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妤傅绥之

第11章
五月初五当天,金明池边加派了几层人手。
这似乎是可以被理解的——禁中刚接回一位公主,据说魏家遭到贬斥也与此有关。
一大早傅知妤就被女使们叫起来洗漱,支撑她没有一头栽倒在地昏睡过去的,就是她真的很好奇傅婉禾那群面首究竟有多离谱,以至于荷月要忧心忡忡地叮嘱她离他们远一点。
放生会最大的看点也就是王孙贵胄与民同乐,每年五月初五在金明池边放生鱼龟。届时也会有许多小贩沿街摆摊,售卖冰碗和饮子。
这样大的盛会也不是凭空而来,轮流由士族豪奢们举办,而王孙贵胄们会在当天出席,以此拉近士族与皇室的关系。
有人敲了敲车壁,傅知妤挑起车帘,就看到傅楷之的脸放大在眼前。
傅知妤眨了眨眼:“四哥有什么事要说?”
傅楷之故作神秘:“等会儿给你看个好东西。”傅知妤追问是什么,他却不肯说,惹得傅知妤探出身子锤他两下。
远处的城楼上,高度恰好能眺望至广场,一览无余。
陛下突然亲临,不曾提前告知城楼上的卫兵们,只由张世行和方瑞陪同。
张世行顺着陛下的视线看去,公主的车舆停在广场上,四殿下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冲着气呼呼的小女郎做鬼脸。
看起来是一副兄妹情深的景象,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陛下长久驻足观看的。
在傅绥之做储君时就和张世行有所往来,他不曾觉得陛下是个会念手足之情的人,这次却让他额外带一支几十人的小队混入金明池边的人群中。
暗桩密切盯着魏家的动向,魏轲已经被送去外地休养,魏家看起来似乎是打算面壁思过,但张世行长久以来的直觉告诉他不会这样简单的结束。
表面的风平浪静不意味着息事宁人,也可能是猎物走投无路之际垂死挣扎,奋力一搏。
·
金明池边人头攒动,大家都想一睹公主的姿容。
等车舆停下,公主从中款款走出,一身天水碧的长裙,衣袂纷飞,清丽婉约。
隔着岸边远远地望上一眼,哪怕面容模糊不清,只看到了窈窕的身影,也足够百姓们当作几个月的谈资。
士族子弟们早早被长辈们叮嘱要多在公主面前露脸。
如今公主尚未婚配,禁中也不曾有驸马的心仪人选,他们揣摩着陛下的心思,猜测或许放生会就是让公主先看看人的意思。
实际上傅知妤没想过这一层,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傅楷之在路上指给她看,他已经建成的亲王府邸。
长平郡主寻过来的时候,他还红着脸又提了一次,暗示他也将要封王娶妻。
魏忻白了他一眼。
魏家的风波没有引到长平郡主身上,只是别人看她还是以魏家人的身份看待,互相问好时不免有些尴尬。因此魏忻没说几句就找到他们这来了。
金明池水波潋滟,有龙舟经过,船手们赤|裸上身,露出健硕的肌肉。
傅楷之往侧边一步,挡住了长平郡主和傅知妤的视线:“有伤风化,不能看!”
“更有伤风化的都看过了,这算什么。”魏忻嘀咕几句。
傅知妤知道她在说傅婉禾的事,刚才来的时候就看到傅婉禾带着几个面首在草地上喝酒,以轻纱做帘幕,围出一块地方,见到傅知妤还招手问她来不来一同饮酒,吓得傅知妤马上扭过头。
岸边熙熙攘攘聚集着许多人,傅楷之随意瞥了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张世行?
傅楷之盯着他看了会儿,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张世行注意着岸边人群和公主的动向,自然也发现了傅楷之朝他看来的视线,按下斗笠转身没于人群中。
傅楷之追了上去,魏忻轻轻哼了声,不去理他,拉着傅知妤的手往树荫下走去。
那些注意着她们的士族公子们原先顾忌傅楷之在侧,不敢贸然上前,现在傅楷之离开只留下两个女郎,他们便摇着扇子靠近。
湖边清风阵阵,卢三郎的鼻子比狗还灵,在风中捕捉到女郎的香粉气味,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瞧去,只见到了女郎的侧影。
手肘捅了捅边上的人,卢三郎指着她们说道:“谁家的小娘子,好受欢迎。”
赵如璋抽出空来看了眼,不远处的树荫下,几个衣衫华贵的公子正和两个妙龄女郎搭话。
女郎明眸善睐,面若桃花,卢三郎看得有些呆了,被赵如璋拍了几下才回过神。
“那是公主。”
卢三郎怔了下:“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是公主?”
