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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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

    "鴻漸道:"我甯可他好色,總算還有點人氣,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兒。

    "正說着,忽聽見隔壁李顧房裡有女人沙嗓子的聲音;原來一般中國旅館的壁,又薄又漏,身體雖住在這間房裡,耳朵像住在隔壁房裡的。

    旅館裡照例有瞎眼抽大煙的女人,排房間兜攬生意,請客人點唱紹興戲。

    李先生在跟她們講價錢,顧先生敲闆壁,請辛楣鴻漸過去聽戲。

    辛楣說隔了闆壁一樣聽得見,不過來了。

    顧先生笑道:"這太便宜了你們,也得出錢哪。

    啊啊!兩位先生,這是句笑話。

    "辛楣跟鴻漸同時努嘴做個鬼臉,沒說什麼。

    鴻漸晚沒睡好,今天又累了,鄰室雖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團,當頭罩下來,他一忽睡到天明,覺得身體裡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折痕經過烙鐵一樣。

    他忽然想,要做個地道的失戀者,失眠絕食,真是不容易的。

    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損傷的情感痛絕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來了,現在他頑鈍軟弱,沒餘力再為唐曉芙心痛。

    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紹興戲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頂沒給你鼻子吹掉就算運氣了。

    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

    "鴻漸一向自以為睡得很文靜,害羞道:"真的麼?我不信,我從來不打鼾的。

    也許是隔壁人打,你誤會我了。

    你知道,這壁脆薄得很。

    "辛楣生氣道:"你這人真無賴!你倒不說是我自己打鼾,賴在你身上?我隻恨當時沒法請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聲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聲氣嘩啦嘩啦,又像風濤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間還夾着一絲又尖又細的聲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絕。

    有時這一條絲高上去、高上去,細得、細得像放足的風筝線要斷了,不知怎麼像過一峰尖,又降落安穩下來。

    趙辛楣剌激得神給它吊上去,掉下來,這時候追想起還恨得要扭斷鴻漸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

    鴻漸道:"好了,别再算賬了。

    我昨天累了,可是你這樣不僥人,天罰你将來娶一個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頭邊吹喇叭。

    "辛楣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昨天聽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講的擇配标準裡,該添一條:睡時不得打鼾。

    "鴻漸笑道:"這在結婚以前倒沒法試驗出來,--"辛楣道:"請你别說了。

    我想一個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來。

    "鴻漸道:"那當然。

    娶一個爛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問題了。

    "辛楣從床上跳起來,要擰鴻漸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從甯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後換坐洋車。

    他們上了船,天就微雨。

    時而一點兩點,像不是頭頂這方天下的,到定晴細看,又沒有了。

    一會兒,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隻仿佛許多小水珠在半空裡頑皮,滾着跳着,頑皮得夠了,然後趁勢落地。

    鴻漸等都擠在船頭上看守行李,紛紛拿出雨衣來穿,除掉李先生,他說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開箱子取雨衣。

    這寸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随生随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

    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塗,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濕的。

    孫小姐知趣得很,說自己有雨帽,把手裡的綠綢小傘借給他。

    這原是把有天沒日頭的傘,孫小姐用來遮太陽的,怕打在行李裡壓斷了骨子,所以手裡常提着。

    上了岸,李先生進茶館,把傘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

    這綠綢給雨淋得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胸口白襯衫上一攤綠漬,仿佛水彩畫的殘稿。

    孫小姐紅了臉,慌忙道歉。

    李先生勉強說沒有關系,顧先生一連聲叫跑堂打洗臉水。

    辛楣跟洋車夫講價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分會茶房拿去擠了水,放在茶爐前面烘。

    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說雨停了,路上不用撐傘了。

     吃完點心,大家上車。

    茶房把傘交還孫小姐,濕漉漉加了熱氣騰騰。

    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一行人催洋車夫趕路。

    走不上半點鐘,有一個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隻大鐵箱的車夫,載重路滑,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交,車子翻了。

    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車,嚷;"箱子給你摔壞了,"又罵那車夫是飯桶。

    車夫指着血淋淋的膝蓋請他看,他才不說話。

    好容易打發了這車夫,叫到另一輛車。

    走到那頂藤條紮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

    那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

    辛楣搶先上橋,走了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

    車夫們笑他,鼓勵他。

    顧先生道:"讓我走個樣子給你們看,"從容不迫過了橋,站在橋堍,叫他們過來。

    李先生就抖擻精神,脫了眼鏡,步步小心,到了那一頭,叫:"趙先生,快過來,不要怕。

    孫小姐,要不要我回來攙你過橋?"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後,對孫小姐疏遠得很。

    這時候,他深恐濟危扶困,做"叔叔"的責無旁貸,這俠骨柔腸的好差使讓給鴻漸罷,便提心吊膽地先過去了。

    鴻漸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罵自己膽小,攙她怕反而誤事,隻好對孫小姐苦笑道:"隻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

