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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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答,交給侍女拿去。

    詩曰: 深盟密約兩情勞,猶有餘香在舊袍。

    記得去年攜手處,秋書亭上月輪高。

     高栽翠柳隔芳園,牢織金籠貯彩鴛。

    忽有書來傳好語,秋香亭上鵲聲喧。

     高生開始隻是愛慕采采的容貌而已,還不知道她的文才如此之高,待看到她寫的兩首絕句後,高興得如癡似狂,從此隻是擡起頭,踮起腳,等待結婚的日子到來,再也不考慮其它事了。

    采采後來因為多情思念而染上疾病,她擔心商生不知道自己的眷戀之情,就在吳绫帕上題寫了一首絕句,讓侍女拿去送給商生。

    詩曰: 羅帕薰香病裹頭,眼波嬌溜滿眶秋。

    風流不與愁相約,才到風流便有愁。

     商生讀罷詩作,感歎再三,但沒來得及和詩酬答。

    正好這時高郵張士誠起兵造反,三吳一帶兵荒馬亂,商生的父親就帶着全家南歸臨安,接着又流轉遷徙在會稽、四明山一帶躲避戰亂。

    而采采一家也北遷金陵,兩家從此不通音訊将近有十年光景。

     吳元年,明朝統一,道路才通。

    當時商生的父親已經亡故,商生獨自侍奉母親居住在錢塘舊址,他派舊日的老仆前往金陵尋找采采,可采來卻已經在至正二十四年嫁給占籍太原的姓王的人家,并且已經有了子女。

    仆人打聽後回來報告,商生雖然感到怅然絕望,但始終想向采采傾吐一下委婉曲折的心事,以表達自己的感情。

    于是,他就買了剪彩花二小盒、紫錦面脂一百塊,派仆人帶往金陵送給采采。

    商生恨她背棄婚約,也不再寫信,隻是讓仆人以自己的名義,假托親戚交往,請求見一見面以觀察采采的情況。

     王家也是金陵的大戶人家,在集市上開了一個彩帛鋪,正巧采采獨自一人站在垂簾後面,看到仆人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急忙呼喚他說:“該不會是商兄家的老仆人吧?”采采随即讓仆人進來,詢問商生的情況,臉色很是憂傷。

    仆人把兩樣禮物送給她,采采感到奇怪的是怎麼沒有商生的書信,仆人就詳細地把商生的意思告訴了她。

    采采歎息郁悶,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用酒肴招待仆人,約他明天再來讨回話。

     第二天,仆人依命前往,采采裁剪印有墨線格子的絹紙,寫信給商生說: 承蒙來人詳細叙述了前因。

    隻因老天不能成全,以至事情多有阻隔。

    自從元朝政治混亂,各郡遭受兵災,百姓傷亡,弱肉強食,接連遭受禍亂,到如今已經十年了。

    我有幸能生存下來,但此身已不是原來那個我了,東奔西竄,左逃右避。

    其間祖母謝世,先父亡故。

    既要避亂兵的狂暴,又要憂慮貞節的保全。

    我想遵守以前的盟約,但是你的音訊卻長久斷絕;想講求小忠小信,為你而殉情,可死了都沒人知道怎麼回事。

    我不幸隻好委身嫁人,苟活人世,虛度時日,顧念自己孤獨的弱體,偏偏會遭遇困苦颠沛的兇年,所以常常觸景生情,逢時起恨,雖然在應酬的時候,也勉強作出笑臉;但是寂寞孤獨之中,我仍然不勝傷感。

    追念往事,就好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

    郎君的書函早已銘刻心中,郎君的聲音總在耳畔響起。

    晚上每每半條被子還沒睡暖就醒了,連彼此相會的夢也做不成;有時剛剛靠上枕頭睡着,一下又會驚恐不安地突然醒過來。

    看看自己的容貌比往日消瘦,知道我憔悴完全是為了郎君。

    想到與郎君再也無緣相會,我就十分惆怅,不得不悲歎今生隻能虛度!哪裡料到郎君并沒有忘記我,仍然深深撫愛挂念我;廣施恩澤,想使回光返照;不棄微賤,采采鄙陋之身,至今仍惦記着我這個親戚的行蹤;又送上彩花、唇膏等裝飾品,使我的衰容頓時改觀。