赵如璋翻过一页书,语气淡然:“她刚才与四殿下一块儿在湖心亭。”
“竟然能见到公主玉颜,我真是死也值了……”卢三郎喃喃自语,突然觉得不对劲,反问他,“你这小子嘴上说不想尚公主,是不是心底还打着主意呢?不然怎么会注意到四殿下和公主在一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如璋说道,“金明池周围的守卫比平时多了很多,还是少凑热闹为妙。”
卢三郎环顾四周,的确和赵如璋说的一样。他还以为这书呆子只会看书呢,出门也手不释卷,没想到观察得这么仔细。
说到底,卢三郎也只能心底羡慕一番,并不敢真正上前。
他打量了下身边好友,又一次感叹探花郎的心如坚冰,一路上对多少个女郎的示好视若无睹,以至于殃及池鱼,连带着他也被女郎们嫌弃。
等龙舟靠岸,湖中趋于平静,小厮们扛着一箱箱鱼龟来到岸边,在各自主人的指挥下,将它们倾倒入湖中。
魏忻并不去凑热闹,不屑道:“清晨贩夫走卒们捕获来鸟雀鱼虾,卖给这些善男信女们放归自然,还真是两处讨好,皆大欢喜。”
围在傅知妤身边的公子们要讨好她,魏忻与她交好,自然也会被一同奉承。即便他们家中也有姐妹参与其中,也附和着长平郡主的话。
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一只雪白的兔子从笼子中跑出来,在草地上逃窜,几个小厮合伙也没抓到它。
它步伐矫健灵活,跑了几步,一头冲进了傅知妤所在的位置。
小厮们不敢冒犯陌生女郎,只好停下脚步,等公子前来。
傅知妤抱起兔子,小小一团蜷缩在她手中,忍不住揉了揉兔子脑袋,摘去它身上沾到的草叶。
“殿下——”罗子望赶过来,一脸歉意,“家中妹妹顽皮,非要带兔子出来,无意惊扰公主和郡主,还请殿下恕罪。”
卢三郎忍不住呵了一声,他分明看到是那公子故意打开笼门才让兔子跑出来的。
傅知妤递给他:“没关系,找回来就好,免得被人抓去吃了让你妹妹伤心。”小女郎玉白纤细的手指埋在兔子的皮毛里,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脑袋。
罗子望看得发怔,她慢慢抚着兔子毛的手指,仿佛是在拨弄他的心弦,震得他头脑发晕,浑身发酥。
他紧张地险些咬到舌头,磕磕绊绊说道:“没……这兔子原本就是小妹要带出来放生的,既然它自己跑到公主这来,就是和公主投缘,能得公主喜欢是它的福气。”
旁边的公子酸溜溜道:“你妹妹不是前几个月才出生,竟已经会讲话了。”
罗子望被戳穿,脸涨得通红。
傅知妤抱着兔子,尴尬地立在原地。
“油嘴滑舌。”魏忻毫不留情面,目光梭巡在他们之间。
卢三郎见她们往这走来,手忙脚乱地拍了几下赵如璋:“别看书了,公主往我们这来了!”
赵如璋诧异地抬头,天水碧的身影果然越来越近了。他合上书站起身,拍去尘土草叶,恭谨地立在一边,将荫盖下的位置让了出来。
卢三郎第一次这么接近金枝玉叶,往日自来熟的性子突然消失,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才好。
走路颠簸,兔子后腿腾空,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魏忻唯一养过的宠物只有府里的八哥,也不知道怎么哄兔子才行,只能帮着傅知妤按着它。
兔子差点要脱手而逃,有人快一步捏住它的后颈皮,重新放回傅知妤面前。
傅知妤蹙眉,她也不明白刚刚还好端端抱着的兔子突然蹬她几下,还好被人抓住了——她抬目,入眼的是一位清秀郎君。
“兔子怕高,后腿腾空就会没有安全感。”赵如璋说道。
他是男子,手掌大,可以把兔子四肢都托住。傅知妤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只能托着兔子的肚子,两条后腿确实是腾空的。
“多谢。”傅知妤按着他的指导把兔子抱回去,见它不再闹腾,松了口气。
卢三郎目瞪口呆。
对面的人不卑不亢,和方才那些刻意讨好的公子都不一样,魏忻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问道:“你好眼熟,是谁家的郎君?”
这时候赵如璋却一声不吭,急得卢三郎替他回答:“他叫赵如璋,是今年的探花郎。”他拱了拱赵如璋的胳膊,“郡主问你话呢,怎么不答。”
“探花郎?”傅知妤记起来进士游街那日她没去,在寝殿看了一天话本。
她过往看过的话本子在此时发挥作用,不禁对赵如璋产生好奇。
公主传唤,赵如璋抬起头,望向杏眸潋滟的女郎:“在下微薄,不值得为殿下一顾。”
作者有话说:
先给大家磕头,最近三次元工作繁忙,项目在收尾,更新写得断断续续的,等项目结束我请个小长假多写点TvT
以及——抱兔子的正确方式就是要托住四肢,这样兔兔会有四脚着地的安全感,不要直接抓兔兔耳朵哦qvq

第12章
卢三郎心说谁要顾你了,但公主竟然真的盯着他的好兄弟看了会儿,还和郡主小声说了些什么,郡主连连点头。
他顿时警觉,难道是金枝玉叶看上了赵如璋,他不答应就直接抢去做驸马?二公主似乎就好这口,据说先帝也曾……难不成小公主表面看起来斯文柔弱,骨子里也喜欢倔强的,越不从强起来越带劲?
卢三郎浮想联翩,看向赵如璋的眼神愈发饱含同情。
不过他的幻想并未成真,公主和郡主只是私语几句,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
赵如璋就像个木头人站在边上,卢三郎也只好被迫一起站着。
直到有游船慢慢靠岸,三层高的大船,轩窗系满轻纱绸带,在风中飘扬。
消失半日的傅楷之寻过来,身后还跟了个方脸侍卫模样的人,手提两份冰碗,明显是给两个女郎准备的。
他招招手,示意赵如璋和卢三郎不用拘束,说自己在船上订下了包间,带妹妹和郡主一起去吹吹湖风。
傅楷之也邀请了赵如璋两人,卢三郎虽初入官场,却也明白轻重缓急,这只是四殿下与他们客气几句罢了,摆手婉拒。
女郎的罗裙掩映在满地花卉间,赵如璋浅浅掠过她的背影。
傅知妤似有所感,微微侧首,他垂下眼,裙角从余光中消失。
从树荫下到船上有一段距离,等确认后面两人听不见对话,傅楷之才问道:“那是探花郎?”
