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星澜江浥尘

第11章 江南烟雨
翌日,三人来到镇上搭乘班车前往浮芷山。
班车就停在百货大楼前,售票员是个爆炸头的中年大姐,穿着一身花裙子,站在客车前门,嗓门很大地呼喊着:“骆镇、骆镇,到骆镇的有没有。”
浮芷山就在梧川镇前往骆镇的路上。
祝星澜走上去,掏出一把零钱,“到浮芷山,三个人。”
大姐收钱后,沾了一口唾沫,撕下三张车票递给她。
在交通如此发达的年代,梧川镇的客车车票仍然是上个世纪才有的老式长条状。
江浥尘第一次见这种车票,觉得很新奇。向祝星澜要了一张,收捡好。
上了车,祝星澜和陶梦吟坐在一起,江浥尘坐在她们后面。
过了一会儿,零零星星又上来了几个人。大姐清点了一下人数,便让司机出发。
七月中旬的天气从早上开始就热得闷人。破旧的班车连空调都没有。只一会儿,倚靠在座位上的后背就被汗水濡湿,车里还弥漫起一股塑胶融化的气味。
陶孟吟有些晕车,蔫兮兮地伏在祝星澜腿上。
祝星澜帮她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见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抬起胳膊握住把手,想要移开一点。奈何窗户合得实在是太紧,费劲力气也推不开。
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腾出另一只手,正想再试一次。
江浥尘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朝前倾,握住把手,朝前一推,带着些许热气的风就卷了进来。
周遭的空气清新了不少。
祝星澜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微微转过头,透过车窗和座位的缝隙,看见江浥尘已经坐回了位置上。
他侧着脸,面朝着窗外,轮廓干净俊朗。清风来回摇曳着他额前的碎发,长睫随着阖眸睁眼而颤动,眉目如秋月,深沉中氤氲着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
祝星澜迷失在他的眉眼里,无法自拔。
蓦然,他朝她投来目光,嘴角漾开一抹弧度。
像是风吹芦苇荡,惊起她眼中的一滩鸥鹭。
祝星澜笑得有些慌乱,收回目光,继续给陶孟吟按揉太阳穴,心间却仿佛被投下石子,涟漪泛起了一圈又一圈。
汽车在路边停下,三人下了车。
树木葱郁,绿意掩映中,一块木板立在石阶旁,向上指着
——云霁寺。
一下车,陶孟吟立刻就精神充沛起来,完全不像刚才晕车的样子,兴奋地跑上阶梯,招呼他们快跟上。
来拜佛的人还挺多。越往上走,香火的气息越旺,仔细看,还能隐约瞧见寺庙的塔尖。
明明就在不远处,却爬了很久的阶梯。
祝星澜倒没觉得有多累,再崎岖的山路,她都和外婆走过。
倒是陶孟吟,很快就被消磨掉了大半热情,叫苦连天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揉着脚踝,抱怨道这里为什么不修个缆车,直接通上去。
太阳从浮云中显现出来,照得林间一片透亮。
等待陶孟吟歇息的片刻,祝星澜抬手遮住了穿过树荫的刺眼光照。
下一秒,她发现自己忽然置身于一片阴影中。
慢慢垂下手,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江浥尘的身上。他站在离自己三步的台阶上,背对着自己,点点光斑撒落在肩头,修长如竹的身姿刚好能为她提供一方阴影。
阶梯上人来人往。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
如果真的有前世,那她应该朝他回眸了千百万次吧。
陶孟吟扶着石头站起来,来都来了,都走到一半了,总不可能现在打道回府啊。她理了理连衣裙,正要出发时,却看见刚才歇息的石头上刻着细小的文字。
“你们快来看。”她指着石头,俯下身子凑近一看,“这上面还写着字呢!”
祝星澜也凑过去,一字一句读出声,“宝元梯。此梯由光绪三十年间(1904年)探花梧川籍人江宝元捐赠修建,故名。”
“跟你一个姓诶!”陶孟吟对着江浥尘笑道。
江浥尘从树干上捻下一块蝉壳,睨了一下文字,不以为意地说:“那是我太太爷爷。”
接他落户江家的时候,江嗣曜就带他拜了江家的列祖列宗,还看了族谱。
不过现在挺可笑的。
要是一肚子墨水的太太爷爷知道江家成了这副模样,在九泉之下是不是都无法安息呢?
祝星澜和陶孟吟不约而同的满脸惊讶,齐刷刷盯向他。
陶孟吟凑到他面前问:“江浥尘,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江浥尘指了指自己,表情漫不经心,耸耸肩膀,“普通人呗。”
“切,你怎么可能普通?”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普通了?”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不能觉得你不普通?”
两人诡辩了一番子非鱼,谁也说不过谁,齐齐朝前走去。
祝星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光影在她身上晦明变化,身边是蝉的聒噪。
江浥尘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望向她,身后一片光芒万丈,两步跳到她跟前,踩碎了一地的光晖。
“怎么?累了走不动吗?要我背你上去吗?”他低下头,看见她的帆布鞋已经磨得掉了皮。
“没有没有。”她连连否认,抬脚往上走,“我走得慢而已。”
陶孟吟用手挡在额前,似乎明白了什么,扬起下巴,开玩笑说:“江浥尘,你怎么不说背我啊?”
“你要拜姻缘,心得诚。”江浥尘挑了挑眉,“自己走上去,佛祖才看得到你的诚意。”
陶孟吟哼了一声,挽起祝星澜的胳膊,脚下生风般地证明着她的诚意。
很快到达山顶,佛寺就在眼前。
香火太盛,即使熏得人睁不开眼,也有络绎不绝的人流去点香跪拜。
三个人在下面的大殿拜了拜,便继续往上走。
上面是供灯的地方。一盏盏燃烧的油灯成排摆开,风一吹,跃动的火焰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莲,下面压着写有点灯人名字的纸。
事业兴旺,身体健康,出入平安。
人们诚心向佛祖祈愿,也不知道佛祖能不能听见。
又往上走了十多步台阶,才到了祈姻缘的地方。
陶孟吟拉着祝星澜兴奋地过去,看见有红丝带和许愿牌,问道:“多少钱啊?”
坐在亭子里的是个大叔,笑着回答:“丝带四十,许愿牌八十!两位姑娘,来两个许愿牌呗,我们这儿可灵了,好多人求了后就找到了好姻缘哦!”
