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宫中廊道人声渐重,捧着漆盒的宫女不小心跌在石板上,差点碎了盒子里头的玉饰。
“赶紧起来,今日陛下赐宴新科进士,不得出差错。”走在前面的一个宫女焦急唤道。
跌倒的宫女懵懵懂懂爬起来,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捧起盒子赶忙跟上。
御花园赐宴,是皇帝心情大好之下随口赏下的,还穿着平常装束的一行人站在这天子地中都还有些拘谨。
打理着餐食的女官点了点人,眉头深蹙起,低声训斥着一旁的宫人:“四十七个人啊……怎么少了一个?是哪个不懂事的,将人落下了?还不去找。”
“是。”宫人忙循着来时的路找了回去。
如今春飞草长之际,日日晴光好。
赵钦明一身素袍倚在柱子边,这东宫萧瑟得如深秋,却听到墙外过路的宫人叽叽喳喳。
方才侍卫给他送饭食的时候,他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陛下宴请新科进士,故而吵闹了一些。”
难怪,那些宫人年年就爱趁这种时候,讨论讨论哪个探花郎仪容不凡,那个进士又寒酸得让人咋舌。
深目微收,他掀开食盒瞧了瞧里面的素汤水,撇开了脸。
这东宫里,现下除了外头看守的侍卫,留下的两三个侍者都跑出东宫自寻出路了,成日里连话都说不了两句。
他靠在窗前,拨弄着屋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算着时辰。
风过,草动花扬,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闻听的脚步声。
他本来以为是老鼠,不甚在意,那振袖飞扬的声音,让他眉头一皱。
透过那层层的紫藤,儒生袍的衣角从红木柱边擦过,飞檐下素手白衫的身影,停留在窗外他五步之处。
面相是生人,看打扮是新科进士,莫名出现在这里,赵钦明扬了扬头。
“宫中禁地颇多,你若是才入宫,便不要乱走,免得丢了性命。”他拨弄着头顶紫藤说着。
来人不慌不忙,行礼说:“臣崔岫云,见过太子殿下。”
紫藤忽而被拽下来一束,花蕊落地,赵钦明凝眸,站直了身子皱眉。
来人柳叶眉舒展,浅笑温婉,眉目谦和又张扬,姿仪端方,与从前的落魄,全不一样了。
他眼中是错愕与怒意,崔岫云却笑得依然。
“江南风景不佳吗?怎么留不住你。”他冷声问。
“春堤水暖,草木皆荣,”她行礼浅笑,眉眼谦和又傲然,“可臣惦念殿下,只想早归。”
“这里没有殿下,”他抬抬袖子,漠然看着她,“只有庶人赵钦明。”
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打理仪容了,素衫宽解,勉强搭在身上,胸襟都是外翻开的。须发横生,看上去乱糟糟的,浅浅一握,清俊的面容平添几分戾气。
崔岫云眼神无辜,挑眉缓步走近,纤手柔伸出,似在描摹他面容。
然后她就一把拉住了赵钦明的短须往下扯。
他吃痛皱眉,反握住她手腕:“云袖袖,你放肆!”
那样下意识叫出了她原本的姓名,便是真的生气了。
再听到这个名字,她眼神中闪过些微颓然,又无惧色,唇角轻扬:“真当自己是庶人,还会说我放肆吗?”
他撇过她的手:“出宫,别再回来,我告诫过你。”
“可臣已经请愿,任内宫职。不出一月,便要来做事了,”她与他隔着窗下的墙站着,崔岫云轻整他的衣衫,“殿下用食了吗?”
赵钦明未答话,她的视线落在了屋内桌上那一碗素汤,又不悦地抓着他的胡须:“殿下这是要蓄须吗?也不修理。”
“我不会修理。”
他语调清冷,理所当然得没有半分愧色。崔岫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宫人呢?”