“是啊。”接话的是魏忻,“人长得不错,就是冷冷淡淡的。”她想了想又把“不过还是皇帝表哥更像个冰块”咽了回去。
“冷淡点好,省得招蜂引蝶。”傅楷之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含在嘴里的,不敢叫人听见。
张世行始终一言不发,他拿着冰碗也不影响周身气势迫人,惹得傅知妤瞟了好几眼,总觉得与他的气质很不符合。
他目不斜视,毫不在意小公主的目光。
坐到包间里的时候,碎冰已经半化,糖浆附着在莲子表面,入口正好清甜沁凉,驱散了难捱的热意。
傅知妤吃了几口就搁下勺子。
船头热热闹闹,看得人意动。
“公主留步——”张世行拦住想下楼看热闹的小女郎。
“我想下去看看,不行吗?”傅知妤仰起脸,杏眸中充满期待。
张世行语气硬邦邦的:“公主在上面看也一样。”
魏忻拧起眉头,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正要发作就被傅楷之拦住。
傅楷之摇头,打了个圆场:“下面人太多,你们俩一个公主一个郡主,难免会引起骚动,出点什么事怎么交代。”
傅知妤从开启的轩窗看去,一个同样身着天水碧衫裙的女子款款走出,停在船头。乌发绾着和她一样的发髻,珠围翠绕,背影窈窕,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她是……”傅知妤疑惑。
“公主看下去就知道了。”
她没有因为被阻止玩乐而大发脾气,反而还能看出不对劲,张世行对她略带几分欣赏。
船头人不算少,许多趁着湖面凉爽出来吹风的游人。女郎戴着幕离,挡住大半容颜,慢慢走入人群之中,向船沿去。
紧接着,有几个穿着打扮十分简朴的人跟上去,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只当他们是谁家的小厮。
那几个人靠近女郎身边,趁着她倚在船栏处时,猛地向前一推——
傅知妤愕然地睁大眼睛。
所有人都震惊了,持续了短暂地寂静,之后爆发出 “有人落水了”的声音,纷纷四散开,而罪魁祸首也趁着人群混乱之际逃跑。
傅知妤也跟着惊慌了一瞬,但马上冷静下来,疑惑地望向张世行。
“她是凫水好手,殿下不必担心。”张世行猜出她的内心所想,“若是殿下刚才不听劝,执意上前,此刻落水的就是殿下了。”
魏忻指着女子落水的地方:“你看!”
有人游向女子所在位置,水下能见到一团天水碧的影子,如张世行所说,女子凫水本事很好,衣裙像云雾在水中散开,身形灵巧抓不到她,只摸到了漂在湖面的幕离。
傅知妤攥住了衣裙,心跳得飞快。
她不会凫水,即使被人救上来,肯定也衣衫不整。放生会的人这么多,到时候……
“你别吓她。”傅楷之瞥了眼张世行,“你放心,藏了许多人手保护你,即使没有提前发现他们的阴谋,也断断不会让人随意靠近你。多亏张世行察觉得早,故意钓他们上钩。”
“……多谢。”傅知妤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害怕惊惧。
“公主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陛下吧。”张世行还是板着张脸,不苟言笑。
傅楷之看到张世行的时候,隐隐约约有猜到是傅绥之授意。除了皇帝,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调动内卫统领做事。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倏地像是附带了另一层朦胧含义。
最大的麻烦已经解决,张世行也没有陪着两个女郎聊天的心思,拱手告辞:“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公主自便。”说完转身下楼。
与此同时,乔装打扮的内卫们已经出动,在金明池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船上的风波传到岸边,许多人都看见有人落水,议论纷纷。
卢三郎指了指不远处,罗子望快步跑上前,拨开人群去看被救上来的女子。他仗着自己个头高,挤进去看,发现并不是傅知妤的脸才松了口气。
“不是公主。”卢三郎抚平被挤皱的衣服,“身形相似,不过脸差远了,你是没看到姓罗的那个刚才急成什么样了,要真是公主他恨不得马上跳水里去英雄救美吧。”
赵如璋微微蹙眉,卢三郎立即住嘴。
美貌的小公主尚未婚配,蠢蠢欲动的士族子弟数不胜数。
他望向另一侧,那个方脸侍卫带着几个手下从聚集的人群后方走出。
赵如璋终于记起来,看到他脸的熟悉感来源何处——他在禁内面圣时见过此人。
那是只听命于九五之尊的、率领陛下亲兵的内卫统领,如今却出现在金明池畔,显得一切非同寻常起来。
·
文华殿附近的花开得繁盛,司苑局将它们打理得极好,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宫人们无暇顾及美景,个个脚步匆忙,低着头行走,大气都不敢出。
陛下从前几日起心情就很差,方瑞提点过,没人敢在陛下不悦的时候往刀尖上撞。
方瑞原想着,早上去城楼登高望远,心情总会开阔许多,没想到傍晚见了一趟张世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张大人能说什么啊,今天内卫们大半都被派去金明池边上,能报的内容多半也是跟公主有关的。
方瑞叹了口气,望着在宫墙生长攀爬的藤蔓,红的红绿的绿,两种东西偏要缠在一块儿,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头大。
傅绥之面色沉静,捏着信纸的手出卖了他此刻内心不宁。
须臾之后,他将看完的信纸置于烛火之上,任由火舌舔舐,逐渐化为焦黑灰烬,落入盆中。
年轻的帝王从内室走出,风灯暖黄色的灯光笼罩在他脸上,大半面容藏于阴影中,猜不出情绪,方瑞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东宫偏殿只有几盏守夜用的灯亮着。
傅绥之脚步微微停顿,问道:“睡下了?”
