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美简兆文

第1章 藤原拓海的封印
2016年的初秋,夜晚凉风习习。在被灯光浸染的夜色里,年轻的喻之美打开阳台的门,在一片花香中抬起了头,深蓝的暮色混着灯光,四下安静,一只猫徘徊在她脚边。她巴望着夜幕,雾蒙蒙的夜空充斥着周围建筑灯光,很难看到星星,这座城市一向如此。她没想到,一句话会让她睡不着。
事情源于沉闷的办公室午后,她怀着一丝羞怯打开了手机,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和明艳的红唇一闪而过,配文为:“人们畏惧情窦,渴望婚姻,疲于养育,唯独压抑情感,仿佛爱情不该被提及。当人们怦然心动,决定选择真爱,便卸下面具,挣脱桎梏,怀揣暗地里滋生的真心,悄悄启齿。”
再想去搜索这句话和开屏照片已经晚了。无论是不安分的眼睛,还是挑逗的嘴唇,都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她望着夜空想起了很多人,又看了看隔壁的阳台,轻启唇齿,小声地呢喃了一句“我爱你”。
她没想到自己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本小说中所有人物、组织、故事均为虚构)
藤原拓海解除封印
“爱情道理那么多,依旧谈不好恋爱,于是大家都怪爱情有问题。”
喻之美坐在副驾驶,肾上腺素狂飙,肺却快要炸了。她最烦的就是路况不好,最最烦的是堵车的时候还接连被人加塞。空有一身绝技却坐在副驾驶,有如秋名山车神藤原拓海撞断了腿。前面是辆宝马,自己坐的是辆二手桑塔纳,本身就差距悬殊还这个开法,她心想,加藤鹰变成千手观音也救不了了。
她今天难得午休时间和哥们儿见个面,搬到市中心后两年没见,突然说自己要结婚。下午还要去见客户,想到好朋友在电话里殷切的语气,喻之美还是算准了时间,坐了地铁去赴约——周五中午打车走延安高架,无疑是插翅难飞。而到了目的地迎面看到哥们儿,就被他满脸愤怒吓了一跳,捏着手拽进了车。聊了三句就明白了,这哥们儿最近的恋得如火如荼的女朋友就从这酒店出来,刚刚被看似高富帅的男人带走,今天一定要追上去捉奸,给自己的真爱讨个说法,最不济撞了对方的车,玉石俱焚。
“这年头没有堵在被窝里,你都不能算人家出轨吧……”还没等见到就分手,喻之美看着哥们儿捅钥匙的手都抖了,有点心疼。
“当然是出轨了,男的一看就是个高富帅,拉着我女朋友见到我就跟见了鬼似的,着急忙慌地跑。这不是奸情是什么!”
“这么严重啊。”
“是啊!我女朋友又那么喜欢钱。我早就发现她有问题。”
“也不能这么盖棺定论吧……”
“你别替外人说话,坐着我的车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
“明明是你拉我上车。你打转向走左边车道,人家在车流里窜,你竟然老老实实跟别的车后面,这速度算哪门子捉奸。”
“这车不行,今天追上他们我绝对要换车。”
“没有肉的车,只有肉的人。”
驾驶座的哥们儿的关注点根本没在车上:“我是真喜欢她,包我也买了,化妆品我都买了,化妆品悦诗风吟换到海蓝之谜,包从小CK换到LV,我这钱垒的是越来越多,信用卡债台高筑,她竟然跟别人睡了……”
“大哥,你这是连备胎都不算,整个一千斤顶加提款机啊……”眼看绿灯变红灯:“两秒钟了,冲过去!”
男人一脚刹车踩住,喻之美听见自己脖子咔的一声:“两秒钟这么长,这不该一脚油门过去的吗?”
“我不敢……”
行侠仗义是一回事,飙车飙不过别人,她是真愤怒。右转道一辆辆车过去,喻之美看着远处的宝马逐渐走远,突然在副驾驶使劲握着方向盘往右打:“变道,打右转向!”
“你要去哪!”
“抄近路!”
江苏路附近都是小路,大家谁都走不快。喻之美带着哥们儿在单行小道里窜,哥们儿惊叫连连,喻之美,你小心一点,撞到人怎么办,这路边都是老人……
“尽管踩油门,尽管踩,你踩啊!我打方向盘你怕什么!”
车子抄小路又左拐,即将到凯旋路时正好迎面看到了对方的车。驾驶座的确是个长相不错的男人,头有点大;女朋友看到了哥们儿,吓得关紧车窗,拍着肩膀叫司机快走。喻之美本来没什么火气,看到男人嚣张地瞥了自己一眼,心里腾地一下炸了。哥们儿看到女朋友,竟然哇地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喻之美急得直跺脚:“别哭啊,你看路!又要跟丢了!”
“这么亲昵!你看他们弹肩膀了吗!奸夫淫妇!”
“看见了看见了!”喻之美刚松方向盘,哥们儿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费尽全力抢了三个灯拐到中山西路,喻之美看了一下对方迟疑又直行轨迹,估计是想上内环。喻之美让他踩离合挂三档:“上,走,前面走左边是直行道,右边是左转道,你走左边。”
“你怎么能不先安慰我先看路!”
“看你这么开车我难受。这车子上路不开战斗模式,怎么超别人,怎么追车,怎么追回女朋友?”
一水儿的车在金沙江路路口等红灯,喻之美看着红灯倒计时,奸夫的车在打头第一辆,等前面车子发动至少半分钟,再加上司机这差强人意的车技......喻之美突然拍了一下哥们儿的肩膀:“你下车。”
“干嘛啊?”
“我开!今儿这车我是追定了。”喻之美上了驾驶座,迅速挪车座调椅背系安全带,高跟鞋脱下来甩在后车座,裙子拉到大腿根:“瞧准了,看姐姐怎么把这车给你追上。我这辈子最看不上始乱终弃的人,男的女的都不行。”
在驾校长大的喻之美对桑塔纳太熟了,皮肤晒得有多黑,她的车龄就有多长。再加上前几年教人漂移,各个类型的豪华跑车她都摸了个遍。自动挡手动挡无所谓,车龄性能都不重要,虽然今天开的是个七年车龄的老车,踩了油门就知道,这车能漂。什么都可以不算作她的自尊心,唯独开车不行。内环就那么几个电子警察,北段车子又不多,她眼睛里盯着那辆宝马杀红了眼,满脑子都是逮虾户,到杨浦大桥内环一共有四个弯,只要这宝马中途不下高架,她今天就要刚到底。
在她拉架子准备第一漂的时候,车子顺着沪太路路口就下去了——装逼都不给机会!
