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同为外乡人
楚柚本不想搭腔,可是看着苏古月来者不善的眼神,着实让人心情不爽。从小到大,楚柚从不主动欺负别人,但也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去。
凌江看着楚柚紧握的双拳,想帮她说话。
楚柚看出了他的意图,出声阻止,“大人,让我自己处理吧。”
凌江不置可否,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少路过的百姓也停住了脚步,大伙儿都想看看这刑部门前的热闹。好几年都难得一见,不看白不看。
早就听说新上任的女官今天来报到了,如今看着三人都穿着官服,想必应该就是这三位了。只是,这上任第一天就起了矛盾,大伙儿心中想法各一。
本来开元朝设女官就引来各种不同意见,褒贬不一,这下女官在刑部门前吵闹更是留下了话柄。
“哎,要不说这女人啊,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在外抛头露面就是麻烦……”一群老头儿聚在一起,躲在一旁悄悄议论,要是被家中的母老虎听见了,可还了得。
“那三个女官真是漂亮啊,你们看那身官服,可真是好看……”又一群年轻的姑娘纷纷议论,“你这个身材可不行,那盈盈一握的小腰,束上官服能才好看呢……”
楚柚听着他们的讨论,没有回话。她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走上台阶。路过苏古月时,也没有停留。
“脸皮真厚。”生怕别人听不清一般,苏古月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楚柚终于停下脚步,侧过脸盯着苏古月,迟迟没有说话。
在烛火的闪烁下,楚柚半明半暗的脸像个凶狠的夜叉。在她的眼神之下,苏古月竟然感到一丝害怕,她不由得后退了小半步。
突然,楚柚一掌打过去,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躲闪,强劲的掌风掀起苏古月的发丝,耳珰也不断地晃晃悠悠。
“哎……快看,要打起来了……”台阶下的人不断起哄,看热闹本就不嫌事大。
苏古月吓得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巴掌没有如预期一般打在她脸上。半晌,苏古月小脸微皱,缓缓睁开一只眼睛,才看见楚柚的手早就收了回去。
楚柚正色站在苏古月面前,拔高声音说道,“苏姑娘,你我同为女子,同朝为官,又同在刑部,本应互相体谅,互相帮衬,互相照应。你今日这样说话,当心被有心人嘲笑了去。我们女子存活于世,本就多了几分艰难,为何还要互相为难呢?”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全部看向楚柚。
个子本就不矮的楚柚,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在场年轻的姑娘们互相对视,仿若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规划。
“那人是谁啊?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啊……”
“太酷了吧,是我们女子的典范……”
“你别说,那姑娘以后是我的榜样了……”
台阶下的人议论纷纷,苏古月却心中有气,怎么又叫这个女人抢了自己的风头。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主意。
只见苏古月捂住脸,顺势跪俯在刑部门外,大声哭喊起来,“楚秋笛!”
一声高喊,连刑部里的人都回头看向门外。
楚柚没说话,面色更加深了几分。
林梦婵低身去扶苏古月,却被苏古月一把推开,“你走开,我就不信了,这世间没有公道。楚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你我同为女子,要互相关照,可是你转过身就打我……”
苏古月坐在地上哼哼唧唧,这一幕恰巧被苏府前来接人的家仆看得清清楚楚。
“哎呦,我的大小姐啊,您这是怎么啦?”一位老嬷嬷赶紧上前来,没有赶紧扶起来苏古月,却偏偏跟着呼喊起来。
凌江看见苏府来人了,不由得跟着往前走了几步,他担心楚柚叫人欺负了去。楚柚不是京城人士,她还不了解这些家族之间的盘根错节。
“苏姑娘,你污蔑我没有关系。我不过贱命一条,在这京中也没有复杂的家族关系。可你不一样,你们苏府是太师府的姻亲,你又是皇上亲封的女官。你觉得咱们俩谁损失比较大?退一万步讲,你是照磨,而我是主事,就算我真的打你了,又有什么不可以?”楚柚彻底转过身,正面俯视苏古月与苏家老嬷嬷,她背对着烛火,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嬷嬷,你不但不劝阻你们家小姐,还推波助澜,看她惹出笑话。苏家有你这样的刁奴,真是给主家丢了面子。”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竟然会强词夺理!真是有娘生,没娘养啊。”老嬷嬷伸手指着楚柚,张口便骂。
“是,你说得没错。就算我没有人教养,只怕也比有人教养的苏姑娘更懂礼数。”楚柚话已至此,不想再与苏古月计较。
“你!”嬷嬷仗着苏府的名望,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到过这样的折辱。
“楚秋笛,你放肆。你侮辱我就算了,还敢侮辱我们苏府。”苏古月心中一惊,原来楚柚已经打听清楚了自己的家族关系。顾不得许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给楚柚扣上一个“侮辱苏府”的名头。
“吵吵什么呢,丢不丢人!”来人风尘仆仆,却依旧底气十足,大步跨上台阶,看着三个人。
三位女官不认识,刑部的人却没有不认识的。
“张大人!”所有人拱拱手,包括凌江。
三人也有样学样跟着拱了拱手,“张大人。”
“吵吵什么呢?这里是刑部,不是菜市场,要吵吵回家吵吵去,真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说完,急匆匆大踏步进了刑部。
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吭,弯着的腰一直等看不见人影后才敢直起来。
楚柚的眼神一直跟着这位张大人,虽然只有背影,也得牢牢记在心里。
凌江没忍住,看着楚柚一脸迷茫的样子,赶紧跟着走上台阶,“楚秋笛,跟我进来。”
众人都明白,只有互相给个台阶下,事情才能结束。
凌江脚步很快,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一边走一边说,“你跟着我,一会儿别说话。”
楚柚小跑着跟着他,气喘吁吁的,完全没有刚才在门外口舌争辩的气势。
“你刚才与人争辩的气势,倒是让我大开眼界。”即使如此,凌江还不忘调侃楚柚,看着现在又怂又乖巧的,感觉刚刚的一切都是假象。
“大人,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们这是要去见什么人么?”