宫人被莫大的压力迫住,颤颤巍巍道:“奴婢不知,公主回来后就不曾出过寝殿。”
他们要送茶水送膳食,公主都不允许他们进去,怎么也敲不开门。
傅绥之闻言皱起眉。
门忽然从里被打开了,傅知妤还穿着白日那身天水碧的裙子,拆去簪环,漆黑墨发垂至腰侧。
宫人立即低下头不敢再看,自觉地退后远离。
她知道傅绥之一定会知道白天发生的事,能有什么事瞒得过他。
只是没料到会这么晚过来。
冰块早已融化,轩窗大开,月华与夜风一同倾入室内。
周围寂静到能听到小女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润泽杏眸泛起盈盈水光,倒映出傅绥之平静的脸。
作者有话说:
新的炮灰已经出现,哥哥怎么能够停滞不前-3-

第13章
她不肯见人,统共也就在金明池边上吃了点冰碗和点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腹中空空,先不满起来。
傅绥之唇边溢出一丝轻笑。
小女郎倏地捂住脸,羞恼地转身背对他,指缝中露出的耳廓通红。
未等皇帝开口,宫人已经机灵地去膳房了。
坐到外间的桌边,傅知妤将披散的乌发拢成一束,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明丽的脸庞。
她眼尾还带着水痕,眼皮微微发肿泛红,像是熟软的蜜桃。
宫人端来几个熟鸡蛋,让公主按在眼皮上滚一滚,免得次日醒来肿胀发痛。
傅绥之拿过鸡蛋,叫她闭上眼睛。
他小时候磕碰受伤,宫人也是这么给他消肿的,操作起来还算熟稔。
傅知妤没觉得让天子亲自动手有什么不合适的,她闭着眼睛,看不见宫人们千变万化的脸色,只小声抱怨白天的事。
“是吓到阿妤了。”他淡淡说道,“张世行还夸赞你了,说公主聪慧,一点就通。要让张世行夸人属实是不易。”
傅知妤唇角微微上翘,藏不住心中愉悦,还是故作别扭地开口:“也吓到皇兄了吧,这么晚还要来看一看我。”
“忙里偷闲倒让我想念起东宫厨子的手艺了。”他夹起一筷子菜,往傅知妤碗里放去。
傅知妤唔了一声,知道他搬出去时候把厨子留下来给她用,竟然还能被拿来做如此牵强的借口。
“那几个人呢,抓到了么?”傅知妤问。
傅绥之回忆了一下,答道:“已经下狱了,没几个硬骨头,多半今晚就能把真话吐出来。”
他想起牢狱中审讯的手段,眸中闪过几丝阴冷,又及时地垂下眼睫,挡住稍纵即逝的情绪。
吃完差不多也要洗沐入睡,膳房准备得都是很好克化的食物,牛乳粥入口绵软香甜,佐几道小菜,能让她不挨饿又不会积食难受。
傅绥之瞥过她空荡荡的耳垂,问起那副耳坠的去向。
“放在妆案上了。”傅知妤答道。
“不是交付他人做定情信物了就好,总不要再粗心丢一次,被不知道谁拾去。”傅绥之像是无意一说。
傅知妤手一抖,那日的事又不可自控地浮现在脑海。
汤勺碗壁相撞,筷箸落到地上。傅知妤弯腰伸手去捡,傅绥之快一步捡起来,修长手指覆于其上,不经意间与她的手指相碰,莫名地又让她想起指腹拂过肌肤的触感。
明明说好不再提的……
傅知妤抿唇。
“来日出降,就算夫家恪守君臣之礼,也难免要质疑禁中的教习女官是不是偷懒。”
他说这话时候,目光在傅知妤面上流连几巡。
傅知妤只是皱起眉不满道:“皇兄说得是什么话,要送信物也不会用我娘亲留下的东西送。”
她对夫家和出降之类的词无甚反应,傅绥之也不再提,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小女郎回忆起沈修媛的事,紧锁的眉头才逐渐松开,露出一点笑意:“娘亲说过的,宁缺毋滥。”
“但是今日阿妤惊艳众人,听说已有士族想尚公主。”
傅知妤自然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思索再三,说道:“可我一个都不认识呀,还是皇兄帮我掌掌眼吧。”
她语气诚恳,不似作伪。
何况也是真的不记得,要说能留下点印象的也只有送她兔子的那位,还被拆穿是打着家里姐妹的幌子诓她,结果她连对方名字都没记住,只记得对方姓罗。
“这是当然。”一碗牛乳粥见底,傅绥之又帮她添了半碗。
傅知妤眨了眨眼,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也要问一问舅舅的意思。”
沈修媛在世时少有和她提到沈贻的存在,傅知妤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是个舅舅。然而她知道沈修媛不太提起,只是不想让思亲之情占据大部分心绪,既然难以相见,有时候刻意不去想反而会好受许多。
偶尔提起她的舅舅,寥寥数语里也能品出沈家兄妹感情之深,以至于百里之外,叫沈修媛愁懑嗟惋的并非是陛下所思所想。
长久地在沈修媛寤怀时听她讲述闺阁时期的事,傅知妤也对素未谋面的舅家生出几分模糊的好感。
她仰起脸,对上傅绥之的眼睛。
凤目幽深,片刻之后,傅绥之勾起唇角,应了下来。
皇城外的沈贻正在翻阅卷宗,无端地觉得后背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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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宫人传话说公主已经安睡下,傅绥之从中挑出几本折子,淡声道:“这几本弹劾沈贻的,将他们近日来往的记录都拿上来。”
他先前疑心是自己记忆出错,毕竟十几年未见过的妹妹,只是在刚出生时被先帝带着去见了一面,记忆出了差错也是正常,却不曾想过原来一贯老实本分的宗正寺少卿还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时候。
尤其是今夜小女郎絮絮叨叨说起旧时的事,倒让他心中有了几分笃定,觉得沈贻能为了至亲妹妹铤而走险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来,太后和沈贻微妙的态度都有了合理解释。
傅绥之眸色晦暗。
他还有许多话要亲自问一问沈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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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分,沈贻形容憔悴地从太极殿出来,踉踉跄跄行到马车旁,回味着刚才皇帝与他的谈话内容。
他已准备歇下,突然冲进来十几个侍卫。他认出为首的是张世行张大人,持皇帝手书让他即刻觐见。
沈贻心头突突直跳,容不得他多问,就被连拉带拽毫不留情地丢进太极殿。
“深夜召沈卿前来,沈卿可知道是为了何事?”
