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赐婚
风冷得紧,软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人脸。昨夜儿才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铺满青砖,松软如银貂皮毛,被曳地的水红裙摆扫出一道银光粼粼的痕迹。
青砖之上,珍珠滚边的玲珑绣鞋踏着雪,发出窸窣的、规律的声响,忽而一顿。
通往太清殿的甬道上,小黄门〔注〕迎着风疾步蹚来,拦在姚蓁面前,垂首捧着汤婆子:“公主,天寒得紧,您且端着这个。”
水红色兜帽边上,一圈雪白的绒毛被风吹的乱舞,瞧不清公主的样貌,只单单望得见一点红唇鲜艳如血,一尖水玉下颌,白皙得几乎透明。
惊鸿一瞥,便知美人绝色。
裘氅微动,后摆扫出几道不规则的雪痕,而后长袖底下探出半只雪白的、指尖微绯的手,小黄门低垂着眉眼,等待公主的吩咐。余光看见公主轻轻颔首,没有应声,捧起汤婆子,放入袖中。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又穿得严实,原本也瞧不见什么。可单是瞧见了几根嫩葱似的柔婉的手指,小黄门便没由来地红了耳根,忙错开视线,愣愣的瞧着自己足尖。
这一愣神,便忘却了师父说千万要多拦公主一阵的嘱托。回神时,那容华公主已经行至太清殿门前了!
小黄门脚底趔趄,急得头顶冒烟,慌里慌张追上前去:“殿下,公主殿下!您且停步!”
嫣红的窈窕身姿停住。
姚蓁回眸看他,兜帽顺势滑落。
这清浅的一眼——
小黄门倏地停了步子,望见她艳色无双的精致脸庞,不禁放轻鼻息。然而她的眉宇间却清清冷冷,故而即使容色秾艳,但气质沉淀地矜贵,令人生不出半分旖念。
姚蓁望着他,神色平静,鬓边簪着一枚玉钗,垂珠随着回眸的动作轻颤,声音泠泠如玉珠相碰:“何事?”
她的眼眸,墨玉一般清冷,眼尾却挑起一个有些缱绻的弧度,眼尾绯色潋滟。随着声音传开,她的面前氤氲晕开一小片朦胧的水雾,愈发映的那双眼眸漆黑清冷。
小黄门脑门一热,磕磕绊绊道:
“宋、宋相公要回来哩!”
闻言,姚蓁的睫羽飞速眨动两下。
小黄门正眼巴巴察看姚蓁的神情,因而清楚地瞧见她的反应。
他暗道自己机灵。传闻中宋相公与公主的情分,果然不曾有假。
听闻宋相公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早便听闻过他出尘绝艳的雅名,满京城无人能及,容华公主为之倾心,合乎情理。
“……嗯。”顿了顿,姚蓁道,“知晓了。”
说完这么一句,她便抬足走上台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心绪波动,仅是小黄门一人的错觉。
小黄门纳闷了。
可眼瞧着她将要推开门,他哪里还记得那点疑惑,满心焦急的直想跺脚。阻拦的话未开口,宫婢已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太清殿中,欢声笑语推搡着挤出来。
宫婢捕捉到谈话中的几个字眼,“赢了这局”“赐婚”“宋郎君”,忙悄悄往姚蓁脸上瞥,暗自心惊。
姚蓁垂下眼眸,将门推开,踏入殿中。
殿内,黄门总管正用尖细的嗓音唱着起伏的曲儿,伴随着唱腔,一枚银豆叶〔注〕越过地上纵横的“井”字白线,骨碌碌朝她滚来。
姚蓁足尖一顿,那银豆叶便停在了绣鞋前。
她抬起眼眸,清湛的目光与殿内齐刷刷看来的目光相碰,方才热闹非凡的大殿,陡然静谧。
众人赶忙齐齐伏地行礼:“拜见容华公主!”
姚蓁并未应声,目光泠泠,扫过殿中每一人的脸庞,看向皇帝怀中揽着的妃嫔脸上时,微微一滞,而后对皇帝盈盈一礼。
风雪自她身后簇拥而入,她微微躬身,倾腰的弧度、侧手的位置、甚至是发簪的垂动,皆同礼经中如出一辙,矜贵气浑然自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抬起头,纤长睫羽,在眼下映出一道浓郁的阴影,神情平静,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皇帝讪讪地推开怀中人,同女儿面面相觑,实则心中有些发憷,以为女儿是来讽劝他,目光有些不安地落在地上那枚银豆叶上。
姚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了顿,俯身将银豆叶捻起,在手中掂了掂,轻轻一掷——
目光所及,银豆叶骨碌碌落在“井”字中央,是为上营。
皇帝神色一缓,忍不住叫好:“好手法!”
立在一侧的湘嫔,瞧见姚蓁此举,神色却陡然一变,站立不稳,鬓边钗环叮啷乱响起来。
她知道,方才她说出的那番话,容华公主必然是听见了!
传闻容华公主对宋郎君有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的女儿,虽心悦那宋濯,又怎能争的过陛下最疼爱的嫡公主?
果然,在掷完银豆叶后,姚蓁缓缓抬起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湘嫔脸上,旋即轻飘飘的挪开。
——她有些不明白,为何这这位受宠的娘娘忽然闹出动静。但公主的礼仪不允她过多的好奇,姚蓁便收回目光。
殿中烧着地龙,此刻正旺,虽然门未阖紧,屋中仍炎热非常。
湘嫔同她对视后,前额渐渐渗出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
姚蓁也觉得有些热,便解开裘氅系带。裘氅滑落,露出内里一件略有些单薄的水红色织金宫装,同色腰封,将细腰束的盈盈一握,裙摆上绽着大朵大朵牡丹,行走时金光粼粼,步步生花。
行至皇帝身侧,姚蓁含笑问道:“父皇方才同湘娘娘在说些什么话?”
她一笑,原本有些清泠的声音,顿时柔了三分,隐隐带着一点婉转的娇媚,酥人骨头。
皇帝笑眯眯:“同湘嫔作赌呢。”
“赌的什么?”