    你對我的恩惠真是太多了!我雖然承受了這種種恩事,但是卻更增我的慚愧。

    更何況我近來形銷骨立,食量大減,心中郁結。

     我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就當暫時寄居在塵世罷了。

    表兄如果見了我,也會厭惡我,遺棄我,還有什麼必要來憐憫我、撫恤我呢?假如我們的恩愛情緣确實未斷,應當會在來生結為伉俪,在後世接續婚姻。

    面對信箋我低聲哭泣,萬分悲傷,難以自禁,特意寫了一首七律給您看看。

    倘若您能夠體察我的意思而原諒我,使得棄婦感恩,故人念德,那麼我就雖死猶生了。

    詩為: 好因緣是惡因緣,隻怨幹戈不怨天。

    兩世玉箫猶再合,何時金鏡得重圓?彩鸾舞後腸空斷,青雀飛來信不傳。

    安得神靈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邊!商生收到書信,雖然不再盼望,但還是依韻和了一首七律以排遣自己的思念之情。

    詩中寫道: 秋香亭上舊因緣,長記中秋半夜天。

    鴛枕沁紅妝淚濕,鳳衫凝碧唾花圓。

    斷弦無複鸾膠續,舊盒空勞蝶使傳。

    惟有當時端正月,清光能照兩人邊。

     商生把采采的書信和自己的詩一起收藏在巾箱中,每次拿出來看,就要食不甘味寝不安睡好幾天,大概是始終不能忘記自己同采采的感情的緣故。

    商生的朋友山陽縣瞿佑對這件事知道得很詳細,他既以道理功慰商生,又填寫了《滿庭芳》詞一首記載這件事。

    那詞中寫道: 月老難憑,星期易阻,禦溝紅葉堪燒。

    辛勤種玉,拟弄鳳凰箫。

    可惜國香無主,零落盡露蕊煙條。

    尋春晚,綠陰青子,淡淡已無聊。

     藍橋雖不遠,世無磨勒,誰盜紅绡?怅歡蹤永隔,離恨難消!回首秋香亭上,雙桂老,落葉飄搖。

    相思債,還他未了,腸斷可憐宵! 此外,又作文載錄了這件事的始末,附在《古今傳奇》的後面。

    多情的人讀了它,則會感到章台柳被他人攀折,讓才子佳人遺憾無窮。

    而仗義的人聽說這件事,就會像唐代傳奇《無雙傳》一樣,去尋求茅山道士的假死之藥,使俠客之心長在永存!但是人們又哪裡知道,真正的結局不過像上面所說的而已! 寄梅記 朱端朝,表字廷之,宋王朝南渡臨安後,在太學裡修習課業,與妓女馬瓊瓊很要好,時間一長,感情更加密切。