沈贻身形一顿,摇头否认。
他听不出陛下的情绪,更甚之,他极少见到陛下发火的模样。
若是君王当众震怒,尚有内侍和其他臣子劝谏的余地,而傅绥之这般喜怒不形于色,却让人更难应对,谁知道他掌握了多少秘密,在一个恰到的时机撕裂开,叫人永无葬身之地。
“承德十二年二月,季春娘产下一女。”
沈贻一怔,错愕地抬起头,满脸惊疑不定。
“那是……臣的女儿……”
傅绥之似笑非笑:“却在刚过周岁之际夭折于襁褓中?”
沈贻整个人僵住。
“两年之后季春娘也病逝在沈府中,至此,你以为除了你以外无人再知公主的身世秘密?”
他每说一句,沈贻的脸色就更为灰败几分。灯火通明的殿内,沈贻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看着亲女儿喊自己舅舅的感觉怎么样?”
沈贻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无从开口。
否认一句,就会有十句证据。
当年他全仰赖妹妹在禁内受宠才混上官职,深知沈家一门都系在妹妹腹中胎儿身上。沈修媛犯忌出宫修行,他平生做过最大的荒唐事就是将自己的女儿换走了病逝的公主。他做不来灭口保密这等酷烈之事,只给足了银钱把喂养女儿的乳母奴婢都远远打发走。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贻缓缓伏下\身,说道:“都是臣一人的错,陛下若要将臣千刀万剐,臣也心甘情愿。只是公主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望陛下饶她一命。”
他呼出一口浊气,几十年的巨石轰然落地。
“她当然不知道,晚间还在和朕说起你这个舅舅。”傅绥之的话又让沈贻燃起一丝希望,颤颤巍巍抬起眼,看清陛下唇边的嘲讽,“她还说,将来选夫婿得给你过一过眼。”
“臣……”沈贻语塞。
劈头盖脸扔下几本折子,沈贻犹豫了下,捡起离他最近的那本。
不用读完里面的内容,他已经手抖得快拿不稳了。
里面清楚记录着昔日被他送走的奴仆们的供词,指认如今禁内的小公主并非天子血脉。
因为魏轲的缘故,眼下太后一派的官员视他为眼中钉,抓到这样天大的把柄必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若是你,就不会因为一念之差手下留情。”
沈贻沉默着,任凭傅绥之的话语将他心口扎得鲜血淋漓。事已至此,他除了自戕谢罪,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十几年的过错。
傅绥之却驳回了他的提议:“你自戕,留着女儿被世人指摘么?”
“臣任凭陛下处置,只要能绕过公主,怎么样都行。”
“滚出去。”
方瑞在门口微微一悚,转了转眼珠,看向张世行。
张世行还是那副板着脸的模样,陛下愠怒与否,他的脸上都不会出现额外的表情。
沈贻走到殿门口,方瑞推开一道门缝。
一缕微光从缝隙中透出,将金砖划分成明暗两半。
“……你未曾去悼念过,你妹妹落葬的位置,相隔几尺,埋着她病逝的女儿的尸骨。”
傅绥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音量不大,却撞击着沈贻的耳膜。
他脑中嗡嗡作响,就像从头泼下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冻彻心扉,不可置信地想要回头多问几句。
张世行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沈大人。”
待殿门再度合上,方瑞斟上新茶,难得没有多嘴劝他去睡一觉。
傅绥之按了按眉心。
一宿没阖眼,他毫无睡意。
他甚少愠怒到要用臣子撒气,只是失去了名正言顺的遮羞布,让他再也无法规避自己逐渐变质的觊觎之心,以至于让某些不齿的念头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说:
快掉马了,激动地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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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喂!

第14章
罗子望送的那只兔子被带回宫后,也摇身一变成了御宠,拨了个专门照顾它的小宫女,每日为兔子打扫笼舍,喂食菜叶和干草。为了应对公主时不时来看它,还要常常为它清洁身体,保证它是只香香软软的兔子。
不过半月有余,金明池边像一团毛球的兔子,现在已经沉甸甸的,温顺地趴在她手上,鼻尖微微抽动,通体雪白,不夹杂一丝杂色。
小女郎抱着兔子,笑靥娇美,秋波流转。
宫女看得有些发怔,公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赧然地挠了挠头。
“好重呀。”傅知妤抱了会儿,觉得手臂有点酸。
小宫女忙道:“交给奴婢来抱着就行。”
傅知妤没把兔子给它,摸了摸它头顶:“不了,我带它四处逛逛。”说完抱着兔子离去,说是随便逛逛,其实一抬脚就往文华殿的方向去。
她想把兔子给傅绥之看看,偷偷给他个惊喜。
行至文华殿附近,傅知妤远远望见有两三个身着官服的大臣在外面。
她自觉放慢步伐,不去打扰他们聊天。
臣子们似乎是在等着傅绥之传召,彼此熟稔,就在外面聊了起来,有“金明池”“沈修媛”之类的字词顺风落入傅知妤耳中。
听到他们提起自己的母亲,傅知妤轻蹙了下眉,情不自禁向他们靠近,想听听究竟在说什么。
“……京中多事,罗大人上书求尚公主之后,他家独子出门就摔断腿。”
“伯爵府家的三郎也……”
他们连连摇头,叹息道:“要我说,那公主就不该接回来。”
“是先帝的旨意……”
“先帝就是被那毒妇迷住了眼睛!”其中一人生气,“当年钦天监说她是祸水之兆,留在禁内必定影响国之气运,方才将她送出宫修行。以我所见,祸水的女儿必然也是祸水。”
他说得每件都能和沈修媛对上,傅知妤紧紧咬着唇,不想听他们这样奚落自己的母亲。
“公主未必是先帝血脉。”另一人话音刚落,他们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人继续道:“天子血脉,不可胡言。”
“那为何弹劾沈贻的折子都被压了下去?”