“皆撤出去了。”
她喃喃:“一群蠢货。”
“识时务者,不算蠢。”赵载捉着她的手,给她塞了回去。
“自古太子被废,早不知被迁居到何处去了。但如今还让殿下住在东宫,这就是陛下的心意所在。这群人现下苛待殿下,上赶着讨好别人去,实在蠢货。”
她抽过刚被赵钦明拽下来的紫藤,缓缓行礼:“时辰不早,臣先告退。”
背过身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那句“回去”,命令的语气一如从前。
她并不回头,温声道:“臣自然要进宫,这还得去,报殿下曾经的窃食之恩呢。”
从东宫后墙小径处离开,这条路她被没入掖庭为奴时走过太多次,从前偷溜进来,身形恰好,如今也要弯腰才能从门后走出,她盯着飞檐上那一只雀鸟,清浅一笑。
她遇到了来寻她的宫人,宫人松了口气,带她去御花园,见她手中紫藤还笑:“这是哪里的紫藤花?”
“我迷了路,从那边墙外扯下来的。”她答。
未料宫人脸色一变,低声说:“娘子既然要入内宫为官,还是多注意各宫室所在,莫犯了忌讳。”
忌讳?
她称“是”,未发一言。
宫人领她见了女官,道“崔娘子到了”,才给她排了位次。
本朝为充盈后宫内官,自十年前,便开科取女官,与外朝官同试。起初所试内容不一,后来礼部就拿一样的策试题给这两科,女官试中佼佼者,也可自抉,究竟是入内宫,还是等外朝派官。
就算开科取士如此些年,这登榜者,十之七八也都还是富庶之家出身。
今年的状元倒不一样,是彻彻底底的边地寒门,名唤黎训,一篇《治边论》,得陛下抚膝而笑。
除此之外,今年取士中,最惹眼者,还有一个,便是崔岫云。
出身江南世家旁支,虽不显贵,十七岁时因父亲与时任通判生龃龉,被暗害,便在那通判门前跪诉冤情,与那通判在门前唇舌交战,最终救父。其风姿秉性,为时人称道。而后年少成名,江南士林皆荣其为人学识。
此次入京,也是众人多投目。
皇帝来时,众人跪地。崔岫云那支紫藤挂在案边,皇帝路过时,倒多看了两眼。
“这时日,宫中的紫藤开得并不多,这是哪里来的?”众人落座之后,皇帝问她。
她叩拜下说:“臣入宫跟错了路,过路东南处一宫苑时,不敢近前,看其后院墙上,本在墙内的紫藤因藤枝歪斜,高墙破败,而伸出了墙外,便折了一支。”
“东南处……”皇帝念叨了两声,神色微变。
座下有见识的人,此刻都屏息起来。
东南处,是东宫。
三年前,素有国朝诗赋盛绝处的翰林院秦修撰曾观东宫紫藤早放,写下一诗,传散满京,春宫紫藤是为知名。
一旁的内侍上前:“陛下……”
“怎么宫里的花,都无人修剪了吗?”皇帝未发怒,却如此问着。
崔岫云看尚宫慌忙跪下认错,便出言道:“许是宫苑废弃,少有人至才疏忽,望陛下恕罪。”
“废弃?”
皇帝的语气更凌厉起来,崔岫云微楞,低了声音:“臣只是见,此时宫中膳房奉膳,这一路宫人却无人进那宫苑,如此认为……”
皇帝发怒责骂宫中内官时,崔岫云惶恐低着头,抓着袖口,敛神平静。
这日出宫时,黎训叫住过她。
二十四岁的年纪,人虽一股清瘦苦气,却也生得俊朗,板正直爽。
“我听人言,崔三娘子已领了内宫官职?”黎训问道。
崔岫云颔首,黎训便劝:“为何如此?我看娘子心性,志不在此。内廷为官,就算是在天子近侧占些便宜,理外朝政也是坏规矩的,这岂不是自缚手脚。”
等外朝遣官,依本朝规矩,少说还要大半年,她不能等了。
“谢黎兄指点,只是,我有非得入宫的理由,”她语气平和,忽然垂眸,“而且,不会太久的。”
赵钦明见外面的侍卫又捧来合规制的午膳,又讨好地看着他时,并无什么好神色。