庙小胃口大。
祝星澜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柜台里的丝带和牌子。
佛祖要是知道他们卖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还卖这么贵,几十年的功德都得给他们收了去。
“这么贵啊!”陶孟吟直言。
声音有些大,引来了一些人目光,本想问问价,结果一听,都只是瞥了一眼后,就索然无味地散去。
毕竟姻缘这东西,倘若靠求就能求得来,也不至于这么多人为情所困了。
见她扰了自己的生意,大叔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给她们俩好脸色,骂骂咧咧地说:“要买就买,不买快走,嫌贵还来拜姻缘,穷不死你们!一辈子嫁不出去吧!”
“诶!你!”陶孟吟想要上前理论,却被祝星澜给拦住。
佛寺是清净之地,祝星澜不想和他多这口舌之争,扰了这六根清净。
江浥尘正站在挂满丝带和许愿牌的菩提树下,玩着手机等她们。俊朗的面孔吸引了许多年轻女孩的注意,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周澄野发来了消息:[哥们儿,你到美国是被美女迷住了吗?这么多天不上号打游戏。]
[爬。我只是没时间。]
周澄野:[那你真是大忙人。]
[没周总忙,现在还得跟着家里人学做生意。]
周澄野:[微笑/jpg,有时间上号,好久没和你打游戏了。]
[OK。]
将手机放进包里,江浥尘捏了捏鼻梁,见她们俩还没来,于是去找她们,结果就看见祝星澜拦着面红耳赤的陶孟吟。
他连忙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你姥姥的!”陶孟吟朝着亭子指手画脚,“不就一块木牌吗?卖那么贵还不让人说!佛祖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你!”
祝星澜神情很是无奈,揽住陶孟吟的肩膀,柔声细语点哄着她:“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我去给你买一块吧。都到这儿了,别生气,好不好呀?”
江浥尘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趁祝星澜还在安慰陶孟吟,他来到亭子前,敲了敲玻璃。
“三块许愿牌,多少?”
“二百四。”大叔见他不拖泥带水,欢喜得不得了,嘴巴抹了蜜似的,“小伙子真有眼光啊,比刚才那俩女的好,麻麻烦烦真的是。”
支付成功的声音传入耳中,在这虔诚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江浥尘接过许愿牌,嘴畔勾起一个不屑的弧度,眼神似藏着锋芒般锐利,问:“怎么?对我朋友意见挺大啊。”
一听他们是一起的,大叔立马变了脸色,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没有意见,你误会了。”
“下次叫你们寺庙找个会说话的人做生意。”江浥尘将手覆在玻璃窗上,眼眸中泄出一丝危险之意,气场强势逼人,拍了拍玻璃,“就你这样,佛祖见了都要给你两耳光。”
他拿着三块许愿牌,走到祝星澜和陶孟吟面前,递给她们一人一块,“喏,别气了。”
祝星澜:“你怎么买了?”
“来都来了。就买来拜拜呗。”江浥尘将自己的那块朝上抛起,落至祝星澜眼前时,伸手稳稳地接住,笑得明媚张扬,“万一真灵了,佛祖给我一段好姻缘。”
忽地,低沉的撞钟声在山岚中响起,一声接一声,余音绕梁。
这一刻,他们仿佛游离于万物之外,听见了佛的低语。
祝星澜将许愿牌攥紧。
生气归生气,陶孟吟还是不忘来这求姻缘的目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蹦蹦跳跳地走到菩提树下,拿了三支中性笔,分给他们在许愿牌上写愿望。
清风徐徐,吹得丝带和许愿牌来回摇晃,木牌之间的撞击声如风铃般清脆。
祝星澜没着急写,踮脚伸手够住一块许愿牌。牌子看起来还很新,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以及百年好合。
唇边不经意间扬起一抹笑,她松开了木牌,在心底祝福着这对新人。
“你们写完没有?”陶孟吟挥了挥自己的许愿牌,急不可耐地想挂上去。
江浥尘盖好笔帽,低头看着木牌,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勾住笔身,转了一圈后,将笔还给陶孟吟,“写好了。”
陶孟吟探头去看:“你写的什么?”
江浥尘立马掌心相对,将木牌阖在两手之间,“别看,小心看了就不灵了,还让你大学四年都是单身。”
陶孟吟轻哼一声,撅嘴表示不屑,又屁颠颠地去找祝星澜。
祝星澜刚好收笔,见陶孟吟靠近,立刻将手背在身后,朝她摇摇头。
谁的也看不见。陶孟吟没趣地跑到一边,将写着“赐给我帅哥”的木牌挂在树枝上,江浥尘走到另一边,背对着她俩,也将自己的挂上去。
祝星澜将手从背后收回,目光落在许愿牌上。
江浥尘。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又无比的沉甸甸,承载着她所有美好的、关于他的愿望与幻想。
佛会不会怪她太贪心了?
陶孟吟的催促声传入耳中。一抬头,看见他们正站在阶梯旁。
江浥尘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扶在栏杆上,正望着山下的烟雾缭绕。
祝星澜深呼吸一口气,放在胸口虔诚地祈祷,然后将木牌挂在离她最近的树枝上。

第12章 江南烟雨
从云霁寺拜完姻缘回来,时间转眼就到了七月下旬。
盛夏的太阳没有云彩的遮羞,向大地展示着它火辣辣的热情,晒得树叶蜷曲、谷物弯腰,户外就像成了一个巨大的烤炉。
祝星澜已经三四天没出门了,和江浥尘、陶孟吟一起赤脚待在阁楼上,一边吹着空调,一边啃着冰镇过的西瓜。
一排瓜皮被扔进桶里。
陶孟吟泄了气似的,张开双臂倒在凉席上,哀怨道:“什么鬼天气啊。我想出去玩!”
祝星澜走到窗边,只推开一条缝,热流就涌了进来,太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她立刻合上窗户。
“外面太热了。”她无奈地笑笑,“最好不要出去,容易中暑。”
陶孟吟撇撇嘴,在地上打滚发牢骚:“我想出去玩嘛!”
江浥尘低头划着手机屏幕,嘀咕着:“这么热,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我不想出去。”
陶孟吟不听他说,盘腿坐起来央求祝星澜:“姐,你陪我出去玩呗。就出去逛一下也行!”