“湘嫔说,若是她掷中上营,朕便为小五和宋家长子赐婚——”
他说到这时,一旁的黄门总管忽然惊天动地得咳了起来。
便住了声,抬眼望去。黄忠脸呛得通红,不住挤眉弄眼。
这么明显的动作,姚蓁自然察觉到。
她掀起眼帘,目光从湘嫔脸上挪开,看向黄忠,笑容淡了一些:“可惜,湘嫔娘娘并未掷中。”
湘嫔颤声道:“……芹儿无福。”
皇帝朗笑两声:“什么有福没福的,缘分罢了。湘嫔未投中,窈窈随手一掷中了上营,这么说来……”
黄忠总算得了个空子,忙接话道:“这么说来,容华公主与那宋相公颇有缘分!”
“不错。”皇帝道,“窈窈,你说呢?”
姚蓁正危坐着思索事情。她的发髻先前被兜帽揉乱了些,鬓发散开,有几缕贴在雪白脸颊,冲淡了先前那股不食烟火的清冷,有几分柔婉的美。
闻言她抬眼看向他们,一截雪白柔腻的颈子露出来,白的晃人眼,她含糊不清的应了一个音节。
风卷起地上松软的碎雪,雪粒子涌进门内,殿前白茫茫一片,宫婢阖紧门。
门前羊绒毯上沾着雪粒子,地龙烧的旺,很快便将雪粒子融成晶莹的水珠。
殿中重新热闹起来,皇帝命人擦去地砖上的白线,重新画了一座更大的城池。
宫婢们走来走去,踩过绒毯,水珠乱颤,有些粘连成水渍,有些弹出很远。
姚蓁出神地瞧着那水珠看,冷不丁听见皇帝叫她:“窈窈。”
她掀起眼帘。
皇帝把玩着银豆叶:“方才你既掷中上营,朕应允诺,为你同宋家长子赐婚,你意下如何?”
赐婚宋濯。
姚蓁有些讶异地睁大双眼,双手手指蜷缩,半晌没有回应。
殿中忙碌的宫婢黄门,无一不放缓动作,竖着耳朵听。
皇帝唤:“窈窈?”
姚蓁回神,笑了笑:“方才应是巧合,女儿年纪尚小,应在父皇、母后膝下多侍候几年。赐婚之事,不急。”
——她竟不愿意。
皇帝朗笑:“朕同你说笑罢了,朕哪舍得将珍珠儿早早嫁出去!”
姚蓁含笑点头。
皇帝示意她去教湘嫔如何投掷银豆叶,她应下,走到面色错愕的湘嫔身旁,抬起她有些僵硬的手,有条不紊的教她。
——毫无芥蒂的神色,并不似宫人们原本猜想的那般,会因湘嫔女儿要抢她的情郎而不悦,甚至不顾身份而发怒。
她目光专注,抿唇投掷,衣摆微动,勾勒出纤腰盈盈,神情是那般的冷静平和,清冷到不容冒犯。
在宫人的印象中,她好像一向如此,高高在上,不沾染俗世浊息,即使生的极其秾丽美貌,气质在身,依然不似凡尘中人。
直至——
殿门重新被人推开,有颀长身影举着伞缓缓走近。
那人穿着雪白色的大氅,边角用玄金色的线织出花纹,迈步走来时,像雪地里直立行走的鹤,孤傲矜贵,嗓音低沉,缓声道:“臣宋濯,拜见陛下。”
姚蓁抬眼,手中的银豆叶,从指尖滑落,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动,骨碌碌滚至门前。
她的视线,对上一双映着冰雪的漆黑眼眸,心尖猛的一颤。
**
豫州饥荒,朝廷派人前去赈灾,太子、宋濯等人同行。
一来一回,至少一秋。
虽然有消息传来他们不日归京,姚蓁亦没想到,他们折返的如此快,才堪堪过了两月。
最初的惊愕之后,她回过神来,往宋濯身后看去,心中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她一面欣喜于他的归来,另一面又担忧,他会因听到方才父皇说要赐婚于她和宋濯的话语而猜疑。
然而宋濯身后并没有旁的人。
没有她想见的人。
宋濯行礼后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依照皇帝指示走入殿中,经过姚蓁身侧时,停顿一瞬,两人之间有一步的距离,寒意从他玄色的外袍浸染到她的身上。
青年的身量太高,肩背宽阔,站在面前,极有压迫感。
姚蓁不禁往后侧身避让。
宋濯轻声问:“公主在找寻什么?”
他眉眼昳丽,神情淡然,周遭气息是冷的,铺天盖地的朝四面席卷。
姚蓁经不住那寒意,又往后避让一些,摇头,钗环铃啷响,嗓音轻柔:“没什么,雪势大了。”
落到旁人眼中,则是公主面有绯色,低声软语,宋相公眼中含情,两人举止亲密,行为暧./昧。
他们又迷惑了,既如此,公主又为何要推却陛下的赐婚?
宋濯回眸看了一眼,不再同她说话,走到皇帝身后,同他绕到内殿谈话。
两人低低的谈话声,隔着屏风朦胧传来,姚蓁无心分辨。
她抬眼看向外面,雪势的确大了,方才她来的时候天还算晴朗,如今正飘落着鹅绒似的雪。
不知怎的,她的眼皮在轻微的颤抖,短促的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她坐不住,起身欲离去。
雪太大,无法行走。宫婢们翻找一阵,唯唯诺诺,无功而返。偌大的宫殿,竟寻不到一柄伞。
公主的眉心,缓缓蹙起。
宫婢们瞧见她逐渐变冷的神色,心惊不已,跪地请罪。
吵的她愈发心烦,却不能表露,神情愈发冷淡。
就在这时,皇帝同宋濯谈话完毕,两人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窈窈。”皇帝问,“怎么还未回去?”
姚蓁瞧向外面纷飞的雪花:“雪势太大,女儿忘记带伞,殿中也没有伞。”
皇帝瞧了瞧,雪下的的确很大,十步外不能视物。
他瞧见了门旁竖着的那把伞,视线移向宋濯:“你的伞?”
宋濯轻轻颔首。
皇帝道:“你既没有侍从,便执伞护送公主回殿罢。再耽误下去,雪不知该大成什么样子。”
宋濯应下,拿起那把伞,走到姚蓁身边,与她挨得很近,这次只有半步距离。
一股冷冽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紧紧锁住姚蓁的感知。
他长眸清沉,嗓音低磁:“走吗?”
