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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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期望,他又會以自己的方式表示贊許。

    漸漸地他産生了某種左右我的力量,使我的頭腦失去了自由。

    他的贊揚和注意比他的冷淡更有抑制作用。

    隻要他在,我就再也不能談笑自如了,因為一種糾纏不休的直覺,提醒我他讨厭輕松活潑(至少表現在我身上時)。

    我完全意識到隻有态度嚴肅,幹着一本正經的事兒才合他的心意,因此凡他在場的時候,就不可能有别的想頭了。

    我覺得自己被置于一種使人結凍的魔力之下。

    他說“去”,我就去,他說“來”,我就來;他說“幹這個”,我就去幹。

    但是我不喜歡受奴役,很多次都希望他像以前那樣忽視我。

     一天夜裡,到了就寝時間,他的妹妹和我都圍他而立,同他說聲晚安。

    他照例吻了吻兩個妹妹,又照例把手伸給我。

    黛安娜正好在開玩笑的興頭上(她并沒有痛苦地被他的意志控制着,因為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她的意志力也很強),便大叫道。

     “聖·約翰!你過去總把簡叫作你的第三個妹妹,不過你并沒有這麼待她,你應當也吻她。

    ” 她把我推向他。

    我想黛安娜也是夠惹人惱火的,一時心裡亂糟糟的很不舒服。

    我正這麼心有所想并有所感時,聖·約翰低下了頭,他那希臘式的面孔,同我的擺到了一個平面上,他的眼睛穿心透肺般地探究着我的眼睛——他吻了我。

    世上沒有大理石吻或冰吻一類的東西,不然我應當說,我的牧師表哥的緻意,屬于這種性質。

    可是也許有實驗性的吻,他的就是這樣一種吻。

    他吻了我後,還打量了我一下,看看有什麼結果。

    結果并不明顯,我肯定沒有臉紅,也許有點兒蒼白,因為我覺得這個吻仿佛是貼在鐐铐上的封條。

    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忽略這一禮節,每次我都嚴肅莊重,默默無言地忍受着,在他看來似乎又為這吻增加了魅力。

