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敢说出自己的爱欲吗?
“拜托,想拥有性生活是那么难说出口的事情吗?”
把鬓角的头发往后梳,露出额头的简兆文,眉骨到鼻尖再到下巴和喉结,线条性感。近距离看简兆文,他眼睛的弧线好看,嘴唇的颜色好看,笑起来要人命。最可怕的是,他的手指顺着自己阶梯一样的头发上楼梯,在后背划过,又在锁骨流连,到脸颊碰到了耳朵,又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时,喻之美心想,谁怕谁,都是都市男女,不就是接个吻吗。
下一秒简兆文托着她腰一把拉她下沙发又把她放倒在地的时候,她才真的明白过来,简兆文是要来真的。她下意识往后爬,离简兆文远了一步,简兆文握着她的腿朝着自己用力地拉了一把,直接靠在他身上——怕什么来什么,身体哪里有动静,她都感觉得到。
温柔的简兆文压下来的时候,嘴唇濡湿,喻之美彻底把眼睛闭上了。简兆文身上散出的汗味很好闻,舌头软得像要融化,面对喜欢的人身体的兴奋是不由自己控制的,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简兆文的确很会。还没等喻之美反应过来,简兆文爬起身从钱包里掏出个粉红色的003:“我……有备而来,你不介意吧……”
喻之美身体一抖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毛茸茸的脸。她嘴角的确是湿的,而她的猫吧唧着嘴歪着头看她,眼神鄙夷。喻之美看着遮着窗帘露出的阳光,再看看手机的时间,十点三十七分,她喻之美竟然在温暖明媚的周末上午——做春梦。
恼羞成怒的喻之美光着脚下楼梯,没看到楼梯上噜噜的玩具球,一脚滑了出去,腰重重地摔在最后两个台阶上,噜噜为了追掉下楼梯的球,一脚重重踩在她胸口。她腹背受挫,看着狭窄又高耸的天花板,重重地叹了口气。
随便套了一件T恤也没化妆,喻之美钻进妙林糖水铺,准备等到荷姐之后吃一碗红糖冰粉对抗身体的燥热。而穿过院子刚刚走进门,就看到里间有个年轻男人走出来,手上扣着衬衫衣袖,正回头说再见。荷姐紧随着出来,容光焕发,看到喻之美惊慌了一秒,送男人出门后回来,笑脸盈盈:“帮我个忙,刚才就当做没看见。”
“是我想的那样吗?”
荷姐笑得幸福:“你说什么?”
“这样不太好吧……”想起和简兆文一起看到的荷姐在软件的简介,喻之美打了个寒战:“你可是结了婚的,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没有人这么早来吃甜点。再说,我们从后厨出来,只是为了清点库存。我不和你隐瞒是拿你当朋友。怎么?是觉得我没有道德感,还是在公共场所行为不检点,还是觉得我这么大年纪还有年轻的男伴,不配?”
“那你去酒店不是更好,在糖水铺胆子太大了……”
“酒店那么多摄像头,在我掌控范围吗?”
喻之美怔住。
“所以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吃早茶,我叫外卖给你,怎么样?”
“这不是朋友,是共犯啊……”
“共犯又怎么样。无原则地站在同一条战线的关系最稳固。现在如果换成素不相识的人,你说不定都会一笑而过。”
看着荷姐委屈的表情,喻之美反而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一秒泄了气:“我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觉得你不好。只是……下次还是把院子门锁起来吧。”
门外有跑车驶过,声浪直接压灭了房间的尴尬,荷姐伸了个懒腰:“于是这么早来,究竟是怎么了?不是只有晚上才过来喝酒吗。”
没等回答,寂寞的简兆文也到了场,正从院子里乱糟糟的桌椅穿过来,手上提着个蛋糕:“荷姐,蛋糕帮你取过来了。刚才怎么有男人从这里出来?新招的厨师吗?”
“来送货的。”
“什么蛋糕?”
“我生日。”简兆文把盒子往喻之美眼前一晃:“荷姐八点多发来的信息,说要帮我过生日,还说要叫上你一起过来,敲门你不在家。”
妙林糖水铺进门狭窄,院里方方正正,一楼直接延伸到二楼有奢华的吊灯,三楼带阁楼有小房间作休息室,楼梯藏在里侧最窄的过道,走上去非常隐蔽。据说这是荷姐结婚后和丈夫投资的第一个房产,买来时并不非常昂贵,日后房价节节攀升。不知道荷姐的丈夫知道他的初恋情人在自己的房子里偷腥是什么感觉,还特意找来简兆文做不在场证明,顺便和简兆文交朋友,太过聪明。虽然在酒架后面装作找东西,喻之美还是看到了荷姐递来的眼神——得逞。转过身去,简兆文和自己对上视线,一切都心知肚明。喻之美夹在中间,看着简兆文装作不知情地拿筷子,觉得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被发现的偷情,大概只有躲在脑海里的春梦。
红糖冰粉几口吞下肚,喻之美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不很想和简兆文一起吃饭。荷姐很喜欢放抒情摇滚,旋律缠绵鼓点撩人,简兆文就在桌子对面,咀嚼也好,舔嘴角也罢,喻之美只能埋头看手机,否则要一直两耳发红。正听着简兆文说话的鼻息心跳加速,耳朵被简兆文捏了一下:“喻之美,你怎么搞的,发烧了?”
“没事!”喻之美几乎是跳起来:“我穿多了。”
“拜托。你穿得T恤而已,手还是凉的。”简兆文伸手认真地搓着她的手指:“工作不顺吗。”
“思春期到了吧。”荷姐挑了挑眉毛:“她那个样子不是做了春梦,就是刚过了激情一夜。”
“不是谁都那么肮脏的。”
“只是你不会说出来而已。拜托,想拥有性生活是那么难说出口的事情吗?你身边坐着的可就是伟大的约炮温床造世主啊。”
这话说得简兆文面容讪讪。喻之美打起精神:“于是,简兆文,接下来准备干吗?还创业吗?”
“在投简历。把公司的命运拴在自己身上太累了,为了创业去创业也没什么意思。”简兆文的手突然拍了一下喻之美的肩膀,撩起喻之美的头发,又很快弹开:“蚊子。”
喻之美在空调房里觉得自己快烧着了。
“那你这套算法,以后还用不用得上?”