喻之美忿忿地骂了一声,紧急变道冲了下去,反正车不是她的,驾驶证也没带,今天是替天行道,出错有人背锅。
一路死死地咬着宝马开到宝华万豪楼下,突然停了,不准备再逃也不进地库。哥们儿风风火火地下了车,抓着女孩就不放:“你和他怎么回事!今天说清楚!”
“哥,救我……他真的是个变态……”
男人一把扯开哥们儿,把女孩往自己身后护:“到是要问你了,为什么女孩子说了分手了还要跟踪人家,知道她有多害怕吗?”
喻之美云里雾里:“啊?”
“他们在两周前就已经分手了。因为你的这位朋友总是侮辱女孩子,说她拜金,花销太多,娶回家里要吃穷他。但是我的朋友从来没想过要结婚,只是想认识了解一下,分手的时候你的朋友要求把礼物退回去,她也都退了,每天跟踪还骚扰就太不像话了吧?爱情不是强求对方得来的,发乎情止乎礼,你懂不懂?”
他的声线明亮,字正腔圆,充满了正义感。喻之美被驳得哑口无言,哥们儿坐在地上哭,看起来痛彻心扉:“就是爱花钱啊,我没说错!我的积蓄都给你了,还等着你结婚呢,你怎么能说我跟踪?”
女孩子吓得发抖,也哭了:“我从来没想过和你谈恋爱,是你太主动了,都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她冲过来抓着喻之美:“求求你了,把他带走行吗?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不想再被跟踪了……”
弄了半天,这场恋爱大戏,完完全全是自己哥们儿的一厢情愿?还没等喻之美弄明白,男人用力推开哥们儿拉着女孩钻进了宝马,临上车还看了她一眼:“活活追了半个小时,这破车竟然真能开这么快?”
“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它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不相信。是力比多作祟而已。陷入爱情就等于开始受苦,呼吸都会痛。”
“但是爱情能给人带来美妙的幸福,心跳加速,身体发热,呼吸困难……人生能拥有一次,千帆过境,一生无憾,所以才有《廊桥遗梦》,那么美。”
“爱情没那么容易拥有,伴侣是消耗品,浪漫是奢侈品,性欲是毒品。而且婚姻不算爱情,算利益交换。不然法律怎么会不保障爱情,只谈财产和抚养权。”
中午荒唐地闹了一轮,安抚好哥们儿再到达客户公司楼下已经三点。喻之美被阳光晒得发昏,客户又迟迟不下楼,她就只能坐在原地听邻桌的爱情论断。想着哥们儿悲壮的分手誓言和自己拔刀相助的热血狂飙,到头来对方从来没拿自己的哥们儿当男朋友。喻之美很想插嘴人家的圆桌对谈:能从爱情发出这么多质疑,无非就是爱情有问题。
傍晚,喻之美踩着一双不是那么舒服的高跟鞋,踩在路灯不亮的石子路上,步履维艰。职业病的她喜欢摆虚假数据做论点,回来的路走不快,她在脑海里倒放,挨个驳斥观点:第一,相不相信爱情,这么主观的话题竟然还有人讨论?第二,表面上说爱情,实际上在计较,只有什么都匹配不上才把钱和责任摆上台面;第三,人生能拥有一次美妙恋爱的人,大概率都会拥有第二次,别问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会;第四,身体发热呼吸困难,要去医院查呼吸道。
走进楼道没人看见,喻之美把鞋脱了,立刻不再刻薄。三层楼的贤者时间,她提醒自己,不能总是给别人挑刺,平时都是温柔宽容的女人,怎么一穿错鞋子就变脸。走廊的灯坏了,摸钥匙的功夫,想着什么时候联系房东来修灯,突然有人从隔壁的阳台窜出来,和她撞了个满怀。她下意识地往后躲,没穿高跟鞋错误估算落脚点,踩空。喻之美心里一声国骂,报应来的太快。
房子一共就三层,顶楼左右各一个外阳台,附近虽然治安不错,若要真的在阳台躲个男人,她丝毫没有办法,再加上邻居谁都不认识,求救估计也不会有人来帮她……脑海里出现一系列陌生男子跟踪单身女性的新闻之后,后背有一只手防着她摔下楼梯,把她从后仰的方向一把捞了回来。
力道很大,揽住她的手臂很稳。因为惯性被扯了一下脖颈,有点吃痛;身体朝着男人温柔地靠回来,喻之美站定时有些失神。男人倒是很紧张:“你没事吧?”
喻之美紧张地掏手机开灯,光映在男人脸上——这不是中午开宝马的男人吗?

第2章 野生美人
白天刚刚听了爱情演说的她,一句有用的也记不起来,裹着被子盯着天花板,只想着自己没来得及漂移的四个弯。
“你跟踪我?”
男人也认出了喻之美:“是你?”
“你别过来!白天那一场纯属误会,我这个哥们儿本来也不怎么熟,纯粹帮他开车,你不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事和我没关系!”
男人在灯光下翻出的白眼特别白:“别闹行吗?我是隔壁的,你的邻居。”
香味有点熟悉,是每次出门都能在楼道隐隐闻到的味道。没等喻之美说话,男人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不常住这儿,吓到你了。”
“……哦。你的朋友还好吗?”
“她已经搭飞机回北京了,我让她回家躲一躲,上海不安全。”
“也不至于。”喻之美有点不快:“哥们儿虽然用情过深,也不是个犯罪分子。”
男人不再接这个的话题,开始教育喻之美:“女孩儿晚上这么晚回来,太危险了吧。如果今天站在这儿的不是我,你就死定了。”他平翘舌很清晰,嗓音透着一丝自信,又有点武断,喻之美觉得有点意思,他大概特别喜欢在女孩面前逞英雄。“这种老房子谁会进来。”
“难说——坏人都隐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你一个人住?”
“嗯。”
“晚上我看电影,可能声音比较大,会吵到你。”
“哦?哦。”喻之美如梦初醒:“没关系,夜深人静,看小电影是正常的。”
“想什么呢。”男孩叹了口气,黑塑料袋打开是《美丽人生》和《杀人回忆》:“外国电影。”
“抱歉,我太粗俗了。这附近还有卖这种碟片的店?”
