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盼夏叶迦澜

1 | 叶迦澜(一)
啪。
焰火炸开。
酥酥麻麻,好似天上银河倒转,繁星倾倒,在夜幕中绽开出声势浩大的花朵。
绚烂如斯。
一年后。
蝉鸣嘶哑,一声声聒噪入耳,炎炎烈日,晒得人睁不开眼。
已经是下午四点,暑热仍旧燥到心烦,篮球赛已经接近尾声,防护的网外,滚烫的台阶上坐了不少人,呐喊助威声不比蝉鸣要低,声音催动热波,一层一层席卷而来。
叶迦澜集中精力在投篮上,他个子高,体能好,额头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流,他全然不在意周遭喧闹,眼前只有一个篮球筐。
踮脚、起跳、投掷。
篮球稳稳当当地坠入篮筐,不偏不倚。
漂亮的三分球。
这是两校之间篮球队比赛的尾声。
他们赢了。
观众席上的呐喊声狂热而高,叶迦澜的队友兴奋地跑来,狠狠地和他撞了肩膀,大笑:“行啊你,叶神,牛。”
叶迦澜礼貌地笑笑,和场上其他人不同,他不会将衣服撩起来擦汗,也不会因为胜利而呐喊怒吼。他很平静,只是因为剧烈运动而出了不少汗水,当队友过来同他握手时,他微笑着一一给予回应。
实际上,他完全不想和这些人有丝毫接触。
丝毫。
无论是握手,还是其他。
他不想碰触任何人。
唯独……
叶迦澜抬头,注视着观众席上最末排的一个身影。
瘦瘦的,没看比赛,在低头玩手机。大概因为手机亮度不够,也可能是黑发吸热,太阳晒得头皮痛,她将牛仔外套罩在头顶上,不伦不类,像晴天绿草地上顶出来的一朵小蘑菇,可爱的滑稽。
叶迦澜走出篮球场,他们学校是这次比赛的主场,校体育部的人早早地守在门口,笑着分发水和毛巾,也有其他女生送水,不过叶迦澜温和地一一回拒,并感谢她们的好意。
队友们商量着晚上去吃什么,吃烧烤还是东北菜?是去望京小腰还是……叶迦澜穿着篮球服,他不喝水,只握着水瓶。手掌心全是汗,刚才又和队友握过手,每一样都能让洁癖狂拒绝饮水进食。他的目光仍旧在观众席上搜寻,瞄准那个晴天小蘑菇。
她像睡了一觉,刚醒。睡眼惺忪地站起,牛仔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马尾,白色的T恤,下摆有不规则的点点印花,蓝色牛仔裤,白色帆布鞋。
原来是雨后初霁刚醒来的、冒冒失失的小蘑菇。
她手里也拿着水,一整瓶,干干净净的,农夫山泉,和叶迦澜手上的一模一样,不过水不是给他的,是给他的对手——
“卫长空!!!”
她喊了一声,捏着水瓶,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步伐快得令人捏了把汗,忧心她会不小心跌倒,摔破那双不安分的腿。
幸而没有,她开开心心地捧着水瓶跑到写有另一个学校校名的篮球队中,挥舞着手臂,叫着那人名字:“卫长空,这边……你刚才打得真不错……”
叶迦澜收回视线,旁边队友大口大口喝着水,朝他笑:“哟,看你妹妹胳膊肘往外拐,当哥哥的心痛了?哇凉哇凉的?”
叶迦澜敛眉,扯着唇角,不急不恼的一个微笑:“那倒没有。”
同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叶迦澜脾气好。
不仅脾气好,他学习成绩也高。一般来说,上了大学后的学生,基本划分三派,一种是严格律己力争第一,一种是六十分及格万岁能过就行,还有一种就是不想那么努力但也不摆烂,就中间这么荡着。
叶迦澜属于前者。
他去年就拿下专业第一,学习之外也乐于参加学校各项活动,品学兼优用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过分。
更可气的是他还爱情学习两丰收——
队友看着叶迦澜手腕上的黑色头绳,普通的橡皮圈,黑色的,松松的,才能这样戴在手上。一年了,几乎没见他摘下过。倒是他舍友提起过,说每周晴朗的时候,都会看到叶迦澜将这么一个头绳取下来细细清洗,晾晒干后再戴上——哦,阴雨天气,他会选择用吹风机吹干。
足以见他和女友爱意之深。
在如今这个大家都用电子设备实时聊天的年代,叶迦澜甚至还保持着和女友通信的习惯。
队友艳羡地摇摇头,叹口气。
哎呀呀,真是人各有命。
晚餐活动最终还是定了烧烤店,离学校不算远,因物美价廉,周围几个大学的学生都喜爱光顾。下午打了那么久的球,又好好休息了一阵,等到晚上八点钟才陆陆续续聚齐,叶迦澜穿着一白色T恤、灰色牛仔裤,手腕上仍旧套着那个黑色橡皮发圈。
花生毛豆拼盘刚上桌,队友苏安一声咦,用胳膊肘捅捅叶迦澜:“哎,叶神,看,你妹!”
