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棠温聿怀

第1章
沙棠最近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山花遍布,大风吹得花树摇曳,除去呜咽的风声,便是刀刃相撞的声响。草屑被吹落进河水中,晃荡的水面倒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仿佛也随着草屑掉落水中,透过厚重的水幕朝岸上的那抹人影看去。
*
沙棠从梦中惊醒,听见夜风撞击门窗的声音,与梦中似妖兽咆哮的风声十分相似,也令人心惊不已。
她揉了揉眼,披上外衣下床,刚推开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吹得抬手遮挡。
远处有耀眼的红光闪过,是师尊的灵兽火凤。
天幕阴沉,不见星月,唯有火凤的光芒耀眼,它正全速朝着阿姐祝星的住所飞去。
今夜的飞玄州格外安静,沙棠站在栅栏前,神色微怔地望着火凤消失的方向。
沙棠后半夜没再睡,等到天色将明时,便从阁楼下去,走在院外的碎石小道。晨露微寒,而她灵力微弱,连最简单用来暖身的术法都使不出,只得将鹅黄色的外衣又收拢些。
常月楼离沙棠住的地方最远,她走了许久,才看见檐角挂着弯月风铃的小楼。
楼外门前已有不少人在进进出出,看起来神色都不太好,师尊的火凤缩小了形态,模样威严地立在青色的檐角上,朝远处眺望。
沙棠不知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些惶惶不安,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就撞上同样来常月楼的父亲,祝廷维。
祝廷维风尘仆仆赶到,看都没看路上的沙棠,带着人径直朝常月楼里走去。
沙棠缩在衣袖里的五指动了动,星眸微怔,开始犹豫要不要过去。晨间凉意直往她衣襟里钻,寒冷遍布四肢百骸,让少女素净的小脸又白了几分。
她心有退缩之意,想要回去时,常月楼的侍女却瞧见了她,急忙上前道:“二小姐。”
沙棠还没开口,侍女就道:“大小姐昨夜病发,身子虚弱,长静仙君正在里边为她诊治,家主也刚刚到达,二小姐你也快进去看看吧。”
她就这样被侍女领着进了常月楼。
阿姐祝星的闺阁在常月楼顶端,侍女将沙棠送到楼梯口就不敢往上,因为长静仙君吩咐过,若非要紧事,便不要在此时去打扰祝星。
沙棠提着裙摆走上楼,顺着栅栏来到屋前,正欲敲门,就听里边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老洲王重伤不愈,前几日下令,让青州温家代管十二天州。”
“青州与我飞玄州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十二天州洲王的位置。这次温家在听海关击退一方妖王,救了北边三州,声望大增,那三州已是温家的天下。”
沙棠安静站在门外,不敢在此时进去打扰他们。
屋里的白衣男子却蹙眉朝门外看去,温润如玉的声音中,带了点冷意:“什么人,进来。”
沙棠这才抬手轻轻敲门,怯声道:“师尊,父亲,是我。”
屋中静默一瞬,祝廷维沉声道:“进来吧。”
沙棠低垂眉眼,推门进屋。
她未经允许擅自来常月楼,心里有些慌,怕这二人生气,不敢抬头看,轻声道:“侍女说阿姐病发,身子虚弱,我有些担心……”
话还未说完,就被祝廷维打断:“你阿姐在里边,进去看看吧。”
沙棠抿唇收声,轻手轻脚地绕过两人,去往屏风后的里屋。
里屋窗户紧闭着,帷幔重重,为床榻上的病弱女子防风防寒,沙棠进屋带了一身冷气,她驻足站在帷幔外等了等,等冷意散去后才敢伸手掀帘进去。
床边的小桌案上放着暗金色的芙蓉香炉,里边燃着安神香,闻着是十分舒适的味道。
沙棠小心走近,看见昏睡在床榻上的阿姐祝星,女人一头柔顺的墨发散在身后,秀丽的眉微蹙,似入了梦魇,额上一层细密汗珠,干涸的唇微张,轻轻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长静……”
听见阿姐睡梦中叫出师尊的名字,沙棠目光微怔。
她的师尊宋长静,此刻就在外边,若是她去说阿姐找你,师尊肯定会进来守着的。
沙棠呆了呆,片刻犹豫后,迈步来到床沿边,揪着衣袖弯下腰,为祝星擦去额上的细汗,却不知这个动作将她惊醒。
祝星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凑近的人,眸光微闪。
沙棠忙拉开距离,解释道:“阿姐,我刚见你出了汗。”
祝星闭了闭眼,好一会后才睁开,神色恢复平静,她单手撑着床边,侧过身坐起。
沙棠想去扶她又不敢,站在床边显得有些无措。
“我去叫师尊。”沙棠话音刚落,祝星就道,“你是知道了才过来的吗?”
什么?
沙棠不解地抬头看去,目光无措,不知其意。
乌黑的星眸中倒映女人惨白的面容,柔顺的墨发极黑,便衬得她脸色越白。祝星身若无骨地靠在床头,远山黛眉下一双眼楚楚可怜,深深郁色藏于眼底,与她对视的瞬间便觉得触目惊心,让人升起浓浓的保护欲。
沙棠在外因晨寒陷入冰冷的脸颊,入屋后受暖意催使,恢复了红润,与病榻上的人儿有几分相似的容颜,却又比她更加明艳。
两人都是一样的杏眼,殊色娇柔,甚至连左眼角下淡淡的一点泪痣都在相差无几的位置。
沙棠与祝星对视一会就忍不住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表现得太过小心翼翼,用尽所有力气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化作一粒尘埃。
祝星却仍旧盯着她瞧,目光像是透过沙棠看向很远的地方,抿唇低声道:“若是娘还活着……定不会让我远嫁青州,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也不爱我的男人。”
此刻,沙棠甚至不敢在祝星面前有所呼吸。
她的心脏好似停顿一瞬,又重重响起,令沙棠无比为难,想要伸手捂住胸口的跳动,不让它打扰祝星。
母亲在生育沙棠时离世,是她让祝星没了母亲的疼爱,让祝廷维没了深爱的妻子。
沙棠出生时,伴随荧惑之星降世,留有荧惑之命的印记,是不祥的天命诅咒,又称作“灾星”之命,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与伤害。
她的母亲死前,曾哭叹此女命运多舛,身怀荧惑之命,只有二十岁的人间寿命。
沙棠今年刚满十八,若是按照诅咒预言,她只剩两年的活头。
屋中安静片刻后,沙棠才低声道:“阿姐怎么会嫁去青州?”