经不住她的撒娇卖萌,祝星澜笑着妥协,挪坐到她身边,“这几天莲子熟了,等傍晚凉快点,我带你去看采莲吧。”
“好啊!”陶孟吟拍手答应,反正只要是能出门,去看什么都行。
“我也去。”江浥尘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你不是不想出去吗?”陶孟吟微眯着眼,一脸傲娇,“才不带你。”
江浥尘单手托着腮,双眼皮一抬,眼下的卧蚕似勾玉,噙着笑意:“又不要你带。我跟你姐走。”
跟你姐走。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奇怪,好像还有点暧昧。
祝星澜没多想,只觉得他可能也没见过采莲,也想跟着去看个新鲜而已。
傍晚时分,天边的霞烧成了一团火,浓重的金黄如同暖色调油画中的一笔,绚烂瑰丽。
荷塘离家不远,就几分钟的路程。
祝星澜和江浥尘肩并肩走在乡野的水泥小道上,她的余光里尽是他沉浸在夕阳中的侧颜。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透着金色的光晖,脸上的阴影错落有致,勾勒出立体精致的五官,似乎是被神明温柔的轻吻。
也似乎吻在了她的心尖。
江浥尘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偏过头,对上她柔情似水的双眼。
陶孟吟走在最前面,又跑又跳,用外婆的蒲扇扑着蜻蜓,野得像只花蝴蝶。跑着跑着,大汗淋漓地停下脚步,往回瞧,就看见他们俩四目相对的场面。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笑起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脱口而出:“你们俩真般配!”
一句话就打破了氛围。
回过神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面朝别的地方。
祝星澜见江浥尘没说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反驳,便蹙着细长的眉,快步朝前走,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一抹红晕,故作严厉地对陶孟吟说:“吟吟,不许胡说。”
陶孟吟知道她的小表姐又害羞了,朝她调皮地吐吐舌头。
到了荷塘,一眼望去,圆圆的荷叶层层叠叠,如翡翠般鲜绿,一只只蜻蜓在荷叶间灵活地穿梭起舞。叶间的荷花似是亭亭玉立的江南美人,羞赧地躲在荷叶掩映中,风一吹,才显露出婀娜的身姿,在夕阳的余晖下来回荡漾。
采莲人用长竿撑着小竹筏,穿行于荷叶间,手法娴熟地采择莲蓬,放进背篓里。
“澜丫头!”
祝星澜循声望去,见贺大娘正站在竹筏上,朝她招着手,她立刻回应道:“贺大娘!”
竹筏慢慢靠近,贺大娘将背篓放在前面,择了一片莲叶,包了五朵莲蓬递给她,笑容朴素真诚:“来,给你拿几朵回去吃。”
祝星澜用双手接过,眉眼弯弯,“谢谢贺大娘!”
贺大娘撑着竹筏远去。
祝星澜将莲蓬抱在怀里,转头看见陶孟吟折了一朵荷叶顶在脑袋上,让江浥尘给她拍照。
拍完照,江浥尘手持蒲扇朝祝星澜走来,拿起一支莲蓬,仔细观察起来。
“这要怎么吃啊?”
她指了指圆鼓鼓的莲子:“把莲子摘下来,可以煲汤,也可以煮羹。”
“这样啊。”他点点头,很自然地将剩下的莲蓬接过来,帮她拿,“你有没有学过一句乐府诗歌?”
“什么诗歌?”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她低眸想了一会儿,摇了摇脑袋,没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期待。
她问:“这是什么诗啊?有什么含义吗?”
“《西洲曲》,一首写采莲的诗。”他敛起眼中的失落,“没什么含义,第一次看见采莲,就突然想到了这句。”
-
看过荷花,倒是给祝星澜刺绣带来了灵感。
前几天从江淮市里来了位客人,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要定制一把苏绣折扇,图案简约清婉即可。
没具体要求,倒成了一个难题,她闷了几天,设计了几张废稿也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今天看见荷花,倒是有了灵感。
祝星澜坐在木桌前,在纸上画着一朵盛开的荷花,如今天看见的花一样,身姿袅娜,濯清涟而不妖。
放下笔,端详一阵,很是满意。
陶孟吟正在坐在床头挑选今天拍的照片,删删减减只剩下两张,犹豫不定,不知道哪一张更适合发说说,便来到祝星澜背后,俯身搂住她纤白的脖颈,问:“姐,你觉得哪张更好看?”
她的目光落在来回滑动的手机屏幕上,声音软酥酥的:“第一张。”
“好嘞,我也觉得第一张更好看。”陶孟吟正要起身,却看见图稿,“姐,这是画的今天的荷花吗?真漂亮!”
“嗯,是画给客人的设计稿。”她侧脸浅笑,眼眸潋滟明亮,摩挲着纸张,灯照下,似覆上一层朦胧的薄纱,“吟吟,你知道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句诗吗?”
陶孟吟摇摇头:“不知道。”
也许,就只是普通的一句诗词罢了。
心中的那份多虑被打散。她收捡好设计稿,连同自己的心事,一并锁进抽屉里。
-
过了几天,客人亲自上门来取折扇,一开一合地把玩起来,一扇荷花清新脱俗,芳姿高洁,每一根线条都是完美无瑕。
阖上折扇,客人赞不绝口:“好手艺啊!”
祝星澜给客人奉上茶,莞尔一笑,退至外婆旁边。
外婆和她对视了一眼,笑道:“您喜欢就好。”
“有这好手艺,怎么不到江淮市里去开家店。”客人用扇子抚掌,扇骨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那份心,也没那份力。”外婆摇摇头,“我们婆孙俩,守着这儿就好了。”
客人抿了一口清茶,想起什么似的,从胸口的包里掏出一种名片递给祝星澜,“过几天江淮市要举行一场刺绣大赛,我觉得挺适合你去参加的。我不如当个伯乐,推荐你去。”
祝星澜怔了怔,有些慌乱地接过名片。名片上印着正楷小字,江淮市作协,陈书聿。
略微出神,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她将目光投向外婆。
外婆端着茶杯,语气很缓:“你自己决定吧。”
陈书聿知道她需要点时间,便说:“这次江刺绣大赛是由我亲弟弟他们的非遗委员会协办的,距离初赛投稿结束还有一周,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想要参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祝星澜向他感激地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陈先生。”
将陈书聿送出门,刚要阖上门,她就听见了陶孟吟欢快的声音。探头一看,是江浥尘和陶孟吟买鱼回来了。
刚才祝星澜让他俩去村口鱼店买条鱼。
江浥尘一手提着湿漉漉的塑料袋,一手抱着陶孟吟的快递盒子,嘴里衔着一根冰棍。
“姐,客人走了吗?”进了门,陶孟吟拆开冰棍包装袋递给她。
她腾出握着名片的手:“刚走。”
“这是什么啊?”陶孟吟的目光被反光的名片吸引住了。
“名片。”祝星澜摊开手,“客人给的。”
陶孟吟含着冰棍,说话含含糊糊的:“给名片做什么?”