    "孫小姐道:"方先生怕麼?我倒不在乎。

    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

    "鴻漸隻有感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

    汗毛孔的折疊裡都給她溫存到。

    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随足微沉複起,數不清的藤縫裡露出深深在下墨綠色的水,他命令眼睛隻注視着孫小姐旗袍的後襟,不敢瞧旁處。

    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勝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種橋沒有?"顧爾謙正待說:"你們出洋的人走不慣中國路的,"李亭用劇台上的低聲問他看過《文章遊戲》麼,裡面有篇"扶小娘兒過橋"的八股文,妙得很。

    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着他?還是他在後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無用,跟在孫小姐後面可以有兩種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

    "這對孫小姐是老實話,不好辯駁,而旁人聽來,隻覺得鴻漸在客氣。

    鴻漸的虛榮心支使他把真話來掩飾事實;孫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隻笑笑,不說什麼。

     天色漸昏,大雨欲來,車夫加勁趕路,說天要變了。

    天仿佛聽見了這句話,半空裡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闆上滾着幾十面銅鼓。

    從早晨起,空氣悶塞得像障礙着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裡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氣一陣陣沖進來,半黃落的草木也自昏沉裡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歎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

    雨跟着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隻仿佛天空郁熱出來的汗。

    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

    車夫們跑幾步把淋濕的衣襟拖臉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熱度抵不過雨力,彼此打寒噤說,等會兒要好好喝點燒酒,又請乘客擡身子好從車卒下拿衣服出來穿。

    坐車的縮作一團,隻恨手邊沒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孫小姐借傘。

    這雨濃染着夜,水裡帶了昏黑下來,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

    一行人衆像在一個機械畫所用的墨水瓶裡趕路。

    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種夜裡,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當不了昆蟲的觸須。

    車夫全有火柴,可是隻有兩輛車有燈。

    密雨裡點燈大非易事,火柴都濕了,連劃幾根隻引得心裡的火直冒。

    此時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

    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

    "打開身上的提掏它出來,向地面一射,手掌那麼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裡來。

    孫小姐的大手電雪亮地光射丈餘,從黑暗的心髒裡挖出一條隧道。

    于是辛楣下車向孫小姐要了手電,叫鴻漸也下車,兩人一左一右參差照着,那八輛車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電光走。

    走了半天,李顧兩人下車替。

    鴻漸回到車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睜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隻聽得李先生直聲嚷。

    車子都停下來。

    原來李先生左手撐傘,右手拿手電,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換手時,失足掉在田裡,掙紮不起。

    大家從泥水裡拉他上來,叫他坐車,仍由鴻漸照路。

    不知走了多少時候,隻覺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隻繼續機械地走,不敢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這兩條腿就再走不動。

    辛楣也替了顧先生。

    久而久之,到了鎮上,投了村店,開發了車夫,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

    李梅亭像洗了個泥澡,其餘三人褲子前後和背心上,縱橫斑點,全是泥淚。

    大家疲乏的眼睛給雨淋得粉紅,孫小姐冷得嘴唇淡紫。

    外面雨停了,頭腦裡還在刮風下雨,一片聲音。

    鴻漸吃些熱東西,給辛楣強着喝點燒酒,要熱水洗完腳,頭就睡熟了。

    辛楣也累得很隻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隻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

    大家說,昨天走得累了,濕衣服還沒幹,休息一天,明早上路。

    顧爾謙的興緻像水裡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議午後遊雪窦山。

    遊山回來,辛楣打聽公共汽車票的習法。

    旅店主人說,這車票難買得很,天沒亮就得上車站去擠,還搶買不到,除非有證件的機關人員,可以通融早買票子。

    五個人都沒有證件,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旅行時需要這東西。

    那時候從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從香港轉昆明;所以他們動身以前,也沒有聽見人提起,隻按照高松年開的路程走。

    孫小姐帶着她的畢業文賃那全無用處。

    李先生回房開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這不知道算得證件麼?"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銜頭:"國立三闾大學主任"、"新聞學研究所所長",還有一條是一個什麼縣黨部的前任秘書。

    這片子紙質堅緻,字體古雅,一點不含糊是中華書局聚珍版精印的。

    背面是花體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

    李先生向四人解釋,"新聞學研究所"是他跟幾位朋友在上海辦的補習學校;第一行頭銜省掉"中國語文系"五個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數相等。

    鴻漸問他,為什麼不用外國現成姓Lee。

    李梅亭道:"我請教過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裡聲音相同而有意義的字。

    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拼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

    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谷'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