他安静用膳,看着桌角那盘荷花酥,眼前似乎出现了个小女孩的身影。
她从前都是夜里来的,掖庭奴婢的苦活颇多,他又不能明面上照拂,她便还是在冬天寒水里洗烂了一双手。
从前宫人多,她就躲躲闪闪,从后门进来后,就从窗口处跳进房间。窗户太高,有时她跳不过来,还得他去拉一把。
为此,从不在夜里进食的小太子有了宵夜的习惯。
发红长疮的手捏着各色糕点,她吃得狼吞虎咽。他坐在一旁写功课,总是要看她走时,趴在窗口探脑袋进来。
“下次多备一些荷花酥。”她嘴里是没下咽的食物,模模糊糊嘱咐着。
他搁笔,趁着她还没走,在窗口处将药膏敷在她手上。
“殿下。”她抿着唇看向他。
他都准备接受道谢了,却听她说:“你怎么上药粗手笨脚的。”
……
这人从来是不知好歹的,本以为这些年会变些,倒是变本加厉了。
恍惚那年赶她走时,她留下一句“有朝一日,殿下会需要奴婢的”。
赵钦明吃了一口荷花酥,眉纵更深。
入宫
当今王朝,国号为宁。二十余年前,先皇太祖任前朝柱国,势大而篡位,到当今陛下手里,王朝也不过两代。
这二十余年里,宁朝收复南方大部分土地,又平定了北方王朝的骚扰,成了百年来王朝疆土最阔者。
但国朝起势为根基的岭北世家,与新进江南贵族,在朝堂之中的拉扯也由此埋下了祸根。
崔岫云入宫一事,崔家还没来得及疏通,江南世家之首的萧家就主动递来了消息,在宫中的萧贵妃,已替她在皇帝面前谋得了司正一职。
司正品级,在宫中没个十数年的,再得主子喜欢也难以谋得,这下子,她算是被架在火上了。
崔岫云只觉得难熬,她前番指出了赵钦明被宫人苛待的事,已经得罪了宫中女官,如今还这般惹眼,她自己先境况堪忧了。
果不其然,她第一日进宫便没得什么好脸色,连分给她的住处都无人打扫,若不是萧贵妃着人特意来给她送东西,手底下的人都不太搭理她。
她不得不去拜见萧贵妃,后者却说最近有病在身不好见人。
“贵妃只有一句要交代,只要娘子清楚,自己要倚着哪棵树而生,她便没什么要交代的了。”萧贵妃身边的宫人说着。
崔岫云敛眸称“是”。
从贵妃宫中出来的时候,青灰衣衫的少年站在宫墙边,高冠浓眉,快步走过,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雅致,却因为十五六岁的年纪而更多活泼。
她听到领她进门的宫人,唤那人一声瑾王,她也当即垂眸行礼,只是瑾王未曾注意,直接到殿前去了。
太子寡义,瑾王仁孝。
是当年在江南都会传言的事。
这也有个起因,是太子的太傅,也曾是瑾王的老师,那一年弹劾一个地方官贪污。
后那个官员上下打点,做足了功夫,竟是从上到下找不出证据,太傅则被指为污蔑。
这样的事,说大可以罢官,说小也不过是罚俸的事。瑾王为此夜跪大殿,求皇帝开恩。
而皇帝问太子要如何处理此事时,太子则道:“太傅为当世鸿儒,德行表率,本宫以其为师。而无故冤害官员,无据诽谤朝事,实非太傅之德,请父皇三思。”
太傅此后被罢官,朝中人言,只是三年前太子择妃时,瞧上了大理寺一官员的女儿,那女子是出了名的貌美,却行止傲慢放荡。
太傅以此为由,力劝不可,与太子在皇帝面前争吵了好一番,最后事未成,二人由此结怨,太子故而报复。
只是没想到,因为无德,赵钦明自己也被废了。
瑾王初长成,赵钦明被废,怨不得江南世家,火急火燎的。
带崔岫云熟悉尚宫局事务的宫人同她说着平日里宫中的规矩,口干舌燥才喝了口茶,又急忙说道。
“有一事,你需谨记。五月至,是庄献皇后忌日,她娘家苏氏一族的官员,皆会入宫祭奠。但陛下并不喜苏家人,这事你要安排,切记,苏家人不可多留宫中。这其中的缘由,不必我教你了吧?”