“带你去见右侍郎张大人,刚才门口的那位。”凌江已经看见了张奇横,再快走两步就能追上了。
“张大人,请留步。”凌江赶紧跟上来,必须赶在张大人见到钟汝实之前,给楚柚弄个今晚休息的地方。这位张大人一谈起来公事没完没了,等他从钟汝实那里出来,楚柚今晚恐怕要干熬一宿了。
“轻歌?你找我?”张奇横并非像在门外时那么严肃,没有客气,就事论事。
“张大人,这位是今日新来的女官楚秋笛,烦请您帮她安排一间房间。”对于就事论事的人,凌江觉得相处起来格外容易。虽然这位张大人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在心中却有一杆明辨是非的秤。
“刚在门口见到了,挺有胆识,不错。”张奇横面无表情,整理自己的衣冠,对于刚才的人和事没有过多的评价,但也没有答应凌江的请求。
楚柚刚想说话,想起凌江的叮嘱,站在一旁没有吭气。
“楚秋笛非京城人士,按规可以在刑部申请一间房间。虽然根据品级来看只能申请双人间,但也是符合条件的,还请张大人帮帮忙。”凌江重复了一遍规则。
“你倒是挺护着她。”张奇横终于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楚柚。一身官服,掩去了不少女子特征。但细细一看,算是个美人,年纪不大,还算是稳重。虽然现在缩个脖子,站在凌江身后,但绝非是胆小怯懦之人。
“她是我浙江清吏司的主事,还请张大人行个方便。”凌江言语中颇为尊敬张奇横,对他的问话也是有问必答。
张奇横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钥匙,“这是你们东跨院最里面的那一间房间,目前先将就一下。沐浴间和净手室还未修葺完毕,大约还需要五日。”
“谢谢张大人,您辛苦了。”凌江再次拱拱手,“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日后小楚若是有事,直接来寻我便可。”张奇横交代了一句,同为异乡人,他知道楚柚的难处。
楚柚也拱拱手,跟着出去了。
明明不想再管了,凌江还是感觉不放心,还是亲自带着楚柚回了东跨院。
“大人,张大人说让我直接寻他,是什么意思啊?”摸不清张奇横的脾性,楚柚问凌江。
“张大人多少也算是传奇人物。他乃荆州人士,自小习武就是为了护佑相邻。参加了四次乡试,四次都拔得头筹, 结果只因身份低微,名额都被人顶替掉了。后来还是当时在湖广清吏司供职的钟汝实发现了他,把他带了回来,举荐给了皇上。”凌江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讲述了张奇横凄苦的前半生,“大概是看你同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楚柚垂目,张奇横可比她惨多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比你惨多了,至少你口舌争辩倒不一定会输。”凌江紧接着跟了一句。
如果不加这句话,楚柚觉得这位凌大人还勉强算是个好人。
第07章 闲聊什么呢
无论如何,楚柚觉得凌江作为自己的上级,已经算是个好人了。从前在家里,她跟着母亲去当地大户人家帮工之时,那些人可从来没有这样和蔼可亲的。
京城里的人果然不一样,风度翩翩。
东跨院尽头的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楚柚睡了一个来京城以来最好的一觉。虽然不能沐浴,出恭也不是很方便,但有这么一个落脚之地,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第二天一早,鸡叫声刚刚响起,楚柚就醒了。伸展了一下胳膊,便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房门,拿了面盆走到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月亮还依依不舍地守在屋檐边,迟迟不肯离去。借着微弱的月光,楚柚在屋檐下的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放了一夜的水,初初摸上去竟然有些冰凉,不过也正好用来提神醒脑。
上工的时间还早,刑部里小厨房的厨娘也还没有开工,安抚了一下自己饥肠辘辘的小腹,楚柚重新到了前排的办公房。反正也没有人来,楚柚没有束发,也没有穿官服。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披了件轻便的衣服在身上。
借着微弱的烛火,楚柚开始抄写卷宗。
还是余马氏的案子,这件事肯定没有结束。她结合昨天的问话,把有关联的线索继续写在一起。
昨天,刘氏的证词还没有来得及看,楚柚重新拿过来。
这一看,楚柚有了新发现。案发现场的三菜一汤,可不是普通的三菜一汤。
椒香闷虾、黄酒呛麻辣鸡、蜜汁辣牛肉和鲤鱼头酸汤。
虽然没有去过杭州府,但楚柚跟着母亲帮工时见过一位来自余杭的夫人。那位夫人跟并州人士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她在用过午膳后,便不再进食了。
而案发现场的三菜一汤不仅丰盛得很,而且没有一道是杭州菜。余伯宇和马仙儿都是地地道道的杭州府人士,并非说他二人一定要吃杭州菜,但这三菜一汤作为晚膳过于重口。
除非,这一顿饭,还有别的目的。
重新拿起余府名册。
一一看过去,原来余伯宇的正室夫人余宁氏居然是广安州人士。如果夫人也同席用餐,那桌子上有重口辣味的菜品也就不奇怪了。
从案发现场剩余的菜品来看,吃得不算少。
虽然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余宁氏的痕迹,但不代表她不在现场。假设马仙儿为余伯宇和余宁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膳,用膳地点在她的房间,也说的过去。
楚柚站起身,在房间内模拟了案发现场的陈设。她用笔墨纸砚表示了杯筷碗碟,按照卷宗描写的现场摆了桌子上的位置。
