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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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坐在暗處,被窗簾半掩着。

    拱門的帳幔再次撩起,他們進來了。

    男士們一起登場時的情景,同女賓們一樣氣派非凡。

    他們齊煞煞的都着黑色服裝,多數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輕。

    亨利·林恩和弗雷德裡克·林恩确實精神抖擻,生氣勃勃;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氣;地方法官埃希頓先生一付紳士派頭,頭發相當白,眉毛和絡腮胡子卻依然烏黑,使他有幾分像‘perenobledetheatre’。

    英格拉姆勳爵同他的姐妹們一樣高挑個子,同她們一樣漂亮,但有着瑪麗那種冷漠、倦怠的神色。

    他似乎四肢瘦長有餘,血氣或腦力不足。

     那麼,羅切斯特先生在哪兒呢? 他最後一個進來,雖然我沒有朝拱門張望,但看到他進來了。

    我竭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鈎針上,集中在編織出來的手提包網眼上——真希望自己隻想手頭的活計,隻看見膝上的銀珠和絲線;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憶起了上次見到這身影時的情景,那是在他所說的幫了他大忙以後,——他拉住我的手,低首看着我的臉,細細端詳着我,眼神裡露出一種千言萬語急于一吐為快的心情,而我也有同感。

    在那一瞬間我同他靠得多近!自那以後,什麼事情刻意使他和我的地位起了變化呢?而現在,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多麼疏遠,多麼陌生呀!我們己那麼隔膜,因此我并不指望他過來同我說話。

    我也并不感到詫異,他居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間另一頭坐下,開始同一些女士們交談起來。

     我一見他心思全在她們身上,而我可以瞪着他而不被覺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

    我無法控制我的眼皮,它們硬要張開,眼珠硬要盯着他。

    我瞧着,這給了我一種極度的歡樂,——一種寶貴而辛辣的歡樂;是純金,卻又夾雜着痛苦的鋼尖。

    像一個渴得快死的人所體會到的歡樂,明知道自己爬近的泉水已經下了毒,卻偏要俯身去喝那聖水。

     “情人眼裡出美人,”說得千真萬确。

    我主人那沒有血色、微榄色的臉、方方的大額角、寬闊烏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線條的五官、顯得堅毅而嚴厲的嘴巴——一切都誘出活力、決斷和意志——按常理并不漂亮,但對我來說遠勝于漂亮。

    它們充溢着一種情趣和影響力,足以左右我,使我的感情脫離我的控制,而受制于他。

    我本無意去愛他。

    讀者知道,我努力從自己内心深處剪除露頭的愛的萌芽,而此刻,一旦與他重新謀面,那萌芽又自動複活了,變得碧綠粗壯!他連看都不用看我就使我愛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們作了比較。

    他的外表煥發着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風流倒倜傥,英格拉姆勳爵的散淡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衆,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對他們的外貌與表情不以為然。

    但我能想象得出多數旁觀者都會稱他們英俊迷人、氣度不凡,而毫不猶豫地說羅切斯特先生五宮粗糙、神态憂郁。

    我瞧見他們微笑和大笑——都顯得微不足道。

    燭光中所潛藏的生氣并不亞于他們的微笑,鈴聲中所包含的意義也并不遜于他們的大笑。

    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嚴厲的五官變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轉為明亮而溫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

    這會兒,他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頓交談着,我不解地看着她們從容接受他那對于我似乎透入心肺的目光。

    我本以為在這種目光下,她們會垂下眼來,臉上會泛起紅暈。

    但我見她們都無動于衷時,心裡倒很高興。

    “他之于我并不同于他之于她們,”我想,“他不屬于她們那類人。

    我相信他與我同聲相應——我确信如此——我覺得同他意氣相投——他的表情和動作中的含義,我都明白。

    雖然地位和财富把我們截然分開,但我的頭腦裡和心裡,我的血液裡和神經中,有着某種使我與他彼此心靈溝通的東西。

    難道幾天前我不是說過,除了從他手裡領取薪金,我同他沒有關系嗎?難道我除了把他看作雇主外,不是不允許自己對他有别的想法嗎?這真是亵渎天性!我的每種善良、真實、生氣勃勃的情感,都沖動地朝他湧去了。