“以后的工作应该和算法也有关系。”
“我觉得这个算法还不错。”荷姐手指夹着烟,正吞云吐雾。
“什么?”简兆文没抬头。
“我的意思是说,你这么优秀的男孩,还是要做点大事业。”
“那是当然。”简兆文笑了。“不过总是要优化一下,之前的算法就会遇不到喻之美这个类型。”
“你是认为你那套算法天下无敌吗?”喻之美突然开火。
“当然,全国像我这种能有idea,能亲自实现,还能做出收益预期的人,没有几个。你问问圈内投资人,我是不是在算法这一块全国有名。多少人是那种在开会被领导问想法就会一问三不知的人,又要多少是有技术没脑子,有脑子就没技术的笨人?”
“那建议你下次创业的时候做一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省得像感情这种东西扑朔迷离,还硬要用算法,就好像要求人工智能产出母乳。哦,或者说做一些可以划清边界的项目,不要界限不清不楚,让人抱有幻想和期待。”
简兆文指了指喻之美:“荷姐,她没事吧?”
“她在我这儿吃甜品就不正常,现在如果喝了酒估计就没那么大火了。”荷姐揣着明白装糊涂,从吧台找出一瓶金酒:“喻之美,喝吧。”
手机响了,喻之美要回去加班,站起了身。简兆文追出去开院子门,一排矮矮的黄帽子在腿边流过,拦住他们的去路——幼儿园的幼童大概四十几个站成两排,拉着手结伴从门口走过去,像是春游,开怀的声音叽叽喳喳。黄帽子们的步伐歪歪扭扭,荷姐痴痴地望着大门,像是想把爱意顺着铁门递送出去。她忘了手上的酒还没开,手还荡在瓶口,毫无知觉地滑到瓶身,又落在桌子上。
简兆文回来的路上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惹到了喻之美,让她吃了火药,回来看到喻之美站在露台,他跟了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我有话和你说。”
“说啊,突然这么正式。”
“我喜欢你。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简兆文靠在阳台的腿一软,差点折腰翻下去:“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四下安静,喻之美声音虽小,但老小区的楼间距,对面的人都听得到。如果有居民看到站在露台的这对年轻人,一定觉得郎才女貌,非常登对;而简兆文站直了身体,言辞认真:“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是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时间?”
“具体的解释起来很复杂,我也的确喜欢你,但是我的确暂时不能谈恋爱,希望你等我……”
“因为你感情消失得快?”
“因为北京那边……”
喻之美笑着摆摆手:“没事了,我先进去了。”
“不是,喻之美,你等我说完……”
表白被拒绝还听什么理由,喻之美跑进房间,迅速地关上了门。简兆文愣在原地,刚才说的是人话吗?“暂时不能谈恋爱,希望对方等他”——这还是他这辈子许下的第一个承诺。
第12章 为何不让我们活得轻松一点
人生好比跳楼机,向上一米,下坠十米,霉运没底。
告白失败的喻之美幸运地赶上了连续的加班,没有和简兆文打过照面。按照荷姐的建议,这根本不算告白失败,只是脸皮还不够厚,只要再告白一次就行了,简兆文长得好看又聪明,完全可以谈一次完美的恋爱;而按照喻之美的人品守恒定律,仅是想象一下自己走运都会立刻不幸。人生好比跳楼机,爬得慢,坠得快,霉运没底。她认识了简兆文之后,就算生闷气心情也很愉悦,甚至让她隐隐觉得,倒霉事快开始了。
果不其然。
小马哥梳个油头,鬓角往上剃得清爽,头型浑圆,戴了副厚厚的圆眼镜,脚上一双黄棕色皮鞋,像《上海滩》穿越来的妄想篡权大哥地位的马仔。喻之美下班回来,看到油腻腻的小马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他正站在二楼的几个年轻女孩交涉:“这个房子现在我就是要收回来,我不管你们的合同什么时候到期,违约金我付给你们,一周之内搬出去。”
“那我们的押金呢?”
“退,一并退。”
“那我们搬去哪儿?”
“和我有什么关系。”小马哥的眼镜似乎反射出了志在必得的光芒:“我看你们房子这么小,走廊还塞个洗衣机,人都过不去,赶紧搬走去郊区租个大房子吧。”小马哥看到了正在楼梯的喻之美,愣了一秒,依旧严肃:“你住在三楼?我是你房东的孙子小马,小马哥。来了是想通知你们,一周之内你们搬走,这个房子不再租给你们了。”
喻之美都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搬走,没听懂吗?我要住进来。”
“你现在……是在赶哪一户?”
小马哥的手指在顺着视线平移一周,又垂直指向楼上:“这一层,还有你们那一层,二楼三楼,我都要收走,用来结婚。”
“结婚要这么多间房……”
“跟你有关系吗?搬就是搬。还有,三零一那间的人你认不认识?”
“不熟,联系方式也没有。”
“没关系,最近一段时间我都有时间,和你们耗得起。房子可以找起来了,这附近房源挺紧张的,毕竟是黄金市中心。”最后一句明显加重了语气,牙缝里漏出来的都是兴奋。
面前的几个合租的小女孩已经哭了,而小马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总得有个姐姐站出来,喻之美清了清嗓子:“小马,我们之前都和马爷爷联系的,这事儿马爷爷怎么没来?”
