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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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舍佩托夫卡一家印刷廠的排字工人,叫薩穆伊爾·列赫爾。

     保爾聽着薩穆伊爾的叙述,臉上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影。

     薩穆伊爾講到故鄉舍佩托夫卡發生的悲壯的流血事件。

    他的話像熔化了的鐵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保爾的心上。

     “一天夜裡,我們大夥一下子全給抓了起來,有個無恥的内奸出賣了我們。

    我們全部落到了憲兵隊的魔爪裡。

    保爾,他們打人打得可真狠哪!我比别人少吃點苦頭,因為剛打了幾下,我就昏死過去了,可别的同志身體比我結實。

    我們沒什麼再要隐瞞的。

    憲兵隊什麼都知道,比我們自己還清楚。

    我們幹的每一件事,他們都掌握了。

     “我們中間混進了奸細,他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那些日子的事真是一言難盡哪。

    保爾,有好些人你是認識的:瓦莉亞·勃魯紮克,縣城裡的羅莎·格麗茨曼,她還是個孩子呢,才十七歲,是個多好的姑娘啊,一對眼睛總是那麼信賴别人。

    還有薩沙·本沙夫特,你大概還記得,他也是我們廠的排字工,小夥子成天樂呵呵的,常拿老闆畫漫畫。

    另外還有兩個中學生:諾沃謝利斯基和圖日茨。

    這幾個人你都認識。

    其餘的人是縣城和鎮上抓來的。

    一共二十九個,當中有六個女的。

    大夥都受盡了極其野蠻的折磨。

    瓦莉亞和羅莎第一天就被****了。

    那幫畜生,誰樂意怎麼幹,就怎麼幹,把她們折磨得半死,才拖回牢房。

    從這以後,羅莎就說起胡話來,過了幾天,就完全瘋了。

     “那幫野獸不相信她真瘋,說她是假裝的,每次提審都打她一頓。

    後來拉出去槍斃的時候,她都沒人樣了。

    臉給打成了紫黑色,兩隻眼直瞪瞪地發呆,完全像個老太婆。

     “瓦莉亞·勃魯紮克直到最後一分鐘表現都很好。

    他們死得都像真正的戰士。

    我不知道,他們打哪兒來的那股力量。

    保爾,要把他們死難的情況全說出來,難道可能嗎?不可能。

    他們死得真慘!沒法用言語形容……瓦莉亞的案情最重,她負責跟波軍司令部的報務員聯系,還經常到縣裡做聯絡工作。

    抓她的時候,又搜出了兩顆手榴彈和一支勃朗甯手槍。

    手榴彈就是那個奸細給她的。

    都是事先做好的圈套,好給她安上蓄謀炸毀波軍司令部的罪名。

     “唉,保爾,臨刑那幾天的情景我真不願意講。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隻好說說。

    軍事法庭判處瓦莉亞和另外兩個同志絞刑,其他同志全部槍決。

     “我們原先在波蘭士兵當中做過策反工作,這些士兵也受到了審判,比我們早兩天。

     “一個年輕的班長,叫斯涅古爾科,是個報務員,戰前在洛濟當過電工。

    他被判處槍決,罪名是背叛祖國和在士兵中進行********宣傳。

    他沒有要求赦免,判決後二十四小時,就給他們殺害了。

     “他們傳瓦莉亞到法庭上去作證。

    她回來跟我們說,斯涅古爾科承認他進行過********宣傳,但是斷然否認他背叛祖國。

    他說:‘我的祖國是波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

    是的,我是波蘭******黨員。

    我當兵是被迫的。

    我一向所做的工作,不過是幫助那些跟我一樣被你們趕到前線的士兵睜開眼睛。

    你們可以為了這個絞死我,但是我從來沒有背叛自己的祖國,而且永遠都不會背叛。

    隻是我的祖國跟你們的不同。

    你們的祖國是地主貴族的,我的祖國是工人農民的!我深信,我的祖國一定會成為一個工農大衆的國家,而在我的這個祖國裡,決不會有人說我是叛徒。

    ’“判決以後,我們就都關在一起了。

    臨刑前,把我們轉到了監獄裡。

    夜裡,他們在監獄對面靠近醫院的地方豎起了絞架。

    隔不遠,靠近樹林,就在大道旁邊的陡坡上,又選定了一個地方作為執行槍決的刑場,還在那兒給我們挖了一個大坑。

     “判決書張貼出去了,全城都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決定在大白天當衆處決我們,好讓每個人看了都害怕。