第 2 章 狸奴
伞柄是棕木色,映得他本就苍白的手指愈发的白,却并不显无力,指节带有沉甸甸的骨感,将伞牢牢握在手心。
姚蓁颔首,两人便一同行礼道别。
走到殿门前,宋濯撑起伞,姚蓁走进伞下。伞面阴影倾覆过来,堪堪可容得下两人身形。
竹青伞面缓缓移动,两道矜贵的身影没入茫茫的大雪中。
公主并不习惯与旁人距离这般近,起先,离他有半臂距离。但这伞实在小的可怜,走了几步后,她余光瞥见宋濯将伞倾向她,他的肩背又十分宽阔,另一半肩膀很快落满细碎的雪。
她便朝他靠近了一些,两人衣袂紧挨,能清晰的感知到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强势到连风雪的寒冷都似乎被驱散许多。
殿中热气十足,才走入雪中时,姚蓁并未感觉到冷。
走出一段距离后,热气渐渐褪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宫婢和她手中的裘氅都被落在太清殿中了。
伞外雪正浓,殿中情况未可知,又走了许久的路,绣鞋上沾满了融化的雪,很凉。
姚蓁不大愿意折返回去。
然而宋濯不比寻常人,她不好差使他,帮她拿回裘氅;她在此地等他,也冷。
不若快步赶回宫。
她抬头瞧向宋濯。
后者目视前方,神色淡然,鼻骨在脸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身上的大氅,绒毛肆意纷飞。瞧上去暖和极了。
他与她并不熟识,贸然向他要大氅,或者靠近他取暖的举动,都不妥当。
姚蓁默默朝他身后侧了侧,想以他的身躯为自己略微遮一遮寒冷的风雪。
走了几步,宋濯忽然侧过脸,沉声唤她:“公主。”
他的鼻息温热,洒在她的耳边,她有些酥痒,顿了顿才应:“嗯?”
两人眼神碰上,宋濯清沉的黑眸微动,示意她接过伞。
姚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伸手接住。
伞的重量不轻,伞上又覆着一层积雪,姚蓁极少自己撑伞,没料到这样重,公主细嫩的手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手一歪,伞盖摇摇晃晃,眼瞧着要砸到宋濯的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擦过她的手,稳稳将伞握住。
他将积雪抖落。伞面缓缓扶正。姚蓁掀起眼帘,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拿好。”
姚蓁迟疑着接过伞,这次用了双手,屏息凝神,将残留他温度的伞柄紧紧握住。
他人性子冷,体温倒是温热的很。
宋濯用低沉的嗓音解释:“伞骨用檀木制造,比寻常伞重了一些,女子拿着的确费力。”
姚蓁不知该应什么。心中有些埋怨,他为何不早些提醒。
正搜刮着话术,身后猛地刮起一阵温热的风,缓解了她的寒冷。
视线所及,一片雪白。她微微讶然,下一瞬,被宋濯的大氅紧紧裹住。
她举着伞,没有空余的手,不便系带。
宋濯便垂着眼,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挑起那带子,修长的双指翻转,将领口束好,随后接过伞,淡声道:“走罢。”
姚蓁微微抿唇,未曾想到他竟看出她不愿意说出的窘迫,纤长睫羽轻颤,心中攒出一股暖意。她将脸往衣领中埋了埋,小跑着依在他身侧,快步往自己的宫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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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嫏嬛殿,一抬眼,门前簇拥着许多宫婢。瞧见她,有几名宫婢举着伞快步前来。掌事的大宫女神色焦急,似乎有什么话想要急切的告诉她,眼神不住往宋濯身上瞥,欲言又止。
姚蓁眼皮急跳,会意,让宫婢引着宋濯先去偏殿稍一歇息,自己提着衣摆,穿过浓厚雪幕,匆匆跑进殿中。
“怎么了?”姚蓁问。
宫女惶惶,不敢直视她的眼:“方才皇后娘娘来寻公主,在殿中停留一阵,发现了公主前些日子捡回的狸奴,此时、此时正在殿中发怒呢……”
姚蓁鼻息一窒,眼睫乱眨,停滞一瞬,抬手推开殿门。
殿中没有光亮,推开的一线门缝,是唯一的照明,可供朦胧视物。
宫人垂首肃立,有些压抑的气氛正在弥漫。
姚蓁收敛心神,缓缓走入殿中,瘦长身影被拉长,风雪肆虐,她的衣摆被吹得飞舞,脆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被卷走。
感觉到有目光沉沉落在身上,她伏在地上,双手合拢,给高台上的皇后行了叩拜礼。
皇后沉声道:“回来了。”
“是。”
“说说罢。”她命人将姚蓁安置狸奴的竹篓拿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宫人掀开竹盖,狸猫尖细微弱的叫声响起,不绝于耳。
姚蓁立刻道:“女儿有错。”
“初雪时,女儿途经学堂,偶然发现濒死的它,于心不忍,便将它带了回来……”
皇后没应,冷笑两声:“这孽畜,吵得本宫脑仁痛。”
姚蓁立刻想到,幼时她养了一只幼犬,因见到母后而吠叫不止,被宫人活活打死,立刻颤抖起来。
殿中一片死寂,瘦弱狸猫的叫声格格不入。
姚蓁听得揪心,双手死死揪住衣摆。
皇后的指尖磕着木桌,一下又一下,忽然一顿:“你去学堂做什么?”
“女儿去找陆夫子请教学问。”
其实不是,她是去寻秦颂的,想借着请教学问的由头,去瞧两眼心心念念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个借口,正好可以来应付母后。
闻言,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她招手让姚蓁起身,站到她身边来,漂亮的凤眸闪着柔和的光,唇色嫣红,容貌倾城,温声道:“你要时刻记住,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莫要因此等污浊之物染尘。”
姚蓁垂眸,安静应是。
皇后提起竹篓,掀开褥子瞧了一眼,小猫瘦弱的不如她一只手掌大小,有气无力的叫着。
“的确可怜。”皇后道,“但公主殿中,不要有此物。——你在哪捡到的它,便将它放到哪边去罢。”
姚蓁抬眼看,外面是密密匝匝的雪花,这么冷的天,她若是将小猫放回那偏僻之地,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冻死。
她欲出声恳求,想要皇后宽限一些时日。
怎知皇后忽然惊叫一声,径直将竹篓甩了出去!
——那小狸猫感觉到温暖的手,猫爪胡乱试探,尖利的爪钩不小心勾到了皇后的指尖!
宫人齐齐跪下请罪,姚蓁脑中“嗡”一声,眼睁睁看着竹篓落地,小猫滚了出来,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嬷嬷迅速道:“奴婢这就去将那小孽畜打死!”