“陛下从东宫时就颇具才干,威信甚足,捕风捉影的事想必是不愿多谈。”
“可我听说……”那人欲言又止,只是叹息着摇头。
寥寥数语,不亚于晴天霹雳。
傅知妤脑中一片空白,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感逼迫自己不至于失控。
抱着兔子的手不自觉用力,刚才还温驯柔顺的兔子被抱得很不舒服,拼命扭动蹬腿挣扎。
傅知妤手腕被踢中,一阵痛楚传来。
趁着她松手的工夫,兔子跳出怀抱,跑了出去。
草叶窸窣声惊动了几个大臣们,他们立即缄口,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看见小女郎的背影,披帛随着跑动飘荡。
兔子跑得很快,身形灵巧,几下没入草丛之中。
傅知妤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眼前道路都变得氤氲模糊。
眨了眨眼,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唇边尝到咸咸的味道。
胸口一阵钝痛,她有点喘不上气,慢慢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钦天监说的所谓祸水和灾星,她半个字都不会信的。
王朝的气运怎么会被一个女人左右,她的娘亲又不是害人的妖精,只跟话本里一样,把各种理由推诿给女人罢了。
她说等到自己及笄,就可以回到禁中做金枝玉叶。而沈修媛没有等到她及笄的那天,早早地撒手人寰。
傅知妤抱着膝,罗裙裙裾拂过台阶,连周围来了人都没察觉。
“……小妹?”
傅楷之诧异地开口,有些不敢确定是不是眼花了。
他刚才看到只白兔一闪而过,认出那是傅知妤的兔子,猜想傅知妤可能就在附近。他担心是兔子自己跳出笼子走失的,怕傅知妤丢了兔子伤心难过,就顺手抓了兔子。
傅知妤胡乱抹了把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太狼狈。
傅楷之不像她这么温柔,拎着兔子后颈皮,兔子在他手上一动也不敢动,乖顺如玩偶。
她接过兔子,安抚地摸着它的后背,小声说道:“谢谢四哥。”
“怎么是这副样子?”傅楷之担忧道,“你的婢女们呢?”
“我没让他们跟着我。”兔子在她怀里拱来拱去,让傅知妤稍微找回几分理智。
“四哥。”傅知妤怯怯问他,“是不是有人跟皇兄说……要尚公主。”
“是,不过皇兄没准。”傅楷之想起朝会上的事,皱起眉,“他们不存好心,皇兄自然不会随便把你下嫁出去。”
“我听说有好几个人遭遇不测。”
“他们啊……”傅楷之顿了顿,在思考怎么和她说明这件事,“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
傅知妤默然,垂下眼睫,避而不答。
傅楷之见状,也跟着坐到她旁边台阶上:“士族一向自命清高,酸儒们说出来的话就是难听,你别往心里去,几个出言不敬的都被罚过了。”
傅知妤并未因为他这几句宽慰露出笑颜,相反,她咬着唇,犹豫许久才问:“他们说我不是你妹妹。”
“他们?谁?”傅楷之脸色骤变,意识到之后,神情柔和下来,“外面胡说八道的人很多,你是皇兄亲自接回禁内的。你不是我妹妹那谁才是?”
傅知妤勉强勾了下唇角,又无精打采地低下头。
傅楷之不知道那些话她能不能听进去。
弹劾沈贻的折子他也有所耳闻,但都被傅绥之压了下去,甚至在朝会上都没有提起一句。
据传沈贻曾经深夜被传召入太极殿,就是陛下为了确认公主的身世。
这些传言都是长平郡主告诉他的。
魏忻少和魏家人来往,但不代表她不关注魏家的动向,风言风语第一时间告诉了傅楷之,叫他多多当心。
傅知妤站起身,傅楷之要送她回去,被她婉言谢绝。
他有点不放心,还是让自己的随侍跟着回去,傅知妤犹豫了下,没再拒绝。
小女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傅楷之才转身往文华殿去。
·
公主高高兴兴出去,垂头丧气回来,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痕。
荷月低声问四殿下的随侍怎么回事,随侍一脸苦恼:“殿下不允许我靠近,什么也没听到,四殿下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已经哭过一场了,姑姑还是多多安慰公主吧。”
荷月端来冷水,小心擦拭着傅知妤的脸庞。
小女郎看起来平静了许多,由着荷月给她重新梳理松散的发髻。
当晚,荷月铺好床铺,要去叫醒在榻上休息的公主。
喊了几声不见反应,荷月轻轻去推,却被掌心温度吓了一跳。
她叫来外面候着的小宫女,将四周蜡烛都点上,亮如白昼的室内,看清了小女郎的状况——不正常的艶红从面颊一路蔓延到眼尾,在莹白肌肤上显出艳丽色泽,浑身烫得吓人。
傅知妤蹙着眉,身上时冷时热,脑中混混沌沌,又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有冰凉凉的触感拂过皮肤,带着薄薄的水汽和湿润感,紧接着唇齿间被灌入苦涩的药汁,她皱眉不想喝,又无力挣扎,只能被迫饮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
往日红润的唇瓣不复,干涸苍白。
荷月沾湿了棉纱布,小心翼翼给公主润唇,以免干裂渗出血。
她不明白,公主只是白天出去了一趟,怎么晚间就发起高烧。
禁内调出了傅知妤近三日的饮食安排,都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荷月只能想到公主闷闷不乐回来的模样,猜测那就是原因。
她昏迷的这三四日里,并不是全然睡得不省人事,时有时无的醒来,能听到荷月拧帕子换水的声音,以及医官在帐幔外低声商议。