根据描述,余伯宇坐在面向房门的位置上,筷子在左手边,酒杯却在右手边。另一套餐具同样在余伯宇的右侧,筷子和酒杯都在右手边。
根据余府下人的口供来看,余伯宇的惯用手是左手,为此他小时候没有少挨余老爷的打。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谣言,说用左手的余家少爷会把家业败光,余老爷原本还不信,可是随着余伯宇越长越大,余府也再没有少爷的时候,余老爷信了。
然而余伯宇的习惯也改不过来了。
所以,筷子在左手边没有问题,右侧有人就不大说得过去了。
大户人家,妾室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就算余伯宇宠爱马仙儿,让她同桌吃饭,按照规矩她必须坐在左侧。右侧始终是留给正室夫人的,这是澧朝的规矩,连皇室中人都不敢破,更何况一个普通的余府。
所以,或者是凶手慌乱中摆错了餐具的位置,或者正室夫人就在余伯宇右侧的位置上。
楚柚把这个问题写在了纸上,准备晚一点和凌江探讨一下哪一种可能性高一些。
继续看卷宗上关于伤口的记录。
余伯宇的伤口在右侧的太阳穴,金钗刺入一下后,当场毙命。力道之大,下手之狠。
腹中没有餐食,也没有剧毒。肋骨处有淤青,是死亡之后呈现在皮肤之上的。
一切都透着诡异,楚柚着实搞不懂。
明明线索呼之欲出,可是楚柚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直直腰,楚柚看向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月亮也已经悄悄收回了笑脸。
楚柚吹灭烛火,穿好官服,把头发束起来。整理好自己,拉开房门,炊烟味顺着清风涌进屋来,她的腹中再次“咕咕”叫起来。
伸了个懒腰,看着两侧房门紧闭的屋子,楚柚决定先去用早膳。
刑部的早膳价格很便宜,交了三文钱币便可以随意选择了。
楚柚选择了她喜欢的大米粥,挑了个白煮蛋,配了一碟小菜。挑了个偏远的桌子,楚柚坐下身安静吃饭。
“哎,那个是不是昨日来的楚秋笛?听说昨天下值的时候跟另外两个女官吵起来了……”
“我也听说了,何止吵起来,还差点打起来……”
“哎呀,你说说,这女人打起架是什么样啊……”
不远处,几个男人用不小的声音讨论着昨晚的事情,似乎就是为了让楚柚听见一样。
楚柚假装没听见,葱白的细长手指扒拉着鸡蛋壳,每一块大小都相似,整齐地排列在桌子角。漫不经心地把鸡蛋黄夹碎,倒在白粥里,然后把小菜夹在蛋清窝,一起塞进嘴里。
“要我说啊,这抛头露面的女人就是凶狠。我家里的小娘子,我说东,她不敢往西的。”
“哎,女人嘛,总是小肚鸡肠的。”
楚柚红唇微闭,秀气地嚼着口中的食物。她抬起头看着那几个男人,仿佛要把他们的样貌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
“哎哎哎,不要说了,人家看我们呢。”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制止道,虽然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但是毕竟和大家坐在一起。
看着楚柚投过来的眼神,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本来背后讲人就不光彩,现在还当人家的面说人家,更是惭愧。
吃饱的楚柚站起身,将碗筷送回集中回收点,又把鸡蛋壳一点点收在手心里。她一边揉捏着鸡蛋壳,一边朝这几个男人走过来。
几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楚柚。
“各位大人,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么?”楚柚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楚柚不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很漂亮的女娃,没有京城女娃的明媚艳丽,没有江南女娃的温婉清丽,更没有西域女娃的神秘诱惑。可是从第二眼开始,楚柚的容貌便会让人越看越舒服。像春风,清丽和煦;像流水,自然随性;像高山,端庄稳重。
“没……没……”几个男人看着楚柚毫不回避的眼神,不由得败下阵来。
“大人们对我若是有意见大可以直接说,不要一杆子打死所有女人。你们也有母亲,有姐妹,有妻女,话何必说得那么尖刻?”楚柚把手中碾碎的蛋壳扔进鸡笼,惹来母鸡们“咕咕”的叫声不断,它们争相抢夺着可口的美食,“看吧,小肚鸡肠也能下蛋。”
凌江站在屋檐下,知道自己可以不张口了。
再一次证明,楚柚在口舌争辩上绝不会吃亏。
“楚秋笛!”凌江撩起衣摆,冲楚柚走过来。
今日的凌江没有穿官服,一席黑色的长衣上绣着墨色祥云花纹,一副贵公子的做派。
听见凌江的声音,几个男人彻底收回了视线,低下头闷声吃着碗里的饭。
楚柚拍了拍手中的碎屑,转过身,拱拱手,“大人。”
看着早已把自己收拾得整齐利落的楚柚,凌江点点头。
“尚书大人给你半日休沐,让你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凌江等着楚柚走近,跟她交代,“你去把你的东西全部搬过来,马车可以借用刑部的,不过要去填个申请材料。”
楚柚点点头,既然尚书大人说可以先搬东西,那说明其他的事情还不算急。只是这样,她早晨的发现就来不及跟凌江说了。
“大人,早晨我又发现了一些线索,想说给您听听,等晚一点儿我再去搬东西。”楚柚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早晨的发现先告诉凌江。
凌江垂头看看楚柚,这女娃怎么满脑子都是公事,跟张奇横一样。只是,她的这种公事优先的态度,让凌江另眼相看。
拗不过楚柚,凌江跟着她去了办公房。
办公房里的桌子上还摆放着楚柚早晨模拟案件时用过的道具,凌江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大人,您看,杯子代表余伯宇,他坐在这里……”楚柚重新把桌子上的摆件一一介绍给凌江,包括他们之前的关系,然后问道,“凌大人,您看出什么问题了么?”