“青州温家,如今代管十二天州。这些年,我们飞玄州与青州多次敌对,爹爹好几次拦了温家的路,如今温家得势,要我嫁给温家不受宠的小儿子,温聿怀。”
祝星说得细若无声,眸光也暗淡几分,她轻扯嘴角,面容悲戚:“云祟去听海关为我取药,陷入妖海,命悬一线,若是不答应温家的要求,云祟就永远留在妖海,回不来了。”
沙棠听到这,控制不住地抬头,刚好撞进祝星盯着她的眼底。
云祟与姐妹二人一同长大,是宋长静的徒弟,也是祝星敬重的兄长,更是沙棠从小到大唯一能依赖的人。
“师兄他……”沙棠刚开口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云祟师兄对她很好,但沙棠知道,师兄更喜欢阿姐。
若是得知阿姐要嫁给别的男人,肯定会很生气,也会很伤心。
沙棠笨拙道:“父亲不会答应的。”
祝星轻轻摇头,示意沙棠走近些,沙棠迟疑着,还是顺她的意往前走去,在床沿边坐下,乖乖靠近。
“你被养在深楼里,一个月也就只能离开深楼一两天,所以才不知外边的世界如何。”祝星伸出手,轻轻捧着沙棠半边脸颊。
虽然是刚从被褥里拿出来的手,却如寒冰,抚上沙棠温热的脸庞,给她带来阵阵凉意。
沙棠一动不敢动。
“阿棠。”祝星充满郁色的眸子倒映着少女懵懂的脸,凄然一笑,声似绝望,“我心悦你师尊,若是嫁去青州,不如一死。”
沙棠听后,久久不能回神。

第2章
沙棠忘记自己是如何离开常月楼的,她脑子里一直回想着阿姐最后说的话。
那双眼中透露出的郁色与凄然,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沙棠心上,令她辗转难眠,惶恐不安。
入睡前都在反问自己:
又是我给阿姐带来的不幸吗?
云祟师兄若是回不来,会死在妖海吗?
阿姐若是真的寻死怎么办?
父亲……不会让阿姐嫁去青州的吧。
祝家在飞玄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仙门世家,祝廷维也曾想要帮沙棠解除“荧惑之命”的诅咒,却没想到因此害了自己的大儿女。
祝星小时候是健康活泼的,见谁都是一副笑眼,嘴甜爱哄人开心,性子像极了她母亲。祝廷维痛失爱妻后,看见大女儿,就常常想起死去的夫人,会心生慰藉与怜惜。
他看见小女儿也会想起亡妻,但心中情绪却是复杂的。
又痛又恨。
沙棠趴在桌案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也有阿姐决绝的声音:“……若是嫁去青州,不如一死。”
她梦到十岁那年,父亲带她和阿姐去垂仙峡结仙缘。
在云雾缭绕的悬崖口前,青松苍劲,半截身子在悬崖外边,摇摇欲坠。
父亲和旁侧的几位仙君谈论她“荧惑之命”的事,神色沉冷,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孩朝悬崖边越靠越近。
沙棠被沾了露珠的松叶吸引,好奇上前时脚下一滑,身旁的阿姐伸手抓她,往前踉跄一步,却朝悬崖下方摔落。
垂仙峡下是刻骨寒雾,还有无形的冰棱,十四岁的小女孩掉下去,哪怕有灵根护体也遭受重创,从此根基不稳,变得病弱不堪,性情也因此大变。
沙棠梦见阿姐得知自己灵根受损,再难修炼的消息时,她放声尖叫,泪水盈满眼眶,从前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眸,此刻充满直白的怨恨。
阿姐恨声道:“你害死了阿娘,如今还要来害我!”
