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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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安對他的婚姻很滿意。
他越來越依戀這個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
每當他從山裡勞累一天回來,晚上在一隊飼養院的小窯裡接受秀蓮親熱的撫愛時,他嘗到了說不盡的溫暖和甜蜜。
結婚不久,秀蓮就不顧一家人勸阻,開始出山勞動。
她先是在生産隊跟他一塊種莊稼。
秋後莊稼收割完畢,全村男女勞力都上了農田基建工地,他們就又一塊相跟着去打壩修梯田。
秀蓮勞動和他一樣,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贊賞。
她能吃苦,幹什麼活都不耍滑頭。
一般來說,新媳婦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關注的對象。
漸漸地,大家都和秀蓮熟悉了,工地上常開他們兩個的玩笑。
搗蛋老漢田五叔還給他們編排了一段子—— 上山裡核桃下山裡棗,孫少安好象個楊宗保。
前溝裡韭菜後溝裡蔥,賀秀蓮好象個穆桂英……衆人見了他倆,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這幾句小曲。
晚上勞動回來,在家裡吃完飯,小兩口就相跟着回到田家圪崂飼養院的那個小窯裡,秀蓮馬上放火暖炕,給他燒洗臉洗腳水。
莊稼人一般睡覺誰還洗臉洗腳呢?但秀蓮硬是把這“毛病”給他慣下了;現在不洗個臉,不燙個腳,鑽到被窩裡都睡不着覺。
把它的……每天晚上,在他還沒脫衣服前,秀蓮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鑽進被窩——她要先用自己的體溫把被子暖熱,才讓少安睡進來。
秀蓮是個感情熱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讓少安和她在一個被窩裡睡不行。
少安起先不習慣,後來不這樣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為一大家人在一個鍋裡吃飯,他們這面就沒什麼東西。
因此也不開竈。
那點少得可憐的口糧,還敢在兩個鍋竈上吃嗎?隻是寒露以後,他媽讓他們拿過來一些老南瓜。
這樣,秀蓮在燒炕的時候,就煮一些南瓜湯,兩個人在睡覺前熱熱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後,夜長了,晚上他們也就不象往常那樣早睡。
秀蓮在燈下給他綴補那些破爛衣服,做鞋襪。
他蹲在前炕頭上化玉米粒或撚毛線。
外面寒風呼呼吼叫,但窯裡暖烘烘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安甯和舒服。
兩個人做活中間,由不得相視一笑,傳達着内心無限的情感。
有時會停下手中的活,發呆地傻看他半天。
當他卷起一支旱煙的時候,她就又湊過來,象個孩子似的,給他擦火柴點煙。
兩個人這時候就幹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靜靜地坐在熱炕頭上,好象互相傾聽對方的心跳聲。
這兩個年輕人太粘了!隻是不知為什麼,秀蓮還沒有懷娃。
這不要緊,他們兩個已經悄悄去石圪節醫院檢查了一回,醫生說兩個人都沒病,肯定會生養的,讓他們不要着急。
不着急!晚生一兩年也好,兩個人還能幹幹練練過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蓮對他好得也許有點太過分了。
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都給少安碗裡撈稠的。
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鍋飯裡湯多糧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裡稠了,那家裡其他人碗中就稀了。
這太不象話!父母親年紀那麼大,妹妹年齡小,一天到石圪節上學還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癱在炕上,他怎麼能在鍋裡撈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後再不能這樣。
他們年輕,吃飯應該先敬老後讓小! 但秀蓮蠻有理由,說他一天出力最重,應該吃稠一些。
他看一時不能說服秀蓮,以後就不讓她給他盛飯,吃飯時自己盛。
他知道,秀蓮的這些舉動,父母親,妹妹都看在眼裡了,但他們又都裝着沒看見。
這不是說,他們對秀蓮這種行為沒看法。
少安為此而感到很痛苦。
他心疼家裡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過分指責秀蓮——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确是這樣。
對于秀蓮來說,甯願她自己餓肚子,也不願讓少安吃不飽。
在沒結婚之前,她來這家時,根本沒認真注意這家的實際情況。
反正她愛少安覺得一切都無所謂。
結婚以後,她才知道,這家正如少安說的,已經窮到了骨頭上。
一年分不了幾顆糧食,還供養兩個上學的。
頓頓飯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湯。
過一兩天,才蒸一鍋高粱面馍——這就算改善生活。
能在喝稀飯的時候吃兩個黑面馍,簡直就是奢侈。
這樣的吃食,别說是在山裡掙命勞動一天的莊稼人,就是一天什麼活也不幹,都受不了。
但一切又無法改變。
她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罪。
正是因為她和丈夫火熱的愛情生活,她才忍受着如此的饑餓和貧窮。
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覺得,隻要跟了少安這樣的男人,就是讨吃要飯也心滿意足。
是的,他那男子漢的體魄,他在村裡莊稼人中間的威望和婆姨女子對她羨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蓮内心充滿了幸福和驕傲。
唉,餓就餓吧!隻要她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