皇后应了一声什么,姚蓁没听清,只觉得她红唇翕动,十分可怖。
宫人快步上前,眼瞧着就要走到小猫身侧,姚蓁不知从何涌出勇气,疾奔过去,用力推开她们,捧起小猫就往殿外跑!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轻盈,很快便甩开身后一众宫人,跑的不见影。
她浑身发颤,双眼绯红,冲进浓重的雪幕中。雪花砸在脸上,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很冷,赶忙将狸猫收在袖中。
所幸狸猫并没受伤,睁着水蒙蒙的湛湛眼眸看她,看的她心中泛着柔软的酸。
一路疾奔,红墙映雪,疾略而过。
她抱着狸猫,在雪中顿足。四下环顾,一片茫然,一时觉得这皇宫十分陌生,不知该往那边去。
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处是她想去的。
落雪扑簌,天地寂寥,姚蓁心中一阵悲戚。
蓦地,身后道路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姚蓁心中一紧,以为是有人追上来,正要抬步走,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布料。
她想起来,宋濯便是穿的这身衣裳。这颜色寻常人难以驾驭,宋濯穿着好看,她印象略为深刻。
一回眸,果然见宋濯执伞缓缓而来,瞧见她的狼狈模样,眸色依然淡然,微微颔首:“公主。”
姚蓁仰首看他。她眼尾绯红,目光炽热,眼睫湿润,不知是沾了碎雪,还是才哭过,将宋濯瞧得微微一滞,迟疑的停步在她几步开外的距离。
她听见了嬷嬷的喊叫,浑身一抖,疾步朝他跑来。
此时雪势渐渐小了,风却愈发肆虐,不知是风吹还是她跑的太急,扑进他怀中时,她的发簪滑落,叮啷落进雪地里。
绾的十分规整的发髻散开,寒冷的发丝,冰丝绸一般滑了他满手。
宋濯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她的手也是凉的,眼眸直勾勾的瞧着他,眸色潋滟,满是恳求,双手摸索着去寻他的衣袖,摸到了,便不顾一切地紧紧攀住。
“求你,”她眼中潋滟着一汪泪,嗓音褪去平时的冰冷、不近人情,软糯而带着一点哭腔,“帮帮我……”
她掀起衣袖给他瞧,一截藕段般雪白柔腻的腕子下,探出一只颤巍巍的狸猫脑袋,花色是规整的灰黑白。
姚蓁长发散在身上,披在脸颊边,乌发映雪肤。
一人一猫,皆是眼中水汪汪,神似地楚楚可怜。
宋濯喉头微动,冷静地抽回手,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一声声恳求无果,姚蓁眼中盈着的那汪泪水,摇摇欲坠。
他是这般的心冷,传闻他又极度好洁,怎会出手相救。
姚蓁的手指从他的袖口一点点滑开,眼神中充斥着无助。
她忽然想到,她的母后,与宋濯母族,有些渊源。
于是她再次将手按在他的袖口之上,低声恳求:“宋濯哥哥,求你,将她带走罢。”
“天怎么冷,你若不带走它,它会活活冻死的……求求你……”
说到这里,情之所至,她再也忍不住,眼尾滴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颊,垂在小巧的下颌之上。
在她唤出那一声“宋濯哥哥”后,宋濯眉头微蹙,神色似有动容,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袖。
姚蓁瞧出他的心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将小狸猫捧出。
小狸猫又开始哀叫。
宋濯深深看了姚蓁一眼,目色翻涌,鼻息微沉。
一墙之隔,不断有声音传来,姚蓁不敢再耽误,趁他态度松动,迅速掀开他的衣袖,将小狸猫安置进去。
冰凉而柔嫩的手指,始终若有若无地触着他的手臂。
第 3 章 玉簪
伞面不知为何,偏移了一些,细雪簌簌,落了两人满头满肩,宛若白发。
猫儿贴着宋濯精瘦的手臂,感受到温暖与淡香气,迟疑一阵,用猫头贴在他的肌肤上,轻轻蹭了蹭,发出极轻的、柔软的一声:“喵~”
这一声唤回姚蓁的思绪,她察觉到不妥,松开手,退开半步,目带感激,看向宋濯,嗓音轻轻柔柔,还带着点鼻音:“多谢。”
她为她之前对他的腹诽感到抱歉。
——他们二人并不熟识,他又不明事情来龙去脉。
起先不肯帮她合乎情理,最后出手相助,乃是他为人璞玉浑金,良善敦厚。
随着她退开的动作,柔顺的长发,缓慢地一缕缕从宋濯手掌、手臂滑离。
宋濯面若冷玉,神色淡然,没说什么,将伞扶正,收拢袖口。
他漆黑的长眉上沾着碎雪,深邃眼神从她潮./湿的眼睫上略过,一言不发。
周遭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涌过来的。
姚蓁此时才发觉自己并未跑出多远,此时身在嫏嬛宫外的夹道中。
她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听见动静,眼神慌乱,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明显是在畏惧。
可很快,宋濯瞧见,她恢复平静,面色淡然到几乎有些冷,对他道:“雪又要下大了,快些走罢。”
她收放情绪,这般自如。
猫儿不安分地在袖中乱蹭,它太小,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宋濯垂眼,执伞的手轻轻拍在袖口处:“安分一些。”
猫儿哑声“喵喵”抗议,扒着袖口钻出来,对上他冷黑的、压迫感极强的眼眸,僵住,缓缓退回袖中。
姚蓁看着它,眼眸中融化出一些不舍的情绪。
一时谁也没有动。
“公主,你不走吗?”
蓦地,姚蓁听见宋濯这样问。
她微微睁大双眼,猛地抬头看他。
宋濯掀起眼帘,目光从声音嘈杂处,远远望向静谧的宫墙外:“太子一行人,此时就在宫外。”
太子一行人。
其中就有秦颂。
姚蓁鼻息紊乱,心跳砰砰,思忖一阵,才试探般的问:“你的意思是,能带我出宫?”