“在娄山关路那边。我比较懒得下载电影,去店里挑还能和老板聊聊天。”
走廊里一阵沉默,喻之美拎着一双鞋在黑暗中实在尴尬,想赶紧开门回家,换了话题:“这个灯……过几天我找房东来换。今天抱歉。”
“这个该找物业——房东只负责门里面的东西。”
“我印象中……我们的房子是同一个房东。这一小栋新式弄堂都是他的,除了一楼。”房东年纪不小了,个子不高驼着背,却非常热心,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楼下的小姑娘想要个电视,这个八十几岁的老头顶着烈日扛了个方方正正的老式大彩电送过来给她。
“你手里拎着什么?”
“鞋。”
“走路不穿鞋吗?”
“高跟鞋——太累了。”
“哦。以后你不要半夜回来,虽然是市中心,也不安全。虽然你开车那么凶猛,遇上男人,你也是没什么胜算的。”
男人说完了就进了门。喻之美站在门口心里纳闷,怎么这个年代了还能有把注意安全一直挂在嘴边的男人,比她爸还啰嗦。
推开门,身后响起了关门的声音,噜噜不出意外地已经来到了脚边。噜噜是只三岁的卷耳猫,非常聪明,抱它不出一会儿就会手酸,而不抱会引起他的不满。而有朋友造访时,噜噜躲在窗帘后面的架子上,不接客,不吃饭,变成非常冷酷而霸道,就像……隔壁的那位男主人。
喻之美住在新式弄堂的三层,进了门是小客厅和厨房卫浴,小楼梯往上引是阁楼,方的一块是卧室,斜顶一块做收纳,六十个平方布局清楚,不算局促。当年轻人怀着梦想涌进上海,想找到自己的居所时,市区的老公房多半成为他们的选择,或者稍远一些,租下地铁尽头的公寓,总之,弄堂……不是他们的选择。而从沿街老房子旁的窄门穿进去,遇到这三层的小房子,喻之美隐隐觉得,她找到宝了。把阁楼凸出一块改成四方的天窗收进阳光,又在金色的雕花栏杆搭上花架之后,大隐隐于市的生活正式开始。三楼原本有三户,隔壁男主人租下来的,似乎是把两套打通成了一套的大房子,足足有一百个平方。喻之美在开门时偶尔会回头看看那扇门,毕竟她想知道……一百平的上下层究竟比自己的大了多少,以及,他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不过她现在一点都不好奇了,隔壁住的不是男孩,是个爹。
洗过澡出来,隔壁传来电影的声音,男孩儿在卧室看电影,阁楼的窗开着,是《杀人游戏》。不知道什么原因,喻之美怎么都睡不着,不停辱骂的对白和枪声在脑海里配上了画面,她想停都停不下来,心神不宁直到放映完最后一幕。凌晨两点一刻,她眼睛瞪得像铜铃,气得火冒三丈。她十二点前一定睡觉的良好习惯,今夜功亏一篑。
搂住她后背的那双手,温度似乎还没散,耳边又回荡着那句“如果站在这儿的不是我,你就死定了”,喻之美心咚咚地跳。白天刚刚听了爱情演说的她,一句有用的也记不起来,却裹着被子盯着天花板,只想着自己没来得及漂移的四个弯。他为什么就在沪太路下了,前面那么多弯道,稍微开快一点两条车道没车,妥妥能漂。这男孩是最近搬过来的?喻之美仔细回忆,没有印象。她的阳台和隔壁的阳台是可以牵手的距离,她每天在阳台浇花都没见到过隔壁的邻居,旁边那一小块空地荒凉得就像是无人居住。大概是对生活毫无热情的人才能让阳台空无一物,如果抽烟,都至少得有个烟灰缸吧?
她当然没睡好。噜噜五点四十分踩上她的脸,楼下锅碗瓢盆乱碰,洗衣服拧拖把的声音果然来了。市井的清晨来得早,加上有猫习惯了睡不太深,邻里的声音她都听得清。回笼觉没治好她的头疼,等电梯等得头昏脑涨,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一家家小公司,喻之美发现自己咖啡买错了。推开办公室的门,满屋子的男人正在对着电脑狂欢,媒体有热点都会害怕加班,而喜欢车的男人,热点只会让他们兴奋。今天大概一整天都要听着他们的调侃工作,不得安宁。
耳塞是喻之美认真办公的必备,准确地说,在采购办公室耗材的时候,她主动去找行政添加了这个选项——他们在市中心的共享办公室办公,走廊里是旅行社、贷款中介、设计工作室、通讯售后……大家共用茶水间的饮水机和会议室,每一间都拥挤不堪,实打实的“在夹缝中生存”。喻之美的老板猩总租了两间办公室,共十三个人,起初共用一张会议桌,器材都堆在地上,现在已经有了各自的桌子,转椅挪动就会碰到身后的同事,一点点声音也听得到。听说最早创业时,猩总和其他三个人在嘉定的汽车城在厂房,白天办公晚上睡觉,隔壁是维修厂和加油站,噪音不断,开始有盈利和投资就搬到市中心,不为别的,就为了提升公司的档次。但是猩总绝对没想到,寸土寸金的办公室连窗都没有,密不透风;员工因为选题吵架,也是一种噪音。
喻之美在一家小的车评公司做编导。每个人都有个动物代号,老板是猩猩,元老叫猴哥,猫被直系领导抢注,她生性太猛只得到老虎,大家又不敢唤。整个公司的女员工不超过三个,喻之美在有味道的办公室里,一年四季喷香水。之前在银行工作的三年,陆家嘴的办公楼拥有馥郁的香氛系统和精致的职场贵族,但是气氛压抑,等级森严。现在身边的男人痞气冲天,为了选题无孔不入,有求于她时奶茶不断,哀求连连——好玩。美姐姐是她们的内容保护神,涨粉看板娘,偶尔直播,她要出来扮演可爱的小姐姐,暖场抽奖。她觉得非常有趣,赶上忙季,她几乎要和这些连轴转的男人睡在办公室,想选题,盯数据,接合作,外卖吃完没时间扔,大楼的保洁闻风丧胆。但她觉得,真正变得有趣起来是在最近几年,之前的生活看似体面,隐形的规则太多,现在堂堂正正讲真话,大大方方恰烂钱,快乐。
没错,她人生的信条只剩下两条,钱和快乐。
“美姐姐!今天就靠你了,晚上六点钟准时发视频哦。”猴哥扛着摄像机准备去棚拍,亲热地和她打招呼。
“没问题。”棚拍省力,全靠稿子。影棚租在外环,场地大房租低,大家偶尔会借口拍摄出去透气。喻之美准备在猴哥出发的一个小时内写完,车子到影棚直接开工。她想都不想都知道是哪款车,昨天安全碰撞测试结果一出,车评自媒体统统都有了新素材。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找资料,起草稿,再绘声绘色地剪成视频。这个品牌国内外制造标准不同,基本路上撞车,全村吃饭,但公关做得极好,现在水军估计已经第一时间进驻大小论坛,伪装成被研究会诬陷。喻之美倒是很想看看他们这次要怎么洗白,毕竟碰撞测试里,安全气囊弹出的时候假人颈椎头部撞到了A柱,这个品牌还恰恰是国内保守的中产阶级最喜欢的经济车。
写过脚本,带着一个实习生女孩审素材、剪片子、加字幕特效,晚上视频一出,毁誉参半。男人聚在一起开会,重点内容十分钟,聊车能聊三小时,上至兰博基尼迈凯伦,下到东风农用三轮皮卡街边小摩的,什么都行。而提到感情问题,全员都和快没油的车一样,跑上一段就发虚,警示灯频频开跳,唯一能横跨两个领域的只有喻之美,辩论起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天的喻之美在爱情主题不停开小差,同事们聊完选题,直接散会。
周末,她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几罐啤酒和秋刀鱼,准备煎了看部电影。走到楼梯,三楼的走道灯已经修好了,邻居正站在门口和露台的空地,犹豫着不知道进门还是在外面吹风。他盯着喻之美的公主切发型看了很久,吊梢眼毫无笑意,只礼节地点了点头:“前几天差点让你摔倒,不好意思。”
“我也不好意思,追你的车。”
“那是找朋友借的。不过这事儿没必要再提了,毕竟别人感情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
她第一次在灯光下看到隔壁的邻居,肩膀平直,头略大,眼角微微上挑,嘴唇厚且有好看的形状,眼角有睡眠不足的皱纹,皮肤却很白。最重要的他身上散发着旺盛的少年气,即便看得出年纪,也不得不承认,他长相很有女生缘。
“没事,毕竟没摔。刚下班?”