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
叶迦澜侧脸,又看到了晴天小蘑菇——不,现在不是小蘑菇了,马尾还是那个马尾,换了条裙子,扎眼的白,白得像雪,灰色运动鞋,身旁跟着卫长空。
苏安先站起来,热情挥手:“哎呀呀,夏夏妹妹!来这儿!这边!!!你哥在这儿呢!”
叶迦澜看到她身体抖了一下,有点迷茫有点惊慌地望过来,视线和叶迦澜相触,她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去。半晌,又飘过来。
四目相对,避无可避。
叶迦澜看着她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挪近,移过那些烧烤桌。空气中漂浮着五花肉油脂滋滋冒香的味道,略微呛但不招人烦的炭火味,还有啤酒、麻小、孜然酱料……
吵吵嚷嚷,欢声笑语,许盼夏磨磨蹭蹭靠近。
她绷紧了脸,没有一点笑,能从许多叛逆期少女脸上寻找到的那种神情。
她连一声“哥”也不出口,紧闭嘴巴。
叶迦澜没有站起来,他仍旧坐在凳子上,看着她。
他露出兄长的笑容,问:“什么时候交了男友,怎么也不和哥哥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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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建议看文案预警,不要莽撞看文。

2 | 叶迦澜(二)
叶迦澜看到许盼夏的脚,不自然地动了动,右脚往旁边挪了挪,好像是要逃跑,又被什么东西固定住,牢牢地困在此处。
这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过的微小习惯,频繁地出现——在她每一次撒谎的时候。
许盼夏不看他,神态镇定:“现在还不是。”
卫长空笑着接过话茬:“许同学想说服我参加校运动会的长跑项目,我要她来请我吃饭……”
他倒豁达,看许盼夏被自家兄长问责,急忙出来解释,以免制造什么误会。
事情的确不算复杂。
许盼夏是她们班的副班长,这次班长忙着管理下一届的直系新生,就由她负责统计学校的秋季运动会名额。男子有个两千米长跑的项目,时间长,又累,没人愿意报。在大家都不主动的情况下,动员同学也成了一份要紧的任务。不得已,许盼夏便找上关系最好的卫长空,而卫长空痛快答应,条件则是让许盼夏请顿饭。
今天要是换了其他人,卫长空早就痛快认了“许盼夏男友”这一身份。
可今天不行,许盼夏的哥哥在呢。
当着哥哥的面,卫长空收敛点吊儿郎当,耐心地解释来龙去脉。
叶迦澜微笑,礼貌地说自己妹妹年纪小、不懂事,给他添麻烦了。
不等卫长空拒绝,叶迦澜抬手,请服务员多加两个凳子。
“今天一块儿吃吧,人多了热闹,”叶迦澜说,“我是她哥,这顿饭我请。”
在周围一顿“长兄如父啊”“还不快叫哥”“呦妹夫,幸会幸会”的玩笑声中,卫长空也不好意思拒绝,半推半就应下。
新加的椅子放在叶迦澜旁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塑料壳铁架子的小凳子,叶迦澜抬手,众目睽睽下拉住许盼夏的手腕。
这是一年后,俩人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肢体接触。
“坐下,”叶迦澜说,“坐我身边。”
坐我身边。
叶迦澜第一次对许盼夏说这句话,还是初中时候。