父亲将情绪失控的阿姐护在身后,再将脸色煞白的沙棠带走。
这天之后,她就被父亲关进了竹楼中,只能偶尔在府中走动,若是外出,必须有祝廷维的准许,或者长静仙君的陪伴。
沙棠梦到她跪在竹楼中,颤抖着抬头,目光怯生生地望向门前父亲高大阴沉的身影。
父亲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逆反的月光刺目,光晕冰冷,如同父亲的话一样寒冷:“你会害死所有人的。”
“所以你得记住,你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夜风猛烈地撞击门窗,将窗户嘭地一声击打撞开,也将沙棠吓醒,她呼吸急促,额上都是汗,手心发热,撑桌站起身去关窗户。
沙棠来到窗前,神情还有些恍惚,没能从梦中回过神来,直到看见窗外夜幕中飞过的火凤身影,又想起阿姐要嫁去青州的事。
该怎么办。
沙棠坐回案边,望着桌上没有写完的书文发呆。
她被关在竹楼上,除了发呆,便是看看书,写写字。平时会有云祟师兄来陪她玩,跟她讲外边的趣事,这才让沙棠觉得时间过得快些。
师尊宋长静隔三五天也会来看她,教她术法。
但沙棠天资不够,灵力微弱,不是修炼的苗子,也没有什么仙缘,只有诅咒。
沙棠努力跟着宋长静学术法、符咒,可她天资愚钝,能力不够,再努力也没用。
宋长静也没有苛责,他脾性温和,也对沙棠心有怜惜,不忍她一个小姑娘终日被困竹楼,待她总是和颜悦色。
这两日师尊来看她时,俊朗的白衣仙眉间也染了几分令人心揪的愁色,沙棠不敢多问,只乖乖抄写师尊指定的书文。
当师尊要走时,沙棠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师尊,师兄他……还没回来么。”
宋长静侧目看向常月楼的方向,低声道:“若是温家的要求没有被满足,云祟很难回来。”
沙棠低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般,不敢再看宋长静。
送走师尊后,已经入夜,侍女给她带来晚膳,等沙棠吃过后又收拾带走,再次留她一个人在屋中。
沙棠也已经习惯了。
只是今晚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不安,觉得抄写累了,刚站起身,就听见门外侍女低声道:“二小姐,家主来了。”
沙棠瞬间紧张起来,她低低应了声,拿过一旁的外衣披上,这才去了二楼见祝廷维。
屋中亮着烛光,祝廷维背对着她,站在堂屋正中方,抬头看着前方的女人画像。
画中的女人低垂着眉眼,温婉秀美,是他的亡妻,也是沙棠的母亲。
沙棠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靠近,也低垂着脑袋,只盯着自己的裙摆,轻声道:“父亲今晚来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祝廷维望着画像的眼珠微动,收敛了上一刻的追忆,敛下心神。
他没有回头,淡声道:“温家的事,你阿姐已经和你说过了?”
沙棠的心跳如擂鼓,响声在她耳边十分清晰,一句话也要在心中斟酌好一会,才怯生生地说出:“阿姐说她不想嫁去青州。”
“她自然是不愿的。”祝廷维说,“你阿姐身体不好,青州太远,她去不得。”
沙棠自知没有谈论这件事的资格,闷头不知道说什么。
“你师尊的伤还没好,青州温家得势,我与温家结仇多年,如今正是他们风光报仇的时候。”祝廷维说,“你师兄云祟被困妖海,生死全靠温家一句话。他若是没有将药寻回,你阿姐也活不长了。”
怎么会这样?
沙棠听得呆住。
她被关在竹楼中,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这些年温家在外的动作。
突然告知她这些消息,沙棠也是懵懵懂懂。
祝廷维顿了顿,却道:“温家向我求娶你阿姐,是因为知晓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却要将她嫁给温家毫无存在感的小儿子,以此来折辱你阿姐,报复飞玄州。”
沙棠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她不清楚为什么,只知道父亲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这些话。
自从十岁那年的事后,父亲就很少来看竹楼看她。
“但温家的要求必须满足,要让云祟带着药回来,才能救你阿姐。”祝廷维转过身来,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低垂着脑袋的少女,“你也要救你阿姐。”
“是你将她害成这样的。”
随着祝廷维的话音落下,沙棠耳边剧烈急促的心跳声忽然停了。
她在短暂的耳鸣声中颤抖地眨了下眼,黑长的眼睫微卷,在她皙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
要如何救阿姐?
祝廷维说:“你替她去青州,替她嫁给温聿怀。”
父亲不容拒绝的语气,让沙棠茫然地抬起头来。

第3章
沙棠听得怔住,她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屋中只剩下祝廷维说话的声音。
他冷沉的声音在沙棠左右耳中来回响起:
“……星儿伤后就未曾出过飞玄州,温家也没人见过她。”
“你们长相相似,只要你不说,他们认不出来的。”
“你不仅要救你阿姐,还要救你师兄,他们从未嫌弃过你的灾星诅咒,也都曾被你伤害过。”
“嫁去青州后,你要想办法让云祟尽快回来。”
“我迟早会解决温家的。”
“你能活到二十岁,所以死不了,可若是你阿姐去了,那就必死无疑。”
“你得救她。”
沙棠望着父亲毫不动摇的目光,望进这个男人眼瞳最深处,也没有看见半分犹豫,反而十分冷静。
在祝廷维的命令下,她并没有权力拒绝,也不敢拒绝。
沙棠只怔怔地点了下头,直到祝廷维离开,她还是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这天夜里沙棠坐在桌边静思,平复好心绪后,重新拿起笔,将没有抄写完的书文继续写着,她写得很慢,直到天亮也没有写完。
望着窗外转瞬明亮的天际,沙棠脑子里却想起昨晚祝廷维的声音:
“婚期将至,两日后你就去吧。”
如今天亮,只剩下一日了。
侍女敲响屋门,怕打扰她,轻声道:“二小姐,你醒了吗?”
沙棠起身去开门,乌黑湿润的眼眸望着侍女。
侍女低下头去:“大小姐那边请你过去一趟。”
沙棠揪着衣袖擦了擦脸,给自己洗漱一番便去了常月楼。
到常月楼下时就能闻到浓厚的药汤苦涩味,每天早晚这苦味是最浓的,而这些明显的气味,都在提醒沙棠,是她给祝星带来的不幸。
沙棠刚进屋,侍女便端着药碗离开,里屋的窗户仍旧紧闭着,帷幔被放下一层又一层,连里边的人影都瞧不清。
她掀开帷幔朝里走去,看见祝星坐起身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神色恹恹地翻了两页,没心思看下去,便又将书页合上。
“你来了。”祝星抬眼朝走过帷幔的沙棠看去。
沙棠停在床边几步远的位置,下意识地低着头,不敢看对方,轻声道:“阿姐。”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屋中因而变得寂静,还显得有几分诡异。祝星只是看着她,沙棠低着头,虽然避开了阿姐的目光,却在这份沉默中感到无比难捱。
“为何不敢看我?”祝星问她。
沙棠被问得更加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小心翼翼不敢靠祝星太近,怕又因为自己的灾星诅咒给她带来不幸和伤害。
若是阿姐又一次歇斯底里,朝她露出怨恨的目光,沙棠便觉得心脏被揪紧,难以呼吸,好似有泼天潮水将她瞬间淹没,强烈的失重感令她忍不住恐惧晕厥。
沙棠仍旧没敢抬头,只轻声道:“阿姐有什么事吗?”