“准备出去喝酒。”
他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喻之美想了想:“上次你的《杀人游戏》碟片还在吗?想和你借来看看。”
“可以,你稍等。”
男人开着门,鞋子甩在门口上了楼。房间比她的还要干净,门口的透明鞋架摆满了运动鞋,有几双是收藏级别。房间里的深色地板和家具不太搭调,沙发和咖啡桌都很漂亮。男人踩着白袜子下来,手里捏着张碟片:“外包装我找不到了,你先这样直接看吧。”
“……好看吗?”
“不知道,五分钟就睡着了。”
“……”

第3章 我的妆容是野心
他见过的女孩大多漂亮或有腔调,纯真是矫饰后再端出来,逢迎也羞于表露;高高在上的约会三次才可以进家门,缺点隐藏得当,就像在他面前坚持不肯卸妆。
鞋子摆得这么整齐,碟片的袋子却找不着;电影吵得隔壁失眠,自己五分钟入睡。喻之美摊开手接过了碟片:“房子装修得挺不错的。”
“是吗?我几个朋友还觉得丑,他们就是没有审美。”男人有点京腔:“这房子我租很久了,但是住的不多。最近在考虑要不要回北京,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点舍不得。”
男人比想象中话多。空气有点尴尬,喻之美似乎听见了噜噜跳到地板的声音:“那……有空再聊。”
男人整了整头上的帽子:“行。”
过了两个小时,隔壁有开门的声音,喻之美正在阳台剪花,听到隔壁摔摔打打,男人回来了。男人从阳台冒出来看到喻之美,有点烦躁:“怎么能总是遇见你。”
“我是你邻居,你说呢。”
男人说话鼻音很重,咬字又用力,总有股赌气的味道在里面:“饿死了。”
“我也还没吃。要不你过来吃饭?”
煎鱼,擦萝卜泥,切柠檬摆在盘边,喻之美在厨房变作三头六臂,晚餐上桌不过十分钟;啤酒杯里的冰块裂开又变小,忙坏了想要偷喝水的小猫噜噜。男人坐在餐桌狼吞虎咽了一碗饭后,渐渐恢复了笑容:“我旁边的阳台简直像个花园一样,我竟然没发现。”
“你不用阳台吗?”
“没什么时间。我一直北京上海两边跑。这个房子是朋友帮我租的,当时我就一个要求,帮我找个市中心的有文化的房子,结果到现在我也没住出什么文化,我可能和上海没什么缘分。”
“住的时间少还要体味文化,未免太挑剔了。”喻之美仔细想了想,算是接上了脑电波——隔壁曾经住着的是个盘靓条顺的真美人,年轻漂亮穿着入流,和面前的男人品位一脉相承。
男人和猫四目相对,猫警觉地看着他,爪子悄悄抬了起来。喻之美在厨房看得到:“噜噜,把爪子放下,不许打架。”
噜噜并不听话,只竖着毛看面前男人。男人想了想坐在地上,也许自己站着看起来太高,就坐在了地板上。噜噜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简兆文,蹲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耳朵两撮毛竖立着,是敌意。男人只能把目光放在别处,门口的衣架上挂着红色的衬衫和牛仔外套,还有一条……皮裤。喻之美端着盘子就看见男人睥睨的眼神,有些鄙夷:“请你吃饭不是要你到处看。我知道,你在看皮裤。”
“没什么,我喜欢皮裤。”男人看了看喻之美的腿,又被她的眼神扎到,只能把视线落收回到酒杯里。喻之美摇了摇头——她这么利落有趣,最后男性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到一条皮裤上。这裤子是自己在地铁里小马路花80块钱买到的,太贴身没什么机会穿,怕褶皱又只能一直挂着,却比其他的衣服获得的赞美都多。
有电话进来,喻之美坐在地板上肩膀夹着手机,手上忙活着倒酱油:“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哦……失恋,不要太难过。想换车?之前那个车的确不太行。我明白你想快点从上一段恋情里出来,但是建议你不要再换同等价位了,都肯出二十万了,那加点钱上BBA吧,世俗一点说,豪华车有助于你更快开启新恋情。姐姐不会骗你,就这样,有事再打我电话。”
男人盯着喻之美自如的神情,云里雾里。喻之美注意到他,笑着说:“哥们儿。”
“他又想干嘛?”
“别害怕。他上次吸取了教训,痛定思痛,决定换车。”
简兆文放下心来:“你是销售?”