“客人说,江淮市里要举行刺绣大赛,邀请我参加。”
陶孟吟有些兴奋,忙问:“那你要参加吗?”
祝星澜低眸,眼中流光微转:“我还在考虑。”
“去嘛去嘛!”陶孟吟晃着她的胳膊,又开始撒娇模式,还朝江浥尘使使眼色。
江浥尘心领神会,将快递盒放在桌子上,开口道:“我也觉得可以去参加。你刺绣那么厉害,去参加了肯定能得奖的。”
原本有些犹豫不定,听了他们的话,祝星澜拿定了主意,微微颔首:“我晚上会联系客人。”
这时,江浥尘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江嗣曜打来的。
转身的瞬间,他扬起的嘴角恢复成一条线,走到杏树下接通电话。
和之前的那通电话一样,江嗣曜还是问他过得怎么样。
他低着头,依旧回答得冷冰冰。
“听说,你和一个邻居家的女生走得很近。”江嗣曜话锋一转。
心尖突然颤了一下,江浥尘猛地抬起头,神经紧绷起来,反问:“你听谁说的?”
“镇长。”江嗣曜的语气很平静。但江浥尘知道,越是平静,越如同海面下藏着汹涌波涛。
他的眼神又冷了几分:“找人监视我吗?”
“倒不是。只是前些天,镇长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你因为那个女生教训了他外甥一顿。”
“哦,然后呢?”
“没了。”江嗣曜似乎在笑,“我已经警告他,让他外甥别找你们麻烦。否则……”
江浥尘打断他:“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沉默了一阵。
“你把我的相机寄过来一下。”他要求道。
江嗣曜答应得很干脆:“嗯,还需要什么吗?”
“没了。”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一句多余的问候都不想说。
回过头,就撞见了祝星澜清澈的目光。
日光透亮,灼得他内心有点发烫,他笑得自然,朝她走过去。
-
江浥尘的相机是跟寄给祝星澜的快递一起到的。
三个人坐在阁楼上,满心期待地拆开了快递。不出所料,是大赛决赛的入围书。
祝星澜一脸欢喜地捧着入围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我就说吧!姐你肯定行!”陶孟吟洋洋得意,头倚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得合不拢嘴。
江浥尘正调着相机,抬头看见她们两姐妹亲昵的模样,唇角上扬,将镜头对向她们,按下了快门,将这一刻定格成一张胶片。
咔擦声有点猝不及防。
“你干嘛!”陶孟吟将靠垫扔向他,“拍照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还没准备好呢!”
“自然的才最美嘛。”他低头看向照片。
照片里,祝星澜笑意分明,眉梢好看地扬起,浮着柔和的波光,柔顺的黑发垂至胸前,衬得脖颈更加雪白。
作者有话说:
诗句“莲子清如水”出自南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
莲谐音“怜”,是表达内心的爱慕之情。清如水和“情如水”谐音,隐喻感情的纯洁。
所以这里是小江用这句诗在跟小祝的表白,只可惜傻乎乎的小祝不知道!!

第13章 江南烟雨
刺绣大赛的决赛是在江淮市里举行,将在现场同台竞技,展示刺绣,由评委遴选,最终评出冠亚季军。入围决赛的一共二十个人,祝星澜是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这次比赛的规模巨大,据说连市长都会莅临现场,还会有多家媒体直播报道。
接到陈书聿的电话时,祝星澜正在院里给花浇水。陈书聿告诉她,可以提前一天到江淮市,好好准备比赛,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祝星澜一一细声应允。
去江淮市,江浥尘和陶梦吟肯定是要跟着她一起去的。
阁楼上,她收拾着行李。只去三天,要带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能装好。
然而陶梦吟可不这么想,她兴冲冲地拉开祝星澜的衣柜,发现里面除了常服外,从小到大全是美轮美奂的旗袍,每一件都称得上是绝世佳品。
她将祝星澜现在能穿的旗袍一股脑给抱了出来,扔在床上,一件一件地拿起来朝她比试着。
祝星澜费解地问:“吟吟,你这是做什么?”
“哎呀,我看你带哪几件合适。”陶孟吟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你去比赛现场,当然要穿好看一点啦。”
“也不用带那么多,一件就够了。”
“不行!”陶孟吟状作愤愤,“你穿旗袍那么好看,我恨不得你一个小时换一件呢!”
一言不发的江浥尘被逗得嗤笑起来,目光却已经不自觉地落在那些旗袍上,幻想着祝星澜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还记得,第一天遇见她时,她一袭长裙的惊艳模样。
一想,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喉结上下一滚,咽口唾沫,喉咙竟有些发燥。他急忙摇摇头,将少年的浮想压下去。
拗不过陶孟吟的兴致盎然,祝星澜挑了两套旗袍,一套是淡青色打底的蝴蝶花纹,一套是青花瓷花纹,绸缎软滑细腻,衬得起她一身的清婉动人。
她又从那叠旗袍里,挑出一件改良过的白色旗袍,胸襟上搭配着两个蝴蝶结,面料是精致的提花肌理,中式风与现代风相结合,极具少女感。
将旗袍拿到陶孟吟面前比了比,她说:“这件是我之前做的,创新了一下,不怎么适合我,倒很适合你。”
陶孟吟抱起旗袍到镜子前,高兴地左右看了看,“确实诶!姐,我可以试一下吗?”
“当然可以呀。”
“江浥尘,回避一下。”她扬起下巴,骄傲地睨了他一眼。
江浥尘立刻脚底抹油地下了楼。
过了一会儿,楼梯间响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见她们俩都穿着旗袍。
祝星澜的那件是青白色的正绢丝绵旗袍,右肩上绣着三朵盛开的山茶花,胸襟的第二颗蝴蝶盘扣上系着一串铃兰样式的流苏,万千青丝被一支翠钗挽起,顾盼流连间,眼中盈满了笑意,宛如民国时期养在深闺中的小姐,清冷中又带着细柳扶风的娇美风韵。
陶孟吟则像个留过洋的千金小姐,一副清纯俏皮的模样,挽着姐姐皓白纤细的胳膊。
有了这座小院的陪衬,竟有种跨越了一个世纪的错觉。
江浥尘直接怔在了原地。
“喂,怎么傻了吧唧的样子?”陶孟吟的声音传入耳中,将他一下唤醒。
江浥尘表面风平浪静,实际心里是狂风暴雨,忍不住爆粗口,太特么好看了!
