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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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彥認得少年,他曾經來過好幾 次。
但别說買東西了,他連話都沒說過,隻是看看陳列的高級電腦就走了。
這樣的少年還有好幾個,但友彥并不會對他們說什麼,否則他們恐怕會以為這家店拒絕光 看不買的客人,再也不踏進店裡。
愛怎麼看就怎麼看,等他們哪天有了額外的收入,或是成績進步、要求父母買電腦作為獎勵的時候,再上門來光顧就是。
這是老闆 桐原亮司的想法。
戴着金邊眼鏡的父親在狹窄的店内逛了一圈,視線首先停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會看的個人電腦。
父子倆看着商品,低聲交談。
不久父親說了句“這什麼啊”,身子向後一仰,像是看到标價了。
他以斥責的語氣對兒子說:“這未免也貴得太離譜了。
” “不是,還有很多别的。
”男孩回答。
友彥面向電腦屏幕,假裝心思沒有在客人身上,繼續偷眼觀察。
做父親的隻是以眺望外國風景般的眼神,呆呆望着陳列的主機和配件,多半沒有相關知識。
他混 雜着些許銀絲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高領毛衣外罩一件開襟毛線外套的休閑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領的味道。
友彥猜他是企業裡經理級的人物,十二月份穿得這麼單 薄,想必是開車來的。
正在整理陳列架上零件的中島弘惠瞄了友彥一眼,眼神裡帶着“去招呼一下”的意味。
友彥微微點頭。
看好時機,友彥站起來,向那對父子露出親切的笑容:“請問您在找什麼?” 做父親的露出有如得救、卻又略帶怯意的表情。
兒子或許是害怕和店家交涉,闆着臉望向架上的軟件。
“是我兒子,說要買什麼個人電腦。
”父親苦笑,“可又不知道該買什麼樣的。
” “您準備用在哪方面?”友彥交替看着父子倆。
“哪方面?”父親問兒子。
“文字處理啊,聯機啊……”男孩低着頭,小聲回答。
“電動之類的?”友彥試着問。
男孩微微點頭,依然闆着臉,可能是因為想買東西卻不得不帶父親一起來,用不高興掩飾難為情。
“您的預算是多少?”友彥問男子。
“這個嘛……十萬左右。
” “都跟你說了十萬買不到!”少年口氣很沖。
“請稍等。
” 友彥回到座位,敲了敲鍵盤,屏幕上立刻出現庫存清單。
“88正好符合您的需求。
” “什麼?” “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剛上市,有個機種不含稅大約十萬元。
不過,我想應該可以再算便宜一點。
東西不錯,CPU是14Mega的,标準DRAM是64K,加上磁盤驅動器,算您十二萬就好。
” 友彥在後面的架子上找出産品介紹,遞給這對父子。
男子接過稍微翻了翻,遞給兒子。
“需要打印機嗎?”友彥問猶豫不決的少年。
“如果有當然好。
”他自言自語般說。
友彥再次查看庫存。
“日文熱轉印打印機是六萬九千八百元。
” “這樣加起來就十九萬了,”男子的臉色很難看,“遠遠超出預算。
” “很抱歉,此外,您還必須購買軟件。
” “軟件?” “就是讓電腦進行各項工作的程序,如果沒有軟件,電腦隻是一個箱子。
不過若是您自己能夠寫程序,就另當别論。
” “什麼?那些東西沒有含在裡面?” “因為視各種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序。
” “哦。
” “加上文字處理和一些常用軟件,”友彥按按計算器,對男子顯示出169800這個數字,“這個價錢如何?别的店絕對不止這個數。
” 做父親的嘴角歪了,顯然是為被迫掏更多的錢而郁悶。
然而,少年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98還是很貴嗎?” “98系列沒有三十萬還是沒辦法。
如果再備齊相關配置,恐怕會超過四十萬。
” “想都别想!小孩子的玩具那麼貴。
”男子大搖其頭,“那個什麼88的就已經太貴了。
” “看您了,如果堅持預算,也有相對應的商品,隻是性能差很多,機種也舊。
” 做父親的猶豫不決,注視兒子的目光表露出這一點,但終究敵不過兒子懇求的眼神,對友彥說:“那還是給我那個88好了。
” “謝謝,您要自己帶回去嗎?” “嗯,我開車來的,自己應該搬得動。
” “好,我馬上拿過來,請您稍等。
”友彥把付款的手續交給中島弘惠處理,離開店鋪。
雖說是店,其實隻是改裝成辦公室的一間公寓。
如果不是門上貼着“個人電腦商店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這是什麼地方,他們的倉庫則是隔壁的公寓。
作為倉庫使用的這一戶裡擺着辦公桌和簡單的客用桌椅。
友彥一進去,裡面相對而坐的兩個男人幾乎同時看向他,一個是桐原,另一個姓金城。
“88賣掉了。
”友彥邊說邊把小票拿給桐原看,“加顯示器和打印機,169800.” “88總算全部銷出去了,謝天謝地,這麻煩終于清掉了。
”桐原一邊臉頰浮現出笑容,“接下來可是98的時代。
” “一點不錯。
” 公寓裡裝着個人電腦和相關機器的紙箱,幾乎快堆到天花闆。
友彥看着紙箱上印刷的型号,在箱子間走動。
“你做這生意還真踏實啊,許久才來一個肯花十萬出頭的客人。
”金城揶揄道。
友彥身處成堆的紙箱裡,看不見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