“下臣明白。”
她当然明白。
尚宫局给她安排了一个小侍女,十三岁的年纪,叫邱邱,一双眼睛尤其大,跟在她身边听着这嘱托,回了住处就忍不住问:“司正姑姑,陛下为何不喜欢苏家人啊?那可是太子母家。”
崔岫云将晚膳摆上桌,淡淡说:“因为苏家人里,出了个叛国的逆贼。”
“啊?怎会。苏家可是太子母家,怎么会叛国啊?”邱邱不解
苏家也是岭北世袭勋贵,当年陛下还只是王爷时,庄献皇后苏氏被许配给他。而后苏氏成了陛下争位的助力,在陛下初即位时,苏家一时荣光。
庄献皇后的独子赵钦明,当即就被封为了太子,皇后之弟苏协被封博远侯,子侄辈中,更是封官无数。
可庄献皇后早亡,苏协也死在一场叛国风波里。
九年前的云州之乱,云州大族云氏,与苏协,勾结外国叛乱。
苏协死后,苏家便一落千丈了,但顾及着太子颜面,也顾及着岭北勋贵的脸面,皇帝对苏家仍然要施恩。
云州之乱中,苏协究竟有没有叛国,一直是没有定论的,所以陛下也不得追究。
但云氏,却是确确实实的逆贼,流放抄家,一样不少。
邱邱不解苏协为何叛国,崔岫云也笑:“你这样想,朝中多少人也这样想。但耐不住咱们陛下疑心,便不喜欢苏家人。”
邱邱长了一双笑眼,吃着晚膳时尤其笑得弯弯,又问:“我两年前,跟着一个姑姑,她曾受过先皇后的恩,一日话多,就同我说起了先皇后,和博远侯。她说起当年博远侯在雨天扶起摔碎了玛瑙杯的她的样子,仍旧十分惦念呢。”
崔岫云摇着头笑,邱邱却追问:“姑姑你见过博远侯吗?”
见过的。
云州,是北方大姚国,与宁国之间的屏障之地。百年乱世里,向来是当地大族自治,但宁国初定时,云州就选择了归顺。
九年前宁国与大姚开战,云州是战场前线。
苏协带着一个苏家族子来到云州,奉命督战,她见过他。
云州几乎没什么南方果子可吃,苏协来的时候,带了不少。
那日苏协刚带来果子,她就去偷吃了,她爹大怒,捆着她就要打。
苏协看她爹想抄起藤条,便伸出宽袖将她掩在怀里,他袖中书墨气很重,声音温和清冽如夏日的雪山冰河。
“小孩子贪吃是常事,就算是我那外甥在宫里也是常做这种事的,将军不必动气。”
她抬眼去看,阳光下那顶玉冠,温润生辉。
那段画面她总是时不时想起,当然,她不会再往后想。
那时她心里很慌,手中的果子就掉了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滚,溜到了一少年脚边。
黑底金线绣成的鞋面,被红果子碰了一下,苏家的少年瞥了一眼苏协袖中的她,冷哼一声说:“不知礼数。”
她当时就举起果子砸那人的头,却被他躲了过去。
若是那时候就知道那号称苏家族子的少年,就是太子,她大概不会有那个胆子了。
此刻崔岫云的嘴角微微弯起,却道:“没见过,但传言里,是世间难得的俊郎君。”
邱邱看她那样子,跟之前那个带着她的姑姑有几分相似,便打趣说:“姑姑也喜欢这般的人物啊?”
“吃完饭,便去练字,跟着我的人,不能不读书。”她不理会,只看邱邱双眼顿时失了神采。
那年大战,她见过苏协一杯一盏之间,以唇舌笔锋,就化解了大姚来使的所有傲气,虽是书生,却也是运筹帷幄,不惧生死。
那般的人,的确是值得许多人惦记的。
但她记住的,是另一个人。
云家世代为将,可她的母亲却不喜舞刀弄枪,不许她学,但她爹觉得,不习武,却不能不知兵,便带她去了前线城池。
那日城破时,主将未归,城内无兵。
她被三匹马团团围住,马上三支长枪朝她刺来,划破衣衫和腿。
“抓好!”
马声嘶鸣,围攻的幕布被撕开了口子,一根长棍到了她面前。
她抓着那棍子,在地上被拖了好一阵,才被人抓上了马,绝尘逃走。
她被横在马上,太颠簸,吃了一路那马蹄扬起来的尘,一口口吐在身后人的襟袍上。
“再吐我就扔你下去。”
愠怒冷意的声音传来,她死死抓着他的腰带,抬眼看面色铁青的少年,又低了头。
六岁习射,七岁学骑,十岁跟随苏协征南方,十二岁亲上战场,十四岁领兵云州。云州之乱后,再驻守边疆,十九岁才得以回京,安生日子没过几年,半年前被废。
如此太子。
放肆
今日夜沉,似是要落雨。
赵钦明点上烛,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宫女打扮的崔岫云。
“出去。”他点着烛火说。
“要我走,殿下这烛火又点给谁?”