他一拍脑门,快速地跑回隔壁,拿起相机后,又跑回来。
“你们俩。”他指挥说,“一人靠在柱子的一边。”
祝星澜和陶孟吟相视一笑,按他说的做。
按下快门,江浥尘将这穿梭世纪的美丽定格成画。
-
去江淮市里,是陈书聿安排车来接的。
专车送到酒店,祝星澜和陶孟吟住一间,江浥尘住她们隔壁那间。
刚放下行李,陶孟吟便拉着祝星澜出去,急急地敲着江浥尘房间的门。
门开了。江浥尘斜靠在门框上,问:“干什么?”
“出去玩。”陶孟吟很是兴奋,“我看酒店旁边有一家网吧,要不去打游戏呗!”
江浥尘没立马答应,而是看了看祝星澜。
像他这种老油条,出入网吧的次数数不胜数了。
祝星澜就不一样,那种键盘奏乐的地方,她肯定连大门都没踏进去过。
“你去吗?”他询问道。
“吟吟想去,那就去吧。”她声音软绵绵的。
三人下了楼,径直进了旁边的网吧,开了三台机子。
江浥尘坐中间,熟练地打开电脑,调了调耳机后,挂在了脖子上。
祝星澜低头摸索了一阵,迟迟找不到主机开关。
她接触过电脑的次数很少,只在高一时上过信息技术课。上课前,老师就将所有电脑打开了,她学的也只是些基本操作。
还没等她寻求帮助,江浥尘就俯下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下了开关。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开机的画面。
江浥尘将她桌子上的耳机拿起了,捋顺缠在一起的线,问:“你会玩游戏吗?”
祝星澜坦然地摇摇头:“不会。让我看部电视剧就行。”
“行。”他捋好了耳机线,很自然地给她戴上,帮她打开视频网站,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单手给自己戴好耳机。
碎发在他深邃的眼前划过,长睫落下一片阴影,侧脸的轮廓线条分明。
祝星澜只觉周遭的声音被减弱,唯独心跳声很清晰,像是轰隆作响的鼓,在耳畔鸣响。
那份温柔不是错觉,似是有形,能握在手中。
坐在最里面的陶孟吟急不可耐地打开了游戏,接收了江浥尘的组队信息。
江浥尘的ID叫“高冷尘少”,一进房间,里面还有一个人,ID是“热心市民小周”。
兔子小优:[这谁啊?]
高冷尘少:[我朋友。]
热心市民小周:[卧槽,是小姐姐吗?好可爱的名字!]
江浥尘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地点击开始游戏。
进了游戏,语音一打开,周澄野听见陶孟吟的声音,开心得像是花果山的猴,话多的一批。
周澄野调侃说:“江浥尘,你开窍了?居然主动认识了小姐姐。”
高中时,江浥尘就跟个和尚一样,再漂亮的女生追他,就算是校花,他都没兴趣。
不过让他开窍的不是陶孟吟,而是旁边那个正在看狗血家庭剧的女生。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祝星澜,眼底生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打游戏,陶孟吟跟换了个人似的,甜妹秒变电竞暴躁少女,被周澄野搞烦了,直接怼:“你话怎么这么多啊?我救了你几次了?能不能专心?”
暴躁间,也不忘一枪爆了对面一个人的头。
如此神一般的操作,把江浥尘和周澄野都给看懵了,他们连对面人影都还没看见。
“两个人凑不出四只手,除了会捡装备还能干嘛!”
这次,连着江浥尘一起怼了。
一局游戏下来,暴躁甜妹带着她的两个零部件队友,毫无悬念地拿到了第一名。
回到组队的房间。
周澄野不死心:[这么厉害吗?]
陶孟吟:[怎么?质疑我吗?要不来solo?]
周澄野的胜负欲一下子就上来了:[solo就solo!!]
江浥尘默默退出房间。其实他并不怎么想玩,氪完金拿到想要的“传家宝”就没意思了,也就只是想上号看看。
一转头,便看见祝星澜正盯着自己的电脑,眼神好奇又小心翼翼。
他偏头摘下耳机。
祝星澜问:“怎么?你不玩了吗?”
“她跟我朋友solo呢。”
祝星澜双手拿着自己的耳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下一秒,就看见江浥尘将椅子朝自己这边挪了挪,距离一下被拉近。
只见他用键盘噼里啪啦地操作了一通,然后就点进了一个网页。
4399小游戏。
祝星澜茫然地眨了眨杏眼,就听见他说:“来,一起玩!”
声音欢快清冽,像是喝了气泡水。
4399小游戏算是很多人的童年启蒙,里面的变装打怪小游戏应有尽有,特别是双人小游戏,只要有一台电脑,就能玩很久很久。
屏幕上出现一红一蓝的小人,祝星澜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声:“森、林、冰、火、人。”
江浥尘挑了挑好看的眉毛,“玩过吗?”
