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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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少安萬萬沒有想到,公社突然派人來丈量他們隊的豬飼料地。

    幾天前他就聽福高說,大莊河他姨夫因給社員多劃了豬飼料地,被公社叫去盤查了一天。

    他心裡一直擔心這件事,但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公社剛來人時,他以為是他們隊誰告了狀,但又聽說公社在其它隊也普查豬飼料地的情況,隻好硬着頭皮等着挨戳了。

      這多年來,提起豬就能把人愁死。

    先前,公社每年根據國家要求,給每個大隊硬行分配生豬交售任務。

    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年底平均兩戶按标準交售一口肥豬。

    喂肥一口豬得多少糧啊!這年頭,人都沒糧吃,怎能有豬吃的糧食呢?但沒辦法,國家要拿豬肉支援第三世界,每年的任務非完成不行。

    誰家完不成任務,就要把人口糧扣除一部分。

      沒有人喂得起豬。

    隊裡沒辦法,由田福堂出面給公社做工作,看能不能用生産隊集體的羊來頂豬。

    公社通了人情,說可以,但必須用綿羊來頂。

    一年下來,全村的綿羊就快絕了種。

      看來這不是辦法,還得要落實到家戶來養豬。

      大隊小隊幹部沒明沒黑地開會,但連一戶也落實不了。

    金俊山提出,是不是隊幹部先帶個頭,一人應承喂一口豬,然後再做社員的工作。

    但其他幹部都譏諷他說:你有能力帶這個革命頭哩!我們沒能力!再說,當幹部一晚上開會熬眼已經夠了,還帶這個頭!你要帶你帶吧!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辦個豬場,把隊裡的任務都包了!  金俊山立刻張口結舌退到大隊部的竈火圪崂裡,再不吭聲了。

      還是孫玉亭有辦法,提出用抓紙蛋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大家想來想去,再沒有好辦法,就隻好采納了孫玉亭的建議。

      抓紙蛋的時候,全村人象進行一次集體占蔔活動。

    一個個提心吊膽,用顫抖的手,在大隊辦公窯炕桌上那隻不祥的黑老碗裡,如同抓自己的命運一般,一人抓回一個揉成一團的小紙蛋。

    有的人展開紙團,笑得鼻子涎水都顧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臉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還有抱住頭當場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

    提出這個絕妙辦法的孫玉亭,幾乎年年能“抓”到一頭豬,回去常常讓賀鳳英罵得狗血噴頭。

      到了年底,莊稼人好不容易把豬喂起來,吆到石圪節去交售。

    為了達到标準斤稱,交售的那天,每家人都給豬好吃好喝一頓——說不定幾斤糧食就能決定一口豬能否夠斤稱。

    但是,由公社糧站和石圪節食堂幾個廚師組成的收豬機構,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知道老百姓這點小小的狡猾伎倆,決定豬吆來後,先不過秤,集中圈在一起,等屙尿完了再說。

    于是,交豬的人除多貼賠了幾斤糧食,還得多耽誤半天功夫。

    那些日子,石圪節到處都蹲着愁眉苦臉的莊稼人。

    他們實在沒辦法,又開始千方百計賄賂收購豬的人,而收豬的人倒用這辦法給自己的腰包裡增加了不少外塊。

      直到後來,生豬交售任務再也不可能完成了。

    縣上沒有辦法,決定誰養豬,就給誰補貼一百五十斤高粱。

      農民這下子高興了,因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幾乎快等于一個人一年的口糧了。

    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豬肯定能省下不少糧食呢。

    于是,人們又要搶着喂豬。

    大小隊幹部整夜開會,沒辦法分配名額。

    後來隻好又決定采取“孫玉亭方式”,人們又象占蔔命運似的,在那隻令人眼紅的黑老碗裡抓這些紙蛋子。

    抓到豬的眉開眼笑,抓不到的滿臉喪氣。

    遺憾的是,玉亭同志本人這回偏偏又抓不到,晚上回去照樣被賀鳳英臭罵了一通。

      但是,喂豬的人高興得太早了。

    因為補貼了糧食,國家收購标準又提高了,用“往年喂法”喂成的豬,一個也交售不了,隻好吆回來,把所有省下的高粱一顆不剩全給豬補貼了,才勉強送到了石圪節。

      從此以後,人們談豬色變,再也不敢和這個老祖宗打交道了。

    一年下來,生豬交售任務已經成了全地區的危機。

    黃原地區也沒有辦法,隻好制定了個“土政策”,一戶給劃分不超過四分的豬飼料地,企圖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在劃分豬飼料地的時候,孫少安心想:隊裡種的莊稼地以外,還有不少荒地,幹脆把這些閑地劃給社員,就不要減少隊裡的現耕面積了。

    而這些閑荒地沒有整塊的,溝坡圪崂,零零碎碎,也沒辦法準确丈量,大約摸用眼睛估量一下就行了。

    他這意見全隊沒一個人反對的。

    因為大家知道,用眼睛“量”過的地,隻能多不會少。

    孫少安也清楚這一點。

    他正是想用這種方法,給社員擴大一點自留地。

    這年頭,個人的地多出一分,那就能給一家人解決大問題——在這些精心耕種的土地上,往往一個小土窩就可能等于隊裡許多好地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