“是。”
他这般笃定,姚蓁又有些犹豫了:“父皇母后那边……”
“臣去说。”宋濯道。
身周的脚步声与搜寻声愈发密集,两人蹚着雪,快步挪移至相对静谧的场所。
姚蓁心跳面露希冀,侧首看向他。
这次酿出大错,还如此忤逆母后,姚蓁不用思索,也知母后必然动怒,自己也将又一次被禁足殿中,对外称病。
她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明明她有另外的选择的。
宋濯垂首,敛去黑沉眼中情绪,低语几句。
姚蓁听得眼中泛起点点亮光,微微颔首。
**
出宫的东华门前,矗立着两排肃容的卫兵。
姚蓁心跳的极快,举着伞,停在数十步外,宋濯冒雪过去,长身玉立,去寻家中车马。
她将伞遮得很低,从外面看,只露出一点红唇,引得过往巡逻的守卫频频注目。
她身后有站岗的守卫,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传来:
“皇后宫中才传信,说是找不见容华公主了,让咱们留意些,还交待不要声张。你说这么个大活人,出行时又是前拥后簇的排场,怎么会找不见了?”
“谁知道呢。不过据说公主是个倾城的美人,应当极好认,不怎么费力,说不定还能捞着些奖赏。”
“有多美?”有守卫问,朝前方努努嘴,“有前面打伞的那个小娘子美吗?”
众人齐齐抬眼看去,姚蓁听见他们的交谈,怕他们将她认出来,匆匆将伞一偏——
于是他们只瞧见了一截细腻的手腕,和伞下垂落如瀑的青丝。
不远处的宋濯命人牵来马车,自己稳步朝她走来。
行走时,他不经意抬眼,恰好看了一眼正在往这边看的守卫,雪色下苍青色的衣襟,映得他眼神极冷。
守卫没想到人是随宋濯来的,愣神一瞬。
传闻宋家公子性冷喜洁,不近女色,今日一见,未必如此。
宋濯收回目光,抬起伞,站到她身侧偏后处:“上车罢。”
他将伞递给侍卫,垂眸瞧着自己衣袖,又抬眼瞧姚蓁,眉尖微蹙。
姚蓁扫视马车几眼,扶着门框,踩着脚蹬踏进车。
宋濯浓长的睫羽轻眨一下,眉心蹙的更紧了。
–
才进马车便听见了猫儿细弱喵喵声,姚蓁在铺着软毯的凳子上坐正,目光四下逡巡。
宋濯进入车中:“在匜(yí)盆〔注〕中。”
姚蓁目光落在案下堆叠着绒毛的盆里,俯身,指尖挑起绒褥。
猫儿瞧见她,停止喵喵叫,舒适地圈成一个小小的圆弧,嗓中发出微弱呼噜声。
她用指尖轻轻贴了贴猫咪的脸侧,宋濯落座,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世族当权,宋家势大,守卫们无人检查宋濯的车辇,马车载着公主,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如此顺利,姚蓁有些恍惚。
她一言不发,宋濯生性寡言,一时无人出声。
行了一段距离,宋濯挑开帷裳,向外瞧了一眼,道:“陛下此时应收到公主思弟心切,随臣出宫的消息了。”
姚蓁抬头,从帷裳缝隙中瞧见茫茫大雪,轻轻应声。
又行了一段路。
宋濯忽然让侍卫停车,耳语吩咐几句,侍卫离去,很快折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递到宋濯手上。
他问:“公主要饮吗?”
姚蓁心中装着许多事,没有胃口,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外面的大雪。
宋濯便将羊奶放置到温热,用小匙舀了一些,喂给小猫。
等姚蓁发觉时,猫儿已吃的肚皮滚圆,而她也到了地方。
她真挚道:“多谢你。”
宋濯道:“不必。”
下马车前,姚蓁又犹豫了,恋恋不舍回头瞧小猫。
猫儿并不知晓这一场离别,在温暖的被褥中餍足地睡着。
她看向宋濯,后者垂着浓黑眼睫,漫不经心的挑起衣袖上一根白色猫毛,放置在一旁。
姚蓁垂眼,慢慢走下马车,看上去面色平静,瞧不出难过之色,只有她自己知晓,心中苦涩的很。
她身不由己,猫儿不适合跟在她身边,托付给宋濯是无奈之举,也是明智之举。
只是……总归还是怕日后不能再相见。
她有些难过,只盼日后猫儿莫要忘了她。
**
赈灾一行人才至京城,便被皇帝一道口谕拦在了宫外,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只传宋濯一人进宫汇报灾情。
姚蓁面前的便是那间宅子。
门前两侧布满乔装的皇家禁卫,姚蓁裹着大氅,亮了身份,被恭恭敬敬的请进去。
太子在二楼,姚蓁穿过院子,搭着木梯上去,一进门,十二岁的太子姚蔑便小跑着迎上来:“皇姐!”
姚蓁应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路奔波,可还适应?”她问。
太子的面颊比往常在宫中时,要黑瘦许多,闻言憨厚地露出笑容:“嗯,蔑儿跟着宋哥哥和秦哥哥,还有官员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姚蓁环视房中,并未寻到她想见的人:“你秦哥哥呢?”
姚蔑答:“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姚蓁未免有些失落,但不便表露,又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几句体己话,绕过屏风走进内间,对镜将散开的长发绾好。
拿掉兜帽,绾发时她才发觉,在宫中掉落的那枚簪子不见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捡了,当时情形紧迫,或许是记错了。
她身上披着宋濯的大氅,屋中有地龙烧着,很暖和,便褪了下来,抱在怀中。
他身量高,衣服也宽长,被她穿在身上,未免有些拖长,弄脏了后摆。
得洗净后才能还给他了。
她对镜绾好发,姚蔑走进来,瞧见她搁在一旁的大氅,尚且青涩的脸庞上露出一道了然于胸的促狭微笑:
“皇姐,这是宋哥哥的氅衣罢?”
“嗯。”
姚蔑脸上戏谑之色愈浓:“还说你与宋哥哥不熟识,同行一路,他洁癖重的狠,莫说是女子穿他的衣裳,便是我们碰一下也是碰不得的,你俩……”
姚蓁放下篦子,面无表情,淡淡瞥他一眼。
眼眸清湛漂亮,却让人无端生冷。
姚蔑背后一寒,乖乖闭上嘴,退了出去。
才走出去,又颠颠跑回来:“皇姐,皇姐!”
姚蓁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气,刚要出声斥责,姚蔑继续道:“秦哥哥回来了!”