她靠近时,才伸出手想碰他的肩,就被他拧过手腕。她痛得皱眉,手上的刀片落到了地上。
“你要做什么?”
她使了劲儿才把手抽回来,拿出袖中一堆物件:“给殿下剃胡子啊,殿下未免太小心了。”
长久不打理,赵钦明早有些难受,对上她目光,倒是没再拒绝,坐下就摆出了架势。
“你也不是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过。”他面无表情说着。
“殿下真是小气,当年削了殿下一束头发,记恨至今。”她嘟囔。
那年赵钦明把她救出来后,便带她去找主将会和。一路上仍旧有不少大姚的乱兵,不少百姓也被他们折磨着,他们还救下了一个小孩。
赵钦明是不愿意带那个孩子的,但她坚持,他才勉强同意。他们身边跟着赵钦明的两个护卫,在遇到一小队大姚军的时候,那两个侍卫拼死护着赵钦明和她逃走。
可大姚兵还是越追越近,那马却好像跑不动了。
赵钦明要把那个孩子扔下马的时候,她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处,又把自己的手和他拴在一起。
他牵着缰绳,满眼怒不可遏。
到安全之处的时候,她被吓得手都僵硬,被他呵斥了两句,才想着收回匕首。
她吓得抱着孩子蹲在湖边,赵钦明牵着马儿去饮水吃草,她缓缓靠近,低声问着方才那两个侍卫的家眷都在何处,既是为她而死,她有些不安。
“不必,为我而死,是他们的职分。”他打理着马毛,毫无愧意。
想起他方才想丢下孩子的样子,她也顾不上还要靠这个人找到爹娘,看不上他那个淡漠样子,喊道:“我看你的命,也不比他们的命贵重。”
“你说什么?”他仿佛在听什么可笑的事。
“人命分不上贵贱,但若真要说个好歹,他们手中斩下的外贼头颅比你多,你这命,就比他们有用吗?”
赵钦明冷笑一声,一步步靠近她,
“若人命没有分别,若你不是云氏,我为何不救别人而救你?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他说道。
她便是因为这个分别才能活下来。
她答不上来,便只能牵着孩子往后退,双脚浸在了湖水中。她怕赵钦明想淹死她,在他靠近的时候,她突然再拔出了手中的匕首。
锋刃从他脖颈处蹭过,削去了一束鬓发。
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听了她说着路途中的事,她父亲忙问:“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肯带你走?”
“因为那马听我的话,不听他的。”
她自小擅长驯马,管是谁家的马儿,她想盗,那马都会心甘情愿随她走。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惹怒赵钦明,吹着口哨看他气得七窍生烟绕着湖追着马儿跑,最后不得不再带上她离开。
她父亲长叹一声:“可那毕竟,是太子啊。”
她愣神,茶碗掉了地。
去找赵钦明赔礼的时候,她正等着被罚,却被他扔了一张纸在脸上。
“这是那两个侍卫的租机所在,我会另外安排人安顿好他们的家人的。”
他显得不情不愿,她突然把脸凑近赵钦明,调笑道:“太子殿下原来,没那么不讲理啊。”
“你找死。”他怒目。
此刻屋中的烛火亮得晃目,崔岫云轻柔挥手削去了他下巴上纷乱的须发,又修了修鬓角。
他五官生得温和多情,眼睛里却偏偏冷意四溢,她才满意端详了他片刻,就见他起身道:“出去。”
真是过河拆桥。
她边擦拭刀片边道:“殿下打算如何脱困?”
“与你无关。”
“殿下既然不想说,那臣就只能自己看着办了。”她无奈。
带着厚茧的手捏住了她的脸,他威胁着:“我出去后第一件事,便是要逐你出宫,你的确要看着办,不如自己离开,还有几分颜面。”
“殿下真是狂妄自大,”她又抽出刀片向他而去,他下意识松开了手退后两步,她叹气,“那臣便,静候殿下喜讯。”
“你到底为何回京?”