“……靠。我要是销售的话,能梳公主切发型吗。我做车评的,职业病。不过——”喻之美还是忍不住:“之前你的那位朋友,收了礼物谈恋爱,真的很绝情。我这个哥们儿一直没有谈过恋爱,是真心喜欢你朋友。”
“她没有主动要,后来礼物也都退了。而且谈恋爱的基本是互相尊重,尤其男人要绅士一点,言语攻击对方太下作了。”男人的京腔很好听,声音像是在口腔里走满了一圈出来的,抑扬顿挫:“我也有职业病,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在亲密关系里攻击对方。”
喻之美撇撇嘴,不再触对方霉头。“吃饭这么无聊,要不要看电影?”
“客厅里好像没有电视。”
“稍等。”
喻之美在沙发的靠背附近鼓弄了半天,男人盯着她的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究竟是要看电影还是要演电影,直到对面的白墙上出现了屏幕。男人坐直了身子看沙发,沙发后面只有几块线路板和屏幕:“怎么做到的?”
“二手投影仪镜头,旧手机拆出的led屏幕和集成光源灯珠。”
“这都行?”
“当然。放大镜成像知道吧?”
“……买个投影仪不好吗?”
“好的投影仪要几千块,钱,钱知道吗?”
“都已经装修这么好了还差这几千块……”
“我的钱都用来交房租了——住在市中心代价惨重啊。”喻之美随便放了一部电影,心满意足地坐在地板上:“不要小看这个自制投影仪,成本虽然只有几百块,但是屏幕是很好的手机内屏拆下来的,同等效果的投影仪要四五千块了。小钱办大事,懂不懂?”
“好的投影仪不是会更快乐吗……”
“不,没钱了最不快乐。”
画面一出,墙上竟然是恐怖电影,男人看了一眼喻之美,心思都不敢在电影上,只能全心全意盯着她:“你这么会开车,学汽车专业的?”
“错。我爸是驾校的。”
“……豪华车有助于开启新恋情,是什么意思?”
“玩笑话而已。我那个哥们儿比较吃这一套,喜欢用世俗标准看问题,所以我一提到‘世俗’,他就会听得进去。不好意思,刚认识就和你聊这些。”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你有多俗了。”
“俗?”喻之美笑了:“也许吧,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这个时代明明什么都要靠抢。你看看这社会,高考是过独木桥,求职是万里挑一,哪怕相亲需要的都是意欲强又主动开朗的人,总之畏首畏尾的人都活不好。不信你看经管类畅销书长销不衰,鸡汤作者所谓的‘停下来’,劝诱的只是那些不够上进又随时找理由放弃的人,再顺路骗一波钱。”
漂亮。男人被伶牙俐齿的喻之美成功逗笑,用筷子把秋刀鱼戳成三段塞在嘴里:“你看我适合什么车?”
“我和你不熟……第一印象,如果会开车的话,我推荐你开捷豹。”
“为什么?”
“配。”喻之美心想,当然不能说你长得好看但是脾气不好了。
“我买不起。”男人当然知道对方在噎他。
“开不起玩笑是不是。”喻之美端起酒杯,开始抬杠:“我每个月工资砍一半付房租,家具都是二手淘了自己刷漆;踢脚线,网购来的;墙纸好看吗?打折抢的。你第一眼看到我话,觉得我是养尊处优的女人吧?但是我的银行卡,四位数。你猜我之前住在什么地方?之前我住的房子是一个细窄的隔断房,进去一张床,走到最里面左边是灶台,右面是马桶。走出小区马路是京沪高速,每天出门先吃灰。住了几年后我痛定思痛,一定要住个体面的房子。”
“我没住过一百平以下的房子。租也不能租小的,而且……我有十万块的音响,但是车子,我不接受那么贵的。”男人杠上开花。
喻之美笑了:“那建议你也选择BBA,要不直接埃尔法吧。”
“为什么?”
“你虚荣啊。”
站起身的功夫,喻之美脚底打滑,男人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她。喻之美看到男人的眼睛,愣了一秒,慌乱地整理头发:“抱歉。”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盯着喻之美的理头发,看电影的客厅没开灯,搞不好就情欲一触即发。为了打破尴尬,男人先发制人:“你下盘不太稳啊。”
“你又知道?”喻之美已经快速地开了灯:“打游戏吗?孤男寡女看电影总不太好。我找找哦,有什么游戏适合你这种对审美有要求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建个游戏账号。”
“我叫简兆文。简单的简,兆赫的兆。”
“喻之美。比喻的喻,美人的美。”说到美人二字,喻之美盯准了对方,不许他反驳。
客厅灯光有两个,对方打游戏时房间却开冷白色,全无暧昧气息。进了家门绕着弯子问了名字又不往下发展,她大概真的是想和人打游戏。简兆文陪着打到入夜,连连失败,最后一局开头就没了全尸,他突然笑了。喻之美问:“怎么啦?”
“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创业。我之前在西二旗工作了几年,带着程序员做软件,有一天突然看够了格子衬衫,太丑了。”
“你可真直白。”
“你第一次见面就和我说穷,我怎么就不能说自己爱美。”
“看得出来,你身上的牌子,都不便宜。”
“我就是单纯爱美,喜欢好看的东西。这游戏做的不好看,我实在是打不下去。”
那竟然都没有发现皮裤是地摊买的。喻之美认真地瞟了一眼简兆文,蹲在冰箱前给啤酒杯加冰块:“太好看的地方也会令人窒息的。”
“是啊,所以我在这儿呼吸通畅。”
“别揶揄我。如果不告诉你真相,我现在也是住着市中心小洋房的人。”
简兆文看着面前的喻之美,心里总是荡起一股新鲜感。他见过的女孩大多漂亮或有腔调,纯真是矫饰后再端出来,逢迎也羞于表露;高高在上的约会三次才可以进家门,缺点隐藏得当,就像在他面前坚持不肯卸妆。喻之美直白不做作,就像乘着缆车上云端,耳边是自然舒爽的风。酝酿再三,简兆文开了口:“我总感觉你眼熟,像我之前的朋友或者和我聊过天,再或者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反正总觉得里我见过你。”
“我这种穷朋友还是不要太多得好。”
简兆文靠在沙发:“那么……你有多少个新建的游戏账号?”