“看别人玩过。”
点进游戏,玩法不难,WASD键控制蓝色的水精灵,方向键控制红色的红精灵。
祝星澜选择了水精灵,没别的理由,因为水精灵是个小女孩。进了第一关,她试着控制水精灵,结果一点,蓝色小人就一股脑地冲进了红色的岩浆里。只见画面闪烁了几下,小人就回到了起点。
她像是摸到了火,手一下从键盘上缩回来。
“遇见那个火,按W和D键,跳过去就行。”江浥尘很耐心地解释,然后移动自己红色小人给她看。
祝星澜的眼睛会了,手却不会,再一次控制着蓝色小人“葬身火海”,连累着江浥尘的小人一起回到起点。
“我太笨了,不会。”她泄了气,摇摇头说。
“不笨。能绣出那么多好看图案的手怎么可能笨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手绕过她不堪一握的腰肢,似是从身后将她抱住般,覆上她那双纤软的手。
祝星澜挺直了柳腰,身体像一根紧绷的低音弦,被他稍加拨弄,心里就响起纷乱的鼓点,一声接一声,紧张得似要喘不过气。
温热的呼吸在她的颈间留下一抹烫意。
他的喉间仿佛含了磁,声音勾得她内心酥麻发痒。
“我教你,这样来。”

第14章 江南烟雨
按动键盘,蓝色的小人顺利越过“岩浆”,落在了地上。
祝星澜的心思却已经不在游戏上了。一抹绯红从脖颈开始,一直蔓延上耳尖,热得滚烫。她感觉脑子里嗡嗡的,像是有小蜜蜂在乱飞,撞得脑袋晕乎乎的。
和前几次的亲密接触不同,这次没法做到心如止水,只能任由思绪缠绵。
她甚至不敢看江浥尘一眼。
然而江浥尘却跟没事儿人一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带她一路通关,浓如夜色的眸中噙着一点痞坏的笑意。
陶孟吟刚在游戏里把周澄野揍得连连求饶,伸出手摸索桌子上的水,没摸着,便将目光投了过去,恰好落在他们俩身上。
一瞬间就愣住了。
乍一看,是在打游戏。仔细一看,两个人怎么那么暧昧。
俊男美女的亲密接触总是让人看了就感觉到血脉膨胀。
更何况,那是她姐!
她默默地喝了口水,压压惊,心想。
之前还担心江浥尘这小子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他这么会啊!
-
时间回到几天前,江浥尘和陶孟吟一起去买鱼。
往回走的路上,陶孟吟很直接地问:“江浥尘,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江浥尘的脚下如被注泥,停下来诧异地看着她,眼神像是一瞬间凝结的湖水。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她说,自己喜欢她姐。
喜欢她姐!
他捂着嘴干咳两声,一副你懂我的表情,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莲子清如水啊!我上网查了一下什么意思,结果呢……”她没往下说,挑了挑小眉毛,让他自己体会。
那天晚上祝星澜问了她这句诗之后,她就猜到,肯定是江浥尘告诉祝星澜的,于是就上网查了一下这句诗。
莲子清如水,谐音怜子情如水,意思是对你的爱慕之情似水般真切纯洁。
江浥尘:“你都知道了啊。”
“那肯定知道了呀。”陶孟吟笑得眉眼弯弯,竖起大拇指,“哥们儿还挺有文化的,表白都这么特别。”
他咽了口唾沫,心跳得有点快,问:“那你告诉你姐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了吗?”
“还没。”她摇摇头。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却又有种期待落空的失望感。
陶孟吟看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问:“江浥尘,你真的喜欢我姐吗?”
“嗯。”他回答得很干脆。与祝星澜相处的画面如一幕幕幻灯片,在眼前浮现,每一幕都让他动心。
“那你会一直用真心对我姐好吗?”
陶孟吟的眸中是能一眼望穿的清澈。她希望她最让人心疼的姐姐能够被真心所爱。
江浥尘点点头,坚定地说:“我会。”
“OK,那就没问题了。”她拍了拍江浥尘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来帮你!”
“你怎么帮?你姐喜欢我吗?”
陶孟吟抬脚往家走,仰着脑袋,回答:“你先别管这些,你只管对我姐好就行了!不然她总会多想。”
-
一直来到第十关,祝星澜僵直的身体终于坚持不住了,一字肩微微颤了颤,侧过头看向江浥尘,杏眼中氤氲着迷离的水雾,眼尾处的淡绯似一瓣晕开的桃花,声音细如游丝。
“江浥尘,我……我不想玩了。”
软绵绵的,还带着一点请求的意味。
真的上头了。
嗓子有点干。江浥尘收回手,指腹轻轻划过她柔软的发丝,仿佛也能沾染上她独特的馥郁。他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瓶水,单手握住瓶身,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拧,却递给了她:“喝水吧。”
祝星澜抿着下唇,垂下眼睫,堪堪接过水,却又触碰到了他的手,瞬间灼得她指尖都发红发烫。她双手握紧瓶身,轻呷了一口水,发现江浥尘还盯着自己。
这时,陶孟吟的声音传了过来,装作才打完游戏的样子:“你们还玩不?”
江浥尘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几十条未读消息全来自周澄野。他没管,点了一键清空:“晚饭时间了,去找家店吃饭吧。”
祝星澜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起身合上座椅,挽住陶孟吟的胳膊朝外走。
-
第二天的比赛是在江淮市体育中心举行的,祝星澜早早地就来到了现场,和陈书聿见了面,然后到签到处拿了号码牌。她是7号。
参赛选手都穿着旗袍,她也不例外,一身淡青色的全开襟曳地长旗袍在一众风韵间显得格外清雅脱俗。
往里走,一群记者围着一位身穿红色旗袍的女人,看起来像是位很有名的人物。透过人缝,祝星澜和女人对视了一眼,一个像是含苞待放的芙蕖,一个像是风姿妩媚的牡丹。
女人明艳的丹凤眼中生出笑意,随后被人群遮住。
祝星澜的心跳得有些快,来到对应的绣架前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搭配起丝线。
颜色给得很全,同一系色都有二十种颜色。
江浥尘和陶孟吟站在她旁边,凑近了观察同色系的丝线,竟看不出任何区别。
陶孟吟指着线说:“这颜色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啊,你看,这两根线的颜色,一根深一点,一根浅一点。”她抽出两条蓝色的线给他们看。
然而这种细微的色差,在外行人看来,简直是毫无区别。可在祝星澜眼中,它们却是泾渭分明的。①
除了配线,分线也是一个细活,极其考验眼力和指尖功夫。
祝星澜将捻住一根丝线的两端,指尖轻轻搓了搓,然后将线分成两股。一根丝线一般由两股并成,俗称两绒。一绒能分出八根丝,一根丝又能分出八毛,也就是说一根线由一百二十八毛组成。②
看着最后分出的比头发丝还细的一毛,两个人一致地目瞪口呆,若不凝神定睛,恐怕连看都看不见。
苏绣尽是这样细致的活。
此时,临近比赛开始,工作人员开始驱离比赛舞台上的无关人员。
祝星澜望着坐回观众席的江浥尘和陶孟吟,眼底生出一抹自信从容的笑意。回过头,就看见刚才的女人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她抿了抿嘴,想打声招呼,却又有些犹豫,望见她写着名字的号码牌。
8号,明绮。
好名字。
明绮发现了她的目光,绛唇微勾,声音洋洋盈耳:“小姑娘今年几岁了?”