    第二天,從早晨起就把老百姓從城裡趕到絞架跟前。

    有的人是因為好奇,雖然心裡害怕,也還是來了。

    絞架旁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一眼看去,人頭攢動。

    監獄四面圍着木栅欄,這你是知道的。

    絞架就離監獄不遠,我們都能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聲。

    在後面的街道上,架起了機槍,整個地區的憲兵隊,包括騎兵和步兵,都調來了。

    一個營的軍隊封鎖了大街小巷。

    還特地為判處絞刑的人挖了一個坑,就在絞架旁邊。

    我們默不作聲地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隻是偶爾有人說一兩句話。

    該說的前一天都說了,就連訣别的話也說了。

    隻有羅莎還在牢房角落裡喃喃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

    瓦莉亞因為遭到****,又挨了毒打,已經不能走了,大部分時間都是躺着。

    有兩個從鎮上抓來的******員,是一對親姐妹。

    她們互相擁抱着訣别,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

    一個叫斯捷潘諾夫的小夥子,是從縣裡抓來的,很有力氣,像個摔跤運動員,被捕的時候同敵人格鬥,打傷了兩個憲兵。

    他一再對這姐妹倆說:‘同志們,别掉眼淚了。

    要哭就在這兒哭吧,到外邊就别再哭了。

    決不能讓那幫吃人的豺狼高興。

    他們反正是不會放過咱們的,咱們反正是要死的,那麼,就讓我們從容地死吧!咱們誰也不能下跪。

    同志們,死要死得有骨氣!’“這時候,提我們的人來了。

    走在前面的是偵緝處長什瓦爾科夫斯基,這家夥是個殘暴的色情狂,簡直是隻瘋狗。

    他要是自己不****,就讓憲兵動手,他在旁邊看着取樂。

    從監獄穿過馬路直到絞架,憲兵排成了兩道人牆,都是大刀出鞘。

    他們肩上挂着黃色的穗帶,大家都管他們叫‘黃脖狗’。

     “他們用槍托把我們趕到監獄的院子裡,四個人一排站好隊,然後打開大門,把我們押到街上。

    他們讓我們站在絞架跟前,親眼看着自己的同志被絞死,然後再槍斃我們。

    絞架很高,是用幾根原木搭成的。

    絞架上吊着三根粗繩子,頭上系成圈套。

    下面是帶小梯子的平台,用一根活動的木樁子支撐着。

    人群像海一樣,不住地蠕動着,發出勉強可以聽到的嗡嗡聲。

    他們的眼睛全盯在我們身上。

    我們能夠辨認出自己的親友。

     “在稍遠一點的台階上,聚集着一幫波蘭小貴族,手裡拿着望遠鏡,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幾個軍官。

    他們都是來欣賞怎樣絞死布爾什維克的。

     “腳下的雪是松軟的,樹林一片白茫茫,樹枝像落上了一層棉絮。

    雪花在空中飛舞,慢慢落下來,飄到我們灼熱的臉上,就融化了。

    絞架下面的平台上也鋪了一層雪。

    我們的衣服差不多全給剝光了,但是誰也沒有感到冷。

    斯捷潘諾夫甚至沒有注意到他腳上隻穿着一雙襪子。

     “軍事檢察官和高級軍官們都站在絞架旁邊。

    最後,終于把瓦莉亞和另外兩個判絞刑的同志押出了監獄。

    他們三個人互相挽着胳膊,瓦莉亞夾在中間。

    她已經沒有力氣走路了,那兩個同志攙扶着她。

    不過,她記住了斯捷潘諾夫的話:‘死要死得有骨氣’,還是竭力想自己走。

    她沒有穿大衣,隻穿着一件絨衣。

     “偵緝處長什瓦爾科夫斯基看來很不滿意他們挽着胳膊走,推了他們一下。

    瓦莉亞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一個騎馬的憲兵立即揚起馬鞭,朝她臉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有一個女人慘叫了一聲,呼天搶地地掙紮着,拼命想擠過警戒線,沖到這三個人跟前去。

    但是她讓憲兵抓住,不知道給拖到什麼地方去了。

    大概這是瓦莉亞的母親。

    快走到絞架的時候,瓦莉亞唱了起來。

    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歌聲——隻有視死如歸的人才會這樣滿懷激情地歌唱。

    她唱的是《華沙之歌》,那兩個同志也随着她一起唱。

    憲兵用馬鞭抽他們,這幫沒人性的畜生就像發了瘋似的,鞭子不斷落到咱們同志的身上,他們都好像沒有什麼感覺。

    憲兵把他們****在地上,像拖口袋一樣拖到絞架跟前,草草念完了判決書,就把絞索套在他們脖子上。

    這時候,我們大夥就高唱起《國際歌》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他們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撲過來。

    我隻看見一個匪兵用槍托把支着平台的木樁推倒,咱們的三個同志就全讓絞索給吊了起來…… “當我們在刑場上準備受刑的時候,他們向我們宣讀了判決書,說将軍大人開恩,把我們當中九個人的死刑改判為二十年苦役。

    其餘十七個同志還是全給槍斃了。

    ” 說到這裡,薩穆伊爾扯開了襯衣領子,好像領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似的。

     “三位同志的屍體整整吊了三天,日夜都有匪兵在絞架旁邊看守。

    後來我們監獄裡又送進來幾個犯人,據他們說,第四天托博利金同志的絞索斷了,因為他身體最重,他們這才把另外兩具屍體也解下來,就地掩埋了。

     “但是絞架一直沒有拆掉,我們往這兒押解的時候,還看到了。

    絞索還吊在半空,等待着新的犧牲者。

    ” 薩穆伊爾沉默起來,呆滞的目光凝視着遠方。

    保爾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