    朱端朝非常富有文才,馬瓊瓊知道他決不是久居貧困的人,于是就傾心相愛,凡是各種開資用途,都全力供給他。

    并且屢次說要把終身托付給他。

    朱端朝雖然口裡應從,但心裡其實不怎麼同意,大抵是因為他的妻子很妒悍,倒不是對瓊瓊薄情。

     時逢秋季鄉試,選拔舉人,朱端朝荻得了優勝。

    馬瓊瓊高興地慰勞他。

    于是朱端朝更加勤勉奮發,在春季應進士考試中,捷報傳來,果然又中了優等。

    等到了設問對答的考試,朱端朝沒把握住分寸而太偏激,就隻好屈居榜尾。

    起初,他被選授為南昌尉,馬瓊瓊竭力向他懇求說:“賤妾流落風生,出身卑賤,承蒙郎君不嫌棄我。

    今天郎君的大名榮幸地登列在官列名字的薄籍,此後你我如天地隔絕,我也不能再侍奉枕席之歡。

    賤妾這一生,也終将淪落鳳塵中了!實在是太可憐了!希望郎君替我謀劃除去樂籍的事,讓我永遠執持箕帚服侍您。

    郎君的家政雖然謹嚴,賤妾一定遷就遵從,不敢唐突冒犯。

    萬幸能夠讓我脫離妓女這個行當,那麼我從郎君這裡得到的恩惠,就實在不淺了。

    況且賤妾的财力比較富足寬餘,如極力圖謀,除去樂籍應該不會是很困難的事。

    ”朱端朝說:“謀劃除去樂籍的事固然容易,隻是擔心這樣做不能讓家裡人沒有嫉妒。

    我考慮這個問題也已很久了。

     你的盛情濃厚,阻止你吧就近于無情無義,順從你吧又擔心會有麻煩,怎麼辦?但既然這是出自于你的心願,我會慢慢調教家妻,讓她順從馴服一些,這樣差不多能相安無事。

    否則,就沒有其它辦法可想了。

    ” 一天晚上,朱端朝找到一個機會,就對妻子說道:“我久在太學修刁,雖然最近獲得一個官職,但是因為家裡貧窮,急于謀求俸祿,豈能等待得了幾年的候補期?而且所獲得的官職,實在是出于妓女馬瓊瓊的恩賜。

    現在她想倒空箱底,拿出所有積蓄,求托我替她除去樂籍。

    她是個很小心的人,能夠迎合人意,倘若真能讓她脫離風塵之苦,也算是有德行的人施加的恩惠了。

    ”他的妻子說:“郎君的主意已定,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

    ”朱端朝高興地對馬瓊瓊說:“起初我還擔心她不同意,所以我試着問她,沒想到她竟然愉快地同意了。

    ”朱端朝于是想方設法到處求托,馬瓊瓊的妓女名籍最終得以除去,她就押運箱子等财物與朱端朝一起回家。

     到家以後,妻妾的關系還不錯。

    朱端朝得到馬瓊瓊帶來的财物,家境逐漸豐足。

    于是另外開辟一個地方,建造了兩座樓閣,以東、西來命名,東閣給妻子居住,讓瓊瓊住在西閣。

    候補期滿以後,來迎接的吏卒到了。

    朱端朝因為路途遙遠,俸祿又少,不想帶妻妾一同前去,于是打算一人走馬上任。

    快要出發的時候,家裡設酒宴餞别,朱端朝就叮囑她們說:“以後凡是寫家信,你們東、西兩閣合寫一封,我回信也這樣。

    ”朱端朝到了南昌,半年以後才得到家裡消息,但隻有東閣妻子一封書信,他當時也未曾放在心上。

    而朱端朝的回信到家之後,西閣馬瓊瓊也看不到,向東閣讨取吧,又遭東閣妻的猜忌。

    馬瓊瓊于是秘密地派遣了一個仆人,多多地給他盤纏,把一封書信交給他,囑咐他說:“千萬不要讓夫人知道這件事。

    ”書信送到南昌,朱端朝打開一看,沒有一字說到家裡情況,隻有一幅馬瓊瓊畫的梅雪扇面而已。

    朱端朝反複觀賞玩味,發現扇面後題有一首《減字木蘭花》詞,詞雲: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

    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芳心欲破,全仗東君來作主。

    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端朝自此後坐卧不安,日日夜夜都想着辭去官職。

    大概因為這意外獲得的官職,都是靠了馬瓊瓊之力,所以不能忘本呵。

    不久,朱端朝終究假托生病棄官回家。

    到家之後,妻妾一起出來迎接,責怪他為什麼任期未滿,就突然作回來的打算?可怎麼問他,他都不回答。

    一會兒,擺酒接風,朱端朝會集二閣說道:“我羁留在千裡之外,希望的是家裡人能和睦相處,以使我稍稍感到安心。

    前不久,我見到西閣瓊瓊寄來的梅扇詞,讀了之後真使我顧不上吃飯睡覺,我怎麼能不回來呢!”東閣妻子聽了,說道:“郎君現在已經做過官了,你來試着評判一下誰是誰非罷。

    ”朱端朝說道:“這個不是嘴巴可以說得清楚的,你還是去拿紙筆讓我來寫罷。

    ”随後,就作了一首《浣溪沙》詞,詞雲: 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且宜持酒細端詳。

    梅比雪花輸一白,雪如梅蕊少些香,天公非是不思量。

     從此以後,兩閣妻妾和好如初,而朱端朝呢,從此也不再出去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