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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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門廊、有圓柱、周圍有神龛的廟宇,神龛當中有粉制的小塑像,上面撒了紙剪的金星;其次,第二層是個薩瓦式的大蛋糕,中間堆成一座城堡,周圍是白芷、杏仁、葡萄幹、桔塊精制的玲珑堡壘;最後,上面一層是綠油油的一片假草地,有假石,有果醬做的湖泊,有榛子殼做的小船,還看得見一個小愛神在打秋千,秋千架是巧克力做的,兩根柱子的頂上有兩朵真正的玫瑰花蕾,那就是蛋糕峰頂的圓球了。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

    坐得太累了,就到院子裡去走動走動,或者去倉庫玩瓶塞的遊戲,看誰能把瓶塞上的錢打下來,然後又重新入座。

    快散席的時候,有些人已經睡着,甚至打鼾了。

    但是一喝咖啡,大家又來了勁,不是唱歌,就是比力氣,比舉重,攀拇指,扛大車,說粗話,甚至吻女人。

    到夜晚才動身回去;馬吃燕麥,吃得鼻子眼裡都是,連套車都很難,不是尥蹶子,就是直立起來,皮帶都掙斷了;主人急得破口大罵,或是張口大笑;整個夜裡,在月光下,在鄉間的大路上,有幾輛蹩腳的小篷車發了瘋似地奔跑,跑到水溝裡,在鵝卵石淺灘上蹦蹦跳跳,幾乎撞在陡坡上,吓得婦女把身子伸出車門來抓缰繩。

    留在貝爾托過夜的人,通宵在廚房裡喝酒。

    孩子們早在長凳底下睡着了。

     新娘子事先懇求父親,免掉鬧新房的俗套。

    但是老表中有個海魚販子,特别帶了一對比目魚作新婚的賀禮,還用嘴把水從鑰匙孔裡噴進新房去;碰巧盧奧老爹走過,把他攔住,并且對他解釋:女婿是有地位的人,這樣鬧房未免舉止失當。

    老表隻得勉強住手。

    但在心裡,他怪盧奧老爹擺臭架子,就去一個角落裡向另外四五個客人發牢騷,這幾個人偶爾一連幾次在酒席桌上吃了幾塊劣質肉,也怪主人刻薄,于是都叽叽咕咕,隐隐約約地咒這一家子沒有好下場。

     包法利老太太一天沒有開口。

    媳婦的打扮,酒席的安排,全都沒有同她商量;她老早就退席了。

    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走,反面要人去聖·維克托買雪茄煙來,一直吸到天亮,同時喝着摻櫻桃酒的烈性酒——這兩種酒摻在一起,鄉下人還沒有喝過,因此對他格外佩服。

     夏爾生來不會開玩笑,因此在酒席桌上,表現并不出色。

    從上湯起,客人義不容辭地對他說了些俏皮打趣的話,有的音同義不同,有的意義雙關,有的是客套話,有的是下流話,說得他招架不住,更沒有還嘴之力。

     到了第二天,說也奇怪,他卻前後判若兩人。

    人家簡直會以為他是昨天的少女變成新媳婦了;而新娘子卻若無其事,令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最機靈的人對她也莫測高深,當她走過他們身邊時,他們反倒顯得比她更加心情緊張。

    可是夏爾卻掩飾不住他的高興。

    他親親熱熱地叫她“娘子”,碰到人就問她,到各處去找她,時常把她拉到院子裡去,老遠就可以看見他們在樹木中間并肩走着,他摟住她的腰,身子幾乎俯在她身子上,他的頭把她的胸衣都蹭皺了。

     婚禮之後過了兩天,新夫婦要走了:夏爾要看病人,不能離開太久。

    盧奧老爹套上他的小篷車,親自把他們送到瓦松鎮。

    他最後吻了一次女兒,就下了車,走上歸途。

    他大約走了百來步,又站住回頭看,看見小篷車越走越遠,車輪揚起了一片塵土,他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

    接着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婚禮,過去了的日子,他妻子第一次懷孕;他從嶽父家把她帶回去,那一天,他自己也是多麼快活,他們一前一後騎在馬上,在雪地裡跑着;因為那時是聖誕節前後,田野一片白茫茫的;她的一隻胳膊抱着他,另外一隻挎着籃子;她的帽子是科州貨,長長的花邊帽帶給風一吹,有時飄拂到她嘴上;他一回頭,就看見她小小的紅臉蛋,緊緊貼着他的肩膀,在金黃色的帽沿下,靜靜地微笑。

    她的手指怕冷,不一會兒就伸進他懷裡。

    這一切都是陳年往事了!他們的兒子要活到今天,也該三十歲了:他不由得回頭看看,但路上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覺得自己好凄涼,就像一所搬空了家具的房屋;溫情脈脈的回憶,憂郁惆怅的思想,交織在他酒醉飯飽、如墜五裡霧中的頭腦裡,他一時真想轉到教堂去,看看他妻子的墓地。

    不過他怕去了還會愁上加愁,就一直回家了。

     夏爾夫婦回到托特,大約有六點鐘了。

    左鄰右舍都在窗前看他們醫生的新夫人。

     年老的女傭人出來,見過了新的女主人,抱歉地說晚餐還沒有準備好,請少奶奶稍候片刻,先熟悉熟悉她的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