祝星听得低笑声:“我就快要死了,你却不愿多看我一眼吗?”
“……阿姐不会死的。”沙棠说。
“你为何就是不懂呢,你知道嫁给温家代表什么吗?”祝星目光幽幽地盯着她,“听说温家的小儿子温聿怀和你一样,没什么本事,无法结仙缘,在温家也不受宠,远不如他那位一剑斩退数万妖魔的兄长。”
“没有家族扶持,没有自身本领,若是性格再恶劣些,成亲后非但无法保护我,还会对我拳脚相加。”
“让这样的男人碰我一根头发,我都嫌恶心,无法接受。”
祝星说:“我是绝不可能妥协嫁给温聿怀这种无能的男人的。”
沙棠不知道嫁去青州会有如此遭遇,心里紧张得打鼓。
她恍惚想起曾经在书文看过嫁娶的词,懵懂不知其意,正巧云祟师兄在旁,少年笑眯着眼,手指点着书上配文和她解释:“要两情相悦者,才可嫁入他人府,娶进自家门,结为夫妻。”
“两情相悦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就是从今以后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也只对我一个人好!”
师兄的声音远去,阿姐的声音唤回沙棠的思绪。
祝星望着脸庞红润的少女,瞧着粉嫩光滑,气色养人,也就令少女显得越发明艳。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病弱惨白,还有些发凉的脸颊,笑道:“祝棠。”
沙棠愣了下。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自从十岁那年,她被祝廷维关进竹楼后,就让她改了名字。
“我确实恨你。”祝星眼睫轻颤着说道,“我讨厌你荧惑之命的诅咒,讨厌你害死了阿娘,也讨厌你给我带来的不幸,让我失去了一切。”
“你是灾星,却只会给旁人带来灾难,不会让自己受苦,这点我也讨厌。”
祝星说着,眼中盈着泪水:“想来你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痛苦的,这样也好,我实在是……太恨你了,无法原谅,只有忘记你的存在时才能好受些。”
如此直白的话语和恨意,让沙棠脸色也白了几分。
她的头垂得更低,便知道她的到来会惹祝星伤心,惶恐着思考要不要赶紧滚。
祝星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她靠着床头,语气哽咽道:“你走吧。”
“下一世,希望你我都能摆脱今生的命运。”
沙棠这才缓缓抬头,乌黑的眼眸望着床上的女人,视线扫过她脸庞的泪水,脑子里回想着女人方才说的字字句句。
“阿姐。”沙棠艰难地开了口,“你不会嫁去青州的。”
“……是我去。”
*
沙棠回到竹楼时,觉得累极了。
她趴在窗边桌案前,闭眼又睡不着,刚坐起身,就看见窗外有火凤的光芒闪过,这次却不是去往常月楼,而是朝她的竹楼飞来。
见是师尊来了,沙棠急忙擦了擦脸,整理好仪容。
白衣仙落在她窗前,抬头时却不再是往日的和煦的笑颜,眼中的愁绪与难堪十分明显,看着沙棠说:“阿棠。”
沙棠顿在原地,与他一墙之隔,窗户全开,乖乖站在屋里听着。
“我知道这很卑劣,可算我求你……”宋长静透过敞开的花窗,望着屋里神情乖顺的姑娘,晦涩道,“求你救救星儿。”
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在向她求救,要她救救祝星。
沙棠听了许多这样的话,从父亲那里,从侍女的窃窃私语里,却没想到还能从师尊这里听见。
可她愣了片刻后就想起来,对了,阿姐喜欢师尊,师尊也是喜欢阿姐的。
他们两情相悦。
有姻缘,可嫁娶,成为令人艳羡的一对。
从今以后阿姐也有人照顾,有师尊在,没人能让阿姐受苦的。
阿姐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能开心。
沙棠望着神情难堪却又悲伤的宋长静,他似乎也不想对自己的徒弟提出这种要求,他也忍了许久,却因婚期将至,再也忍不下去了。
宋长静张口,欲要再说什么:“阿棠……”
“师尊,你不用再说。”沙棠的视线垂落,看向了自己的裙摆,她轻声说道,“我会救阿姐的。”
“父亲昨夜已经和我说过,师尊便不用再说了。”
沙棠的手指轻轻放在桌沿,搭在边缘,她也不知为何,心里闷得厉害,眼中起了一瞬的泪花,却又被压了回去。
*
师尊后来都说了什么,沙棠也没认真听,她觉得有些累了,等师尊走后便缩在床上睡去。
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她在水中往下坠落,窥见了外边碧蓝水光,也窥见了站在岸边的男人。
当她想要看清这个人的脸时,却睁开眼醒了。
从前关在竹楼无人陪伴的日子,时间过得很慢,这两天沙棠却觉得时间眨眼便过去了。
一觉醒来,便到了她离开飞玄州,替姐出嫁去青州的时间。
祝廷维安排了极为隆重的送亲队伍,由他的心腹张柘领队护送,府门前已有十二匹天马待命。
它们状似巨犬,两腹长翅处于收敛状态,长身和羽翼都是皎洁的白,唯有头部漆黑,拉着婚轿,正低垂着头等待主人的到来。
嫁衣也是祝家准备的,似乎是赶时间,寻了他人未穿过的嫁衣给沙棠,所以她穿着有些显大,不太合身,却也顾不得了。
侍女为她打点妆容,在她皙白的肌肤上点缀着几笔金箔花样,勾勒出眼尾线,朱红笔尖将她眼下的淡黑泪痣点缀成红色,衬得这张脸越发明艳妖媚。
唯有主人乌黑湿润的眼眸撑不起这份妖媚,眸如鹿眼清澈水润,满是怯意与迷惘。
祝廷维不会让其他人看见她的脸。
于是沙棠从出门时就被盖上红纱布遮住了脸,一直到被人送上婚轿。
偌大的婚轿中只有她一人。
外边祝贺声声,听起来十分热闹,来自飞玄州的仙门世家们纷纷赶来送礼,走个过场。
天马嘶鸣,载着婚轿飞上天幕。
离开飞玄州这天,沙棠谁都没见到。
没有见到父亲,没有见到阿姐,也没有见到师尊。
她的护亲队伍有几十人,大气又热闹,可她依旧觉得孤零零的。
沙棠将红纱布解开,欲要掀开轿帘回头看一眼,却又在伸出手时顿住。
——嫁去青州,我真的不会死吗?