小马哥似乎终于有了个能交流的人:“我爷爷上个月住院了,遗嘱写好了,房子接下来是我的。所以麻烦你们都搬走,这个合同作废了,不再续租。”小马哥礼貌地不和她争论:“最近几天你隔壁三零一回来了就叫我,大家一起聊一下。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提前找房子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留下一群哭哭啼啼,办法想得千奇百怪的女孩,喻之美只一阵纳闷:“使唤谁呢。”
租房的人们互不认识,因为维权却很快地组成了战线,半夜里义愤填膺地在群里讨论“如何维权”,有套看似厉害的方式:先撒娇,再讲道理,上网维权,去消费者协会,以及拨打110。小马哥也加了她的联系方式,每个两个小时发来信息:“联系上三零一了吗?”“?”“有消息吗?”言简意赅,毫无感情。她对年轻女孩们的房子保卫战不感兴趣,也对房客苦于找房的现状非常冷漠。现在的确联系不上马爷爷,老爷子用不惯智能手机,每季度都亲自上门收房租,这个月的确没有来。她在阳台的花丛中的凳子坐下,噜噜跳到腿上,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附近的房子,租金贵得可怕。附近的公寓全都是一百平的大平层,市中心电梯房的租金令她咋舌;豪华小区门口挂着“无群租小区”,合租就不用想了;老公房一套转租都没有,街边弄堂有多可怕,每天上下班路过就知道。这个她住进之前就翻新过,并且花了时间布置出的房间,当然舍不得搬走。但赖着不搬不是她的性格,吃亏就吃亏,尊严总是要的。
尊严——这两个字似乎经常坑到她溃不成军。她只剩下这么个落脚的地方,重新换房子花掉的不止是时间,也是她被磨掉的热情——候鸟也并不是都热爱迁徙。想到这儿她朝着隔壁阳台望了望,窗子开着门也开着,只是没有灯光而已。
临近房间前她试探地冲着隔壁说:“那个,简兆文,你在家吗……”
没人回复,噜噜抬起头嗅了嗅喻之美的鼻子,又咬到了阳台的猫草,开始抓主人的头发——该睡觉了。
当然了,今夜无眠。喻之美给荷姐发了条简短的信息:“我要搬走了。”而一向秒速回复的荷姐,突然也没了声音。
妙林糖水铺往东是一座保护建筑,再隔壁是一家幼儿园。欧静荷不喜欢晒太阳,却会在三四点的时候走出糖水铺的院子,站在路边的阴影里看幼儿园放学。戴着黄帽子的小朋友从三层的小房子里走出来,更像是在绿化带钻出的蘑菇,笑容灿烂。这个时间整条街都是生动的,稚嫩的嗓音咿呀嘤嘤,笑容清脆,哭声也洪亮,她就坐在咖啡店靠门的位置听着,不自觉地跟着笑。店里有客人,她也会把院门打开,坐在尽量靠大门的位置,期待会有带着黄帽子的小蘑菇路过。听来过的客人说,不能小看隔壁幼儿园,小小的三层楼是有名的区重点,碧湖天地的孩子宁可不去私立幼儿园,都会选择来这儿上学。孩子是天真的,只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顾及阶层,也不会知道,自己这两只手牵出的可是几千万人民币的差距。
来说这句话的客人是自己碧湖天地的邻居,住在三期的房子里,热衷于买奢侈品,仿货和真货混着穿。做生意不能挑客人,但每当遇到把身家挂在嘴边的人,她都想早点歇业。只有实现了阶级跃升的人才会揪着“阶层”两个字不放,这位朋友也是看准了自己和她是一样的人才会走得很近。而欧静荷并不喜欢,甚至几度厌烦;只有在嫌喻之美脑子不够聪明时,才会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短暂地拿出来用。
回到家时,丈夫已经坐在客厅吃饭了。高远和他是私立学校的初中同学,青春期一直暗恋自己,临近三十岁了如愿以偿,在那之后的生活……一言难尽。长长的餐桌他坐在最里侧,面前酒桶醒着红酒。桌上的菲力牛排三分熟,牛舌切开还渗着血,欧静荷走进来就闻到了腥味,食欲恹恹,想回到糖水铺叫外卖。高远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用语音回复信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算是寒暄。保姆已经从厨房直接回到保姆间,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欧静荷坐在餐桌的另一头,悄悄地打开了lovedate。
“爸妈最近可能会来上海,要一起吃个饭,你来安排。”
“好。”高远的父母住在浦江的别墅区,来了当然不是为了见她。欧静荷左右滑动手机,觉得这个动作单一又无聊,而对面坐着的是高远,就又多了几分恶意。
“他们在电话里还在问,你是不是很忙,为什么电话都肯不打一个。”
“在店里。”欧静荷深呼吸:“我还能做什么。而且——上次是你说不要给爸妈打电话的。”
“我那是气话。那是什么正常女人会玩的吗,漂移?这种男人扎堆又动不动会粉身碎骨的东西,女人不要碰。”
欧静荷笑着给手机上的男孩打招呼:“这和开车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也不是只有男人能玩,我也和你说了,教练是我的朋友,也是个女人。”
“野兽才要超速,搞失控。女人不要出去碰这些危险的运动。”
“不是已经不去了,别再说了。”
“去参加徐太太他们的灵修课和读书美容沙龙不好吗?”
“那是相夫教子的课,我去岂不是在搞笑。”
高远吸了口气,三十岁的嘴唇抿出了四十岁的气度,站起身来:“我晚上有个会,先走了。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在上海,下周陪你重新过生日。”
“不用了。”
“总是要许个愿。”
“我没有什么心愿,唯一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男人和女人能真的平等,以及,女人能真正自由。”
“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和身上穿的衣服,有没有资格说这句话——我大概是今天脑子搭错了筋才回来看你。”丈夫站起身:“不用等我回来,我今天在南卧睡。”
廊灯灭了,欧静荷看着瓷盘里的血迹,整块的牛舌一分熟,切破了流出血来,保姆要先收拾桌布,牛舌一抽一抽像颗濒死的心。南卧和北卧有一条长三米的走廊,各自都有独立浴室和书房,所谓的上流阶级独有的分房生活,深夜独享一份安静——欧静荷最恨的安静。每当路过喧闹的老房子,她都会在五金店和小超市放慢脚步,闻闻呛人的烟火气,再看看嗑瓜子的夫妻,穿得不招展的时候,她会进去吃碗麻酱拌馄饨;有集市她最开心,因为熟悉的叫卖和油腻的气味会把她往热闹里拉,有小孩撞她趔趄也快乐,自己没有被独自抽成真空。走到窗口,气温骤降的上海蒙了灰雾,楼宇层峦叠嶂,绵延到远方的是隐在雾中的灯影,玻璃像镜子一样把她送进这夜幕里,送进灯火穿成的珠串中。
第13章 早知道这样就把你睡了
“对不起,不做邻居,没机会了。”
小马哥第二天一大早又到了,换了一身和昨天类似,款式略微区别的马仔服装,油头更油了些,直接敲开了喻之美的房门,几个女孩连着一起涌了进来,噜噜扯着窗帘爬到顶端,吊在窗帘上躲着,暗中观察。小马哥显然是没料到房间装修如此精致,开口就问:“现在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
喻之美没回答。不和同事同行聊工资,不和房东租客直说房租,都市异乡人第一守则。
“你自己翻新的?”