喻之美只给她一个背影:“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而且——不要和我端架子,我不吃这套。”

第4章 再这样就算你色诱
一个人在房间住得久了,突然遇到可以玩得合拍的人,第一反应是想做朋友——恋爱不确定,婚姻太消耗,友谊地久天长。
简兆文在马路上环视一圈,绕过路边晾着的衣服和棉布秋裤,看对面的跑车和摩托车竞速。两辆车消失在视野时,他正站在一家情趣用品商店门口。低矮的沿街小房不到三层,门面也大概只有三五个平方,而“情趣用品”四个字放在哪里都瞩目抢眼。简兆文倒退到马路边沿看这家情趣用品商店,整个一条街它店面最小,门槛却似乎踏得最平。
这样的感觉似乎有点熟悉。在街区绕了几圈发现自己来到了走过的地方,而想要找到曾经去过的店却怎么都找不到,仿佛记忆错乱;高楼大厦,横看成岭侧成峰。饥肠辘辘地走了四十分钟,简兆文开了导航才走回家门口,在水果店渴得停下脚步。
“猕猴桃多少钱?20个一盒的这个。”
“600。”
“给我包一盒。”简兆文抬头望了望自己住的那栋楼,隔壁养花的阳台,似乎有人影在动。他努努嘴笑了,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一起吃饭的人。
喻之美正准备睡觉,被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吵醒。住老房子到现在,一楼的老人要求门禁密码不外泄,快递和外卖都是要下楼拿。从猫眼朝外看,穿着白宽松T恤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外,是简兆文。噜噜领地意识极强,站在门口嗅了半天,哈了一声,简兆文也不进门,只问:“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吃的吗?”
“你可以……叫外卖……?”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外卖,吃完就睡,和填鸭有什么区别。你吃过晚饭了吗?一起出去吃啊,我请客。”
“……哦。”
从小区出去朝左过两条马路是两个商场,简兆文表情逐渐扭曲,应该是饿急了。喻之美平淡地说:“现在到处都在等位,吃饭要一个小时以上了。”
“住这儿这么久,你有没有立即可以吃东西的店?”
看到表情狰狞的简兆文,喻之美站在路口思考几秒:“这附近有一家大肠面,你要不要吃?”
“我不吃内脏。”
“那没得吃了。这附近所有的小面馆在这个时间都只有大肠面可以吃。”
“你给我做点饭行吗?我付钱给你。”
“不做。”
“……那你带我去。”
大肠面馆就在情趣用品小店的隔壁,也并不只卖大肠面。墙上有一块黑板,标注着辣肉面、鳝鱼面、鲍鱼蛤蜊面、猪肝面……最后一个才是大肠面。墙面有点霉斑,地面一层油渍,食客并不在乎,还有人从他们身边挤过,似乎在找座位。简兆文拿着桌上廉价的纸巾抽出一张又一张,头和桌面持平努力擦桌子:“明明有那么多面,为什么只记住大肠面,搞得我差点没饭吃。”再抬起头时,店门口排了十个人的队伍。他实在不懂:“就这小店也有人排队?不就是路边摊吗?”
“市中心啊。再说,这是正经的‘网红店’。看到那块白板了吗?”喻之美抬起手指着不远处:“那都是明星的签名。你能叫得上名字的明星到上海,都来吃过这碗大肠面。”
“那一墙都是字啊?我以为是他们家小孩的涂鸦。”
喻之美没来得及反驳,面及时地端了上来,简兆文捧着一碗辣肉面,连着吃到只剩碗底一层,才渐渐放缓了速度。喻之美看着面前的简兆文:“好吃吗?”
“不好吃。”
喻之美看出来了,这个人习惯口是心非。她也不生气,只问:“你一天没吃饭吗?”
“嗯。”
“在加班?”
“不,在睡觉。”
“……会做饭吗?”
“会一点。我煮泡面和水饺是一绝。”
“这不算会做饭,只算会烧水。饿了不吃饭竟然在睡觉,你难道不会饿醒?”
“不会。”
“你要不要试试我的大肠面?”
“我不。”
“味道没有那么大,放心。”
“我不会上当受骗的。”
这个抗拒的表情令喻之美来了兴致:“你要是吃一口,接下来每次吃饭你叫我,我都陪你。”
简兆文竟然拿起筷子,试探又嫌恶地吃了一口,表情骤变,把喻之美碗里的大肠都吃了个干净。喻之美兴致高涨:“你知道他们家有个招牌菜吗?”
“什么?”
“大肠刺身。要不要试试?”
“……你口味太重了。”简兆文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今天在这儿吃饱是我的极限,以后吃饭我要提前一小时,去商场里的餐厅排队。”
第二天,简兆文又在同一时间来敲门:“大肠面要不要去吃啊?”
吃饱了的简兆文和没吃饱的简兆文是完全两个人。饿着肚子来敲门的时候总是有点暴躁,恨不得舌灿莲花;吃饱了就变回礼貌又风趣的男孩,走路都把喻之美牢牢护在里侧,车子路过也要用臂弯挡一下。喻之美好久没有享受过谈恋爱的感觉,看着简兆文毛茸茸的后脑勺,竟然有点动心,巴不得每天都带他出来吃饭。而且简兆文像是痴迷了大肠面,出来吃饭只朝着小店的方向走,听不进其他的觅食建议,看到“大肠”两个字就眼前一亮。连着吃了几天饭后,简兆文提着半箱猕猴桃来敲门:“给你吃。”
这猕猴桃酸得令人头疼,隔了十天拿给喻之美,依旧硬梆梆,喻之美龇牙咧嘴:“在哪里买的?”
“楼下。”
“太酸了吧?”
“不便宜,一盒六百块。”
“什么?”喻之美捂住酸得倒牙的嘴:“二十个六百?楼下便利店隔壁买的吧?”
简兆文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喻之美只瘪着嘴盯着他。
“我已经第二次买了。难道这不是市中心的正常溢价吗?”
喻之美叹了口气:“进口超市都不会这么贵,你有没有生活经验。”
“没有。我不会在生活上动太多脑筋。”
“算了。刚搬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也被骗过——这一圈的老房子,街坊邻里都认识,看你不够面熟又不说上海话,估计以为你是游客。再有这样的事情,隔壁过两条马路派出所,让警察秒出警。
“钱能解决的事情找警察干嘛。何况猕猴桃又不酸。”
“怎么不酸,我已经倒牙了。”
“那你吃我的。”简兆文削好的猕猴桃隔着噜噜递了过来,噜噜站起来闻了闻,皱着眉头逃跑了。喻之美看着上面的一排牙印犹豫了一秒,简兆文直接把猕猴桃塞进她嘴里:“怕什么,我都吃过你的面了。打游戏吗?”
“……打。”简兆文这一口猕猴桃酸到她出眼泪——他没有味觉吗?