他比许盼夏大两岁,也比她读书早。
杭州的冬天又湿又冷,空气里好似藏了绵绵寒气针,叶迦澜颇为不适应。生活也一样,这边遇到的人说方言和说普通话的一半对一半,吴侬软语固然好听,听不懂更伤脑筋。
但听不懂不代表不理解,当看到迟到的许盼夏抱着书包,在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艰难挤来挤去的时候,叶迦澜主动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彼时许盼夏瘦小不堪,还没来得及长个,校服宽宽松松,套在身上像麻袋,就差收口将她整个人封进去。书包带子洗得发白,鞋子也白,衬得鞋面上起毛更瞩目。她就这样沉默而自卑地抱着书包,说了声“谢谢”。
这也是俩人说的第一句话。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
现在再说这话,语气不同,态度也不同。
许盼夏一声不吭,谢谢也不说,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像被叶迦澜抽了魂拔了筋。
是被太阳晒伤伞的可怜小蘑菇。
一顿烧烤吃得卫长空心有戚戚焉,他对叶迦澜知之甚少,也从未听许盼夏提到这位哥哥——他只知许盼夏家庭有些可怜,可能是没了父亲,也可能是没了母亲……反正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那个灰姑娘,那个辛德瑞拉。不过许盼夏热情又活泼,开朗又快活,积极参加活动,倒也没有表现出多么脆弱。
坚强的辛德瑞拉·许盼夏没有歹毒的姐姐,只有一个礼貌又疏离的兄长。
卫长空想同叶迦澜搞好关系,主动提及下午那场篮球赛,夸赞叶迦澜球技好,夸赞他最后时刻那个三分球投得漂亮。
卫长空真心认输。
叶迦澜始终噙着那种客气的微笑。
卫长空摸不清他的性格,也隐约从叶迦澜的态度中察觉出一点苗头,他大约不想让妹妹恋爱。
其实挺好理解的。
毕竟卫长空的名声不太好。
大学生吃饭一般都是AA制,叶迦澜先付了钱,回去再分,卫长空和许盼夏二人的会记在他账上。
吃完烧烤已经快十点了,俩大学门禁时间不一样,一个十点半,另一个十一点。卫长空刚想好怎么和叶迦澜这个哥哥说再见,叶迦澜已经站起,对许盼夏说:“我送你回去。”
许盼夏一声不吭,她走得步伐快,步子不算太大,卫长空愣了愣,打算追上去,被叶迦澜的同学及时拉住——
“哎哎哎,妹夫,等等,”苏安小声,“叶神——叶迦澜和妹妹闹别扭呢,兄妹之间拌个嘴的多常见啊,你别过去。”
“以后想追咱们妹妹,你还得和叶迦澜维持好关系,是不是?”
叶迦澜可听不到这些。
他一路跟着许盼夏身后走,从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一路穿过去,走到路灯荧荧下,一只蛾子循着灯光而来,噗啦一声撞到灯泡上,可怜兮兮地捂着受伤的翅膀往下滑。
黑色的影子拖得长长,叶迦澜在后面,保持着一定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许盼夏,距离路灯越近,他的影子对许盼夏瘦小影子的侵犯越严重。一步一吞,越近越深。
越过路灯,高大影子已经严严实实地吞没瘦小身影。
严丝合缝时,叶迦澜终于淡淡开口:“行啊,夏夏,连声哥哥也不肯叫了。”
痴傻的飞蛾不停扑光。
撞了也不回头。
许盼夏牢牢站定,骤然回头,露出一张干净的脸,眼睛浑圆。
她倔强地仰起脸,终于发声,好似连珠炮,质问叶迦澜:“什么哥哥?”
“不是你说的吗?不是你不许我叫哥哥?”