她等这个问题,许久了,是以将自己准备许久的答案柔声吐出。
“为殿下,臣倾慕殿下已久。”
“你放肆。”
她缓缓走近,双手背在身后倾身向前笑:“往后臣放肆的日子,还长。”
崔岫云走后,窗后的人影微动了动,赵钦明说了句“出来吧”。
修长身形的女子一身武官打扮从窗后走出。
女子未施粉黛,双目在这夜色里如鹰一般,腰带上的纹样证明她是专负责皇城安全的龙威卫,她走至近前,倒也坦坦荡荡。
女子行礼道:“姜笙拜见殿下。才回京,来迟了,故在窗后等了一阵,望殿下见谅。”
“无碍,事情办妥了吗?”他起身问。
“已办妥,不知殿下打算在什么时候……”
“我母后忌日前,”他摆弄着案前的兰草,“我年年都要祭奠,今年自然也不能错过了。”
“是,”姜笙应道,抿唇犹豫了一阵问,“方才那位宫人是……”
姜笙遮了遮自己带着泥泞的衣摆,她来得太着急,却撞见了一个陌生女子和赵钦明靠在一起。
“一个疯子。你在宫中看着她一些,别让她发疯。”
每年五月端午时节,皇帝便要亲自主持端午祭。
“这端午祭,用得着陛下亲自做吗?”邱邱跟着崔岫云忙前忙后时问。
“若是说规矩,是不用的。但咱们陛下有这个心病,九年前云州大疫,死伤无数,当时又在交战,恰逢云氏叛乱,整个云州都差点儿丢了。叛乱平息后,大疫又持续了许久,便是前面许多年征战,都没死过那么多人。所以端午祭瘟神,咱们陛下都要亲力亲为。”
崔岫云清点着祭礼需要的东西,眼前浮现着当年疫病肆虐时,满目横尸的景象。
身旁的女官说着此次安排为难的事,崔岫云听着,是为了副宾的事。
每年祭礼,陛下为主宾,太子若在,则太子做副宾,可今年太子被废,萧贵妃有意让皇帝择瑾王为副宾,让礼部递了折子上去,陛下却还没批复。
“这到底备不备着啊?”女官问着上级。
尚宫也纠结着,最后妥协:“都备下吧,若是最后用不着,咱们再连夜改回去。”
清点祭礼的事持续到了大半夜,崔岫云看邱邱实在睁不开眼睛了,就让邱邱先回去歇息。
崔岫云是新入宫的,她为着不得罪众人,便主动请缨自己留下,等待龙威卫来把东西抬走。
带着一小队龙威卫来的人,是个女子。这倒不奇怪,但那女子眼神躲在崔岫云身上停留了片刻,让她有些介意。
被废
崔岫云探听到侍卫叫那女子“姜将军”,想起开国功臣,燕国公府便是姓姜的。燕国公早已殉职,连带着唯一的儿子也战死疆场,剩下一个老夫人和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似乎的确是在禁军中为官的。
崔岫云捧上名册:“这是清单,请将军一并拿走吧。”
姜笙接过,叫人抬走箱子的时候,随手翻了翻,而后白了脸色,挥手叫人停下。
“怎么了?”崔岫云问。
“今日太晚,东西比我想象得多,恐怕动静太大,这一路上冲撞了贵人不好,我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姜笙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手下的侍卫也只能听令。
她让侍卫先走,而后独自走进了屋子,指着名册上一件物件问崔岫云:“祥云纹三足鼎,尚宫局做事如此不知分寸了吗?”