“案发现场可能有三个人?”楚柚的讲解清晰明了,凌江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楚柚点点头。
这个观点之前从未有人提出过,所有人的证词都表明现场只有余伯宇和马仙儿两个人。
“这个想法很不错,等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尚书大人那里汇报一下情况。”凌江的语气中带着赞许,伸出去的手却终究没有拍在楚柚的肩头。他差点忘记,眼前这个女娃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第08章 重返城西屋
“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没想到钟汝实看见楚柚第一眼,居然是问了这个问题,“不是让你回家取东西去?”
面对钟汝实的问话,楚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管怎么着,好像是都违背了尚书大人的指令。
“老头儿,你别急啊。等会儿我跟她一起去,有个事儿先跟您汇报。”凌江看着四下无人,说话也随意起来。
“什么老头儿,你再让人听见!”钟汝实呵斥了凌江一句,皱皱眉,“有话赶紧说。”
“您不就是老头儿么,还是我祖父的好朋友。”凌江觉得嘴上不过瘾,又调侃了几句。
“小祖宗,你可别嚷嚷了,行么?”钟汝实恨不得封住他的嘴,“我跟你祖父那能是朋友么?他是驸马,我是啥?!”
谁都知道,大长公主府的驸马是个草包。说好听叫与世无争,说不好听就是一辈子吃大长公主府的软饭。
只是,驸马从不把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跟大长公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钟汝实曾经是驸马的同乡,在驸马跟大长公主成亲后,他还曾经义正辞严地说驸马为了金银财宝,荣耀地位,失了文人风骨。
驸马没有反驳,只是笑称钟汝实“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道不同,两人割袍断义,断了私交。
当然,同朝为官,少不了总要见个面,可是见了面也不说话。钟汝实总是一脸不屑地走过,把驸马当成空气。
事实证明,驸马可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温和纯良,不然这大半辈子,孤身在大长公主府立足不说,还帮着大长公主府更上了一个台阶。
这也是钟汝实成为刑部尚书后才明白过来的,在官场里浮沉,许多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可那时,他再去找驸马时,驸马已经是高攀不起的模样了。
这段故事还是大长公主告诉凌江的,为此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偷笑了很久。
即使大长公主再三告诫凌江让他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凌江还是在私下无人时,巧妙地让钟汝实明白自己知道了他过去的故事。
钟汝实喜欢这小子是真,烦他也是真。
楚柚看着一老一小斗嘴斗个不停,也在旁边跟着笑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做对了选择,虽然早晨那几个人很没水平,但是刑部还是个很温暖的大家庭的。
钟大人、张大人、凌大人还有贺大哥,他们都是好人。
“您可是刑部尚书,不要妄自菲薄。”凌江伸手勾住钟汝实的脖子,玩着他的胡子。
“凌轻歌,你过分了!”钟汝实一把扒拉开凌江的手,不耐烦地推开他,“有屁……有话快说。”
钟汝实瞥见了一旁楚柚,忍住没说脏话。
“这女娃觉得现场不可能只有两个人在。”凌江漫不经心地抬手指了指楚柚。
钟汝实翻了个白眼儿,什么时候清吏司里这么小的一条线索也要跟自己汇报了。
凌江这个人啊,对手下的新人也是照顾,说起来,当年也是贺曲山有点不知好歹了。
“然后呢?”钟汝实问道。
“你来说。”凌江把楚柚让在身前,扬扬下巴。
楚柚把自己一大早做模拟场景的经过跟钟汝实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只不过看着钟汝实越来越沉的脸色,楚柚也没有了底气,“钟大人,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我从已有的证词中推测出来的,还没有得到验证。”
“看见了吧,这女娃只看了两天卷宗就推测出这么多信息,杭州府衙的那些棒槌不觉得害臊么,随便准备了点什么线索就敢给我送过来。”凌江看着钟汝实的脸色,觉得是时候添一把火了。
凌江都这样说了,钟汝实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自己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只好岔开话题,“小楚姑娘一切都还适应?我看你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很不错嘛!”
“钟大人,我都挺好的,也都安顿好了。凌大人昨日还帮我找了张大人,安排好了住处。”楚柚不明白,钟汝实为何好好地岔开了话题,更何况这个话题刚才已经讨论过了。
“那就行,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后面你跟着凌江继续好好查。”钟汝实撇了一眼凌江,下了逐客令,“你俩先把东西都搬回来,尽快排除一切后顾之忧,快去吧。”
凌江似笑非笑,带着楚柚走了。
“凌大人,你真的要陪我去收拾行囊?”楚柚始终不信,凌江有这个耐心。
“怎么,不可以啊?”