“你又不是我哥,你凭什么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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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嘿嘿嘿,忘记说了,这个是双视角的www目前写的是叶迦澜时间。
以及……
NNNN多回忆杀。
连载期间正文全免费。
应该会有十万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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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许盼夏(一)
路灯昏黄,小飞虫绕着灯泡不停扑光,连带着路灯下两人黑影也摇摇晃晃,好似碧波轻荡的水中影,破碎脆弱到不堪摇曳。
下午刚打过球,现在的叶迦澜没有戴眼镜,少了镜片的遮挡,他的眼神看起来便不再那般温和,灯影沉夜,衬着他的眼睛有些不明的暗色。
叶迦澜说:“我爸让我照顾你——”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许盼夏盯着叶迦澜,打断他,“之前,是你和我说的。”
灯光昏黄,静静浅浅。
叶迦澜面无表情。
“你和我说,这辈子,你都不会当我哥哥,”许盼夏说,“你还说——”
叶迦澜还说——
“我永远都不会承认她是我妈。”
她。
指的是许盼夏的母亲,许颜女士。
许颜女士本名不叫许颜,这个名字是她给自己取的,没有人知道她原来的名字是什么。她出生在一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家庭中,幸运的是她没有弟弟,不幸的是上头有个哥哥。在那个年代,她父母只想着让女儿早点出去打工,好赚些钱出来补贴宝贝儿子。彼时福建工厂急需人手,许颜就这么被送过去做了一名光荣的女工。没日没夜从十五岁做到十八岁,手里一点钱没攒下,倒是哥哥在家里又是盖房子又是娶老婆生孩子,喜气洋洋。
过年回家,许颜女士睡在老房子的杂物间,费力地将旧报纸糊在漏风的窗户缝上,寒风吹得她打喷嚏,也是这么一个喷嚏,让她幡然醒悟了。
醒悟的许颜继续去工厂打工,不过不再往家中寄钱。攒了三个月工资后,她拿着这笔钱离开福建,去了浙江。她给自己取名叫许颜,想办法搞到身份证明,也不小心搞大肚子,生下许盼夏。
这是许颜亲口向许盼夏承认过的身世,其中究竟有多少水分,哪里真,哪里假,许盼夏一概不知。
她只知自己颠簸的童年,跟随母亲从温州到台州,又从台州到了杭州——许颜原本想带女儿去苏州,毕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惜许盼夏的户籍在杭州,为了女儿的教育,许颜不得不留在杭州定居。一边打工,一边想办法养女儿。
许颜长得很美,桃花眼瓜子脸,皮肤又白又好。哪怕用了十多年的大宝润肤霜,皮肤状态也好得赛过精心保养的贵妇。她常感慨,许盼夏没有遗传到她那聪明的脑子,倒是遗传到了不错的皮囊——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笨蛋美人,生在穷人家里,相貌并不是什么优势。
饶是如此,许颜仍旧很疼爱许盼夏,疼爱这个缩小版的自己。俩人一块儿上街,常常被误认为姐妹,毕竟只是十九年的差距。早早生子是许颜心底最深的痛,她发誓绝不让女儿重蹈覆辙,因而拼了命地送许盼夏去好学校读书。许颜早些年从男人那边得到的钱早就花得七七八八,又不知许盼夏生父到底是谁,无法去索要那份抚养费,只好多打几份工,去商超做促销员,或去做些销售,这么些年,赚过钱,也被人骗过钱,倒还是顺顺当当地将许盼夏养大。
不过,虽然衣食无忧,不至于受冻挨饿,也仅限于此了。
初中还好,统一购买校服,两套校服轮换着穿,学校里面大家都穿得一模一样。不过……
许盼夏四双运动鞋穿一整年,两双厚的,两双透气网面的。网面的洗洗刷刷久了,她个子长得也快,将网面顶破,露出点怎么洗都洗不了雪白的袜子——
嗫嚅着将这件事告诉许颜,许颜一边惊讶她脚长这么快,一边又闷头将网面鞋子重新刷干净、晾晒干净后,用白色针线给她缝好被顶破的位置。
“妈现在钱都攒着给你交学费了,没法给你换新鞋,”许颜说,“你忍忍啊,先穿着,等有钱了妈再给你买。”