“对,花了点钱。”
一楼二楼的房子没有阳台,楼下的小女孩们惊讶地讨论,喻之美种了花的阳台为什么没有晾衣服,全然没有注意到客厅里的烘干机。
小马哥当然注意到了:“烘干机好用吗?”
“还行。”
“哦。隔壁三零一回来了吗?”
“我不熟悉。”这是实话,除了一起喝酒之外,她连个微信都没有。
楼下的年轻女孩们开始攻势:“那个……小哥哥,我们不搬行吗?房租接下来付给你……”
“不行,必须搬。”
另一个长发女孩开始撒娇:你看这个房子我们也住了很久,挺满意的,我能不能直接再给你签合同呀?”
“不能,我对你不满意。”小马哥不为所动,声色俱厉。长发女孩眼泪直往下落:“现在叫我搬家,我这周三要去泰国出差,来回机票都买好了,根本没有时间收拾呀。”
“叫你搬家就是一个时限,你的合同是到月底是吧?我可以通融,那你月底搬家不就行了?”小马哥还在客厅里转,大概真的很满意喻之美的装修:“而且我要结婚,女朋友住在这附近,在这儿结婚是最好的选择。房子这么破,你们的确住着也不舒服,是吧?”
“租约到期时间都不一样呀……”
“到了的自动搬走,没到的,房子押金加违约金,两倍房租,我付给你们。合同都有吗?搬走那天按合同,一手交房一手打钱。”
“我们在这儿住的好好的,说搬就搬吗?”
“我的房子怎么就不能让你们搬。”
“我们给居委会和街道办打电话吧,民警也行,这件事一定要有个公道。”
小马哥在桌上转着手机,情绪有点暴躁:“叫这些有用吗?我来收自己家的房子,你们就是捅到电视台上了老娘舅、1818黄金眼,都没道理讲,知不知道?”
等到几个女孩几乎要开始拨110,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喻之美插不上嘴也懒得争论,干脆等大家吵累,准备直接和小马哥谈房租,涨价也认了。结果小马哥拉着她到阳台:“你这些家具家装花了多少钱?要不通通算一下给我个折旧价,你拎包搬走,我正愁怎么装修婚房,你这个装修估计我女朋友会喜欢。”
喻之美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你大概装修了多少钱?墙纸都翘了,也不是什么好材料吧。你还私自换了电线走线,对不对?我现在是在和你商量,你要是不搬,我说你损坏房子了不给你押金,你就真的赔了。”
不怕无理辩三分,喻之美发现最可怕的,是仗着自己有道理胡搅蛮缠的人。小马哥在110来之前已经给了她不下十个理由,简直个个诛心,气势逼人。噜噜还挂在窗帘上,被小马哥的大嗓门吓得瑟瑟发抖。喻之美也不敢多看,只怕小马哥发现噜噜,当场再加一个罪状。
老警察和小警察走到楼上,小马哥已经和警察用上海话过招了几个来回。老警察把在场的人身份证登记了个遍,算是听明白了小马哥的陈述:“收房子啊?吵了声音噶大做撒?人家一楼投诉了晓得伐?”
“我收房子,天经地义。非要跟我吵,还要维权,维个屁!押金也说好退给他们了,照道理我还可以收点折旧费,按合同来你也没话说,对伐。”
“哪能突然之间收噶许多房子啦?结婚要噶许多套房做撒?”
“我不管,我总归是要收回来的,新天地的房子我重新好好较弄一弄不应该吗?寸土寸金的地方。我爷爷怕麻烦,我自己勤快一点有错吗?我也是工薪族,钞票也紧的呀。”
老警察笑了:“重新装修一下房租翻一倍,小伙子门槛精啊。”看几个外地小女孩听得一愣一愣,老警察把身份证一一归还,开始讲普通话:“这个事情我们管不了,一来人家收自己的房子,二来你们现在的确很吵,开着门开着窗,邻居要投诉的。老小区大家门挤门窗挤窗,那么多上了年纪的人听你们讲噪音,很影响别人休息,明白吗?”
“那我们住哪呀?”施蕊瞪着眼睛:“我工作还不稳定,室友最近还要出差,这么突然赶我们走,我们这些外地来的上班族都没有点基本的人权吗?”
老警察和稀泥也累了:“你们辛苦我们知道,但是大家都不容易,相互理解,好不好?”
有人敲门,简兆文眯着眼睛:“一大早的吵什么呢?”
一群人看向简兆文,他穿着一件白色长袖线衫,肿肿的脸顶着一头乱发,脚跟还没来得及踩进鞋子里。他不喜欢尖尖细细的声音持续在他身边出现,女孩的声音更不行。看着这一屋子人立刻皱起了眉头:“发生什么事了?”眼睛特意看向了喻之美,似乎在确认她的安全。
“你是三零一?来得正好,我是房东,这个月底之内搬走,收房子。”
“房东……?”
“我是老马的孙子,小马。”小马哥终于有机会一睹301真容,看到自己两户并一户带阁楼的房子里装满了潮牌和奢侈品,眼珠子快掉到地上:“这么有钱怎么住我家这破房子?隔壁那么多公寓大平层。”
“朋友帮我租的。之前和老马签约的大概还有半年,不过你提前收房也无所谓了,我提前回北京。”
喻之美盯着简兆文——回北京?
“押金和房租我退给你。”
“再说吧。不给也没关系。没什么事儿我继续睡觉了。”简兆文转身就走,小马哥转过身的时候搓了搓手:“看看,说搬就搬,不都是外地人吗?人家多么干脆。”
小警察打了个哈欠:“师傅,要不先回去吧?”