算法高手简兆文终于遇到了一件擅长的事情。卡牌类游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重复的卡牌,怎么抽都抽不到,他大半夜亲自写了个作弊器,和喻之美说可以几分钟内全部收齐。喻之美认真地盯着屏幕:“不行,我不能认输。”
“靠。这就是个单机版游戏,用得着这么认真吗……”
“这不是单机和网游的问题,这是努力就有收获。”
“……”
等喻之美打得累了,才看到简兆文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书,他后脑勺浑圆,眉骨和鼻子中间又漂亮的凹陷,睫毛和嘴唇都翘,侧脸看起来立体得可以上镜,看书的神态也很专注。很久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人,能一起聊天一起玩,这种感觉很奇妙,又很不习惯。但一个人在房间住得久了,突然遇到可以玩得合拍的人,第一反应是想做朋友——恋爱不确定,婚姻太消耗,友谊地久天长。简兆文抬起头时和她肩膀不过几厘米,心跳的速度提醒喻之美,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友谊,她就是喜欢简兆文。她干咳了几声躲开:“你最近不上班吗?”
“工作不太顺利。”
“那……怎么会想到敲我的门?”
“我在上海没有朋友。看到你觉得你可能和我同龄,就试试,也没想到你会带我去吃大肠面。”
“你多大年纪?”
“我29。你呢?”
“我28。”
“我还以为你三十多了呢,每次都装作自己很老。”
“哪里老了?”
“那条四十几岁的皮裤,不算吗?”
“……那我倚老卖老,小老弟,你工作不顺怎么可以不上班?”
等简兆文开口的功夫,喻之美拿了干姜水和伏特加,调好放在他面前。看对方一口气喝下去,喻之美不说话,直接倒好第二杯。简兆文静默了几秒,终于开口:“不知道怎么继续工作,干不下去了。”
“那就辞职呗。”
“我是创始人,怎么能没有责任感。”简兆文把酒一饮而尽:“和我一起做软件的还有个人,我们一手做到现在的。两年出了不少问题,分歧太多了,权责没划分足够清楚。小时候兄弟之间有承诺都是赴汤蹈火的,古惑仔那种,你懂吗?前几天我出去喝酒遇到他在和别人谈新的业务,背着我谈。这不是哥们儿该做的事情。如果拿投资那会儿就说想做别的,我也直接可以找别人,不用到现在这么伤感情。”
“股东是谁?”
“他是大股东。”
“那你……危险。”
简兆文瞳孔一震:“不会的,我们是兄弟。”
“称兄道弟最容易出问题,之前遇事先谈感情、喝酒,事情解决不了,堆下去都是隐患。反倒是有契约精神的人,每天做好自己的工作,出事问责清清楚楚。工作就是这样的,没有感情。”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血?”
“是你没分清工作和感情。”
等噜噜把自己的罐头舔光,躺在旁边睡觉,两个人还没有争论完毕。简兆文揪着喻之美:“我们的分歧没法解决,他是每一步都要盈利的,而我总放不下情怀。于是他说我是个艺术家,我觉得他虚荣。如果不谈感情,真的维持不了这么久。”
“不盈利怎么运转公司?”
“但没有我的情怀,这公司得多低俗?”
喻之美转身坐弯下腰逗猫:“算了。合作关系破裂了,揪着对方不放也没用,及时止损。”看着简兆文充满敌意的眼睛,喻之美撞了一下他的酒杯:“我在的公司也是创业公司,我的老板之前也和一同打拼的哥们儿谈崩了。他经常说及时止损,人和公司都经不起拖。但是他每次聊起这个都和分手一样。我猜你们都是在公司倾注太多感情了,看不清工作应该是公私分明的。”
简兆文看着喻之美:“事业失败这种事太颓丧了,你不懂。”
喻之美苦笑两声:“在外面这么多年,我也是经历过谷底的。但是小老弟,人生在世,快乐至上,懂吗?”
“我是要拯救世界的,英雄就是要经历痛苦。”
“我信你。”喻之美在简兆文面前摇了摇手指:“但这已经不是卧薪尝胆的年代了,当英雄也要快乐才能持久,不要太急着找个目的地啊,员工看你那么累那么滞重,也不想拥戴你的。”
简兆文眼睛凑近了喻之美,吊梢眼想在她心里挖出点秘密:“你真的很聪明啊。”
喻之美伸出两个手指,轻轻顺着他的嘴唇和鼻子画弧,到了眉间指尖才落下,缓缓把他推远:“再这样,我就算你色诱了。”

第5章 妙林糖水铺
“大多数人结婚就是游得累了上了条船感觉自己坐稳了,结果还是会呛水;而又再懒得再去游泳,于是选择不弃船,直到溺毙。”
自从住在这附近,喻之美有个消闲宝地,叫妙林糖水铺,和住处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百米,傍身保护建筑和民宿,白天卖糖水,晚上做酒吧。喻之美也去过附近街区那些奢靡梦幻的场子,发现自己蹦迪像个异类,发型还特别容易被警察抓走验头发,到妙林糖水铺来喝酒,清静又消闲。糖水铺老板荷姐是个短发飒爽的女人,常年保持九十六斤的体重,后院停着一辆宝马摩托,之前不小心撞了辆滴滴的门,后视镜掉了,比滴滴两个车门还贵。两年前认识荷姐时,她还是穿着工装裤在漂移中心兼职的老师,荷姐开一辆银灰色M4,经常约她学漂移,有时场地还没来得及洒水她人就到场,菜鸟水平又不心疼烧胎,一切为了好玩。富有没有上限,荷姐却不太擅长有钱人的游戏,开糖水铺,学漂移(技术又不太行),玩游戏。她觉得喻之美想成为真正的大都市女性,就该到电梯公寓去住,主动帮她联系中介,还机敏地找了两个,两边帮她压价。喻之美实在付不起一万块以上的房租,婉言拒绝。喻之美觉得荷姐身上总有种市井气,又有江湖侠义,荷姐不愿这样被形容,觉得听起来太老。荷姐对年纪很是在意,永远都带着浓妆,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哪怕指甲刮花一块都立即去补,偶尔喻之美喝多了恍惚中看荷姐,觉得她像戴着半永久假面。
妙林糖水铺周二下午到晚上休息,除此之外生意不算惨淡,但也很少翻台。菜色令人闻风丧胆,奶油盖浇面,牛肉糖不甩,劲味彩椒榴莲;鸡尾酒款式不多,都推荐喝纯的。荷姐似乎从来都不在乎营业额,只顾着聊天,最喜欢听食客讲故事。相亲的,谈生意的,夕阳红来谈恋爱的,她见得够多;熟客热爱倾诉,也喜欢再来。而和喻之美聊天荷姐就放松不少,懒得假笑,喜欢一语道破。喻之美知道她保养有加,但每当夕阳顺着庭院和窗子照进来,荷姐总会躲到阴暗处,称自己怕晒,又像故意活在阴影里。最近看到喻之美笑容灿烂,荷姐一口咬定她谈恋爱,喻之美想了想简兆文,每天相约吃大肠面又打游戏的人,接吻牵手都没有,不算。毕竟大都市恋爱,相亲都讲究眼缘,真的喜欢的人不会还停留在吃饭和打游戏的。
没有眉目的事情索性不要提起。
荷姐只对脸感兴趣:“究竟有多帅?”