许盼夏很听话,她默默地继续穿这双挤脚的运动鞋,一直穿到冬天降临,许颜还没给她买新鞋,倒是旧鞋也不行了,底子里钻了一根钉子,扎破廉价的塑料胶鞋底,没扎到脚,倒是将鞋子扎破一个洞,冬天杭州罕见地下了一场雪,上学路上,许盼夏一路走,雪水一路往鞋里灌,开始还冻得脚疼,后来没感觉了。等晚上到家后,脱掉鞋子一看,整个袜子都是湿的,脚趾冻得发紫,肿了一圈,摸上去像摸别人的身体,钝钝地麻木的陌生。
她在初中没有一个朋友。
成绩平平无奇,性格沉默,不爱和人聊天,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许盼夏在班级里就像一个影子。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初中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是比她们高一级的学长,转校生,听说是破例进来学习的。北方人,个子特别高,又英俊又白,成绩超级好。刚刚转来一个周,恰逢月考,这个据说因病休学一年后的转校生,名字排在第一位。
学校中惯有张贴光荣榜的传统,每个年纪的前十名都会打印出照片和人生格言,张贴在主教学楼的宣传栏前,供师生们看,以示激励。叶迦澜照片刚贴上去的时候,时常有学生围过去仰脸看,明面上是瞻仰学霸,实际上也窥一眼其相貌。许盼夏从来都不凑这热闹,只有轮到她值日的时候,许盼夏和另外一个同学拎着垃圾桶往教室中走,路过宣传栏,许盼夏侧脸看了眼。
统一的蓝色背景布,统一的相机,统一的照片大小,偏偏叶迦澜的照片显得皮肤格外白,眉眼如远山,戴一幅细细金属框的眼镜,俊朗不凡。
下面是他的格言,很简单的一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许盼夏忽然想起,啊,这个人,是上周大教室里给她让座的那一个。
不单单是这些,许盼夏的妈妈现在弄了个小摊位,在夜市里卖炸串,什么金针菇、韭菜、炸烧饼、炸香肠……比之前在家乐福工作时赚的钱多,也更辛苦。
许盼夏放学后会过去帮忙,夜市里人最多,也杂,她帮不了大忙,就帮忙装袋打包找钱,也能缓解妈妈的压力。
叶迦澜是常客。
不过他经常来买炸烧饼,或者有时候自带食材,请许盼夏的妈妈炸一炸,他依旧付钱,也挺大方,自带食材也要付一半的价格。
有天晚上,生意不太好,许盼夏的成绩单也下来,她名次比上次有所下滑,直戳戳地往下降了十名。许颜心情烦躁,指着她一通狠骂,骂到许盼夏眼睛红肿,难堪到恨不得掉头就走。
偏巧,叶迦澜过来买东西。
他安静地听了许颜的教训,忽然开口:“阿姨,英语也不难,主要是多听多练……您要是放心我,以后我给盼夏同学补补课,怎么样?”
许盼夏噙着泪抬头,隔着油烟腾腾的小吃车,她看到叶迦澜沉静地站立着。
明月光皎圆满,他清清爽爽地穿着灰色运动上衣,漂亮的下颌线流畅干净,竟比她还要白。
白的这烟熏火燎、到处都是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
许颜喜不自胜。
她也得知了叶迦澜时常来买炸串的原因。
叶迦澜同样是单亲家庭,母亲早早病逝,只有他和父亲。他父亲叶光晨被调到杭州工作,他也跟着过来,不过就在杭州读这两年——等到读高中时,父亲工作结束,他还是会回北方。
来买炸串,也不过是许颜做的炸串,很像他故乡某个小吃的味道。
许颜最喜欢别人夸她的手艺,她滔滔不绝地讲:“我这炸串好吃,主要还是用料好。我这油啊,一周换一次,干净又卫生……”
许盼夏看了看母亲,还是沉默了,咽下那油的真实寿命。
无论如何,许颜和叶迦澜达成短暂的交易。她今后对叶迦澜完全免费,叶迦澜则是多多指点许盼夏的功课。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在小摊旁边支起的小桌子上,叶迦澜教许盼夏数学英语,偶尔也会提前讲一讲物理……
这样的补课互助,一直持续了两年,风雨无阻。两年后,叶迦澜和父亲一块儿回了北方,许颜卖了自己的小推车,带着女儿,也毅然决然地一块儿去了北方。
许盼夏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做。
山东的高考难度是出了名的,没道理放弃浙江的学籍跑去那边读书。只听过从山东往四面八方省份想方设法的“高考移民”,还真没听说谁会主动跑去山东经历地狱模式的高中参加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竞争——
“以后你就懂了,”许颜租住了间小房子,转身严肃地对许盼夏说,“你是我女儿,我当然要为你考虑未来。”
刚准备读初三的许盼夏病恹恹:“你觉得我这成绩在山东高考能有未来?”
“以后你就懂了,”许颜只重复这句话,“我是为你好。”
以后——
什么以后?