“十八。”她低眸浅笑,目光潋滟。
“真年轻。”明绮摩挲着绣架,仔细看了看她,是个生得好看的美人胚子。
“姐姐也是。”
一听姐姐,明绮捂着嘴轻笑出了声:“什么姐姐啊,我今年都四十二岁了”
祝星澜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副姣好的面容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人,说她二十岁都不为过。
主持人在这时登上了舞台,简单的开场白后,在一片掌声中,市长登上舞台,念完干巴巴的致辞,就宣布比赛开始。
决赛其实很简单,根据一幅画来进行刺绣。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工笔金鱼画,两只鹤顶红金鱼正在池中嬉戏。
绣这种图案,不管是用寻常刺绣法还是用苏绣,祝星澜都是信手拈来。她开始仔细配线,鹤顶红金鱼看似只用红白两种系色,然而根据浓淡相宜和着光角度的不同,需要同系色线多达十几种,配色越细,就越显得生动逼真。③
配好线,才开始动手刺绣,针线似乎成为了她的手中的画笔,她十分娴熟地在软缎上勾勒出鱼儿的轮廓,一针一线赋予了它们栩栩如生的模样。绣至金鱼的尾部时,为了突出鱼尾在水中通透精细的状态,有时候她只会用到一根线中的两毛,甚至一毛。
台下的江浥尘将相机镜头紧紧对准她,时不时按下快门。
陶孟吟似乎比祝星澜本人还紧张,伸长了脑袋,想看她绣得怎么样。江浥尘一放下相机,她就凑过去看。
“放心,我相信她肯定可以拿奖。”江浥尘察觉到了她的焦灼。
陶孟吟捏玩着手指,点点头,话锋一转:“你跟我姐进度怎么样了?”
“什么进度啊?”
“你们俩昨天都那么亲密地在一起玩游戏了!”
“她好像除了害羞,也没什么反应了。”江浥尘看着镜头里的照片,神色有些失落。
陶孟吟一拍胸脯:“我来帮你。”
“你要怎么帮啊?”
“你别管!”她一脸神秘。
江浥尘轻嘁一声,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祝星澜身上。
她正请求工作人员给她更多的丝线。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陆陆续续已经有选手完成作品,离开舞台,来到选手席休息。
祝星澜也绣完了最后一针,几乎是和明绮同时起身。
明绮将目光落在她的作品上,眼眸中满是对后辈的赞许。
来到选手席坐下,祝星澜长呼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瓷白的手腕,看着评委们已经登台,开始给每个作品登记打分。
“小姑娘肯定能进前三名的。”
明绮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一片花瓣拂过耳膜,柔媚得有形。
“姐姐过誉了,你也绣得很好。”祝星澜还是愿意称呼她为姐姐。
明绮再次笑起来:“我拿不拿奖无所谓。能有像你这种优秀的人,咱们苏绣的传承肯定是后继有人的。”
“嗯,谢谢姐姐肯定。”她轻轻勾了勾唇角,泛红的眼尾处生出绝美的笑意。
谈话间,主持人手里已经有了一份名单,站在麦克风前,掷地有声地说道:“让大家久等了,本次的比赛结果已经出炉。”
第一次参加这样大型的比赛,在这种揭晓时刻,祝星澜还是会感到紧张,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扣紧,呼吸也有点局促。
一只手覆上了她的肩头。明绮柔声告诉她:“别紧张,我预感,你的成绩肯定很好。”
首先公布的是十七名优秀奖,只要进入决赛的选手都会获得,算是一种安慰。
一连串的名字念完,没有祝星澜和明绮。她欣喜地和明绮对视一眼,明绮笑着轻轻颔首。
“最后,让我们揭晓本次大赛的冠亚季军。”
“季军,16号选手,张娅。”
“亚军,7号选手,祝星澜。”
“冠军,8号选手,明绮。”
祝星澜微怔了一下,眼前的舞台上像盛出了一朵朵烂漫绚丽的花。她慢悠悠站了起来,被明绮高兴地拥入怀里。
亚军,祝星澜。
热烈的掌声将她唤醒。
她看着明绮,也笑成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花。
上台领奖,前三名站在一排,由市长亲自颁发证书和奖杯。
舞台下方已经水泄不通了,媒体们的闪光灯亮成了一片星空。
祝星澜没看见江浥尘,原本万分喜悦的心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希望他能看见这一刻。
下了舞台,她看见了被挤得七荤八素的陶孟吟,好不容易才将她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顾不得头发都散了,陶孟吟激动地抱紧她,开心得肆意张扬,“姐!你好棒啊!”
祝星澜笑着,问:“江浥尘呢?他没和你一起吗?”
陶孟吟松开手,摇摇头:“不知道他去哪了,一眨眼地功夫就不见了。可能去卫生间了吧,这家伙真是的,这么关键的时刻居然不在。”
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润又低醇,像是早春融冰后的溪流,尾音上扬。
“谁说我关键时刻不在啊?”
祝星澜闻声转过头,看见江浥尘将手背在身后,逆着光朝她走来。
周围的嘈杂声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来到她面前,江浥尘停住了脚步,将手从身后抽出。
一束花就在眼前,暗香浮动。
“恭喜。”
他眉眼带笑,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她模样,如一尊绝世的白玉像。

第15章 江南烟雨
祝星澜微诧几秒,随后绽放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接过江浥尘手里的花。
她以为他错过了这一时刻,没想到,他其实是为了这一时刻锦上添花。
“谢谢。”祝星澜埋下头,仔细嗅了嗅,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看镜头。”江浥尘举起相机,“三、二、一,笑!”
