊州府學秀才。

    月坡即轉身作揖,龔主人也來施禮,賓主坐下又問道:“這學生為甚受此重罰?”月坡将題扇的事說出。

    雷秀才笑道:“雖則輕薄,卻有才情。

    我說分上,就把頂石而跪為題,一樣照前體制,若對偶精工,意思親切,便放起來;若題得不好,然後重加責罰。

    ”那盧夢仙又依前對上幾句道: 一片石,一滴水,一個鯉魚難擺尾。

     今朝幸遇一聲雷,劈破紅雲飛萬裡。

     雷秀才見了大喜,叫道:“有這等奇才,定是黃閣名臣,青雲偉器。

    我當作伐,就求龔家女生,與他配成兩姓之好。

    ”龔主人也是回嗔作喜,說道:“果是奇才!但愧小女福薄,先已許字,不能從命。

    雷秀才道:“東家不成,便求西家。

    月坡有位令愛,想是年貌相等,何不就招他為婿!”月坡正有此意,謙遜道:“我是儒素,他是富家,隻怕乃尊不肯。

    ”雷秀才道:“或者合是天緣,也未可知。

    待我與貴東,同去作伐,料然他不好推托。

    ”道罷别去。

     雷秀才擇個好日,約龔主人同到盧家去為媒。

    一則盧夢仙與李妙惠合該是夫妻;二來盧南村平昔極是算小,聽說行聘省儉,聘金又不受,正湊其趣;三則又是秀才為媒,自覺榮耀,因此一說就成。

    選起吉期,行了聘禮,結為姻眷。

    到十九歲上,盧南村與夢仙完婚,郎才女貌,的是一對。

    更兼妙惠從小知書達禮,待公姑十分恭敬,舉動各有禮節。

    又勸丈夫勤學,博取功名,顯揚父母。

    夢仙感其言,發憤苦功。

    至二十一歲,案首入學,以儒土科舉,中禮記經魁。

    那時喜倒了盧南村,樂殺了駱媽媽。

    人都道盧南村一字不識,卻生這個好兒子,中了舉人。

    因起了個渾名,叫盧從呂為盧伯骍,隐着犁牛之子骍且角的意思。

    這是個背後戲語,盧家原不曉得。

     此時親戚慶賀雲集,門庭熱鬧。

    鄉裡間平昔與盧南村有些交往的,加倍奉承,湊起分金,設席請他父子。

    夢仙見房師去了,隻有盧南村獨自赴酌。

    飲至酒後,衆人齊道:“盧大伯,今日還是舉人相公的令尊。

    明年此時,定是進士老爺的封君了。

    我們鄉裡間有甚事體,全要仗你看顧。

    ”盧南村道:“這個自然。

    隻是我若做了封君,少不得要常去拜府縣,不知帖子上該寫甚麼生。

    到了迎賓館裡,不知還是朝南坐,朝北坐。

    這些禮體,我一毫不曉。

    ”内中一人道:“我前見張侍郎老封君拜太爺,帖子上寫治生。

    不知新進土封君,可該也是這般寫。

    ”盧南村道:“一般封君,豈有兩樣,定然寫治生了。

    你可曾見是朝南坐,朝北坐?”那人道:“這到沒有看得。

    ”衆人道:“大伯不消費心,但問令郎相公,便明白了。

    ”南村道:“有理,有理。

    近處不走,卻去轉遠路。

    ”酒罷散去,這些話衆人又都傳開去。

     有那輕薄的,便笑道:“怪道人叫他兒子是盧伯骍,果然這樣妙的。

    ”又有個下第老儒說道:“這樣學生子,乳花還在嘴上,曉得什麼文章。

    偷個舉人到手也夠了,還要想進士,真個是夢仙了。

    ”這個話,又有人傳入盧南村耳中。

    那老兒平日又不說起,直到夢仙會試起身之日,親友畢集餞行,卻說道:“兒子,你須争氣,掙了進士回來。

    莫要不用心,被人恥笑。

    “夢仙道:“中不中,自有天命,誰人笑得。

    ”盧南村道:“你不曉得,有人在背後談議,如此如此,又叫你是什麼盧伯骍。

    ”夢仙本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不覺面色俱變,道:“原來恁地可惡,把我輕視也罷了,如何傷觸我父親,此恨如何消得。

    ”衆親俱勸道:“此乃小輩忌妒之言,不要聽他。

    ”丈人李月坡也說道:“背後之語,何足介意。

    你隻管自己功名便了。

    ”夢仙道:“若論文章,别個或者還抱不穩,我盧從呂不是自誇,信筆做來,定然高高前列。

    衆高親在此,若盧從呂不能中進士回來,将煙煤塗我個黑臉。

    ”衆親道:“恁這般說,此去定然高中。

    ”為這上酒也不能盡歡,怏怏而别。

    這一番說話,分明似: 打開鸾鳳東西去,拆散鴛鴦南北飛。

     盧夢仙離了家鄉,一路騾轎,直至京師。

    下了寓所,因憤氣在心,足迹不出,終日溫習本業。

    候到二月初九頭場,進了貢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

    大抵鄉會試所重隻在頭場,頭場中了試官之意。

    二三場就不濟也是中了。

    若頭場試官看不眼,二三場總然言言經濟,字字珠玑,也不來看你的了。

    這盧夢仙自道:“這七篇文字從肥腸滿腦中流出,一個進士,穩穩拿在手裡了。

    ”好不得意。

    過了十二二場,到十四夜,有個同年舉人,到他寓所來商議策題。

    說:“方今邊疆多事,錢糧虛耗。

    欲暫停馬市,又恐結怨夷人。

    欲複辟屯田,又恐反擾百姓。

    隻此疑義,恐防明日要問,如何對答。

    ”兩人燈前商議,未免把酒留連。

    及至送别就寐,卻已二鼓。

    方才着枕,得其一夢,夢見第三場策題,不問屯田馬市,卻是問鹽場俱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移鹽場分散江西,鹽從何出;移鹽客盡居揚州,法無所統,計将揆度兩處地宜。

    方欲躊躇以對,家人來報,貢院已将關門,忽然警覺。

    忙忙收拾筆硯,趕到貢院前,卻已無及。

    那知場中已看中頭場,本房拟作首卷。

    看了二場,卻沒有三場,隻得歎口氣,将來抽掉。

    正是: 隻因舊日邯鄲路,夢裡盧生誤着鞭。

     盧夢仙既不終場,既同下弟。

    思量起在衆親面前說了大話,有何顔回去相見。

    隻這衆親也還不大緊,可不被這背後譏诮我的笑話。

    思想了一回,道:“在家也是讀書,在外也是讀書,不如就此覓個僻靜所在,下帷三年。

    等到後科,中了回去,還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