以后,就是一年之后。
许盼夏去见许颜的男友,跟着她一路进了叶迦澜的家。
他的家比许盼夏设想中更宽敞、更大、更明亮。
叶迦澜穿着白色卫衣,灰色运动裤,沉默地站在房间中,他个子高,因而那视线看起来有些厌恶,毫不掩饰的抗拒,第一次这样直白地表现出。
无论叶光晨如何温和地要求他说话,叶迦澜始终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睇着许盼夏和她母亲。
许盼夏局促不安地将穿着新运动鞋的脚挪了挪。
低头,暗淡了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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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许盼夏(二)
许盼夏没有想过,这种难堪的局面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其实一切并非毫无端倪,比如叶迦澜本身是并不爱吃这些油炸食物——这点还是许盼夏暗自观察而来,中学食堂中也提供一些油炸食物,且不论味道如何,无论是卫生程度还是健康程度,都胜过许颜小推车炸出来的东西,偏偏叶迦澜从未吃过。
俩人一块儿吃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叶迦澜总会多点些菜,和许盼夏一同分享。
叶迦澜是中途转校来的,又是北方人,说不清什么时候又要跟随父亲工作调动而离开。他们家现在住的地方和许盼夏家中隔了两条街,他又常常过去光顾,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那时候的初中食堂也是需要自己刷饭卡点套餐,价格倒不贵,也是依靠荤素定价。最便宜的一份素菜两块钱,半素半荤的,要么3块、要么四块,纯肉的五块一份。
许盼夏永远点最便宜的素菜吃,白菜豆腐,清炒甘蓝……什么便宜吃什么,再加一份米饭。
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她也这么吃,一个月,生活费不到两百块。许颜一直在努力攒钱,说是给她上大学的学费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她还想再继续攒一攒,争取换个漂亮的、大点的房子,将来和盼夏一块儿住。她要想结婚也好,不想结婚也罢,许颜都想给女儿这么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自己吃了原生家庭的苦,不想让女儿再走一次老路。
许盼夏不是那种不懂事的性格,她能理解妈妈的一片苦心,所以也愿意继续穿着挤脚的鞋子,穿到妈妈休息时再带她购置新鞋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许盼夏比谁都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叶迦澜家庭条件好,展现给外人的一面,也多是礼貌优等生。他之前那些说辞也只是礼貌,实际上,爱吃那些油炸小食的人,是他的父亲叶光晨。
叶光晨在某个国资企业工作,在分公司里做到中层管理的位置,不缺钱,也不需要其他。妻子因病过世后,他一直没有再结婚,也没有交女友——他和许颜认识也是意外,忽然天降暴雨,没带伞的学生在教室门前站了一溜儿等着家长过来接。许盼夏知道妈妈没空,就在教室里安静地写老师留下的作业。换季时节,暴雨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想等雨水没那么大的时候再冲出去。
默默写完两道题,许盼夏听到外面有人叫她。循声望去,看到叶迦澜。
叶光晨来接叶迦澜回家,顺道也将许盼夏送回去。那天许颜的确狼狈,小推车艰难地盖好,放在狭窄的通道上,上面还盖了塑料布防止被淋坏。她人也淋得湿淋淋,头发乱糟糟也盖不住雪白的脸,她连声向叶光晨道谢,而叶光晨视线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后来的事情,许盼夏不清楚。
她只知道许颜跟着叶光晨一块儿去了山东,知道叶光晨安排她在工作做了份闲散的工作。
山东和浙江两个省份用的课本版本不同,叶迦澜本来已经要读高一了,他自己又提出重新读一遍,反正他上学时的年纪早,慢慢来也不着急。叶光晨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便让他在山东继续读初三,刚好和许盼夏一块儿,辅导功课时也更方便。初中时候的知识算不上太难,再加上叶迦澜严格,许盼夏成绩突飞猛进,顺利地和叶迦澜一块儿考上一中。
其实初初抵达山东时,许盼夏也不适应。这边人主食是面,是馒头和饼,不怎么吃米饭;空气也干,干到她鼻子流血;冬天也冷,她第一次见下那么大那么大的雪,厚厚的,蓬蓬松松的,出门要穿雪地靴,普通的运动鞋很容易将人摔到脑壳嗡鸣。许初夏摔过一次,脑袋嗡嗡了很久,怕医药费,没和妈妈说,后来鼓起一个包,过了一周才渐渐消下去。
语言也是一个问题,但也不是特别难懂,大约过去一年,许盼夏就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而与之同时的,则是许颜交了新男友。
许盼夏其实挺乐意看到妈妈有自己的新生活,可是不希望那个人是叶光晨,不希望是叶迦澜的父亲。
可事实已经这样了。
许盼夏的录取通知短信抵达的同时,许颜和许盼夏也搬进叶光晨的家。
叶光晨的家很大,是个独立带小院子的两层小洋房,有个小阁楼。一楼有两间客卧,一间让许颜住,一间给许盼夏,叶光晨和叶迦澜的卧室都在二楼。
许盼夏无法更改母亲的意愿和做法,她什么都没有错,没有介入人家庭,没有索要什么东西,正常恋爱……可是。
搬进房间的时候,暑假还没有结束。白天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叶光晨和许颜都要去工作,许盼夏初中交的朋友喊她出去玩,她也没有心情,而是闷在自己的那个小卧室——或者说,是在叶光晨家的次卧中看书,一遍一遍地看。叶光晨的书房在一楼,有着整整三面墙的书,什么都有,许盼夏没有从这些书籍中寻找到解脱,反倒因这里特殊的安静而感觉到深刻的、穿不过气的压抑。
她也不想如此。
许颜无错,叶迦澜也没有错。
从他角度来看,这会不会是东郭先生的故事?还是农夫与蛇?