老警察似乎还没看够热闹,反复安慰了年轻女孩们的情绪,下楼走了。几个女孩约定了搬离的时间,只剩倔强的施蕊誓死要留在这里。等到房间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一切安静下来,小马哥拉了个凳子,准备约喻之美算家具价格。喻之美关好阳台门窗,确定噜噜还在窗帘上挂着,放下心来。小马哥从手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打开手机计算器:“我先把想要的东西列出来,我们到网上去抄价格,再按折旧价一个个算,你看怎么样?”
喻之美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没准备答应你呢。”
“都搬走多麻烦?拿了我的钱买新的不是更好,有你搬走的时间和精力,完全可以换更好更新的。我也并不是不介意你的旧东西,只是折算了购买的时间觉得买了更划算,你在这儿住一年,电器还不算旧。”
不愧是上海男人。喻之美第一次亲自见到上海男人对家业的精打细算,简明高效。小马哥还在仔细清点:“洗衣机和烘干机我都要了。窗帘也不错,我在家装市场看得没有你这个好。红星美凯龙太贵,一般建材市场我又看不上,你看你虽然租房子条件不太行,品位还是好的。”
“那个……我不搬行吗?隔壁都说要搬走了,他那个房子更大,一百多平方住着更舒服吧。”
“不行哦。你这个七八十平已经够住了,一百平精装修在这儿可以租两万块,懂不懂?我翻新一下租出去,每个月多出两万零花钱。”小马哥几乎是跳起来:“你说到这个,我要把他叫过来,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以卖给我。”
突然有电话响,喻之美进卧室接电话,突然一个外国大厂召回了几万辆车,公司晚上需要紧急追一期热点。记下了突发的选题和需求后,喻之美匆匆答应,周日之前做好成片,替换掉第二天晚上已经做好的视频。出来到客厅,小马哥已经带着简兆文在客厅聊得正欢。小马哥的油头在简兆文旁边闪闪发光,正在对简兆文的沙发和组合柜砍价。简兆文躺在沙发上,依旧睡眼惺忪,没说答应,似乎也懒得把这些大家具带回北京。小马哥听后笑容灿烂,掏出手机:“我来点个港式早茶,随便吃点,事情都谈妥晚上我请你吃饭,顺便聊聊你做的工作,我非常感兴趣。这年头,多条朋友多条路。”
下去拿外卖的功夫,喻之美开了口:“你要回北京?”
“有点急事。你也要搬?”
“我没有选择——他看上了我的装修,要做婚房。真是没想到我是以这个理由被清理出去的。”
风吹开了门,简兆文看向门口,又忍不住把眼睛放在喻之美身上:“那天,你和我表白的事……”
“没什么,忘了吧。”突然来了工作任务,喻之美忙着找电源线,审片子剪素材很费时间。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愿意等我,我去北京忙完会回来的,事情太急了。”
“等?简兆文,你对自己这么自信哦,我也不是没人追。”喻之美准备打肿脸充胖子:“我现在唯一的后悔就是没把你睡了。”
被喻之美这么一杠,简兆文笑了:“对不起,不做邻居,没机会了。”
“靠。我只是个玩笑。那证明……你也想睡我。”
“别臭美了。”简兆文看着喻之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说:“真的,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继续做邻居,就像这样的距离,喝酒约饭聊天,顺其自然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说得简兆文心跳有点快,而喻之美转过身时脸是白的:“你和小马哥之前进来的时候,一直都没有关门?”
“好像是。怎么了?”
“噜噜不见了。我的猫不在房间里。”
第14章 我弄丢了我的猫
职场人就算有天塌下来的大事,第一要义依旧是完成工作。
从简兆文和小马哥开门进来,一共三十分钟时间。算上喻之美在卧室接的电话,三十五分钟;噜噜从房间溜出去,无论从楼梯还是阳台跳下去,半个小时足够他跑到任何地方。喻之美疯了一般下了楼,弄堂的每一条小路,大马路的每一个分支,下水沟,小区,工地,教堂,都跑遍了,直到天色渐渐转暗,都没有看到噜噜的影子。简兆文跟在身后,看着喻之美凌乱的头发和慌乱的背影,不敢开口。
小马哥看似嘴硬,自觉理亏,留在喻之家坐镇,看到空手而归的两个人,一阵心虚。喻之美只是轻声说:“你们先离开行吗?我还要加班。”
“那我走了。”小马哥顿时感觉自己撇清了关系:“这个周末搬家。”
“等我找到猫就走。”
“我也要结婚的,别人都能晚点,你不行,我还要翻新你的墙壁。”
“猫丢了,我得找。”喻之美压着火气。
“不就是一只猫吗,赔给你。你猫多少钱买的?猫的费用,猫粮,猫砂,乱七八糟的都加上,我和简兆文一人一半,都算我们的。你也不能都怪我们,毕竟你在这儿养猫我还没损坏房子呢。”
简兆文眉毛都竖起来了:“少说两句行吗?”
“这不是一只猫的问题。别的猫也没有用,那是我的家人。”喻之美压着脾气。
“啊?”小马哥装作头疼:“还真有人拿猫当自己孩子?”
喻之美只坐在桌子前,把脸埋在双手里。简兆文看不到她的表情,叹了口气:“我再出去找找。”
“不管你们了,十二点了。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陪你们找猫,明天我再过来。”小马哥脸上有愧疚,也不知道怎么弥补,拉着简兆文像是队友:“不要找了,这么贵的猫还指望丢了能找到吗?被人捡在家里了呗。”
简兆文绷着脸:“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了。”
猫不是会轻易发出声音的动物,但房间突然没了猫,安静得连风都听得见。喻之美开着门窗,头发也吹乱了,坐在电脑前红了眼睛:“帮我再去找找行吗?我工作有点事要赶,快来不及了。”
简兆文敲开了二楼合租的三户,同居的女孩大多穿着随便,看到简兆文都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没看见猫;一楼的三户人家有两家是老人,一家是早出晚归的卖面点的夫妻,简兆文看着叹了口气,敲开了203。施蕊打开门时吓了一跳,没想到三楼的帅哥会主动下来找自己,听到是帮喻之美找猫,她认真地咬着嘴唇回顾:“我上午去了医院,拿好药从市场绕回来,并没有看见你说的卷着耳朵的猫,但是我一定会认真帮你找。要不……你留个电话给我?”