——我只能在二十岁那年才死去吗?
沙棠缓缓收回手,又重新将红纱布给自己盖上,也许离开父亲和阿姐才是好的,远离他们,才能不带给他们灾难与伤害。
*
飞玄州与青州相隔甚远,是十二天州里距离最远的两州。
即使是靠天马飞行,也过了五日才到青州内。
送亲队伍刚入青州境内,就被温家使者拦下,为他们领路。
温家使者无视领队的张柘,直接来到婚轿旁,对里面的沙棠道:“这两日主家在进行山祭祈福,因此天马不可在山空飞行,需得绕路从主家后山进入,还请祝小姐理解。”
这番话说得不紧不慢,神色还有几分敷衍。
张柘看得心里暗火,没让沙棠回答,沉声道:“温家就是这样迎接我们的?”
温家使者道:“诸位或许不知,山祭祈福,在我青州可比婚嫁事宜重要百倍,这是青州的规矩。”
张柘没想到温家竟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欺辱人,连装都不装,气得双目喷火,却又不敢在这时闹事反抗。
祝廷维要他务必将云祟和给大小姐治病的药带回去,当下也只能忍了。
他冷冷地望着温家使者:“还请带路。”
温家使者牵唇一笑,招招手,让他们跟上。
沙棠之前在婚轿中睡着了,也没有听见温家使者和张柘的唇枪舌剑,此时她悠悠醒转,揉了揉眼睛,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醒来时却又不记得了。
她唤来张柘,才得知到了青州,到了一个从未去过,也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听着外边的虫鸣鸟叫,沙棠心生好奇,悄悄掀开轿帘一角,看见外边漆黑的天色,星月都隐入黑沉的云雾中,唯有送亲队伍的提灯在夜幕中闪烁着光芒。
他们已经靠近温家后山地界,走在蜿蜒的山路中。
沙棠瞧见远处河畔飞舞的萤虫,它散发的点点绿光起起落落,随后越来越多的萤虫来到河岸边,将微弱的光芒扩大,宛如地面的银河。
沙棠被这景色吸引,将帘子整片掀开。
大风忽至,将聚拢成银河长线的莹虫吹散,也将轿帘吹飞,沙棠抬手压住被她掀盖在头上的红纱布,夜风太过猛烈,让她往婚轿里躲去。
天马发出暴躁和惊惧的嘶鸣声,在原地踏步。
张柘拔剑警觉道:“保护好大小姐!”
在漆黑的丛林深处,大量飞鸟振翅鸣叫着飞出,将送亲队伍的目光吸引,黑色的鸟群扑腾着翅膀朝送亲队伍飞来。
它们张开的嘴巴中聚拢带毒的黑雾,露出尖锐的爪牙,撕碎天马的翅膀,乌泱泱一大片袭来,像是一大块天幕塌了下来。
天马被抓伤和撕碎翅膀,发出凄切嚎叫,撒腿朝着鸟妖群外疾驰而去。
“大小姐!”
张柘挥剑斩开鸟群,朝着远离的婚轿追去。
烈风不停,天马速度极快,疾驰中不顾婚轿中的主人,鸟妖飞进车内,尖锐的利爪在鲜红精致的嫁衣上抓出裂痕。
沙棠从婚轿中摔下去,落地河畔草丛滚了一圈,她刚撑地坐起身,蒙着脸的红纱布被鸟妖叼走;她抬手要挡,却见水面掀起巨浪,哗啦的出水声响彻在耳边,水珠被飓风吹落在她发梢和裙摆,也落了几颗在她脸上,滑落时仿佛泪痕。
巨大的双翅红鱼从水中飞上天目,它拖着长长的尾巴,似鱼似鸟,发出凄凄叫喊,却让大地震颤。
沙棠认得它。
在书文中见过,师尊告诉她,这妖名为蠃鱼,是能生双翼飞行,给世间带来水灾的妖兽。
被关在竹楼多年的沙棠,见到自己从书中学来的妖兽,第一时间不是害怕,而是好奇。
她不知为何在青州温家后山地界,竟会被妖兽袭击。
蠃鱼太过庞大的身躯,衬得她如蝼蚁渺小,在沙棠还未反应过来时,它已晃动双翅,扇出飓风,卷起周遭山花与青草,让它们和沙棠一起坠入水中。
入水的瞬间,蠃鱼和鸟妖群的鸣叫远去,天马的嘶吼也已消失,沙棠仰面朝深处坠落,竟意外发现天上乌云退去,露出了皎洁的月光。
月光太过明亮,强大,竟让深沉的水下也受到照耀。
此刻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沙棠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要做什么,她在短暂又快速的一瞬间,视线漫无目的地,窥见站在河畔的身影。
那人着一身玄衣,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烈风吹起他的墨发,擦着他的下颌飘扬而起。
男人戴着一张黑白的獠牙鬼面,似乎出自某个凶煞之神,可沙棠却记不起来。
清澈水光中,草屑与落花打着旋,红纱布擦过她的双眼被水流带走。
沙棠望着河岸边的人影,这一年来无数次梦到却忘记的场景逐渐清晰,与眼前的景色重叠。
梦里梦外竟无一差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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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当沙棠醒来时,看见的是陌生的屋子,屋中光线晦暗不明,门窗紧闭,外边似乎有人,能瞧见晃动的影子。
她感觉大脑有些昏沉,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直到清醒些后才坐起身。
身上穿着的还是那身红嫁衣。
沙棠伸出手,垂眸打量身上的衣物,被鸟妖利爪划破的口子还在,勾出的丝线让这件精致的衣物变得破破烂烂。
这些提醒她落水的事实,并非只存在梦中。
她在水中窥探时,蠃鱼回到了水中,于是站在岸边戴着鬼面的玄衣男人也来到水下。
几乎是眨眼间,他就来到自己身前。
沙棠抬手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已经来到青州的事,也是在温家后山遇到的妖兽袭击,那现在……是在温家了吗?