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意识溃散,唯有某个冷冽清香的怀抱分外明晰。
而她身上高热,像是找到一泓冷泉,恨不得黏在这个微冷的怀抱里,察觉到对方想拨开她的手,傅知妤反而更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衣衫。
傅绥之皱眉,低声呵斥方瑞“背过身去”。
小女郎紧紧抱着他,脸颊上泛着潮红,升高的体温令她身上甜而暖的香气愈发明显。
傅绥之想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就看见她动了动唇。
他停下动作,凝神细辨。
她模糊不清喊了声“娘亲”。
傅绥之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不是你娘亲。”
然而高热昏睡中的小女郎怎么听得明白他的话,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只会小声呜咽,眼泪沾湿他胸口衣衫,洇开一片深色。
过了会儿,傅知妤大约是在梦里告完状,逐渐安静下来。
这次傅绥之听得很清晰,她喊了声“皇兄”,声音很轻,从唇瓣边溢出,之后就安安静静的睡在他怀里。
除了依旧不肯松开的手。
帐内光线昏暗,傅绥之垂下眼,面容平静,内心煎熬。
曾被众多夫子夸赞的定力,眼下恍若化为乌有。傅知妤每一次轻微的呼吸起伏,于他而言都像是敲打在他心上。
良久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掌心覆上小女郎的脊背,乌发拂过他的手背,引起微弱的痒意,从手部逐渐向四肢百骸游去而去。
作者有话说:
好困,晚安,眼睛快睁不开了TvT

第15章
于傅知妤而言,几日光阴不过一瞬。
她慢慢睁开眼,盯着床顶上的承尘看了会儿,等有点力气了才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身上清爽,穿着轻薄柔软的寝衣,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只好敲了敲床沿。
先前头痛欲裂的难受劲已经过去了,就是没有好好进食,傅知妤浑身虚弱酸痛,荷月说什么都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
宫女们进来更换寝具,端来米粥和小菜,傅知妤瞥了一眼,发现都很面生,一个都叫不出名字。
她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是烧坏了脑子,把人给忘记了。
被问及的宫人露出为难的神色,向荷月投去求助的目光。
荷月踌躇一会儿,说道:“别的地方人手不够,调走了人。”她反问:“殿下不是还记得奴婢吗?”
傅知妤眨了眨眼,唇边绽开笑意。
荷月为她整理裙裾,傅知妤靠在肩上,倏地想起自己梦里好像抓着什么人不放。
“……我睡着的时候是有谁来过吗?”她抬眸问道。
荷月怔了下,摇头否认。
“奇怪。”傅知妤喃喃,“我怎么记得……”
荷月怕她再想起什么来。
陛下吩咐过不能将他来过的事告诉公主,她守口如瓶。
傅知妤喝下宫女端来的汤药,用饴糖块压住了舌根的苦味,眉头还是不住地拧起:“好苦,什么时候能不喝?”
“还有三五日就能停了。”荷月耐心地劝她,轻拍着她的背。
一阵困意漫上,傅知妤唇间溢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沉沉睡去,
荷月为她盖好薄被,目光落在空空的药碗上。
煎药的小宫女迎上来,问道:“姑姑,晚上还要放安神的药材吗?”
“若是没有额外吩咐,就按今天的规矩来。”荷月敛眉。
宫女应了声是,小步退了下去。
荷月侧首,瞥了眼半掩的门,眉眼间的不忍之色转瞬即逝。
睡醒吃饭洗沐喝药,之后又昏睡过去,傅知妤嘴里都是苦涩药味,做梦都梦到自己泡在药罐子里。
终于在趁着荷月忙碌的时候,找到机会问她能不能放凉了再喝。
荷月最近忙于调理新宫人,也分不出太多时间盯着她喝完,被她一双亮晶晶的杏眸看得徘徊不定,才松口答应。
傅知妤嘴上答应着,等荷月一走,嫌弃地抿了一小口,将剩下大半碗倒在窗下草丛里。
短短半柱香时间,荷月折返而回,视线掠过她唇畔一点棕褐色的痕迹,不疑有他,收拾了桌子便暂且告退。。
午后难得没有犯困,傅知妤挑了册话本,倚在美人榻上翻看。
荷月入内,微微一怔:“殿下不午睡吗?”
傅知妤翻过一页,抬眸望去,有点疑惑为什么非要她午睡。
“病了要多多静养。”荷月说道,“殿下再忍两日,就不用天天躺着了。”
傅知妤虽然不情愿,也怕真的会耽误养病进程多关她几天。
之前她头沾到瓷枕就会昏睡过去,今天明显不如往日那么容易入睡。她将此缘由认定是前些日子睡太多了,吃了睡睡了吃,一天十二个时辰,清醒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如两个时辰长。
瓷枕一半被她焐热了,又翻个身换了个面捂着,辗转几次才勉勉强强合上眼。
外面似乎总有嘈杂的声音,通过窗纸和门缝,接二连三钻入她的耳中。傅知妤不习惯一直有人在边上服侍,偏殿的宫人也深知这一点,在她休憩时只留门口值守的人方便随时传唤,不会寸步不离侯在她身边。
索性她也没有过多的困意,披上衣衫,起身时还想着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门开了几寸,发出轻微的响动。
这声响动略显得不合时宜,廊下宫人们一愣,被他们拖拽的小宫女不知道哪来的大力,趁此机会挣脱开,扑在公主脚下,拼命地往她身后躲。
“殿下,您救救奴婢!”