“当然可以,不过我们很快就要搬走了,所以这事儿挺急的。你不搬吗?”
“这是我自己的权利,还有六个月的租期,我一定会坚持在这儿。简兆文对吗,我叫施蕊,我叫你兆文哥,可以吧?”
简兆文看了看面前把麻花辫侧梳在耳边的女孩,看起来软弱却意外很固执。不知道留了电话会有什么用,还是照做。他开着手电筒直到手机没电,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也没找到噜噜。喻之美一直没关门,似乎在等他回来,见他空手而归,忍了又忍眼圈还是红了。他还记得之前在喻之美家打游戏,噜噜一直很警觉,只在躺在喻之美身边蜷着睡觉,觉得热了又换到他的脚边,试探地闻了闻靠近他躺下,白色夹带黄毛的噜噜耳朵偶尔一动,非常娇憨。他不是家里没有过猫,也不是没见过视猫如命的女孩,一想到自己进门没有随手关门这件事,他就后悔。
“你先走吧。我可能要熬夜,事情做不完了。”
“对不起。”
喻之美苦笑:“道歉是没有用的,我也没法接受。加过班后我自己还会出去找的,你先回去吧。”
“那我等你加完班再一起找。”
“如果我现在说不想再看见你,你能理解吗?”喻之美沉默片刻:“猫是我的,都是我自己的错,请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审片子剪辑配字幕,喻之美熬到通宵把视频传过去,给老板猩总打了个电话。猩总笑起来的声音都能听出他在喝酒:“美姐姐,太速度了,牛逼!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猩总,我请个假,猫丢了。”
“怎么回事。”听完喻之美平静的叙述,猩总在对面爆了个粗口:“一期节目而已。你早说啊,也怪我,不能临时把责任都放在你身上。”
“工作应该做的。”
“美姐姐,蹭热点的节目,没那么重要,猫丢了才是大事。”猩总语气宽慰:“赶紧找猫回到工作状态,我们现在没钱找第二个编导,你毕竟是我们接广告的主力啊。”喻之美说得平静,只急着挂掉电话出门找猫。猩总虽然仗义,公司十几个人等着吃饭的关键时期,要么被大公司收入麾下,要么拿到A轮融资,单兵独斗总坚持不下去。这期内容出不来,数据做不上去,猩总的话术就是另一套了。公司的群在找她,做公众号的同事离职后终于筛选到了合适的,同时招到了一个猩总的助理,懂一点车子可以陪着直播,希望第二天喻之美能帮着面试。喻之美一一答应,记事本一页写满,挂了电话坐在地上,这个月日程太满,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她看着窗外的晨晖深呼吸,这么久过去,噜噜估计是找不到了。
噜噜因为卷耳朵和大眼睛赢得过不少夸赞,但没人知道她是被遗弃的后院小猫。喻之美在郊区上班的时候,坐在公交车站躲雨看到了网上的弃养帖子,后院猫舍近亲繁育卷毛猫,一窝都生了病,几只刚满月的小猫还在窝里路都走不稳,叫嚣着不卖就等着扔掉自然死亡。喻之美本来从来没想过养猫,那天晚上看着噜噜的照片,越想越睡不着,银行卡刷爆了打车把噜噜接回家。噜噜天生有膈疝,体型比健康的卷耳猫小,一岁之前都柔柔弱弱。喻之美养了噜噜之后再也没能旅游,只怕不在家的时候噜噜生病,但她没想到噜噜最后告别的方式是走失。
上班时间之外,喻之美都在附近逛,贴寻猫启事,没有走过的小路,满地油污的市场,还有写了“拆”的危房……没有,到处都没有。打来的电话八成是骚扰电话,还有朋友推荐过来的找猫团队,网络上的剪刀大法,喻之美花掉了两个月的房租,试了各种方法,最后找猫团队认真地回答她:“喻小姐,我们的方法算是比较科学的,如果还是找不到,可能您的噜噜是被人收养了。毕竟现在也有一部分人发现是比较名贵的猫,就会直接收养。相比流浪还是一件好事,至少他还能幸福地生活……”
大概是几年前妈妈曾经在电话里和她说:“生活动荡就赞美幸好有工作,工作心烦了就感叹幸好还有个小家,房子是租的,工作是临时的,你就在中间摇摇晃晃,不知道你的大城市生活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妈妈是开玩笑的语气,而她是一瞬间把电话挂了,一周都没有消气。她讨厌妈妈轻易地看穿自己的生活,也坚信自己的生活会随着时间好转。她曾经真心地把这里当做自己的依靠,有了噜噜和精心布置的小房子,哪怕工作内容繁琐,人事变动令她头疼,回到家都能把悬着的心放下来,现在突然一切都打回原形,她又只能把心放在工作上——妈妈的话又一次应验了。
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没有说起猫,也没有说起自己搬家,只问:“你和爸爸还好吗?”
“好着呢,正准备睡觉——你很少半夜打电话的,有事?”
她强忍着眼泪,笑着回答:“我就不能临睡前打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噜噜还好吗?好久没发照片给我们了。”
“他在卧室玩,我在客厅工作。妈,问你件事。十几年前家里的朵朵走失的时候,你什么感觉?”朵朵是童年时候家里的小土狗,十几岁的时候老得走不动,趁着奶奶忘记关门跑丢了。
“噜噜丢了?”