许盼夏不知道。
这种窒息的气泡终于在某个黄昏被彻底戳破,许盼夏习惯性地去书房归还书籍,刚推开门,就看到坐在地毯上的叶迦澜。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说什么,嗫嚅着一句“对不起”,悄悄后退,转身便要走,忽然听到叶迦澜沉沉的声音。
“你去哪儿?”
许盼夏说:“看书。”
“看什么?”
“……”
许盼夏答不出。
她短促地开口:“哥——”
书房的窗户不大,外面暮色四合,一层一层的暗,能看到院子中栽种的竹子,被风吹到摇摇晃晃。叶迦澜没有穿鞋,露出一双脚,干净,大,骨骼感重。白色的棉布圆领T恤下是干净的锁骨,他一直都长得很好看,在许盼夏同龄男性一个个不幸进入青春期开始逐渐油化的时候,叶迦澜始终保持着干净清爽。他低头,将搁在旁边的金丝眼镜戴上,看许盼夏。
他逆着光,许盼夏看不清他的眼睛。
只听到叶迦澜说:“什么哥?我不是你哥。”
“这辈子,你都别想当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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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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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们,中秋节快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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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叶迦澜(三)
叶迦澜的确没有妹妹。
他的父亲是独生子,而他父亲同样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叶迦澜母亲过世也早,而姥姥那边也多是表兄弟,没有一个姐妹。
唯一能合衬“妹妹”这个称呼的,也只有许盼夏一人。
不过她如今对此不屑一顾。
五年前,许盼夏因为他一句“我不是你哥”而红了眼睛,嗫嗫嚅嚅地退回去,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五年后的现在,昏黄路灯,许盼夏以愤怒的眼神直视他,问——
“什么哥哥?”
“不是你说的吗?不是你不许叫哥哥?”
“你又不是我哥,你凭什么管我?”
叶迦澜波澜不惊:“爸让我照顾你。”
“以前说是我妈,现在又拿你爸做幌子,”许盼夏生硬转过脸,她大口呼吸,情绪激烈,连带着肩膀也在动,地上影子便如被石子投中的湖水,轻轻摇晃,她说,“你少拿这一套哄我。”
她的愤怒收效甚微,叶迦澜似什么都未听到,也不同她多交谈,仍跟在她身后,送她到她宿舍楼下。许盼夏当他不存在,大步前面走,月光照的她肩膀那一抹光也可怜凄凉。
叶迦澜不紧不慢地在后面守着,不急不缓,手腕上的黑色头绳散发着淡淡的青桃气息。
叶迦澜重新回到宿舍时,早就已经到了门禁时间,舍管已经关上玻璃门,上了锁。他抵达的时候,宿舍门前还有四个同样迟到的倒霉蛋,正在和宿管阿姨说情:“阿姨,我们就这一次。”
“我们仨是去打吊瓶了,现在才挂完水。”
……
宿管阿姨不为所动,如学生不喜欢饭点时拖堂的老师,社畜憎恶临近下班时开会的领导,她也厌恶地看着这些学生,嗓门大:“宿舍的规定全忘了?门禁十一点,十一点。去哪儿打吊瓶?请假条呢?病例证明呢?手上的针孔呢?”