她抬头看向站在屋外的两道人影,希望是张柘,起身过去开门。
屋门一开,守在外边的两名侍女惊讶地回头。
外边没有一个是沙棠认识的人。
屋门正对着精致素雅的庭院,两旁都有游廊相接,能瞧见黑沉的天幕,视野倒是宽阔,与她住的竹楼相比,可活动范围大了不少。
沙棠看后呆了呆。
守在门前的侍女春尧垂首道:“祝小姐,可有哪里不舒服?”
沙棠这才回神,眼珠子转向侍女,轻轻张嘴:“这是哪里?”
春尧不紧不慢地答道:“使者今日接到送亲队伍入青州,只是在后山不巧遇上妖兽袭击,祝小姐落水晕过去,是少主将你救起,送到小青峰来休养。”
少主?
沙棠不明所以:“是温聿怀吗?”
春尧惊讶地看她一眼,随即垂下目光解释道:“是温家少主,并非二少爷。”
温家少主,名叫温雁风。
沙棠这才想起来时父亲曾介绍过的温家人名字。
她要嫁的人是温家二少爷,温聿怀。
一个没有天赋、无法结仙缘,和她一样修行奇差的废物。
可温家少主,温雁风则与他们完全不同。
温雁风的灵根极佳,剑术、符箓、咒术样样精通,是十二天州难得一见的天才,仙缘稳定。
才十八岁时,就已被称作是十二天州的剑仙之一。
温雁风参与过大大小小的除魔战,守卫十二天州,斩妖除魔,在青州有着很高的声望,十分受人敬重。
温家两个兄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沙棠蹙眉,眼神担忧道:“李叔他们在哪?”
“在别院候着,祝小姐已经和二少爷成婚了。”春尧说,“这里是婚房,他们不可进入。”
……什么?
沙棠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昏过去了呀。
沙棠看了眼神色平静的侍女,到嘴边的询问又吞回肚子里。
温家要这婚事,本就是为了羞辱飞玄州,报复祝廷维。
她真嫁过来了后,哪还能对她好吃好喝地供着,不动手打骂都算好的了。
侍女恭敬道:“二夫人说祝小姐身子不好,落水后要多休息,还请你回屋,等宴会那边散场后,二少爷就会过来。”
沙棠闷声应了句,关门回到床边坐着。
她揉了揉眼睛,还有些困倦,可得知自己已经和温聿怀成婚后,又充满茫然与惊惧,神经紧绷着,难以放松。
屋中静悄悄地,屋外也没有动静。
沙棠在寂静中摸了摸自己冷却冰凉的脸颊,瞥见细白手腕内侧的划痕,脑子里瞬间想起水下的一幕:
近身的男人手中拿着散发妖冶红光的长剑,锋利的剑刃似乎斩开了一道水墙,她甚至能感觉到尖锐的剑气擦着脸颊飞过,她抬手抵挡,手腕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男人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沙棠身后张着嘴,试图将她吸入的蠃鱼。
沙棠在水中也听见了蠃鱼尖锐刺耳的叫声。
她并不怕水,虽然灵根微弱,没有仙缘,但她却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落水对她来说,和在陆地没什么分别。
却在妖兽和男人的对抗中受到波及,晕了过去。
不知为何,男人站在河畔时,沙棠只能看见他戴着的鬼面,如今他入水后,却透过鬼面看见下方那张脸。
虽然逆着月光,但横在两人之间的长剑反射出妖冶的红光,折射照亮在男人琥珀色的眸中,浅而明亮的眼,正如清冷的月光,神秘又淡漠。
沙棠放下手,拉了拉衣袖,将伤痕遮住。
水里的男人一剑割裂深水,剑气横扫,便将妖兽逼退。
听侍女说他就是温家的少主温雁风,少年出名的天才剑修,确实很厉害。
只是那气质……跟传说中温润如玉的温家少主不太一样。
沙棠脑子里乱七八糟,时而放空,时而想着许多事,直到侍女进来说:“祝小姐,二少爷因为山祭事忙,今夜便不过来了。”
温聿怀今夜不会来。
沙棠心里倒是松了口气,等侍女离开后,她摸了摸急促跳动的心脏,回头看柔软舒适的床铺,伸手探了探,还有点余温。
今夜就先睡吧。
沙棠缩在床铺最里面的角落,将被子叠放在床中,像是砌起一道高墙保护自己。
她心里默念暖身的口诀,但灵力过于微弱,念了好几次才起效。
好在屋中也不是很冷,一次暖身的术法足够她度过今晚。
*
沙棠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望着陌生的地方又惊讶了一番。
她在床边坐了许久才起身,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嫁衣有些苦恼,总不能一直穿这衣服,但这屋中也没有别的衣服给她换。
沙棠打开门,昨夜守门的侍女不在。
祝家的人也不知道在哪。
天光已亮,金色的晨曦洒落在院中的花树枝叶,游廊屋檐,沙棠望着偌大的庭院,被景色吸引,她小心迈步走出,沿着游廊走着。
沙棠踏着晨曦光芒在庭院中散步。
少女像只刚被放出笼的兔子,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和警惕。
她走走停停,时不时抬头看天色。
等好奇过后,沙棠又走回屋前,等着人来。
她从早上等到晚上,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别说来人,就是天上飞鸟都没来一只。
温家好像已经忘记她的存在了。