“没有。就是朋友的猫……丢了。”
“我们那会儿养不会像现在你们这么精心的,朵朵那会儿主要是看家,给口饭就能活。但是那次之后,我和你爸爸都不想再养动物了,难受。”
喻之美咬着嘴唇:“妈,我想你了。”
妈妈似乎认真地思考了几秒:“遇到什么事了吗?有事瞒着我吧。”
“看着朋友丢猫,心里难过。”
“养猫养狗都是这样,早晚都有那么一天,哪怕人也是一样。妈妈不能理解你拿猫当孩子养,但是也能明白你在大城市的孤独。如果真的想我就回来住几天,大不了回家。”
再这样下去要和盘托出。喻之美匆忙收线,房间安静,她只觉得心跳声和呼吸都吵,但绝对不会哭。
第15章 猫被抓进老弄堂,记得先找城管递烟
喻之美抱着猫,恍惚地觉得这群人像束玫瑰,散落在路边还要争奇斗艳;而她并不钟情于每个人绽放多绚丽,只感动此时此刻,大家都有刺。
小马哥出于愧疚答应月底收房,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周。她拎着剩下的猫粮袋子出了门,趁着天色没有完全暗,把猫粮都喂给了流浪猫,在便利店买了几个纸箱和宽胶带,准备打包。房间一点点变空,花花草草都还在原地,她不想再带走了。安安静静的房间提醒她,不会有噜噜碰掉她的花瓶,睡觉也不会被舔醒,坏了猫抓板不会发出声音,光溜溜的盘子不会再有猫等着她来加罐头了。
她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不能放弃,找不到猫就不能离开这附近。
第二天一早,喻之美被敲门声吵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客厅沙发上,还没洗澡。门外站着的是简兆文,脚边一个大行李箱,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她:“我明天要走了,来和你说声再见。你……什么时候搬走?”
“先在附近找个酒店,我要把噜噜找到再搬走。”喻之美在打包箱子:“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不会。我也有过宠物。”
“不是‘宠物’,是我的家人——对不起。噜噜一直身体不好,如果只是顽皮走丢了,是我的错。我怕他是身体不好会死掉,偷偷逃走怕我伤心,毕竟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他就在我不远处,却不知道过着什么生活,我想到就睡不着觉。”
空荡荡的房子在一个月前阳台还养着花,家具和杂物填满房间,一切都布置妥当;现在大多数家具还在,却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两边的阳台吹进的风灌进了简兆文的衣领,他放下背包,像是下定决心:“我留下来陪你。回到北京我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要做,你住哪个酒店?我陪你一块儿在附近找,多一个人总会多些办法。”简兆文把背上的书包放下来架在旅行箱上:“我查查看附近最近的酒店,总得让我做点什么,毕竟噜噜丢了我有责任。”
“你没必要这样。”
“当然有。”
“我再说一遍,是我的责任。我才是噜噜的主人,让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没有看管好我的猫,他丢了是我的错。所以……请你离开,算我拜托你。”
简兆文拖着行李箱进了喻之美的客厅,坐在盖着罩子的沙发:“别废话了。我最近名字被人冒用注册成了公司法人代表,回北京是急着去打官司。但是你的猫丢了,是我弄丢的,现在开始我要插一脚,直到噜噜找回来,我都不会离开上海。”
喻之美错愕地看着他:“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重新工作办入职背景调查,结果我成了一家公司的法人。”简兆文的笑非常难看:“走流程的事情,后面慢慢做吧,眼下先找猫,不能留你一个人。再说,我……”
没等说完,小马哥跑上来:“兆爷,你准备走了?”
简兆文的话被打断,心又急又紧张:“你来干嘛?”
“我来收房啊。说好了的兆爷,沙发和组合柜,楼上的音响都卖给我,说话算数啊。”
“都没搬走。”
“今天你们走了基本就都空了,我把你的东西搬到这间房来,再把301翻新一下再租出去,收个租金,舒服。”小马哥看到了表情凝重的喻之美,换了话题:“兆爷回北京有什么发财的事记得带着我,上海需要我跑跑腿也好说。”
“我暂时先不回去,在附近找个酒店。”
“啊?”
“我陪她找猫。”
小马哥压低了声音:“我靠,兆爷,你看上她了?不就是只猫吗?”
简兆文答非所问,眼睛还在忙碌的喻之美身上:“二楼都搬空了吗?”
“当然没有,203那个钉子户坚决不肯走,我简直想想就头疼。去出差的都找朋友把东西搬走了,她岿然不动,册那。死活说是我爷爷三个月前续约的,押金什么都退了也不肯走,真是逼我把她的东西都扔了。”
小马哥说的话简兆文并没有兴趣。正在简兆文发愁怎么支开小马哥,和喻之美最后聊几句时,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走廊里传来的二楼的声音和电话里像是回声:“兆文哥,我是203的施蕊,你上次说的卷耳朵的猫,我好像找到了,你要不要跟我去认领?”
“猫站在弄堂的小窗子外,即便不小心脚滑,也能顺着各式形状的屋檐找到快速落脚的地方,也不必担心会跑到高档的小区,你看看碧湖天地庭院网多密,我的手指都塞不进去。”
施蕊走在前面,宽松的白色牛仔裤和毛衣看着有些臃肿。简兆文拉着喻之美跟在身后,还带上了爱管闲事的小马哥,四个人在窄窄的路上走了四个路口,到了沿街的老弄堂停下了。一个叫福利彩票的门口蹲着一个男人,简兆文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猫在这栋楼里?”
“就在这家彩票店楼上。他们两夫妇捡到的,街坊的女儿是我以前的家教学生,和我聊天我听说的。这边的老弄堂养猫都不是为了当宠物的,都用来抓老鼠。之美那只猫不太能抓老鼠吧?”施蕊隔着马路和蹲着的男人招手,男人懒洋洋地站起身,不情不愿。
何止不能抓老鼠,噜噜去宠物店洗澡看到别人的荷兰猪都要躲进包里。喻之美心急火燎,脚步都不由得加快了:“过马路呀,还等什么呢?”
小马哥盯着蹲在路边的男人,冷哼了一声:“打个赌吗?没个大几千你这猫拿不回来。”
几个人踩着仅一人通过的楼梯上了二楼,四个人站在走廊,像是把楼里的缝隙填满了。小马哥骄傲地说:“幸亏我爷爷留下的不是这种房子,否则我租金都拿不到,只能等拆迁了。”
简兆文当然没听见,他走在最后,心急地想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喻之美,这楼梯旧又窄,踩不下他半只鞋,他总担心消瘦的喻之美要摔下来。挤又挤不过去,到了二楼刚刚靠到喻之美身边,她惊叫了一声:“噜噜!”
小小的房子里,笼子有半张床那么大,噜噜脏兮兮地蜷在里面,猫粮和猫砂混在一起,卷耳朵脏脏的,喻之美眼泪都快下来了。女人先开了口:“你们谁的猫?”