     至于我,每天都更希望讨他喜歡。

    但是這麼一來,我越來越覺得我必須抛卻一半的個性,窒息一半的官能,強行改變原有的情趣,強迫去從事自己缺乏禀性來完成的事業。

    他要把我提攜到我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

    每時每刻我都為渴求達到他的标準而受着折磨。

    這是不可能付諸實現的,就像要把我那不規則的面容,塑造成他标準的古典模式,也象要把他的海藍色澤和莊重的光彩,放進我那不可改變的青色眼睛裡。

     然而,使我目前動彈不得的不全是他的支配意識。

    最近我很容易顯出傷心來,一個腐朽的惡魔端坐在我的心坎上,吸幹了我幸福的甘泉—一這就是憂心惡魔。

     讀者,你也許以為在地點和命運的變遷中,我已經忘掉了羅切斯特先生。

    說真的,一刻都沒有忘記。

    我仍舊思念着他,因為這不是陽光就能驅散的霧氣,也不是風暴便可吹沒的沙造人像。

    這是刻在碑文上的一個名字,注定要像刻着它的大理石那樣長存。

    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渴望知道他的情況。

    在莫爾頓的時候,我每晚一踏進那間小屋便惦記起他來;這會兒在沼澤居,每夜一走進自己的卧室,便因為他而心潮起伏。

     為了遺囑的事我不得不寫信給布裡格斯先生時,問他是不是知道羅切斯先生目前的地址和健康狀況。

    但就像聖·約翰猜想的那樣,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

    我随後寫信給費爾法克斯太太,求她談談有關情況。

    我原以為這一步肯定能達到我的目的,确信會早早地得到她的回音。

    二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收到回信,我萬分驚訝。

    而兩個月逝去,日複一日郵件到來,卻沒有我的信,我便深為憂慮了。

     我再次寫了信,因為第一封有可能是丢失的。

    新的希望伴随着新的努力而來,象上次一樣閃了一下光,随後也一樣搖曳着淡去了。

    我沒有收到一行字,一句話。

    在徒勞的企盼中半年已經過去,我的希望幻滅了,随後便覺得真的堕入了黑暗。

     風和日麗的春天,我無意消受。

    夏天就要到了,黛安娜竭力要使我振作起來,說是我臉有病容,希望陪我上海邊去。

    聖·約翰表示反對,他說我并不需要散漫,卻缺些事兒幹幹。

    我眼下的生活太無所用心,需要有個目标。

    我想大概是為了補缺,他進一步延長了我的印度斯坦語課,并更迫切地要我去完成。

    我象一個傻瓜,從來沒有想到要反抗——我無法反抗他。

     一天,我開始了我的功課,情緒比往常要低。

    我的無精打采是一種強烈感受到的失望所引起的。

    早上漢娜告訴我有我的一封信,我下樓去取的時候,心裡幾乎十拿九穩,該是久盼的消息終于來了。

    但我發現不過是一封無關緊要的短簡,是布裡格斯先生的公務信。

    我痛苦地克制自己,但眼淚奪眶而出。

    而我坐着細讀印度文字難辨的字母和華麗的比喻時,淚水又湧了上來。

     聖·約翰把我叫到他旁邊去讀書,但我的嗓子不争氣,要讀的詞語被啜泣淹沒了。

    客廳裡隻有他和我兩人,黛安娜在休憩室練習彈唱,瑪麗在整園子——這是個晴朗的五月天,天清氣爽,陽光明麗,微風陣陣。

    我的同伴對我這種情緒并未表示驚奇,也沒有問我是什麼緣故,他隻是說: “我們停幾分鐘吧,簡,等你鎮靜下來再說。

    ”我趕緊忍住不再發作,而他鎮定而耐心地坐着,靠在書桌上,看上去像個醫生,用科學的眼光,觀察着病人的險情,這種險情既在意料之中又是再明白不過的。

    我止住了哽咽,擦去了眼淚,嘟哝着說是早上身體不好,又繼續我的功課,并終于完成了,聖·約翰把我的書和他的書放在一邊,鎖了書桌,說:—— “好吧,簡,你得去散散步,同我一起去。

    ” “我來叫黛安娜和瑪麗。

    ” “不,今天早上我隻要一個人陪伴,一定得是你。

    穿上衣服,從廚房門出去,順着通往沼澤谷源頭的路走,我馬上會趕來的。

    ” 我不知道有折中的辦法。

    在與同我自己的性格相左的那種自信冷酷的個性打交道時,我不知道在絕對屈服和堅決反抗之間,生活中還有什麼中間道路。

    我往往忠實執行一種方法,有時終于到了似火山噴湧,一觸即發的地步,接着便轉變成執行另一種方法了。

    既然眼前的情況不能保證我起來反抗,而我此刻的心境又無意反抗,我便審慎地服從了聖·約翰的指令,十分鐘後。

    我與他并肩踩在幽谷的野徑上了。

     微風從四面吹來,飄過山巒,帶來了歐石南和燈心草的芳香。

    天空湛藍湛藍,小溪因為下過春雨而上漲,溪水流下山谷,充盈清沏,從太陽那兒借得了金光,從天空中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

    我們往前走着離開了小徑,踏上了一塊細如苔藓、青如綠寶石的柔軟草地,草地上精細地點綴着一種白色的小花,并閃耀着一種星星似的黃花。

    山巒包圍着我們,因為溪谷在靠近源頭的地方蜿蜒伸到了山巒之中。

     “讓我們在這兒歇一下吧,”聖·約翰說,這時我們已來到了一個岩石群的第一批散亂的石頭跟前。

    這個岩石群守衛着隘口,一條小溪從隘口的另一頭飛流直下,形成了瀑布。

    再遠一點的地方,山巒抖落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隻剩下歐石南蔽體,岩石作珠寶——在這裡山把荒涼誇大成了蠻荒,用愁眉苦臉來代替精神飽滿——在這裡,山為孤寂守護着無望的希望,為靜穆守護着最後的避難所。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坐在我旁邊。

    他擡頭仰望山隘,又低頭俯視空谷。

    他的目光随着溪流飄移,随後又回過來掃過給溪流上了彩的明淨的天空。

    他脫去帽子,讓微風吹動頭發,吻他的額頭。

    他似乎在與這個他常到之處的守護神在交流,他的眼睛在向某種東西告别。

     “我會再看到它的,”他大聲說,“在夢中,當我睡在恒河旁邊的時候。

    再有,在更遙遠的時刻——當我又一次沉沉睡去的時候——在一條更暗淡的小溪的岸邊。

    ” 離奇的話表達了一種離奇的愛:一個嚴峻的愛國者對自己祖國的激情!他坐了下來,我們足足有半小時沒有說話,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吱聲。

    這段沉默之後,他開始說了:“簡,六周以後我要走了,我已在‘東印度人’号船裡訂好了艙位,六月二十日開航。

    ” “上帝一定會保護你,因為你做着他的工作,”我回答。

     “不錯,”他說,“那是我的光榮,也是我的歡樂。

    我是永不出錯的主的一個奴仆。

    我出門遠遊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之下,不受有缺陷的法規的制約,不受軟弱無力的同類可憐蟲的錯誤控制。

    我的國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首領是盡善盡美的主。

    我覺得奇怪,我周圍的人為什麼不熱血沸騰,投到同一面旗幟下來——參加同一項事業。

    ”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你那樣的毅力。

    弱者希望同強者并駕齊驅是愚蠢的。

    ” “我說的不是弱者,想到的也不是他們。

    我隻同那些與那工作相配,并能勝任的人說話。

    ” “那些人為數不多,而且很難發現。

    ” “你說得很對,但一經發現,就要把他們鼓動起來——敦促和激勵他們去作出努力——告訴他們自己的才能何在,又是怎麼被賦予的——向他們耳朵傳遞上天的信息——直接代表上帝,在選民的隊伍中給他們一個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