“不……不是。”楚柚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刚才尚书大人好像生气了?”
其实楚柚心中更好奇的,凌江为什么要把钟汝实弄生气了。明明,没有这个必要的。
“他不是生我的气,而是生杭州府衙那些人的气。”凌江走在刑部院里,招了招手,有小厮跑过来,“去看看我府上的马车来了么?”
楚柚都没有注意到,凌江什么时候叫了他府上的马车。不敢问,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
马车穿越了大半个京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兴许是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左邻右舍呼朋引伴争相出来看热闹。
“你们听说了么,三号门的那个楚秋笛当大官了,以后肯定不住在咱们这儿了……”
“那个姑娘,不简单啊……”
“你们想啊,能这么快就光鲜亮丽,怕不是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哎,你们小声点儿……人家小楚姑娘对你们也很不错啊……”
楚柚坐在车里,听着大家的议论,大多是贬低她的。表扬她的那几个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人群中。
即使,楚柚曾经掏心掏肺地对待每一个人,依旧得不到他们的真心相待。
楚柚垂着头,沮丧不已。
凌江没有吭气,这是楚柚必须要克服的。如果连人言都不能忽略,那今后要面对更大的风浪时,楚柚该怎么办?
马车停在了三号门,车夫在门外轻喊,“楚大人,三号门到了。”
说是三号门,进去其实是个院子。每个院子里是一户的人家,为了补贴家用,拿出来多余的房间让过往的临时商客租用。
楚柚住得这户主人家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在战争中陨身,儿媳救人时身亡,徒留一个年幼的小孙子。
楚柚当初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一是因为租金便宜,二是因为人口简单。只是,如今乘着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再回到三号门,楚柚觉得自己竟然心生胆怯。
她害怕这风言风语影响到了这对老夫妇的正常生活。
“是我考虑不周了。”凌江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他悄悄叫来大长公主府的马车时,不过是想让楚柚坐得舒服一点。可他却忽略了这穷乡僻壤的百姓们,会怎样看待她。
“不,这不是大人您的错。我只是担心,老夫妇跟他们的孙子受到影响,如果我走以后,人们会不会对他们指指点点。”楚柚想要去撩帘子的手,迟迟没有伸出去。
“我倒觉得是你多虑了。”凌江伸出手,帮她撩开帘子,看着站在台阶上的老夫妇,“你看他们站在那里,丝毫不像是会被影响的样子。经过了半生,他们知道该怎么自处。”
楚柚回头看了看凌江,终是起身下车。
一群人在帘子没有撩开时,还敢窃窃私语,等真正看见楚柚,却都不敢说什么了。
楚柚假装没有听见大家伙儿的议论,径直走进三号院儿。老太太早就听见了声音,站在门口等着楚柚了。
看见她走进来,老太太高兴地伸出手,抬脚相迎,“小柚子,你回来了!”
“柚子姐姐,你回来啦?”孩子也跟着跑出来。
“大娘,我回来了。”楚柚快走了几步,抓住老太太的手。
“小柚子啊,听说你高中的那天,家里就一直等着你。后来听说你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可算是见到你了。”老太太一边走一边说,她是从内心里真心喜欢这个女娃的。这女娃虽然只在他们家住了短短几个月,但是她勤快又善良,是个好孩子。
“大娘,我今日来是来搬东西的。刑部里事情多,我可能会住到那附近去。”楚柚很抱歉地看着老太太,本来说好要住个一年半载的。
“猜到啦,老太太我呀,早就看出我们小柚子并非池中物。”老太太拍了拍楚柚的手,想当年他们家的儿媳妇就是为了救孩子们而失去了生命,可对此他们却很骄傲。
“大娘……”这家人是楚柚来到京城后对她最好的人,临近分别,楚柚觉得依依不舍。
“走吧走吧,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楚柚收拾好屋子,老太太给楚柚准备了一些干粮,递给她。
楚柚把手中的碎银递给老太太,“大娘,这些钱您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喝的。”
老太太始终不肯要,跟楚柚拉拉扯扯间,就快要到门口了。
“大娘,您听我说。”楚柚着急,万一出了门让人看见这些银两再露了富,多有不好,“这些碎银就当我寄存在这里,万一哪天我受了欺负,我再回来。”
老太太实在拗不过楚柚,勉强答应了。
楚柚一步三回头,不停地招手,最终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凌江在帘缝儿中悄悄看着楚柚,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手里却提了一个大大的麻袋,看上去及其不协调。
第09章 马车上的事
楚柚重新回到马车上,在一片羡慕嫉妒声中离开了城西。
凌江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柚,似乎在等着她跟自己说些什么。可是,楚柚却始终没有抬头。
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这世道多有不公平,楚柚心想,有些人坐这么豪华的马车,有些人却只能去住那恼人的破屋。
所以,她不知道那对老夫妇有没有责怪过命运的不公。如果他们的儿子儿媳还活着,应该也不是现在的这一番光景吧。
楚柚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抱在怀中的包裹放在她和凌江中间,这才发现刚才上马车时没有注意到矮凳的位置,她居然坐到了凌江的左侧。
“大人,我……我这位置好像坐错了。”