入夜后,庭院里的石灯自己亮起,小池边的湿地草丛还吸引来几只发光的萤虫,沙棠惦记着被困在妖海的云祟师兄,虽然心中惶恐,还是起身朝外走。
师兄要尽快拿着药回去救阿姐。
沙棠对这地不熟,绕了好些路才找到出去的地方。
温家比祝家还要大,占了好几座山,彼此相连,却又独立。
昨夜的侍女说这是小青峰,沙棠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只觉得出来后,走过部分曲径通幽的小道,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华美精致的府邸或是大殿。
沙棠没在路上遇见个活人,凭着感觉胡乱走着,到一半时心里已经在打退堂鼓,要不还是回去乖乖等着,这样出来乱晃,若是遇见别人给他人带来灾难可怎么办。
她几乎没有多想的,就将昨晚遭遇妖兽袭击的事,认定为是自己灾星命格带来的意外。
只要发生不好的事情,那就是她的原因,是她的错。
阿姐说得对,她的灾星命格只会给他人带来灾难和伤害,却不会伤害她自己。
所以人们才觉得恶心,厌恶她的存在。
沙棠脑子里有些混乱,走得有些累,她停在池塘边,抬眼看对面的白墙黑瓦的水廊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祝小姐。”
她惊讶地回头看去。
连接前方大殿的石子道上站着一行人,为首的白衣男子正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白衣绣金云纹,衬得男子高大俊朗,如明月皎洁,干净。墨眉不动,黑眸释放的笑意充满和善与几分关切,男人的五官轮廓端正俊俏,无论是衣着还是发丝,都显得一丝不苟。
沙棠看见男人时,想起在水下,鬼面遮掩下的那张脸,有四五分相似,却又不是他。
“昨夜妖兽袭击,让你受惊了。”白衣男子笑着朝沙棠走来,语调如春风和煦。
沙棠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他身旁腰间佩剑的男子沉声解释道:“这位是温家少主,昨夜妖兽袭击送亲队伍,是少主及时赶到,从蠃鱼口中救下祝小姐,带回小青峰的。”
温家少主,温雁风。
沙棠也听侍女说是温雁风击退妖兽救下她的,可眼前的人,跟水里击退蠃鱼的根本不是同一个。
因为无法理解,沙棠话答得磕磕绊绊:“多、多谢。”
温雁风那双漆黑眸子带笑注视着她:“聿怀呢?没和你一起出来吗?怎么还让你穿着昨日的衣服。”
沙棠没法答,她望着眼前男人带笑的眼眸,怀疑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时,听见一道甜甜的呼声从对面水廊传来:
“雁风哥哥!”
沙棠与温雁风一齐转头看去。
水廊白墙下跑过一抹粉色的身影,少女活泼灵动,跑起来时像是翩飞的蝶,不自觉吸引他人目光变得柔软怜爱。
少女跑得有些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身后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抓住她,让她站稳:“慢点。”
沙棠看见站在少女身侧的玄衣青年,衣上绣纹暗淡,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这种又沉又暗的色调,反倒衬得他肤色过分白皙,衣发与肌肤一黑一白的鲜明对比,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脸庞。
水廊那边的夜灯光芒偏暖,照见下方的玄衣青年颀长身姿,面如冠玉,微光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微卷的眼睫轻颤一瞬,便让投在皙白面庞的阴影晃了晃。
青年松开手,侧目神色淡淡地扫了眼池岸边站着的人们。
他长得和温雁风有三四分相似,只是温雁风给人感觉温文儒雅,青年却更似清矍疏冷。
沙棠望见青年看过来的眼眸,夜灯照耀下,显得越发浅淡却又明亮的琥珀色眼瞳,似乎将主人的情绪收敛克制着,只看得出几许沉静与淡漠。
水里的记忆并非她的错觉,或是她的幻想。
沙棠望着对岸的人,听身旁的温雁风与少女说话的声音,终于明白,昨夜入水击退妖兽的并非温家少主,而是温家的二少爷,温聿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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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雁风哥哥!我和二哥等你好久了,你在这干什么?”
从水廊跑过来的少女嗓音如铃清脆悦耳,略带撒娇的语气,听得人心都酥软。
“慢点,跑这么急做什么。”温雁风目光含笑地看着少女。
闻今瑶望着温雁风笑了下,这才去看站在旁侧的沙棠,与她绣纹精致亮丽的衣裙相比,沙棠这身被剑气划得破破烂烂的嫁衣,让两人瞧着对比鲜明。
“这是二嫂嫂吗?”闻今瑶扑哧笑出声来,回头对慢一步过来的温聿怀说,“二哥,你怎么没带她一起过来呀!”
