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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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一塊上學,兩個孩子好得形影不離。

    至于金波對他的幫助,那就更不用說了。

    他們在公社上初中時,離村十來裡路,為了省糧省錢,都是在家裡吃飯——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順便帶着一頓中午飯。

    每天來回二十裡路,與他一塊上學的金波和大隊書記田福堂的兒子潤生都有自行車,隻有他是兩條腿走路。

    金波就和他共騎一輛車子。

    兩年下來,潤生的車子還是新的,金波的車子已經破爛不堪了。

    他父親隻好又給他買了一輛新的。

    現在到了縣城,離家六、七十裡路,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離不開金波的自行車了。

    另外,到這裡來以後,金波還好幾次給他塞過白面票。

    不過,他推讓着沒有要——因為這年頭誰的白面票也不寬裕;再說,幾個白面馍除頂不了什麼事,還會慣壞他的胃口的……唉,盡管上這學是如此艱難,但孫少平内心深處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滋味。

    他現在已經從山鄉圪崂裡來到了一個大世界。

    對于一個貧困農民的兒子來說,這本身就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隻要學校沒什麼事,孫少平就一個人出去在城裡的各種地方轉:大街小巷,城裡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沒去過的地方都去。

    除過幾個令人敬畏的機關——如縣革委會、縣武裝部和縣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許多機關的院子裡都轉過了——大多是假裝上廁所而哄過門房老頭進去的。

    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這身破衣服在公衆場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在這個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蕩。

    他在這其間獲得了無數新奇的印象,甚至覺得彌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煙味聞起來都是别具一格的。

    當然,許許多多新的所見所識他都還不能全部理解,但所有的一切無疑都在他的精神上産生了影響。

    透過城市生活的鏡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見了他已經生活過十幾年的村莊——在那個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裡,原來許多有意義的東西,現在看起來似乎有點平淡無奇了。

    而那裡許多本來重要的事物過去他卻并沒有留心,現在倒突然如此鮮活地來到了他的心間。

     除過這種漫無目的的轉悠,他現在還養成了一種看課外書的習慣。

    這習慣還是在上初中的最後一年開始的。

    有一次他去潤生家,發現他們家的箱蓋上有一本他媽夾鞋樣的厚書,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起先他沒在意——一本煉鋼的書有什麼意思呢?他随便翻了翻,又覺得不對勁。

    明明是一本煉鋼的書,可裡面卻不說煉鋼煉鐵,說的全是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蘇聯人的長長短短。

    他突然對這本奇怪的書産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他想看看這本書倒究是怎麼回事。

    潤生說這書是他姐的——潤生他姐在縣城教書,很少回家來;這書是潤生他媽從城裡拿回來夾鞋樣的。

     潤生媽同意後,他就拿着這本書匆匆地回到家裡,立刻看起來。

     他一下子就被這書迷住了。

    記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來往常他都要出山給家裡砍一捆柴;可是這天他哪裡也沒去,一個人躲在村子打麥場的麥稭垛後面,貪婪地趕天黑前看完了這書。

    保爾·柯察金,這個普通外國人的故事,強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靈。

     天黑嚴以後,他還沒有回家。

    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禾場邊上,望着滿天的星星,聽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聲,陷入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思緒之中。

    這思緒是散亂而飄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測的。

    他突然感覺到,在他們這群山包圍的雙水村外面,有一個遼闊的大世界。

    而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朦胧地意識到,不管什麼樣的人,或者說不管人在什麼樣的境況下,都可以活得多麼好啊!在那一瞬間,生活的詩情充滿了他十六歲的胸膛。

    他的眼前不時浮現出保爾瘦削的臉頰和他生機勃勃的身姿。

    他那雙眼睛并沒有失明,永遠藍瑩瑩地在遙遠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

    當然,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可愛的富人的女兒冬妮娅。

    她真好。

    她曾經那樣地熱愛窮人的兒子保爾。

    少平直到最後也并不恨冬妮娅。

    他為冬妮娅和保爾的最後分手而熱淚盈眶。

    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個冬妮娅該多麼好啊!這一天,他忘了吃飯,也沒有聽見家人呼叫他的聲音。

    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裡,聽見父親的抱怨聲和看見哥哥責備的目光,在鍋台上端起一碗冰涼的高粱米稀飯的時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現實中……從此以後,他就迷戀上了小說,尤其愛讀蘇聯書。

    在來高中之前,他已經看過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現在,他在學校和縣文化館的圖書室裡千方百計搜尋書籍。

    眼下出的的書他都不愛看,因為他已經讀過幾本蘇聯小說,這些中國的新書相比而言,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麼意思了。

    他隻搜尋外國書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國書。

     漸漸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讀書中。

    沒事的時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爛被褥裡沒完沒了地看。

    就是到學校外面轉悠的時候,胳膊窩裡也夾着一本——轉悠夠了,就找個僻靜地方看。

    後來,竟然發展到在班上開會或者政治學習的時候,他也偷偷把書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這種不關心無産階級政治,光看“反動書”的行為就被人給班主任揭發了。

    告密者就是離他座位不遠的跛女子侯玉英。

    這是一位愛關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學。

    生理的缺陷似乎帶來某種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關注的是别人的缺點,好象要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