凌江万万没想到,楚柚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只见楚柚站起身,想扶着马车厢调整一下位置。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可以称得上是富丽堂皇,夸张一点说,大小可以比穷人家一间小房间了。
调整一下位置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前提是如果马车平稳行驶的话。
车夫也是万万没想到,他给大长公主府驾了十年车,却在自家最受宠的小公子在车上时,车轮磕到了石头。
小公子有多难搞,车夫早就听人说过了。这一次肯定完了,就算小公子不惩罚自己,也肯定要被大长公主府除名了。
“小……小公子……对不起……”车夫在门外低声道歉,希望能求得凌江原谅,勉强换来一线生机。
车夫叫了半天,见车内迟迟没有反应,只好先缓缓继续驾车前行。
凌江不是不想理他,而是……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被楚柚卡住了下巴。
楚柚的左手食指与中指抵住凌江的下巴,无名指却直接杵在了他的喉结上,惹得凌江一阵咳嗽。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楚柚赶紧收回手,一屁股坐在凌江右边的位置。看着凌江因为不停地咳嗽而渐渐发红的脸色,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大人,我不是故意要卡住您的下巴的,我就是……想换一下位置,谁知马车颤抖,情急之下,手不听使唤……”
当时,楚柚的右手扣住了凌江的肩膀,脚下却被他的脚绊住,本来伸出左手是想抓住点什么,却没想……丢死了人了。
“咳咳……还好你左手没什么劲儿……”凌江满脸通红,喉结可是个敏感的地方,他咽了好几口吐沫,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说是没什么劲儿,楚柚毕竟有点儿习武的底子,凌江还是不断揉捏着自己的脖颈。半晌,他才觉得身边的楚柚安静得过分了些,回过头一看,这女娃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还不断比划着什么。
“怎么了?我不会怪你的。”凌江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
“大人,您刚才说什么?”楚柚猛地抬头,“您再重复一下。”
“我不会怪你的。”
“不是,前一句。”
“还好你左手没什么劲儿?”
“对,还好左手没什么劲儿。大人,您记得么?”楚柚满脸兴奋,顾不上许多,自顾自说道,“卷宗上说余伯宇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毒物,是金钗刺入右侧太阳穴毙命的。”
凌江点点头,楚柚说得没错。
“如果现场只有两个人,马仙儿真的逾越祖制,坐在了余伯宇的右手边。她不停地给余伯宇灌酒,就是为了便于杀死了他。人死后马仙儿没有逃跑,而是重新坐回了座位上,让府上的人报了官。从桌子上的摆设看,马仙儿的惯用手是右手,但她刻意换了左手握着簪子,是为什么?”楚柚提出疑问。
“那如果现场是三个人,一个人负责灌酒,一个人负责杀人,就更加合理了些,对么?”凌江问道。
“我是这么认为的,余伯宇的肋骨处有伤,但是死后才看出来,所以应该是有人击打或者……有人抱住他?但因为过于紧张,勒出了痕迹。”
凌江点点头,余伯宇不算瘦弱,即使喝醉酒,一个女人想要杀他,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马仙儿和余宁氏却都十分纤细,看起来二人合力杀人的可能性大一点。
“也许事情不是我们想得那么复杂。”凌江拉起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绕着,一边把玩,一边思考,“如果现场真的是三个人,那确实就容易许多了。两个女人慌了神,按照对方的习惯摆了餐具。”
很多时候,刻意营造出来的困难在剥丝抽茧后,展现出来一个最简单的内核。
两个女人一起杀了一个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她们共同的夫君。
只是杀人动机是什么?
看起来,是时候要再去一次大牢了。
马车回到刑部门口的时候,日头正盛。残存的秋蝉无精打采地叫着,除此之外,刑部门前再无其他声音,安静到不像是有人在。如果不是门上还有两个守门的人在的话,和一般的人家也没有什么不同。
下了马车后,不再是马车中隐蔽的空间,楚柚反而又拘谨起来。她的视线正好停留在凌江的下巴处,不由得又想起刚才马车上的一幕,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凌江看着楚柚双颊微红,以为她很热,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即使楚柚不娇气,但晌午实在是太热了,如果再去趟大牢,凌江担心楚柚再中了暑气。
“不是说要去大牢么?午间时刻,思路不太清明,是个审问的好时候。”楚柚主动提出前往大牢,凌江愣了一下,以往都是自己催别人干活儿,别人催自己干活儿的,还真是不多。
“你包裹先放了,吃两口饭再说。”凌江的语气不是商量,直接告诉楚柚,“午时二刻,在门口等我。”
说完,凌江抬脚走进刑部大门。楚柚来不及说话,小跑着抬脚跟上。这位凌大人,人是好人,就是这脾气差了点。
不过,好像跟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
楚柚抱着包裹回到她的房间,不过几件简单的衣服罢了。另一个大包裹里是大娘给她拿得吃的,有白花花的大馒头,圆滚滚的菜丸子,还有一小块紧巴巴的牛肉。
这些都是楚柚喜欢吃的,只不过以她的小胃口,估计能吃好几天。既然吃不完,不如就分一些出去。
想了想,楚柚从包裹里抽出来油纸重新给馒头和菜丸子分了份儿。
换了官服,楚柚去了钟汝实的办公房,如她所料,钟大人还在阅读卷宗。这老头儿个子不高,埋在成堆的文书中,差点找不见踪影。
“钟大人!”楚柚敲了敲门框,“我是楚秋笛。”
“小楚啊,进来,进来!”钟汝实抬起头,看着楚柚手里拿了个小纸包,不经意间皱了一下眉,不过声音却没有任何变化,“你的东西收拾好了?”
