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生活五十年(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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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即使受到“遊鬥”,受到大會批判,我還能夠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觀察那些發言的人。

    我漸漸地清醒了,我能夠獨立思考了,我也學會了鬥争的藝術。

    在批鬥了七年之後,“四人幫”及其黨羽王洪文、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等六個人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布,“決定”把我的問題作為“人民内部矛盾處理、不戴反革命帽子”,隻許我搞點翻譯。

    這樣他們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

    他們把我趕出了文藝界,我也不想要求他們開恩給我一條生路。

    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準備翻譯的亞·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随想》,每天翻譯幾百字,我仿佛同赫爾岑一起在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暗夜裡行路,我像赫爾岑詛咒沙皇尼古拉一世專制黑暗的統治那樣,咒罵“四人幫”的法西斯專政,我堅決相信他們橫行霸道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我就這樣活了下來,看到了“四人幫”的滅亡。

    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筆。

     我拿起了筆,我興奮,我愉快,我覺得面前有廣闊的天地,我要寫,我要多寫。

    可是留給我的隻有幾年的時間,我今年已七十六歲。

    八十歲以前的歲月我必須抓緊,不能讓它白白浪費。

    我制訂了五年的計劃,我要寫兩部長篇小說,一部《創作回憶錄》,五本《随想錄》,翻譯亞·赫爾岑的《回憶錄》。

    十三本中間的兩本已經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赫爾岑《回憶錄》的第一冊,我還要為其餘的十一本書奮鬥,我還要避免各種幹擾為争取寫作時間奮鬥。

    有人把我當作“社會名流”,給我安排了各種社會活動;有人把我當作等待“搶救”的材料,找我談話作記錄。

    我卻隻願意做一個寫到生命的最後一息的作家。

    寫什麼呢?我寫小說,不一定寫真實。

    但是我要給十年浩劫中自己的遭遇、經曆作一個總結。

    那難忘的十年在人類曆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很少有過這樣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慘痛的經曆!我們每個人都給卷了進去,都經受了考驗,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頭看自己在十年中間的所作所為和别人的所作所為,實在可笑,實在愚蠢。

    但當時我卻不是這樣看法。

    我常常這樣想:倘使我不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一個總結,認真地解剖自己,真正弄清是非,那麼說不定有一天運動一來,我又會變成另一個人,把殘忍、野蠻、愚蠢、荒唐看成莊嚴、正确;以“無知”作為改造的目标。

    這筆心靈上的欠債是賴不掉的。

    我要寫兩部長篇,一方面償還欠債,另一方面結束我五十幾年的文學生活。

     我曾經說過:“我是從探索人生出發走上文學道路。

    ”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棄探索的時候;停止探索,我就寫不出作品。

    我開始讀小說是為了消遣,但是我開始寫小說絕不是為了讓讀者消遣。

    我不是一個文學家,我隻是把寫作當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的思想有種種的局限性,但是我的态度是嚴肅的。

    讓·雅克·盧騷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絕不願意在作品中說謊。

    我常常解剖自己。

    我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我的作品裡也是這樣。

    愛與憎的沖突、思想與行為的沖突、理智與感情的沖突、理想與現實的沖突……這一切織成了一個網,掩蓋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

    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聲。

    我說過:“讀者的期望就是對我的鞭策。

    ” 我寫小說從來沒有思考過創作方法、表現手法和技巧等等問題。

    我想來想去,想的隻是一個問題:怎樣讓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樣做一個更好的人,怎樣對讀者有幫助,對社會、對人民有貢獻。

    我的每篇文章都是有所為而寫作的,我從未有過無病呻吟的時候。

    “四人幫”的爪牙稱我的“文集”為“十四卷邪書”。

    但是我在那些“邪書”裡,也曾給讀者指出崇高的理想,歌頌高尚的情操。

    說崇高也許近于誇大,但至少總不是低下吧。

    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别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人不單是靠吃飯活着,人活着也不是為了個人的享受。

    ——我在那些作品中闡述的就是這樣的思想。

    一九四四年,我在《憩園》中又一次表達了讀者對作家的期望:“我覺得你們把人們的心拉攏了,讓人們互相了解。

    你們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

    ” 一九三五年,小說《家》出版後兩年,我曾經說過:“自從我執筆以來就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敵人的攻擊。

    我的敵人是什麼?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止社會進化和人性發展的不合理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