几个学生还在求情,叶迦澜已经走到门前,他没有看其他的学生,只微笑着叫:“赵姐。”
宿管阿姨认出他,颇为意外:“小叶啊。”
“是这样的,赵姐,我妹妹在隔壁学校上课,晚上一块儿吃饭,我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方便,就送了送她,”叶迦澜饱含歉意,“您瞧,我走得慢了,没留神门禁时间。”
他说得语气诚恳,宿管阿姨哪里有不信的,听他说到一半,就已经开始开锁,还叹息:“是啊,别以为在大学里就没坏人了,一个女孩子回去就是不方便……”
叶迦澜说:“真得谢谢您,赵姐,麻烦您了。”
谈话间,门已经打开,后面那几个苦苦求了好几分钟的男同学也趁机钻进来,宿管阿姨没拦,板着脸,训斥他们:“下不为例!国有国法校有校规。宿舍的门禁,规定了几点就是几点……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迟到,一个个给我写下学号和名字!!!”
大二刚开学不久,事情也多。叶迦澜是校体育部的部长,体育部的招新,以及即将到来的运动会、校与校间的比赛……都是些琐碎的小事。闲下来的时候就和队友一块儿打球,训练之余,也会有队里的聚餐活动。
上次吃饭,卫长空和苏安交换了联系方式,没事的时候也过来打打球。据卫长空说,是外国语的男生数量少,打篮球的男生不如理工的多,因而才来理工这边找人“切磋”,顺带着“磨练技术”。
叶迦澜没什么好说的,他虽是校篮球队队长,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卫长空要来一块儿打球,他十分欢迎,不过卫长空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常常和叶迦澜套近乎,拐歪抹角,想要讨好这个“大舅哥”,争取多搞点和许盼夏有关的信息。
岂知叶迦澜嘴严似钻石矿,无论卫长空怎么发掘,都能被轻而易举地绕过去。无奈,卫长空病急乱投医,只能去问苏安——
“啥?你说他俩为啥不一个姓啊?”苏安挠挠头,“可能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呗。又不是啥稀罕事……嗯,叶迦澜的妈好像去世比较早,他在宿舍里没提过他妈妈……”
“当然,也没提过爸,”苏安说,“开学那天,他爸来送他和小夏夏妹妹了。好家伙,他爹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厅里厅气的,非常正统的北方男人。”
“不过兄妹关系不太好,也可能兄弟姐妹都这样?”苏安挠了挠头,他继续说,“我虽然没妹妹吧,但有个亲姐姐,平时我俩也谁都不搭理谁……”
“刚开始我们宿舍人还想追小夏夏妹妹呢,你也知道,我们理工外号和尚庙,又是啥汽修光棍……想要从叶迦澜这边要个妹妹微信,你猜怎么着?嘿,叶迦澜说妹妹把他删了,他也没微信,”苏安摊手,“兄妹关系岌岌可危啊。”
全是些无用的信息。
卫长空不气馁,他倒是有了个绝妙的念头。不如,他尝试着撮合一下这俩兄妹?说不定还能拉近一下彼此关系……
说干就干,卫长空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约人一块儿出来玩。外国语女生多,许盼夏绝对属于最不好追的那一个。想请她单独吃顿饭,都得想个正当理由。
正当理由很快送上门来,卫长空过生日,包了个大房间,请了舍友和苏安叶迦澜等人,又请了许盼夏过来,好不容易凑够一屋子人,哪里想到许盼夏言笑晏晏进门,一眼瞧见叶迦澜,顿时冷了脸,转身就走。
卫长空放下酒杯:“哎,盼夏——”
他要去追,看见叶迦澜已经先一步去了。
苏安拉住卫长空,笑着劝他:“没事,兄妹嘛,早上吵架晚上和。你还是别过去了,给人家兄妹俩说话聊天的时间,别凑这热闹……”
卫长空顿了顿,感觉苏安说得有道理,但又察觉到些不对劲。换了俩坐姿,他还是感觉不太好,站起来就往外走,四下寻找,酒店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他听着声音往前,疾走几步,终于看到叶迦澜和许盼夏的身影。
卫长空堪堪停下脚步。
遥遥的,隔着一长廊的暖色调灯光,他看见叶迦澜拉着许盼夏的手,正说些什么,声音很低,卫长空听不清。他又背对着卫长空,这个角度看,他身影将许盼夏遮盖得严严实实。卫长空只看到叶迦澜的细细金属边框眼镜,看着叶迦澜高大到吞没许盼夏的身体,看到叶迦澜一双大手,牢牢掐着、禁锢着许盼夏一双苍白的手,许盼夏那手挣扎不已,又被他强行拉住,桎梏。
如鹰死死叼住幼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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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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