“哪来的胆子冲撞公主!”其他人呵斥她,又不敢强硬地拽,唯恐伤到公主。
傅知妤怔住,抓着她衣角的正是被她调去照顾兔子的小宫女。
她抬眸,疑惑地望向要将她抓走的宫人们:“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们垂下头不言语。
傅知妤反过来拉住小宫女的手,她手上青青紫紫,明显是刚才抗拒太过,受了不少苦头。
“殿下是金枝玉叶,不必为这些卑贱事污了耳朵。”
傅知妤蹙眉:“她是我的奴仆,犯了什么错难道我不能听一听?她不过是一个养兔子的小宫女,能犯下什么大罪。”
宫人们面面相觑。
“奴婢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在喂兔子……他们突然冲过来要抓奴婢……”小宫女抖如筛糠,“和奴婢住一间的几个姐姐都是这么被带去内廷的,然后就没回来过,肯定是……肯定是被他们……”
闻言,傅知妤扫视过他们的脸,没有一张是她喊得出名字的。
先前那些在偏殿侍奉衣食起居的宫人,不论是婢女还是黄门,都尽数换成了生面孔。
·
待水部郎中禀完事项,上首没有应答。
他唤了声“陛下”,才见对方合上手上册子,抬眸看过来。
水部郎中犹豫着要不要再将方才的话说一遍,就听到皇帝淡然应允他的提议。他隐隐觉得陛下这几日的心思都在其他事上,结合朝中遮遮掩掩的传言,大约是与公主有关。
只是惊鸿一瞥,小公主的容色就令他难以忘怀,那些近距离接触过公主的士族子弟们恐怕更为惊艳,近日来动了尚主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真真假假的身世传闻,他们大约是不愿娶个身世不明的金枝玉叶回去。
傅绥之抬眸,瞥到方瑞在门口犹犹豫豫的神色。
冷冽的目光在面上一扫,方瑞还是说了:“公主在外面……”他思考了下要不要把“吵着要见您”原样复述出来,最终还是改为“公主殿下求见”。
傅绥之脸色未变,抬手叫水部郎中先回去。
方才跨出门槛,方瑞突然出声喊住他:“大人从另一侧走吧。”
水部郎中略略诧异,还是欣然同意了他的话。
·
在公主逼迫之下,他们总算说是有人授意他们这么做,在她每日的汤药里添了安神的药材。
傅知妤站在文华殿前,眼眶微微发红,尤其是在见到傅绥之一脸淡然的模样,杏眸里不自觉泛上一层水雾。
视线掠过边上头都不敢抬的宫人,傅绥之就明了是为了什么事。他甚至不避讳傅知妤在场,径直询问宫人:“为什么不拦着她?”
宫人们只会伏下/身拼命求饶,额头磕出斑斑血迹。
傅知妤看不下去,上前问他:“皇兄为什么要处置他们?”
傅绥之不置一词,眸中薄冰凝结。
来得路上傅知妤想过很多话,到了傅绥之面前,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良久,傅绥之轻叹了口气,回答她:“清理门户。”
傅知妤愣了一下。
傅绥之的目光越过她,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让宫人脸色煞白:“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留着自然也没什么用。”
文华殿的人反应很快,立即传了廷杖来。
“皇兄,你——”
她惶然地看向傅绥之,被他截断话:“多求一句情就加十杖。”
杖刑就在殿外空地上,第一声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宫人的哭饶传来时,傅知妤倏地睁大眼睛,头皮发麻。
小女郎纤细的手腕被按住,她拼命挣扎,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傅绥之。
傅绥之冷声吩咐方瑞将门窗都打开,傅知妤觉得浑身都围绕着血腥气,克制不住地发抖。
她听不进去傅绥之在耳边说什么,眼睫沾满细碎的泪珠,抽抽噎噎地恳求傅绥之停下。
方瑞见大事不妙,趁着现在众人注意力都在空地上,赶紧找了个小黄门偷摸去请四殿下。
再晚一点他都怕小公主会被吓死在文华殿。
小黄门也被吓得不轻,狂奔着去找四殿下。傅楷之听他颠三倒四把话说完,神色大变。
当他赶到文华殿时,三十廷杖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来不及走觐见的程序,拨开内侍们的阻拦,径直冲进殿内。
傅绥之冷冷抬眸,殿内气氛凝固。
傅知妤抬起泪眼,看到傅楷之,忍不住小声喊了句“四哥”。
傅绥之手臂微微松开,傅知妤立即挣脱他,躲到傅楷之身后,看傅绥之的目光宛如见到了什么修罗恶鬼。
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皙白手腕,肌肤上的红痕和淤青可怖,足以看出傅绥之方才的怒气。
傅楷之看得直皱眉头:“她才大病初愈,你是准备吓得她再晕过去吗?”
他闯进来的时候都忍不住脚步一顿,更何况是连抓个兔子都不敢用力的傅知妤,眼皮肿的跟桃子似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傅楷之有猜到他为何勃然大怒,无非是为了傅知妤的宫人中有人背主求荣。他十分憎恶这种行为,却也无法认同兄长“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作风。
傅知妤一阵阵反胃,但除了午间饮下的药汁,其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面色苍白,虚弱不已,环住傅楷之的脖颈被小心翼翼抱起来。
这一幕落在傅绥之眼中,格外令他不适,冷冷道:“把她放下。”
“我带她回去。”傅楷之收起一贯温和的表情,难得态度强硬违抗兄长的话。
离开文华殿已经有一段距离,傅知妤还觉得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宫人们的惨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响起。
她现在看禁中的一草一木,都觉得像溅满了宫人的鲜血,抽抽噎噎地问道:“四哥,我想去见舅舅,你带我出去见他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