她鼻息一窒,胸口处漾起一圈圈酸甜的波澜,哽了一阵,低声道:“我下去瞧瞧。”
–
此时雪势才止,明月皎皎而出,满院银辉。
姚蓁顺着木梯走下楼,缓缓瞧见堂中全貌。
月白色衣袍的公子,从雪地里翩翩迈步走进门,衣襟上好似沾满了雪的白。
他没有注意到她,对主位处微微颔首。
姚蓁心中有些失落,但能瞧见他一眼,总归还是欣喜的。
或许是因她站的位置有些偏,秦颂没看见她在这里,才先同堂中人搭话的。
想到这,姚蓁才注意到,原来屋中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迈进堂中,走了几步,瞧见苍青色的衣襟,端正坐在面对门的雅座上。听见脚步声,他侧目看来,眉骨沉沉压着眼,凤眸漆黑,眉眼分明昳丽,浑身却透着一股子冷劲。
正是宋濯。
秦颂也瞧见了她,微微讶异,旋即浅浅一笑,行礼:“公主。”
宋濯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姚蓁看着他们,隐约记得两人是远方表亲关系,宋濯唤秦颂一声表兄,他们私底下关系还算不错。
因而宋濯见到秦颂,便将眼神从姚蓁身上抽回,询问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秦颂一一应答,面上始终带着微笑,心底却十分烦躁。
他才从外奔波回来,满身尘土,鬓发散乱。
若是平常倒也无碍,只是此时,一旁站着位清冷出尘的公主,宋濯又着锦衣玉带,玉冠玲琅,对比之下,显得他愈发寒酸。
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实在不想多说下去。
宋濯只是随口一问,秦颂回答完,他便不再说话。苍白修长的手,捧起一旁放着的策论,一页一页的翻着看。
屋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秦颂虽欲与公主多说几句话,但宋濯在此,他做什么都显得黯然失色,便寻了更衣的借口要离去。
姚蓁不便跟上去,原地踟蹰一瞬,又不知与宋濯说些什么。
想问他说要回府,为何又在此停留折返,又他是因为公务,她不便询问,说出来反倒尴尬。
便也寻了个由头,欲上楼。
“等等。”宋濯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寂静的堂中响起。
姚蓁与秦颂同时止步,看向他。
宋濯垂眸,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摊在掌心之上:
“公主,你的簪子,落在我那里了。”
第 4 章 送药
原来是落在他那里了。
姚蓁怔了一下,摸了摸鬓侧,隐约有些印象,应该是落在了他的马车上。
便折返回来,从他手中取回簪子,轻声道谢。
她的指尖擦过宋濯的掌心,感受到簪子上残留着的他的体温。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慵慵恹恹,眼帘也未曾掀起一下,只垂眸望着自己的冷白修长的手,不知在思索什么。
姚蓁心想,自己今日对他说了太多句谢了,想必他应是听腻了。
但自己不知该怎样谢他,只好多言谢来聊表感激之情,待之日后再重谢。
她取回簪子,随手簪在发髻上,抬手时,却见一旁秦颂并未离去,愣愣地盯着她看。
姚蓁被他看的面色热了一些,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反应,浑然未注意到秦颂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想到了许多。
公主的玉簪落在了宋濯那边,这便说明,他们二人曾经待在一起过。
——是在何处共处的?
秦颂知宋濯并不是喜好插手闲事的人,若不是身旁没有旁的人,他断不会出手相助。
所以两人应当是独处。
宋濯并没有注意到他,秦颂便将目光挪至宋濯发髻上,赫然发现他的发上别了一枚材质、颜色与姚蓁手中相近的白玉簪。
他进宫之前,簪的是这枚簪子吗?
秦颂垂下头,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宋濯几时同公主关系这样好了?
姚蓁不知他的心思,余光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瞧着自己鬓边的簪子,眉头微蹙,略一思忖,恐他心生误会,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
宋濯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又看向一旁的秦颂。
“咏山兄。”他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回神,温润笑了笑:“没有。只是觉得公主的簪子煞是好看,竟看得驻足忘行,失态了。”
他冲姚蓁一拱手,告辞离去。
宋濯动了动身子,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又挑下一根黑灰相间的细小猫毛来。
姚蓁才要告退,余光瞧见他的动作,面露赧然:“……抱歉。”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公主毋用忧心,我既已答应你,便会竭尽所能照拂它。”
他起身,身形高挑,遮住一点烛光,修长清隽的影子沉沉倾覆过来,压在姚蓁肩头。
姚蓁心跳砰砰,忽而忆起,她往先惧怕他、不喜在他身旁,很大原因,便是因他周身压迫感太强势,属于他的那股清冽气息太浓烈。
他走到金猊兽旁,娴熟地拨了拨香。
姚蓁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了他所言,愈发感激,不好留他一人在此,便询问:“天色已晚,公子不回府吗?”
闻言,宋濯转身,眼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公主不知晓吗?”
姚蓁:“啊?”
“这所宅子乃是臣名下,不回这里,该往哪里去?”
“……”姚蓁讷讷,不知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心中陡然浮现一股赧然,提着裙摆“噔噔”上楼。遇事从来不慌乱的公主殿下,此时竟会将簪上垂珠甩的轻轻摇晃。
**
姚蓁离开皇宫,来到这座宅子后,除了宋濯常常受诏入宫,太子、秦颂等人也隔三差五的陆续被召进宫。
据姚蔑所带来的消息,皇后知晓姚蓁出宫的消息,十分震怒,隔日便要差人来将她捉回去。
所幸有皇帝相护,宋濯亦跟着相劝几句,皇后才打消了念头,只让姚蔑来传口谕。
姚蓁听罢,愈发不想回去,皇后来催过几次,无果,顾虑太多,又不能直接来缉拿她,盛怒过后,索性不管了。
她虽待子女严苛,但作为一国之母,做事总归还是要顾念皇家的面子的。
姚蓁自然乐得清闲,虽说嘴上不提,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
只是……不怎么见得到秦颂。
太子公主莅临府上,宋濯便将自己原本的清濂居让给了他们,又避忌男女大防,自己挪至远一些院子,同秦颂相邻。
这府邸太大,院子之间离得太远,姚蓁又不能日日寻借口去他们那边,因而见面的机会依旧稀少,同她在宫中时并没有什么来去。
这一日,姚蓁听闻太子并宋濯、秦颂等人,一同去宫中面圣。
问清了他们大致回府的时刻,姚蓁便早早在门内等候,只盼望能多瞧见秦颂几眼。
她是黄昏时立在门侧的,等到了月光皎皎时,门外才有了些许动静。
木门发出沉闷浓重的一声响,姚蓁听见动静,转过身。
天气渐渐暖起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袄裙,裙摆上勾着银线,月光粼粼流淌在衣摆之上。
她穿的极素,然而转过身时,门前众人无一不屏息凝神。
月色朦胧,柔婉的女郎立在月下,缓缓转身,流水般的墨发披在身后,随着转身的动作,发端飘起,身后是未消融的银装素裹,此情此景,像一幅文人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她令周遭景色都美了三分,美的不似人间人。
她的眉眼妍丽,气质却娴静。
姚蔑已经瞧惯了皇姐的美貌,不似他人那般怔忪,雀跃地从马车上跳落:“皇姐!”