崔岫云不解,她不知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只是翻了翻,忽而发现,除了这一样东西,再没有物件是有祥云纹的,而这样东西还是她亲手记下的。
“云氏,是陛下的忌讳,除了有规制的物件外,宫中器物避用此纹饰。”姜笙提醒。
崔岫云想起,递给她这件东西的,是个面生的女官。
这是冲她来的。
“多谢将军提醒,我这就换下。”她应道。
“你既然进宫做官,这名字最好也改改,带云字,不好。”
这事情她明白,但她不愿改。
“谢将军,臣也曾忧心会否冲撞陛下,但陛下仁德,知我姓名,也未曾要我改名,臣想应当无事。”她轻咬着牙,眼盯着那祥云纹。
有人故意陷害崔岫云的事,她直接上报了尚宫,毕竟这事情要是真的被皇帝当场发现,整个尚宫局都会受连累。
追查那三足鼎的来源,器物局的人最后找到了个管理礼器的女官,把她推了出来。
那女官也只说是自己没注意,领了罚,也不能多追究什么。
“你信吗?”尚宫看向崔岫云。
“这事情到此为止,于各方无碍,于尚宫无碍,臣无不信之理。”她答。
尚宫点头,犹疑问:“那萧贵妃处……”
“贵妃事务繁忙,臣不得见,此事就在尚宫局内消弭就好。”
良久,尚宫才缓口气:“你倒恭敬。”
至少这番事下来,尚宫局里的人对她的敌意没那么重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萧贵妃的确是该烦心一阵了,礼部请瑾王为副宾的事,被皇帝训斥了,说他们不思国礼,日日钻营。
其实这朝中的人都不傻,赵钦明一日不搬离东宫,岭北勋贵一日不败落,皇帝就没有全然放弃赵钦明。但总是要时时试探着,才能探明上意。
邱邱听崔岫云说着这些,忍不住问:“那陛下当初到底为何要废黜殿下啊?我在宫里只听说,是东宫的属官有逆言,可陛下要是真的看重殿下,也不该啊。”
半年前,查抄一个贪墨官员府中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官员与东宫属官的通信。那东宫属官言语里,有凭借太子势力,早可将皇帝取而代之的话语。
其实那更像是两个被上级打压的困顿之人的气话,但火就这么烧到了赵钦明那儿,只因那属官是他一手提拔的。
太子被废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崔父与她相视良久,而后崔父叹:“终究不过是,朝廷纷争。”
那个属官说过什么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当时岭北世家在北地的战事接连大捷,江南却出了克扣洪灾赈灾钱款之事,岭北势大,江南世家被追究责罚,朝廷势力失衡,皇帝必须抓着这件事打击岭北。
江南水灾贪污案,本来江南世家层层管下去,是桶不到皇帝那儿的。但有几个地方官,是几年前科举派遣来的士子,这些人拼了命跑到京城告状。
有官员发现,这些士子与赵钦明来往过密,便上奏责难他结党。本也是无根无据的事,但下朝的时候,赵钦明把那个官员给打了,这下罪过就大了。
皇帝是一怒之下废了他的位,惹得一众官员在大殿前长跪,最后皇帝也没让赵钦明搬出东宫,废位虽是事实,但松了口,只说让他静心反省。
邱邱问:“那太……那个,赵庶人,真的结党了吗?”
结什么党,那几个地方官是她借着崔家的掩护一路送出江南,嘱咐他们去京城的。她只是看不下去江南世家胡作非为罢了,没想到事赶事,这傻子偏又打了人。
“你这小脑袋就慢慢自己想吧。”崔岫云收走邱邱面前的南瓜子。
是得知赵钦明被废的消息时,崔岫云对崔父崔母说,她要去京城。
二位长辈这些年对她实在也是关怀备至,看她心意已决也不再阻拦。
云州之乱后,所有云氏男子流放,女子没入掖庭为奴,那时她的父母已经战死了。入宫一个月后,她跑到皇帝处理政务的大殿前喊冤。
其实在考功名之前,她从未见过皇帝,那一次她陈情父母绝无叛逆之意,磕头没两下,就被旁边的内侍拉走。
但她最后一下用力太猛,真的把自己撞晕了。
倒在锦绣衣摆下的时候,她下意识抓住,听到身边的人叫了声“太子殿下”。
那时候的赵钦明,大病初愈,他在云州也染了疫病,才在战事后期退到后方养病。等他病好的时候,云氏叛乱,苏协惨死。
在宫里醒来时,云袖袖听到的是一阵咳嗽声,闻到了一股药香。
他病好之后,脸色也偏黄,云袖袖都看不出这个憔悴的人,哪有之前动不动对她恶脸相向的人的影子。
“殿下,我……奴婢……”她不知要怎么面对这个人,她是恨的,毕竟是他的亲爹下令剿灭了云氏。
但她也明白,赵钦明在这件事里,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语气虚浮,言语间消磨了从前的少年锐气,只剩下冷寒平静:“在宫里再待一段时日,我会送你出去,找人收养你。”
他把药碗放在床边,冷眼盯着她喝下去。
“可云氏的人……”
“是我舅舅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让我照顾好你,也只是因为他与你父亲更加相熟。我不是来普度众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