喻之美蹲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噜噜:“我的。”
噜噜怯生生地嗅了嗅,开始蹭喻之美的手指。夫妇两个人捏着喻之美的手机比对了半天,简兆文站在身后不耐烦:“你看看方圆十里还能找到一只卷耳朵的猫吗?这个品种本来就少。”
“哎哟,还说呢,这么好的猫跑到我们这边来,要不是我老公手脚快,还要追呢。那天就是满大街的人都在追他,抓也抓不住。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啦?”女人打量了半天,仔细看了看喻之美,又看了看简兆文:“你们住哪里啊?在这附近啊?给我们一万块,猫你们拿走。”
小马哥毫不意外:“开始了。”
施蕊看着买彩票的丈夫:“胡哥,不是说好了,要把猫还给我们吗?他们是我的邻居……”
“哎哟,你的邻居啊。我以为碧湖的。”女人打量着喻之美:“那也要点钱的,不能就这么拿走。”
丈夫指了指外面的窗子,空调外机上蹲着一只橘猫,眼睛眯着:“看到了吗?这样的猫摔死了也不心疼,春天一到,楼里楼外都是猫。你们这个猫花费老大,我们这猫粮也换了好几种,伊前面还不吃饭呢,床都尿了。”
喻之美叹了口气,这猫粮看起来也不太好,开口就是一万块。
施蕊固执看着男人:“胡哥胡嫂,不要狮子大开口吧?大家也都是外地住在老房子里,生活蛮困难的……”
“苦是大家都苦得来,我们不租房,但是我们房子小的呀,彩票店开一开也没几个钱的咯。一万块也是你这个猫贵,我们帮你养了一个多月,总是要给我们点钱的。”
简兆文有点来火:“这不是你的猫,放在家里一个月当自己宠物养着呢吧?要不是今天我们来,估计还在家里准备自己当宠物养的,是不是?”
“你不要胡说,信不信我把这猫丢下去?”女人开了笼子把噜噜往出抱,噜噜在笼子里母鸡蹲,绒毛根根倒竖。简兆文扑上去按住女人,被男人装了个趔趄怼到了墙,他有点来火:“不就是钱吗……”
“哎哟,和气一点。”小马哥突然伸出手拦了一下简兆文,动作更像是打。他挤到最前面,弯下腰看着这个笼子:“册那,这鸡笼吧?猫粮也就是超市里那种最便宜的,自个摸袋袋想养猫还不多花点钱。我看这个猫就是你偷的,不然他平时不跑不闹,怎么就丢了?”
“你怎么反咬一口啦?”
“要么报警,侬看哪能?阿拉噶许多人作证,迭个猫就是侬偷的。现在把侬三千块,一个月猫粮铜钿,猫还不还?迭个破笼子破猫粮的,讲你是偷猫的警察肯定相信,主人讲道理,不然我一分洋钿都不给你。侬老公卖彩票也赚不了几个铜钿,隔壁房子拆了也没拆到?头上,手头也不活络吧?”
几个人在小房间快要打起来,施蕊拦在大家面前:“小马哥,不要打,他们的孩子都是我的学生,闹僵了不好看的……”
喻之美抱着噜噜下了楼,过马路也把猫紧紧搂在怀里。噜噜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湛蓝一片,在阳光下眯着看着四周。
小马哥还在和简兆文滔滔不绝:“兆爷,刚才差点出一万块钱了吧?这么阔气,资助我行不行?我穷啊!”
“这种人胡搅蛮缠,一万块能把猫带回来,我也认了。毕竟是我弄丢的。”简兆文没发现自己正紧紧靠在喻之美身边,车来车往,他都把喻之美护在怀里。施蕊跟在身后,牢牢地看着简兆文围着喻之美的手。
“话不能这么讲,出于感谢嘛钱给一点是要的,但是她狮子大开口了就是她的错,我们自己的权利为什么不争取回来,这种人就要跟她没道理讲那就吓唬她,报警都没用,狗证有用,猫现在警察不认,就只给你调解,和这种人你调解没完没了。不过我也是查了一下,三万块的猫啊,你怎么想的买这么贵的猫,有钱啊!”
阳光晒得噜噜懒洋洋。简兆文还在回味那个房子:“我第一次进到这么窄的弄堂里。这种环境里人们想要补偿,我是能理解的。”
“掏钱要动脑啊!别心疼他们,拆迁之后,流动资金比你还多。你们知道伐?糖水铺的那个荷姐,一家子也是拆迁钉子户,结果领导班子换人,市政直接把那一片扔在那,房子彻底动不了了。最后搞定动迁是她现在的老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话音刚落,荷姐老远拎着手机一路小跑,鞋子都快挂不住了:“找到了吗?”
“找到了。”喻之美笑容洋溢:“得感谢施蕊。”
“侬本事老大额。”荷姐拍了拍施蕊的肩膀:“最后多少钱搞定的?”
“三千块。”
“撒?弄戆啊?这种事情寻城管呀,他们不要太熟哦,塞个三五百调解一下,几根香烟的事情,你们真是脑子伐灵!”
小马哥耸耸眉毛,下巴缩进脖子里,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荷姐认真地数落简兆文不够足智多谋,小马哥不够变通,如果是她,可以扫得夫妇脸面都不剩。小马哥穿着人字拖像个混混,简兆文进了油腻的老房子,蹭得衣服也脏了;施蕊站在旁边,仿佛得到的表扬还不够,总之,谁也没觉得谁做错了。喻之美抱着猫,恍惚地觉得这群人像束玫瑰,散落在路边还要争奇斗艳;而她并不钟情于每个人绽放多绚丽,只感动此时此刻,大家都有刺。
等大家分了手,施蕊一直不说话,进了单元门到二楼,看三个人渐渐安静才开口:“兆文哥,能不能等一下?”
小马哥和喻之美先上了楼,耳朵还留在楼下,尤其是小马还停在二三楼中间,脚步极轻。施蕊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楼道里传出来依旧很清晰:“兆文哥,是你拜托我找猫,我才这么努力的,你不知道我最近在街坊中间打探得多勤快。因为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