“女孩儿肯定都会多看一眼的那种帅,而且……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知道这世界上遇到喜欢的类型的几率有多小吗?”
“第一,我不信数据,数据都可以操作;第二,我喜欢他恰巧他也喜欢我,才是真正概率小。光是单方面动心不要太简单。”
“四年都空窗了不谈恋爱,还在这儿算概率?侬脑子瓦特啦。”
“少来这套。”
“想想你去年第一次认识我,还是真爱至上呢。现在就什么都不信,怎么套路这个男孩子。叫什么来着,简兆文?说不定来过我的糖水铺。”
“不一定,这附近几条街都有什么店铺他都不知道,吃饭还是我带他。”
“都不住这儿算什么邻居。”
“的确,他都搬过来三年了,加起来估计都没有住够两个月,大概别的地方还有住处吧。又或者早就有女朋友了,和你说也只是分享近况,你不要过度解读。”
荷姐学着喻之美的语气:“第一,是你说喜欢他,我才顺着往下说的;第二,不要总是装作不相信爱情,这样你再也遇不到新的男朋友。”院子的阳光有些晒,下午两三点的伞下,荷姐开了一瓶君度慢慢地喝:“趁着能恋爱的年纪赶紧恋爱,等三十岁一过,就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你,不要觉得我这是危言耸听,三十岁是广告最后炒作利用的年纪,在这之后会被社会抛弃,再被淡忘。”
“哪会。”
“真的,人们会自觉地带上一层有色眼镜看你。时间久了,你就自己也戴眼镜看自己,越看越不顺眼。年龄会带来阅历,但也会带来滞重,看谁都苦大仇深。”
“你后院的那辆宝马可不会这么说。”
“所以那是我的宝贝。喻之美,相信我,珍惜能自由谈恋爱的年纪,你还有两年对吧?保持住,用力谈,别结婚。最好的状态就是走出门,异性会觉得想和你谈恋爱,并且觉得你可以谈而主动搭讪你,你才是真的还年轻。保养也要好好做,不要总出去搞外拍,看看你的晒斑,男人拿你当黄脸婆,当伟大的母亲,你的青春就彻底结束了。
“知道了。都结婚了还教唆我别结婚,真够坏。”
“看侬有欢喜的男小歪才跟你聊,侬要是结婚了就覅踏进我店门半步,我才懒得接待侬。结婚后都是柴米油盐,噶讪胡也没撒意思。你跟老公又是一家门,到辰光我当了出气筒还怪我破坏?家庭,我十三点啊。”
喻之美听了脑壳痛:“你说普通话,我听不懂。”
“我从不怀疑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你看你有了爱情就容光焕发,心情都好了吧?”
喻之美有点困:“你不一直容光焕发吗……”
“我的脸上不是爱情给的,是人民币。你有没有听我说啊?听起来这个简兆文挺难追的,你要动点脑筋。通晓金融规律了才能赚钱,知道感情规律的人就能谈恋爱,一个道理,懂不懂?住你楼下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施蕊,永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服从妈妈的要求,二十几岁活得像三十多,每次来了我看着她都觉得累,结婚也不会幸福的。被动等真爱的人和在恋爱里固执做自己的人都活不好,无论工作还是感情,都是废物。”
喻之美看着荷姐一身的奢侈品,忍不住问:“非要我恋爱不结婚,结婚有那么差劲吗?”
荷姐笑了:“没那么差,嫁个好人是一加一大于二,会不拮据。你和施蕊这种女孩,至少可以温饱。但是对大多数女孩子来说,结婚是得不到幸福的,爱情才会。大多数人结婚就是游得累了上了条船感觉自己坐稳了,结果还是会呛水;而又再懒得再去游泳,于是选择不弃船,直到溺毙。”
回来的路上,荷姐的话一直在喻之美脑海里挥之不去,而荷姐自从见过的第一面,她说话就如同扇人耳光,语气不容置疑,这大概是和她的阶层脱不开关系。上海人最在乎的东西,房子和资产,她都拥有;她留学归来,有学识有脑筋,投资眼光又不错。外地来打拼的年轻人拼死拼活地在大城市攒砖拣瓦,投机者处心积虑地掠夺资源,也很难换来和她做邻居的门票,而她还在悠闲地寻找下一个值得投资的房子,地段要有升值潜力,还要方正通透宜居宜业。其他客人曾经提起过,荷姐是她老公的初恋情人,对她疼爱有加,而在庇荫的伞下,荷姐说起婚姻时眼神里的失落让喻之美捉摸不透,她也许……并不那么快乐。
拉开单元门遇到施蕊,喻之美有点不好意思——她从来没有想过施荷姐会这样评价施蕊,毕竟每次在糖水铺聊天,荷姐都对她赞赏有加,说她一直在成长;和她认识的几个月里,一直听说她在相亲。
“出去玩吗?”
“嗯,约了个男生。”施蕊有酒窝,笑起来很甜。
“玩的开心,有空约下午茶。”
喻之美看着施蕊走出小区,她长发齐腰,微胖,穿着牛仔裤帆布鞋和红白相间的条纹衫,背着运动包,似乎是出去打网球。包看起来有点重,没走出小区门,她蹲下拉开包整理,掏出了大大小小的玻璃饭盒,盒里颜色各样,似乎亲自下厨做给对方吃的。印象中施蕊并不擅长运动,一直在念叨减肥,想到她做什么都努力的模样,她是为了男孩特意学网球也说不定。荷姐刻薄的表情犹在眼前,洗脑逐渐成功,喻之美想,成长什么成长,社会教育女性成长,学了这套的都是被婚姻收割了去相夫教子而已。
想多了感情问题就容易烦躁,喻之美站在楼梯摇了摇头,她只想快乐地活着。
“喂,要不要去吃面?”
走上三楼就看到简兆文靠在家门口的栏杆,喻之美心砰砰地跳——这个一直在挑剔的人,吃面怎么吃不腻?
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吃腻了,还会不会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