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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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了。

    死的念頭一刹那間便占據了她的心。

      她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她看見男人和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在說話。

    她沒聽清他們說什麼。

    但她知道,那兩個人現在裝得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鳳凰窩裡鑽進來個黑老鴉,這個壞女人已經完全象這個家裡的人了。

    她被她擠在了一邊。

    她半輩子受死受活,如今落了這麼個下場,她也沒臉活了。

    去死呢!她相信人死了以後還能輪回轉世,有可能轉成人,也可能轉成動物。

    不管來世是人還是牲靈,她都還要轉生到罐子村來;這裡有她的親骨肉;她要來看她的貓蛋和狗蛋……怎個死法?不能死在這個家裡。

    不能死在仇人的面前。

    老鼠藥沒水吞咽不下去……對,到前河灣的水井邊去;那裡僻靜,也有水。

      蘭花這樣想着,就揀了一些綠紙包的藥揣在衣袋裡。

    她喜歡綠紙包而不喜歡紅紙包。

    她從小就喜歡綠顔色,因為山裡的莊稼,樹木和草都是綠的;她記起她小時候也常愛用綠線繩來紮頭發……  蘭花随即調過身,從後窯掌的黑暗中走出來,臉色灰白,嘴唇紫黑,兩隻眼睛模模糊糊。

    她沒管鍋台邊那兩個不要臉的人,一直走到前炕邊,一言不發地的把狗蛋抱在懷裡,接着便出了家門。

      她恍恍惚惚來到村前的公路邊,把兒子放在地上,淚水洶湧地從兩隻皺紋包圍的眼睛裡淌出來。

    她拼命在兒子臉上親了又親,然後對他說:“你到雙水村找你外爺外婆去……你不要回來了……”  狗蛋瞪着一雙大眼睛,用兩隻髒手為母親揩去臉上的淚水,問她:“媽媽你為什麼哭?你為什麼不去外婆家?”蘭花哽咽着說:“你先去,媽媽過一陣就來了……”狗蛋聽媽媽的話,就象個大人似的,背抄起兩條小胳膊,挺着胸脯去了。

    從罐子村到雙水村隻有幾裡路,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爺家,因此,一個人上路也不膽怯。

      蘭花用手扶住路邊一根電線杆,哭着對遠去的兒子喊:“你靠路邊走,不要走路中間,操心汽車……”兒子調過頭向她招招手,說:“噢!”  當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後,蘭花就邁着兩條軟綿綿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灣走去。

      她來到河邊的水井旁,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從衣袋裡掏出那幾包老鼠藥。

    她立刻感到胸脯上象壓了個什麼東西,氣也出不上來,好象已經把毒藥吞咽了似的。

    她張開嘴巴,呼出的氣在隆冬中變成了一團團白霧。

      東拉河覆蓋着厚厚的堅冰,水流在冰層下咕咕地響着。

    山野裡灰漠漠地看不見任何一點活物。

    寒風吹着尖銳的口哨從溝道裡刮過來,把地上枯黃的樹葉和莊稼葉一直揚到半空中。

      天陰了。

    寒冷中夾帶着一種潮濕。

    看來要有一場雷。

    是呀,應該下雪了,她想。

    一個冬天沒見一片雪,麥子旱幹不說,開春動農怕也沒辦法下籽種。

    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水不斷,秋夏都是好收成……一個要死的人坐在水井邊,手裡捏着幾包緻命的毒藥,心裡還在盤算着日月和天年——這就是我們的蘭花!  唉,可憐的人兒,對你來說,好象死是一回事,日月天年是另一回事。

    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後,這一切對你又有什麼意義?可你不會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因為你相信你死了以後還會轉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是的,你怎能不再來這個世界呢?不管活在這世界上有多苦,但你總歸還是那麼愛這世界!你在黃土地上勞動慣了,再說,你也舍不得離開親愛的貓蛋和狗蛋——你還要來看他們;哪怕轉生成豬狗,也要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蘭花将那幾包老鼠藥打開,把那些灰土一樣的藥粉倒進手心裡,頭揚起來,瞥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空,然後就把藥粉全部倒進了自己的嘴巴。

      她用兩隻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涼水,低下頭喝一口,把藥粉沖下了肚子。

      現在她坐在水井邊的石頭上,閉住眼睛,靜靜地等待死神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