“是的,钟大人,都彻底安顿好了。谢谢您!”楚柚一边感谢,一边递上手中的小纸包,“钟大人,小小心意,还请您笑纳。”
“小楚啊,你这个心思可不对啊。你才刚刚入仕,要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才好。”钟汝实没有点破楚柚的歪心思,而是义正言辞地告诫她。
“钟大人,我想您误会了。”聪明如楚柚,一下子便猜到了钟汝实的意思,“这不是什么高档的物品,不过是百姓家自己做得馒头和菜丸子,给您尝尝鲜。”
“哦……哦,那这个可以啊,快来给我看看……”钟汝实伸出手,接过楚柚手中的小纸包。
门边的凌江看着两个人的一来一往,便明白楚柚这个女娃可不是那种时时需要他庇佑的弱女子。眼眸微垂,后退了几步,远离了钟汝实的办公房。
等到楚柚的时候,恰好是午时二刻。
凌江正蹲在房檐下的阴影处看蚂蚁搬家,那些小东西们细细的腿快速移动着,看起来格外有趣。走几步要是遇见了障碍物,便知道毫不留恋,及时转头,聪明得紧。
凌江从小就喜欢看这些个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大长公主也总是顺着他,随他高兴。总有人担心这位小少爷一不小心会长成纨绔,倒没想到他居然没什么不良爱好。
“大人,我准备好了。”像是怕惊扰了凌江,楚柚弯下腰放低声音问道,“是否可以出发?”
官帽两边的流苏耷拉下来,垂到凌江眼前。
伸手拨弄了一下流苏,凌江拍了拍手上的土,起身整理了衣衫的下摆,俯视着楚柚。
这一身官服并不算合身,由于不久前才来了女官,这女式官服都还没有做出来。楚柚身上这一身是钟汝实能找到的最小的一身,所以眼前的楚柚像一个偷穿了父母衣服的小朋友。
“走吧。”勾了勾嘴角,凌江带着楚柚再一次来到大牢。
相比昨日的吵闹,今天的大牢里安静了许多。大约因为是晌午的时辰,女犯人们不约而同的或是小憩,或是靠在墙角看书。
凌江努努嘴,示意楚柚自行前往。
楚柚在凌江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向马仙儿,她的脚步声很轻,没有惊扰到任何人,也或许是她们早就习惯了这种脚步声。
所以,直到楚柚停住脚步站在马仙儿的牢门口时,马仙儿也没有回头。
今日的马仙儿盘了发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说,人还坐得笔直。
第10章 真相的背后
“马仙儿……”楚柚轻声唤了她一句,这个安静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杀人犯。
马仙儿起身回过头,面上波澜不惊。
“马仙儿,我知道你有想要保护的人,可是国有国律,家有家规。”楚柚心中没底,即使她对自己的猜测很有把握,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犯人。楚柚回头想看一眼凌江,却没有什么都看见。不过地上的阴影暴露了凌江的位置,楚柚知道他没有走远。
“楚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的惯用手是左手么?”楚柚突然转移了话题,继续问道。
“不是。”马仙儿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了你的口供,你说你是站在余伯宇身后,用金钗刺进他的太阳穴,杀了他的对么?”
马仙儿看着楚柚没有说话。
“他的伤口在右太阳穴,你的惯用手也是右手,所以我知道你没有说假话。”楚柚肯定道。
“我是没有说假……”
“如果不是你把金钗拿在左手的话,这一切就都是事实了。不要跟我说你在慌乱中换了手,我已经看过了,金钗上没有另一只手的纹路。”楚柚打断了她,没有必要用假话互相浪费时间。
“所以,楚大人你是在暗示什么?这样私下里前来跟我说一些不明所以的猜测,不怕我告诉大人们说你逼迫我改口供。”马仙儿看似不慌乱,其实言语中已经多了几分急促。
楚柚听出来了,她知道自己问对了。
牢房里的烛火或明或暗,映照在两个人的脸上或深或浅,像是心头上萦绕着或真或假的事实。
“我与你无冤无仇,即使你告诉大人,与我而言不过是丢了官职。可是与你而言,也许是生与死的选择。”楚柚心中何尝不明白,每有人的心中都有想要守护的人,就像在她的心中,哥哥也是最重要的人。如果哥哥受到了伤害,她也会不计后果挺身而出的。
“既然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楚大人何必强人所难。”马仙儿转回身,似乎不想再多说下去。
“并非我强人所难,而是事实的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可那时你已经失了先机。”楚柚说完这句话,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因为马仙儿停住了脚步。
“身为女子,我从出生就没有了先机。楚大人,你能读书,能做官,能自由行走,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说完,马仙儿重新坐回墙角。
凌江再看不见马仙儿,但也知道楚柚问到了她想要问得实情。
等了一会儿,楚柚走了过来,看着凌江询问的眼神,她摇摇头。
“不说也正常,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虽然没有从楚柚的眼中看出失落,凌江却还是没忍住安慰了一句。
“不是,大人。”楚柚还是摇摇头,似乎是想着该怎么说,凌江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觉得马仙儿很可怜。我看过她的卷宗,她出身风尘,很多事情也许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不是触犯律法的理由。”
“那她该怎么办呢?”