姚蓁淡淡一笑,待他跑到身旁,小声问了他几句话。
心却不在姚蔑这里,说话间,眸光悄悄往他身后看。
她终于看见了秦颂。
于是,姚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忽然被拉至遥远的旷野之外。
他穿着一身靛青的长袍,正瞧着她出神。
姚蓁微微脸热,回忆起,初见时,他也穿着这样的衣裳,对她伸出手。
蓦地,一声轻咳,拉回了她的思绪。
宋濯站在秦颂身旁,手从青色披风中探出,单手握拳,拢在嘴边,嗓音微微哑:“天寒,回屋说话。”
姚蔑悄悄贴在姚蓁耳边:“宋哥哥近日辅佐父皇操劳政务,太过劳碌,染了风寒。皇姐,晚些时候咱们去看看他罢。”
他说这话时,宋濯缓缓从姚蓁身侧走过,宽大的衣摆搭上她裙裾的一角,缓缓擦过。
她抬起莹润的脸庞,看他。
他肤色冷白,病时愈发白,泛着幽幽的苍冷,唇色浅了许多,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俊朗的面庞清减了几分,瞧的人不禁为之揪心。
姚蓁应下,悄声道:“稍后嬷嬷煎好药,你我便同去瞧瞧他。”
她心想,可以借此机会,再多瞧猫儿几眼,说不准还能瞧见秦颂,心中对靠近宋濯的那点抗拒便消散了。
-
宋濯迈进房门。
迎面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
他褪下披风,垂眸看,小猫颤巍巍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抬起乌黑的眼眸看他,水涔涔的眼眸。
依旧瘦弱,但精神瞧着好了许多。
宋濯温声道:“喂过它了吗?”
侍从答:“喂过了。”
宋濯往前迈步,小猫倏地缩回屏风后,他便停住脚步。
半晌,意味不明的低笑一声:“这顽物。”
他不再管它,折到另一侧,捧起策论看,时不时低咳几声。
手边烛火明灭,映出他俊美的轮廓,高挺的鼻尖泛着一点光。
支摘窗未关紧,风幽幽吹拂进来。
宋濯起身去关,回身时,足尖一顿。
小猫蜷缩在他脚底,瑟瑟缩紧身子,险些被他踩到。
宋濯凝眸看它,嗓音清磁:“小东西,你跟着我作甚?”
小猫自然听不懂他的语言,确认危机解除后,“喵喵”两声,从他脚旁挪开,雪白的爪间,拨弄着一个小物玩。
宋濯从一旁绕过,脚步放慢许多,入座后,忽然一顿,目光落在猫爪之间,眼中泛开微冷的光晕。
隐在暗处的侍从一眼瞧见那枚骰子。
——这是容华公主给公子的。
侍从心尖一凛,拿来毛球,同小猫交换,将那骰子取回,想要打水洗净。
宋濯忽然出声:“放下罢。”
侍从便搁在宋濯面前的桌案上。
宋濯看着策论,并未移目注视。
侍从退下。
宋濯的目光从策论上挪移至骨质莹白的骰子。
骰子泛着一股幽幽的清甜香气,属于女子的,极淡、极好闻。
宋濯微微向后侧身,火光明灭,他脸上攒着高低起伏的阴影,瞧不清神情。
须臾,他捻起骰子,收拢在袖中,神色淡然地捧着策论,继续研读。
侍从忽而折返:“公子,殿下来了,说是给您带了伤寒的药。”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容华公主殿下,只身前来。”
此时已过一更。
公主只身前来,身旁仅有一名婢子。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着实有些不妥。
侍从欲言又止。
宋濯拢着袖口,拨了拨烛芯。淡然道:“请公主进来罢。”
他起身,顿了顿,折返,从袖中拿出骰子,放在桌案上,才出门迎接。
**
姚蓁提着食盒,站在宋濯院门前,婢子提着灯尾随。
满庭月色如水,姚蓁垂眸瞧水面上的树影婆娑,心中直埋怨姚蔑不靠谱。
——他说药很快便能煎好,姚蓁素来有耐心,便陪他等;候了一个时辰有余,药终于煎好后,两人带着侍从携行而来,半路他却忽然一脸痛苦地捂着腹部,说是吃坏了东西,闹着要去如厕。
他素来惧黑,姚蓁便由着他带走大半侍从,自己领着婢子只身前来。
药已经煎好,姚蔑说自己先前知会了宋濯,不来有些不妥。
而现在,姚蓁站在月光下,忽然觉得,来了似乎也有些不妥。
她踟蹰着,拿不准怎么办才好。
脚步声渐渐响起,宋濯轻轻咳了两声,声音极低:“公主,请进。”
门打开一道缝隙,有隐约的猫叫声从屋舍内传出。
隔着一道廊庑,宋濯目光照过来,两人遥遥对视,他在等她进门。
姚蓁抓紧食盒,裙摆扫过粼粼的月光,随他进屋。
待她进了门,宋濯将门掩上,略微抬起眼眸,看向她手中食盒,又看向她。
瞧不清神情,只觉得眸光十分沉,像是深邃的海,令一切都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姚蓁的一颗心脏,没由来的狂跳起来。
她抿抿唇,忽然有些后悔今夜来访了。
第 5 章 骰子
姚蓁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被他的目光瞧着,她坐立不安,分明是冷天,她衣着也并不厚,手心却渐渐出了汗,浸染在木制提手上,有些滑,又有些刺手。
宋濯的眸光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挪移向旁处。
姚蓁骤然松了一口气。
宋濯行至屏风处,将猫儿引出来,示意她看。
数日不见,小家伙精神了不少,探头探脑打量一阵,试探着向前迈了两步,被宋濯的衣摆拦住。
姚蓁心里欢喜,搁下食盒,蹲下身子,唤“喵喵”,引它到身旁。
宋濯让开,打开食盒,将药碗端起。
黑苦的药汁,倒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碗中人目光沉沉,将苦涩药汁端在唇边,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他缓缓吞咽着,眉头终究是轻蹙起来。
姚蓁逗弄着猫儿,眼瞧着要将它哄进怀里,蓦地,身后宋濯剧烈咳嗽起来,一声紧紧接着一声。
她浑身一僵,惴惴回眸,见他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抚着胸口,眉心皱地厉害,墨发因身躯起伏而前后摇动,像一片潋滟的水波。
犹豫一阵,她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门外,侍从听见动静,连忙要破门而入,手触及门扇,想到什么,缓缓退回。