    我知道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感情,抑制自己的願望;牢記住他不會太在乎我。

    我說我屬于他那類人,并不是說我有他那種影響力,那種迷人的魅力,而不過是說我與他有某些共同的志趣與情感罷了。

    而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我們之間永遠橫亘着一條鴻溝——不過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必須愛他。

    ” 咖啡端來了。

    男賓們一進屋,女士們便象百靈鳥般活躍起來。

    談話轉為輕松歡快。

    登特上校和埃希領先生在政治問題上争論了起來,他們的太太們側耳靜聽着。

    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兩位高傲的寡婦,在促膝談心。

    還有喬治爵士,順便說一句,我忘記描述他了。

    他是一位個子高大、精神十足的鄉紳。

    這會兒手裡端着咖啡杯,站在沙發跟前,偶爾插上一句話。

    弗雷德裡克·林恩先生坐在瑪麗·英格拉姆旁邊,給她看着一本裝幀豪華的書籍裡的插畫。

    她看着,不時微笑着,但顯然說話不多。

    高大冷漠的英格拉姆勳爵,抱着雙肩,斜倚在小巧活潑的艾米·埃希頓的椅背上。

    她擡頭看着他,像鹪鹩似的叽叽喳喳。

    在羅切斯特先生與這位勳爵之間,她更喜歡勳爵。

    亨利·林恩在路易莎的腳邊占了一條腳凳,與阿黛勒合用着。

    他努力同她說法語,一說錯,路易莎就笑他。

    布蘭奇·英格拉姆會跟誰結伴呢?她孤零零地站在桌邊,很有風度地俯身看着一本簿冊。

    她似乎在等人來邀請,不過她不願久等,便自己選了個伴。

     羅切斯特先生離開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後,一如英格拉姆小姐孤單地站在桌旁一樣,不然獨立在火爐跟前。

    她在壁爐架的另一邊站定,面對着他。

     “羅切斯特先生,我想你并不喜歡孩子?” “我是不喜歡。

    ” “那你怎麼會想到去撫養這樣一個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在哪兒把她撿來的?” “我并沒有去搶,是别人托付給我的。

    ” “你早該送她進學校了。

    ” “我付不起,學費那麼貴。

    ” “哈,我想你為她請了個家庭教師,剛才我還看到有個人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嗎?呵,沒有!她還在那邊窗簾的後面。

    當然你付她工錢。

    我想這一樣很貴——更貴,因為你得額外養兩個人。

    ” 我擔心——或者我是否該說,我希望?—一因為提到了我,羅切斯特先生會朝我這邊張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更往陰影裡躲進去,可是他根本沒有把目光轉移到這邊來。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冷冷地說,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前面。

     “可不——你們男人從來不考慮經濟和常識問題,在留家庭教師事兒上,你該聽聽我媽媽。

    我想,瑪麗和我小時候跟過至少一打家庭教師,一半讓人讨厭,其餘的十分可笑,而個個都是妖魔——是不是,媽媽?” “你說什麼來着,我的寶貝蛋?” 這位被那個遺孀稱為特殊财産的小姐,重新說了一遍她的問題,并作了解釋。

     “我的寶貝,别提那些家庭教師了,這個字眼本身就便我不安。

    她們反複無常,毫不稱職,讓我吃盡了苦頭。

    謝天謝地,現在我總算同她們擺脫關系了。

    ” 登特太太向這位虔誠的太太俯下身子,向她耳語了一陣。

    我從對方作出的回答中推測,那是提醒她,她們所詛咒的那類人中的一位,就在現場。

     “Tantpis!”這位太太說,“我希望這對她有好處!”随後她壓低了嗓門,不過還是響得讓我能聽見。

    “我注意到了她,我善觀面相,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那類人的通病。

    ” “表現在哪些方面,夫人?”羅切斯特先生大聲問道。

     “我會私下告訴你的,”她答道,意味深長地把頭巾甩了三下。

     “不過我的好奇心會掉胃口:現在它急于要吃東西。

    ” “問問布蘭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 “唉呀,可别把他交給我,媽媽!對于她們那号人,我隻有一句話要說:她們真讨厭。

    并不是說我吃過她們很多苦頭,我倒是刻意要把局面扭轉過來。

    西奧多和我過去是怎樣作弄威爾遜小姐、格雷太太和朱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