“与命运做抗争。”
“大人,您把这件事说得太过于轻巧了。”楚柚低着头,她曾经也经历过身不由己,她知道马仙儿的不易。
凌江皱皱眉,楚柚跟他好好说话都没有超过十二个时辰,就又变成了一副刺人的模样。
“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每个人的选择而已。”
“大人,有些人连选择都没有。马仙儿入了余府为妾,她的卖身契就归了余府所有,就算是个替死鬼,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楚柚站住脚,回头直视着凌江,“您自打一出生,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很多人不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虽然我不知道您的出身,但是能坐得起那样豪华的马车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家。您在城西也看见了,那些穷苦人家为了生存,要费尽心力才能换得碎银几两。”
凌江没想到楚柚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她硬生生地在自己和他之间划了一条分界线。
“是,我的出身优渥,但我也是靠自己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不知道怎么的,以往无论旁人怎么议论自己,凌江从未放在心上过,可今日他却没忍住为自己了辩解了一二。
“大人,有靠不想靠和想靠没得靠还是有差别的。”不知怎么的,楚柚就想到凌江今日在城西破屋不肯下车的场景,一定是担心城西的污泥脏了他的鞋子。
凌江握了握拳,紧紧咬住自己的牙齿,有些话即使拼命忍住,却还是说出了口,“呵……你还真是伶牙俐齿,难怪大家都说女人就应该在闺中养着,抛头露面总是要引来祸端的。”
楚柚一顿,如果不是因为找哥哥,也许她也会是那种养在深闺中的女子。说出来,倒应该感谢哥哥才是。
“那大人……也是这样认为么?”
“我……”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凌江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我明白了,大人无需为难。”说完,楚柚转身大踏步就走,速度之快,像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一般。
明白什么了就明白了,还走得那么快。
凌江小跑了几步,跟在楚柚身后,生怕她出什么危险。
只是,从大牢回来的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不少人都看见凌大人追着新来的女官楚大人不停地跑着。楚大人走得快,凌大人也追得快;楚大人走得慢,凌大人也追得慢。
“楚秋笛,你站住。”凌江追得满身是汗,这个女娃的轻功是不是好得有点过分了,脚步轻盈不说,步子还越来越大。
“凌大人,您跟着我干嘛?既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大人还是跟我保持距离为好。”楚柚自小习武,尤其习得一身好轻功。
许家捡回楚柚时,一度以为她活不了了,四岁左右的孩子瘦弱地像个奶猫。浑身是伤不说,还昏迷不醒,进气儿少,出气儿多。
即使许家不富裕,还是买了几支老参给她救命。孩子救回来后, 许父担心养不活,又在武馆请了师父。本意是为了强身健体,却没想到无心插柳。
“哎……我什么时候说……”凌江长叹一声,败下阵来,说不过说不过。
过往的人看着凌大人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捂嘴偷笑。一向高冷的凌大人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楚大人身后,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你们说,这楚大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啊,把凌大人的魂儿都勾没了……”
“别瞎说,是凌大人大度,不跟女娃计较。”
“我看啊,是凌大人看上人家女娃了。”
……
说啥的都有,楚柚充耳不闻。
短短两天,该传的谣言都传遍了,该说的闲话也都说了个大差不差。
这世上最难管住的就是每个人的嘴。
一直到走进刑部,楚柚都没有再吭气,径直回了清吏司。
凌江挑挑眉,得,把人彻底得罪了。
回到办公房,在清冷的房间里,楚柚头脑冷静下来。凌江可是自己的上级啊,怎么能跟他顶嘴呢?这下好了,自己连人都没有认识全,就已经把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人得罪干净了。
算了,事到如今,先破案再说。
楚柚把她今日午间的推测一五一十地写在了卷宗上,却在停笔后陷入了沉默。如果她把这份卷宗递上去,无论马仙儿想要隐瞒什么样的秘密,也终究是要被她揭穿了。
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楚柚竟然拿不定主意了。
身为女子,存活于世,本就不易么?
楚柚想着马仙儿的话,又翻出关于她身世的卷宗。
余马氏,玉华楼原当红头牌,卖艺不卖身。后被余府大少爷赎身后,入府为妾。做妾十载,恪守本分,未曾有身孕。
短短几个字,楚柚已经看了好几遍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
拿起卷宗,楚柚起身,决定去找凌江。只是找了一圈没找到,楚柚只好回到办公房里乖乖等着,只是烛火都点起来后,凌江也没有回来。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楚柚只好起身去寻找凌江。沿途遇见了不少人,包括昨日跟凌江开玩笑的那几位。问来问去,才知道凌江一直在钟汝实的办公房里。
原来,凌江回来后就被钟汝实叫到了办公房,一直都没有回来。知道了人的去向,楚柚站在院子里等着凌江,月上柳梢,在地上映下斑斑点点。她站在那里一个点儿一个点儿数着,数了好几百才等到凌江从办公房里出来。
凌江看着楚柚低着头转来转去的,心中的郁气不由得又消了,毕竟是个女娃。
“楚秋笛。”凌江喊了一声。
“大人。”楚柚抬起头来,看向凌江。月光与烛火相互交映,使凌江比白日里看起来温柔了不少。
“你找我有事儿?”凌江还是不太相信楚柚是来找她的,毕竟她今天也是直接找过钟汝实的。
“嗯,对。”楚柚有些扭捏,对于之前两个人的争辩还没有分出个对错,谁都没有先低头。
凌江看了楚柚一会儿,没有说话,毕竟装高冷是凌小公子的拿手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