金城一定 是歪着皮包骨頭的臉頰,故意瞪大他那雙凹陷的眼睛。
每次看到這個人,友彥都不由得聯想到骷髅。
他經常穿着灰色西裝,看起來就像挂在大小不适合的衣架上似 的,肩部會凸出來。
“腳踏實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報酬低,風險也低。
” 傳來一陣沉悶的笑聲,必是金城發出來的。
“去年的事你忘了嗎?很好賺吧,所以你才能開這家店。
不想再賭一把?” “我早就說過了,要是知道那次那麼危險,我才不會蒙着眼跟你們走那一遭。
要是走錯一步,一切都完了。
” “别說得那麼誇張。
你當我們是白癡啊,該注意的地方我們都注意到了,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邊的底,早該明白那次一點風險都沒有。
” “總之這件事我沒辦法,請你去找别人。
” 他們說的是哪件事?友彥邊找紙箱邊想,心裡出現幾個假設。
對于金城來訪的目的,友彥自認心中有譜。
不久,他找到了,總共是主機、顯示器和打印機三箱。
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經過桐原和金城身邊,但他們倆隻是默默盯着對方,他無法再聽到更多消息。
“桐原,”離開房間前,友彥問道,“可以打烊了嗎?” “唔,”桐原聽起來心不在焉,“行。
” 友彥應聲好,離開公寓。
在他們對話期間,金城完全沒有朝友彥看上一眼。
把貨品交給那對父子後,友彥關了店門,和中島弘惠一起去吃飯。
“那人來了吧?”弘惠皺着眉頭說,“像骷髅的那個。
” 聽到她的話,友彥笑出聲來。
弘惠對那人的印象竟然與自己相同,他覺得很好笑。
一說出來,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陣,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桐原跟那個人講些什麼啊?他究竟是千嗎的?你知不知道?” “嗯,這件事慢慢再告訴你。
”說着,友彥穿上外套。
這并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
離開店後,友彥和弘惠在夜色裡的人行道上并肩漫步。
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處裝飾着聖誕飾品。
聖誕夜在哪裡過呢?友彥想,去年他預約了大酒店裡的法國餐廳,但今年還沒有想到什麼點子。
不管怎麼樣,今年也和弘惠一起過吧,這将是他和她一起度過的第三個聖誕夜。
弘惠是友彥大二打工時認識的,工作的地點是标榜價格低廉的大型電器行。
他在那裡負責銷售個人電腦和文字處理機。
當時,對這個領域有所認識的人比現在少,所以友彥很受器重。
他本應在店面負責銷售,卻不時被派去提供技術支持。
他之所以會去那裡打工,是因為桐原開的“無限企劃”陷入歇業的困境。
由于電腦遊戲熱興起,程序銷售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成立,導緻質量粗糙的電玩軟件過度泛濫,使得消費者對産品失去信心,大多數公司因而倒閉。
“無限企劃”可說是被這波浪潮吞沒了。
但是,友彥現在反而對那次歇業心存感激,因為那造就了他與中島弘惠相識的機緣。
弘惠與友彥在同一個樓層負責電話與傳真機的銷售。
他們經常碰面,不久便開始交談。
第一次約會,是友彥開始打工後一個月左右。
他們并沒有花太多時間,便把對方當作自己的男女朋友。
中島弘惠并不漂亮,她單眼皮,鼻子也不挺,圓臉,小個頭,而且瘦得不像個少女,倒像個少年。
但她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柔和氣氛,友彥隻要和她在一起,就會忘卻内心的煩惱,而和她見過面後,也會認為絕大多數煩惱并不是什麼大問題。
但友彥曾一度害苦了弘惠。
大約兩年前,他讓她懷了孕,她不得不去堕胎。
即使如此,弘惠也隻在動完手術當晚哭泣過。
那天晚上,她說無論如何都不想一個人過,希望友彥和她一起到旅館過夜。
她在外面租房獨居,白天工作,晚上上 專科學校。
友彥自然答應。
躺在床上,他輕輕抱住剛動過手術的她,她顫抖着流下眼淚。
此後,她從未因為想起那時的事而哭泣。
友彥的錢包裡有一個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當于半根香煙,從一頭望進去,可以看到底部有雙重的紅色同心圓。
那是弘惠确認懷孕時用的驗孕器,雙重同心圓代 表陽性反應。
隻不過友彥帶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圓是他用紅色油筆畫上去的。
實際使用時,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産生紅色的沉澱物,形成代表陽性的判斷 記号。
友彥之所以随身攜帶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
他不想再讓弘惠受那種罪,因此錢包裡總有保險套。
友彥曾經将這“護身符”借給桐原。
那是他将其作為警示拿給桐原看了之後,桐原便問他能不能借一下。
友彥問他要做什麼,他隻說想拿去給一個人看。
歸還時,桐原帶着别有含意的冷笑,說:“男人真好應付,一聽到懷孕,就舉雙手投降。
” 他拿那個“護身符”去做什麼,友彥至今仍不知情。
2 友彥和弘惠來到一家玄關裝了格子拉門的小居酒屋,裡面坐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