门内,宋濯的眼眸中咳出水色,面庞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眉心皱得愈发紧,强撑着摆摆手,示意无事。
他侧身,拿出一个茶盏,似是要倒水。
然而他此时的模样,着实不像无恙,浓长眼睫沾湿,手颤抖地厉害,连茶壶都拿不住,无助极了。
姚蓁疾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茶壶,往茶盏中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
宋濯将水递到唇边,溅出一些水来。他的唇此时因呼.吸.急.促而异常红润,顾不得以袖掩面,水面迅速沾上唇,快速消减下去。
姚蓁踯躅一瞬,快步绕到他背后,手抬起,落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温热手掌贴上后背。
宋濯浑身一颤,肩背骤然紧绷起来,目光在一刹那变得幽深无比。
屋中好热,地龙许是烧的旺了些,他的额角渗出一些汗珠。
姚蓁没在意,目光忧忡。他出了这么多冷汗,她疑心他犯了咳疾,喘不上气,见他似乎没那么咳了,便将手放下来。
她脚步嗒嗒,推开门唤侍从:“还不快来瞧瞧你家公子。”
宋濯稳住鼻息,嘶哑开口:“不必。”
侍从原本也没打算进门,闻言立即隐在暗处。
姚蓁回首。
猫儿早便被方才的这一遭变故吓得不知躲在何处,她目光逡巡一阵,未瞧见身影,目露失望之色。
再瞧向宋濯时,他面上已褪去薄红,端坐着,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小口啜饮,瞧不出一丝方才流露的无助与狼狈。
察觉到姚蓁的视线,他掀起眼帘,眉梢微微挑起,与她对视。
经历了方才,姚蓁忽然没那么惧怕他了,甚至在他瞧过来时,也未在第一瞬间错开,脑中反反复复映着他墨发微微散乱的模样。
所谓君子如玉,出尘脱俗,果真名不虚传。
她努力将脑海中的身影挥散,将注意力转向旁处,问他:“公子是有咳疾吗?回头我让蔑儿去宫中请来御医,为你医治。”
宋濯垂眸,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缓缓摇头。
他道:“只是呛着了,无碍。”
姚蓁轻轻颔首:“许是喝的太急。”
他既然饮完了药汁,姚蓁便不便在此久留。她唤来婢子收拾药碗,侧身让到一旁,不言不语。
一时屋中,仅有杯盏碰撞的细微响动。
宋濯瞧了一眼桌案。
那枚骰子早便在方才的慌乱中,骨碌碌掉落至瞧不清的黑暗处。
他忽然起身,修长影子,落在姚蓁身前。
她若有所感,回眸。
他身量极高,姚蓁在女子中已算高挑,却也堪堪与他肩膀齐平。他一起身,整间屋子便忽而变得有些狭窄。
那股让姚蓁承受不住的冷冽气息卷土重来。
她不禁退让。
宋濯行至她身侧,伸手取下披风,披在身上:“我送送公主。”
姚蓁赶忙道:“不必,天色已晚,你又染了风寒,快歇息罢。”
宋濯眸色沉沉:“好。”
婢女提着收拾好的食盒,跟在姚蓁身后。
姚蓁与他道别,接过食盒,往屋外走去。
烛火倏地跃动起来,姚蓁听见宋濯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低声道:
“若公主今日送来的是毒药,濯饮得这样急,此时恐已回天乏术……”
她回首,面容娴静,双眸却因讶然瞪大:“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毒害你。”
她听见宋濯极低的一声笑,然而他背对着灯火,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说笑罢了。”最后,他这样道。
姚蓁怀着疑惑离去,心道,宋濯此人,着实有趣,又着实无趣,说笑都说的让人满头雾水。
-
待她离去,他掩上门,缓步行至案旁,俯身将那枚骰子捡出来。
侍从端水入内,供他净手。
宋濯并未洗骰子,用布料轻拭表面,便拿在手心把玩。
侍从瞧得惶惶,心道,公子一向喜洁,为何不肯清洗这骰子?
他只知这是公主所赠,却不懂其中含义。
这般想着,他便问出了口。
宋濯目光沉沉:“我亦不知。”
他只知“玲珑骰子安红豆”,但不明公主差人赠他此物,究竟是何意。
骰子被他放在案上,公主是否瞧见,他也不知。
指尖微动,骰子在其上翻转,幽幽香气缓缓扑鼻而来。
宋濯心中没由来地泛起一股烦躁,他敛眉,压去那股情绪。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促的叩门声。
宋濯收了骰子。
侍从问:“何人?”
秦颂的声音隔着门扇传入:“是我,咏山。”
宋濯颔首,侍从将门打开,放秦颂入内。
他步履生风,满脸忧心:“你可曾有事?
“我方才瞧见公主,同她说了几句话,得知你风寒病症加重,便赶来瞧瞧……”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秦颂还欲说些什么,眸光落在他湿.红的唇上,忽而一凝。
“你嘴怎么了,缘何这般红?”
宋濯被他问得微怔,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是有些红肿。
“许是天干,有些火气。”
秦颂目光犹疑不定,联想到方才见到公主时,她心不在焉、眉头微蹙的态度,有一个荒诞的猜测渐渐在他心中发芽、生根。
他觉得自己洞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两人,莫不是当真有了私情?!
秦颂往先是听闻过一些宋濯与姚蓁之间的传闻的。
可他日日跟在宋濯身侧,深知两人并未有过什么交集,向来不信。
如今却渐渐有些信了,琢磨两人是怎样生的情。
他知宋濯一向好洁,不近女色,可……公主那般的女子,他会动心,在所难免。
思忖片刻,他落座宋濯身侧,目露促狭:“火气这样大,房没有个人儿可不行。赶明儿我去问过舅父,选几个清白的姑娘送至你房中,好纾解纾解火……”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
——宋濯侧首瞥他,漆黑的眼眸中,尽是冷意。
秦颂不敢再提,又搭了几句话,宋濯似乎在沉思,不怎么回应,便讪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