温聿怀看了眼沙棠,没说话。
沙棠被他这一眼扫过,不自觉地低下头。
眼前的人和气氛对她都很不友善,让她心里的退堂鼓咚咚直响。
温雁风说:“我正要过去,路上碰巧遇见祝小姐,她应该是来找聿怀的。”
“那我们正好一起过去呀!”闻今瑶要朝低着头的沙棠走去,被温雁风伸手拉走,“祝小姐和聿怀刚成婚,需要多多相处,你我就不要打扰他们夫妻二人了。”
“什么呀,就算娶妻了,二哥也可以跟我们一起玩啊。”闻今瑶被温雁风拉着走,频频回头看温聿怀,“二哥!带着二嫂嫂一起来啦!”
温聿怀并未答话,眸光微柔,目送闻今瑶离开。
待人都走完后,水岸边就只剩下沙棠和温聿怀两人。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沙棠被关进竹楼后,能见到的人十分有限,不是师尊就是师兄,她也不敢常去祝星的常月楼,就怕给祝星带来灾难。
随后就是竹楼负责看守她的侍女们。
沙棠已经很久没跟陌生人交流过,何况眼前的人是她替嫁后的“夫君”,却也是与祝家有怨的仇家。
被刚才那一闹,沙棠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直到温雁风和闻今瑶走远后,温聿怀才收回视线,余光瞥向身后低头不语的人。
祝家的大小姐身子体弱,祝廷维为了这个女儿,在十二天州各处寻找护体灵药。外人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症,却能知道她身子骨不好。
温家要祝廷维的大女儿祝星嫁到温家来,与要祝廷维的半条命没什么差别。
只是没想到祝廷维竟真的给了。
温聿怀转过身,面向沙棠,这一举动让沙棠神经紧绷,莫名的压迫感袭来,令她心生惧意。
“回去。”
温聿怀说。
他的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面对眼前这个被温家选中,用来羞辱祝廷维的存在,温聿怀只觉得麻烦。
因为这位祝小姐被温家嫁给自己后,他也成了被羞辱的对象。
不轻不重的两个字,却敲打在沙棠本就惶恐的心头,宛如巨石落地,碾碎了她所有想法。
“好、好。”沙棠磕磕绊绊地答道。
寂静片刻后,谁也没有动。
温聿怀盯着她问:“不走?”
“我……”沙棠鼓起勇气抬头,目光却飘忽地看向前边弯弯绕绕的小道,“不知道……走哪回去。”
她被吓得都忘记之前从哪来的了。
温聿怀眉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后迈步离去。
沙棠在原地愣了愣,急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沙棠与温聿怀保持距离,夜色掩盖下,她才敢抬头仔细打量前方的身影。
从后看,青年身如玉竹挺拔,石道边的花草随着夜风轻轻摇曳,偶尔会擦着他的衣摆,远处楼阁大殿里灯火熠熠,随着他们的走动时远时近。
还有人们推杯换盏的笑闹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人们发出了一阵阵大笑,声音传到此处,让沙棠侧目看去。
远方大殿里的人们,正在庆祝昨夜温家少主击败妖兽蠃鱼。
人们恭维的声音实在是太大,虽然断断续续,可沙棠也听见了,她看向走在前边的温聿怀,这人肯定也听见了。
可温聿怀没有朝那边看过一眼。
*
温聿怀将沙棠带回小青峰的偏殿,停在大殿门前,示意沙棠自己进去。
门前没有人值守。
沙棠走到门前,一路犹豫,此刻还是鼓足勇气回头,目光颤颤地望着台阶下方的男人,询问:“我……”
到嘴边的师兄两个字被她紧急吞了回去。
她是“祝星”,不能叫云祟师兄。
哪怕眼前的姑娘说话都咬舌头,温聿怀仍旧神色清冷,目光淡漠地注视着她。
沙棠一鼓作气再而衰,被打断后,气势就一度弱了下去:“云祟……什么时候才能从妖海出来?”
温聿怀没有答话。
沙棠心跳得厉害,还是颤抖着开口:“你们答应过,我嫁过来后,就要救云祟出来,放他回飞玄州。”
温聿怀看着她,这姑娘在飞玄州长大,被祝家上下捧在手心里宠着十多年,所有才有如此令人厌恶的天真。
温聿怀站在门前阴影中,那双浅亮的琥珀色眼眸也染上暗色,本就锐利得不敢让人多看,此刻宛如沙棠在水下看见那把散发着红光的长剑,也染上几分妖冶之色。
青年唇角微弯,似礼貌微笑的弧度,他问沙棠:“你能在温家活多久?”
沙棠想不出答案,愣在原地。
能活多久?
两年?
沙棠又不自觉地垂下头,说出违心话:“我不知道。”
温聿怀见她如此,倒是没心思再与她多话,转身要走,却被沙棠叫住:“可这和救云祟有什么关系?”
少女脸上的新娘妆容依旧,明艳灿烂,话却说得低闷,温聿怀回首时,余光瞥见她茫然的神色,对这位养在深闺,被人宠爱着长大的“妻子”,眼里透露出几分嘲弄之意。
温聿怀说:“等你死后,他就能回飞玄州。”
望着沙棠略白的脸色,温聿怀平静的话里多了点无趣。
他离开时在门前布下结界,让沙棠出不去。
外边多得是人等着看她笑话,准备捉弄羞辱她,与其去外边惹麻烦,不如安安静静待在屋里边等死。
温聿怀给出的消息让沙棠不敢相信,但她一想到云祟回不去,阿姐的药送不到,就有些着急,朝外跑去要追温聿怀,刚往前两步,才到石阶前就被结界拦住。
她站在门前,目光怔怔地望着温聿怀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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