离场的时候,祝星澜又碰见了明绮。明绮邀请她晚上一起吃饭,她看了看江浥尘和陶孟吟,摇头婉拒了明绮的好意。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明绮塞给她一张名片,“我开了一家苏绣工作室,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来找我。”
祝星澜收下名片,上面还带着玫瑰花味的香水味,她礼貌地点点头:“好。”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明绮已经蝉联了三届刺绣大赛的冠军,并且是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
“那就有缘再会了,小姑娘。”明绮坐上了黑色的轿车,笑着朝她招招手。
祝星澜也朝她挥挥手,目送着明绮离开。
拿了亚军,晚上免不了出去庆祝一番。
祝星澜跟外婆通了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然后就被陶孟吟拉着去了火锅店。
这是江淮市唯一一家味道正宗的四川火锅店,一到晚上,来往的食客就是络绎不绝,气氛异常热烈。一进火锅店,光是闻着气味,就已经让祝星澜觉得辣得不行。不过她还是愿意尝试这种新的事物。
他们三个人点了一份鸳鸯锅。不一会儿,火锅就端了上来,辣锅那一边虽然是微辣锅底,但是里面的辣椒和花椒仍然给得很足,浮在红彤彤的牛油表面上,给人视觉和味觉上很大的冲击。
一煮开,陶孟吟就将一股脑食材倒了进去。
祝星澜尝了一口辣锅的食物,舌头瞬间感觉像是被火烤过,火辣辣的感觉,小脸也变得通红,汗水一下子就冒了上来,连喝了几杯饮料才消下去。
江浥尘默默地往清汤锅里给她下了几盘菜。
“吃火锅怎么能不喝酒呢!”陶孟吟的嘴像是抹了浓艳的口红,越辣越上瘾,“叫服务员上几瓶啤酒来。”
“你喝得了吗?”江浥尘提出了质疑,他害怕陶大小姐喝完就更加兴奋,把火锅店的天花板给掀了。
“当然喝得了。”说完,她招招手,让服务员开了几瓶啤酒。
江浥尘接过一瓶,往杯子里徐徐倒满,就看见陶孟吟一口闷了一瓶,直接看傻眼了。
“吟吟,你别喝这么多。”祝星澜抢过酒瓶,见酒瓶已经见底,表情无奈地劝她。
打了个响嗝,陶孟吟的眼睛看起来越来越亮,摇摇头说:“哎呀,没关系,我酒量好不会醉的。姐,你喝不喝?”
江浥尘又默默地往祝星澜的杯子里倒满了饮料,瞪了陶孟吟一眼。
陶孟吟跟没看见似的,拿了一个新杯子就满上,递到她面前,“就喝一杯,怎么样?你跟我们在一起怕什么,第一次喝酒还可以测试一下你的酒量,以后心里就有个数了。”
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的。
还没等江浥尘制止,祝星澜就接过酒杯,仰头紧闭双眼,喝中药似的一口闷了。
事实证明,祝星澜的酒量只有一杯,喝完就趴,货真价实的小趴菜。
“姐!姐!醒醒啊!”陶孟吟一边喊,一边摇摇了她。
她趴在桌子,长睫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连鼻尖都染上了绯红,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江浥尘扶额:“你让她喝什么喝。”
陶孟吟吐吐舌头:“我想得是酒后吐真言,喝完酒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呢。”
“幼不幼稚!”江浥尘只觉得她真会坑她姐,“你也少喝点,等会儿你也趴下了,我可扛不回去。”
陶孟吟确实没趴下,不过她的醉酒反射弧似乎很长,等到了酒店,走在回房间的走廊上,她才有了喝醉的反应。
“江浥尘,那天上的是不是月亮?”她指着头顶的白炽灯,傻笑着问。
江浥尘公主抱着祝星澜,一脸无语。
陶孟吟一边自个儿乐,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间门口,刷卡,开门。
砰的一声,等江浥尘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关上了门。
她姐还在自己这儿呢!
江浥尘连连按门铃,喊着:“陶孟吟,陶孟吟,开门!你姐还没进去!陶孟吟!”
门那边的人聋了一般,门铃响得都快冒火了,也不开门。
过了五分钟,见陶孟吟还是不开门,江浥尘叹了口气,只好抱着祝星澜回了自己的房间,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转身去烧水,然后在手机上叫跑腿的去买一盒解酒药。
刚放下手机,床上的人就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他以为她醒了,连忙上前察看。
还是没醒。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运行声。
他在床边坐下,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微醺的红晕已经渐渐散去,只留下两抹的淡绯,为釉白的小脸增添了几分明艳旖旎。
江浥尘伸手将她脸上散乱的发丝撩到一边,指腹触碰到她一寸的肌肤,似瓷般光滑细腻。
心跳不由得加速,内心的砰砰声好像击鼓般在耳边回响。
门铃声在这时响起。
药来得还挺快。他倒了一杯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刚好合适,拿着药回到床边,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星澜,星澜。”江浥尘柔声呼唤她的名字,她依旧没有反应。
他只好轻轻掰开她的嘴,喂她吃下了解酒药,再将她放回床上。俯下身的时候,她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上,在酒精的刺激下,瞬间让他有种血脉膨胀的感觉。
呼吸变得局促,嘴唇和喉咙也开始发干。
江浥尘咬着嘴皮,为她盖好被子,然后火急火燎地来到卫生间,双手捧起自来水浇在脸上,水珠沾在发梢上,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芒。
他大口喘着粗气,平静下来后,看见领口处的衣服被打湿,仰头脱下衣服,露出宽肩窄腰,身上的线条流畅而好看。
从卫生间出来,江浥尘熄掉了灯,抱着一个枕头,自觉地在沙发上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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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门口就传来催命似的门铃声。
江浥尘睡眼惺忪地起身,边打哈欠边走到门口,迷迷糊糊地打开了门。
陶孟吟一个健步如飞就把他推到一旁,冲进去喊道:“姐!姐!”
江浥尘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穿好衣服,走进去看见陶孟吟已经把祝星澜摇醒了。
祝星澜像是失忆般,捂着脑袋一脸困惑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陶孟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江浥尘,像是在审视一个犯.罪.分子。
江浥尘老老实实地摊开手:“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是好人。谁叫你昨晚上喝醉了,你一进房间就把门关了,把你姐锁在外面,我怎么按门铃,你都不开门。”
“是吗?”陶孟吟尴尬地挠挠脑袋,“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记忆像是断了片儿。等闻见身上还未消散的火锅味才记起来,自己喝醉了,然后好像还把江浥尘和祝星澜关在门外了。
祝星澜听完江浥尘的解释,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被子的一角。是他照顾了自己一晚上。看着他疲惫的脸色,她既心疼又愧疚:“江浥尘,对不起,昨晚上麻烦你了。”
“不许道歉。”江浥尘眼底生出些许霸道,“一点都不麻烦,你没事就好,以后你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喝酒,听见了吗?”
“嗯,听见了。”祝星澜点点头,像只小白兔一样乖巧。
陶孟吟看着他们俩,抽了抽嘴角,自己怎么跟个电灯泡一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