    "顧先生點頭稱歎。

    辛楣狠命把牙齒咬跟唇,因為他想着"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

    鴻漸說:"這片子準有效,會吓倒這公路站長。

    我陪李先生去。

    "辛楣看鴻漸一眼,笑道:"你這樣子去不得,還是我陪李先生去。

    我上去換身衣服。

    "鴻漸兩天沒剃胡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發,東結一團,西剌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嶺,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

    大家看了鴻漸笑。

    李梅亭道:"辛楣就那麼要面子!我這身衣服更糟,我盡它去。

    "他的舊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幹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折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

    辛楣換了衣履下來,李先生歎惜他衣錦夜行,顧先生啧啧稱羨,還說:"有勞你們兩位,咱們這些随員隻能叨光了。

    真是能者多勞!希望兩位馬到成功。

    "辛楣頑皮地對鴻漸說:"好好陪着孫小姐,"鴻漸一時無詞可對。

    孫小姐的臉紅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國時飯上沖酒的涼水;自己不會喝酒,隻在水裡沖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液體在白液體裡泛布愛逮(這兩個字應該是"雲愛"、"雲逮"--輸入者注),做出雲霧狀态,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

    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沖了紅酒,說不上愛情,隻是一種溫淡的興奮。

     辛楣倆去了一個多鐘點才回來。

    李梅亭繃着臉,辛楣笑容可掬,說明天站長特留兩張票,後天留三張票,五人裡誰先走。

    結果議決李顧兩位明天先到金華。

    吃晚飯時,梅亭喝了幾杯酒,臉色才平和下來。

    原來他們到車站去見站長,偉遞片子的人好一會才把站長找來。

    他跑得滿頭大汗,一來就趕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長",撇下李梅亭不理,還問辛楣是否也當"那館"主筆。

    辛楣據實告拆他,在《華美新聞》社當編輯。

    那站長說:"那也是張好報紙,我常看。

    我們這車站管理有未善之處,希望李先生指教。

    "說着,把自己姓名寫給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報上揄揚之意。

    辛楣講起這事,妨不住笑,說他為車票關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

    顧爾謙憤然道:"這種勢利小鬼,隻重衣衫不重--當然趙先生也是位社會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沒有他那樣挺的西裝,所以吃了虧了。

    "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沒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風塵仆仆,我覺得犯不着糟蹋。

    "辛楣忙說:"沒有李先生這張片子,衣服再新也沒有用。

    咱們敬李先生一杯。

    "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隻關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裡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

    腳夫隻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字"犭亢"--輸入者)家夥擱不下了,明天準到,反正結行李票的,不會誤事。

    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無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仿佛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着耳朵全沒聽到。

    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擾亂擁擠,擔憂着明天,隻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

    "明天三人領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隻小箱子,在人堆裡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

    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沖鋒敢死之士,隻沒上前全去。

    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沖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

    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

    人還不斷的來。

    氣急敗壞的。

    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谕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裡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麼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

    這車廂仿佛沙丁魚罐,裡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

    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裡,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裡硬嵌。

    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

    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隻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

    身後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着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别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後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隻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揞我的煙頭。

    "那女人的同鄉都和着她歡笑。

    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

    孫小姐算在木闆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證出來一角空隙,隻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

    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汔車隻幾個鐘點,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車裡消磨的,隻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于身後身外的事。

     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軒了,入坐開車。

    這輛車久曆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搞戰時期,未便退休。

    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骜不訓、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标勁像大官僚,有時别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歎了解。

    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後彙氣,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卒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後跌在那女人身上。

    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裡,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前進。

    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随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隻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着。

    每逢它不肯走,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利害了。

    罵來罵去,隻有一個意思:汽車夫願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體戀愛。

    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

    汽車夫身後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

    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顔色塞過雨後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

    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牆壁用的,汽車颠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裡飛舞的灰塵。

    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勝人工,塗抹的紅色裡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

    公務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兒是女客,啊!"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麼用?汽車還是要抛錨。

    你這粗話人家聽了剌耳朵。

    "汽車夫本想一撒手,說"老子不開了"!一轉念這公務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到車房裡先上車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說上省政府公幹,自己鬥不過他們,隻好妨着氣,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幹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聾子!"車夫沒好氣,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一颠,連打惡心,嘴裡一口口濃厚的氣息裡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蔔味。

    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沖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

    早晨沒吃東西,吐的隻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裡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

    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裡,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态,隻有輪流地側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資調節,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

    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

    然而抛錨三次以後,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裡吃飯。

    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裡的餅幹。

    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器壞了,得換輛車。

    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随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

    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占有好卒位。

    原車有卒位而現在沒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别講。

    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心理也占優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隻望着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

    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松脫、腑髒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飯仿佛在胃裡□(字"王争"--輸入者)琮有如賭場中碗裡的骰子。

    天黑才到金華,結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

    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裡過夜。

    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