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翌晨林寒露

我和发小儿
1991 年秋天,我和赵翌晨先后出生在同一个院子里。他比我早七天降临红尘,所以往后的日子里,他都以哥哥的身份罩着我。
赵翌晨喜欢叫我小结巴儿,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叫我。本来,上小学之前结巴的是赵翌晨,但我整日贱兮兮跟在他屁股后面学他说话,最后人家不结巴了,我却把结巴的毛病给学了过来。平时说话还算通顺,但只要一紧张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我说话结巴,但没人嘲笑我,更没人敢叫我小结巴儿,因为赵翌晨不允许除他以外的人欺负我。
赵翌晨在打架方面很有天赋,是我们那片战无不胜的孩子王,连比他大一两岁的孩子都要对他俯首称臣。借了他的光儿,我也能在这群男孩子面前耍耍威风。偶尔有搞不清状况的男孩儿不服我,大家就会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告诉他:“林寒露是大哥的女人,不能动。”
在我眼里十分牛逼的赵翌晨就只有一个弱点:他妈。
千禧年的夏天,赵翌晨他妈和一个大胡子老外私奔了。那一天我和我爸去公园锻炼回来,我爸在小卖部前给我买北冰洋汽水,我满头大汗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休息,赵翌晨他妈和一个大胡子老外手拉着手从我身边跑过。我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夏阿姨,她没有回应我,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侧过头冲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赵翌晨的妈妈本来就长得十分美丽,她这一笑更是惊为天人。她经过我的时候,白色的裙摆拂过我汗津津的面颊,留下一阵茉莉花的清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等我回过神来时,她早就不见了。
那天晚上,整个胡同的人都知道赵家的媳妇跟一个洋鬼子跑了。
我们的小院儿闹翻了天。赵爸在屋子里一边咆哮一边摔东西,赵翌晨的奶奶坐在院子地上哀嚎。
我和赵翌晨还有他弟赵天赐都待在我家的客厅里。赵天赐那时候是个三岁半的小屁孩儿还什么都不懂,抱着桌子上的半个西瓜啃得津津有味。赵翌晨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跑到窗户前看外面的情况。
我爸妈在外面正安慰赵翌晨奶奶。不一会儿居委会的大妈闻风而来,两个贴红袖标的退休妇女让本就狭小的院子更拥挤了。
他们敲着赵翌晨家的门,“小赵同志,打开门,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看她们来了,赵爸更加暴怒:“哪儿都有你们居委会这帮狗拿耗子的老娘们儿。拿着你们的避孕套儿给老子滚蛋!”
他把一个装曲奇饼的铁盒从屋里丢了出来,“嘭”一声铁盒摔在地上,里面的小纸盒散落一地,每个小盒上都印着一对儿身材火辣的男女。
当时我还不知道避孕套是什么,我们小孩儿都以为避孕套是气球,只不过比普通气球更滑一点儿,摸着油腻腻的。
赵翌晨曾经从他家里翻出来过一盒,拿给我们胡同里的小孩儿当气球吹着玩,受他影响大家就都开始了在父母房间寻宝。我也去父母房间偷过“气球”。后来我妈发现房间里的避孕套少了,非说我爸在外面乱搞,差点儿要和他离婚。直到我坦白是我拿的以后,他俩人狠狠揍了我一顿。那一阵,胡同里的小孩儿基本都被父母揍了,就赵翌晨没挨揍。因为居委会大妈三天两头给他家里发避孕套,他父母也没数,不知道少没少。
赵家是我们这片儿唯一一个非独生子女家庭,所以格外受大妈们的关照。当初夏阿姨怀着赵天赐的时候,居委会大妈就没少来做工作,先劝她打胎后来又劝她引产。但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说孩子既然来了就是和他们有缘分,这是老天爷赐予的礼物,不能打掉。为了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赵爸和居委会大打出手,国企的工作也因此丢了,还交了一大笔超生罚款。也因为他们家的情况,居委会好几年都没评上先进,大妈们也怀恨在心,时不时过来发点儿避孕套恶心他们两口子。
这回听闻赵家媳妇跑了,她们心里都幸灾乐祸,觉得他们家的报应来了。表面上大妈们是来关心赵翌晨一家的,其实就是想过来看看笑话。被赵翌晨他爹骂了以后,她们装模作样地说了一些场面话就走了。
后来赵翌晨的奶奶被我爸妈扶进了屋,赵爸在房间里也渐渐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从屋里拿了个瓷盆出来,又抱出了一摞书,沉默不语地把那些书都给烧了。
那些书都是一个叫三毛的女作家写的。三毛和她的外国老公曾经在撒哈拉沙漠生活。夏阿姨一直特别喜欢看三毛的书,听说她和那个老外跑了,也是要一起去撒哈拉沙漠追随三毛的足迹。当然关于她离开的原因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在我眼里,所向披靡的赵翌晨在那时起就有了软肋。每次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临近饭点儿,他看到别的孩子都被自己的妈妈叫回家吃饭,脸上就难掩落寞之情。一开始,我也试图安慰他,但他就和他爸一样并不想谈起这个话题,也拒绝别人的同情。
直到我们十六岁的时候,赵翌晨才和我提起她妈妈离开时的场景,当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面容俊秀、身材瘦高的少年,我们站在学校旁边的过街天桥上看着城市晚高峰的车水马龙,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说:“我爸撕了她所有的照片,到现在我都不记得她确切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离开的那个早上,阳光特灿烂,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坐在我的床头,像个天使。”
“那时候我弟还在我身边睡觉。我爸和我奶奶已经去市场出摊儿了。我问她要去哪儿啊。她说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还说她爱我们,叫我不要吵醒我弟,以后要照顾好他,不要惹我爸和我奶奶生气。我答应了她,然后她在我和我弟脑门儿上都亲了一口,转身走了。”
“我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就躺床上又睡了过去,等我醒来一切都变了。她后来只寄回来过一张明信片,说她去了撒哈拉沙漠,寄信地址是一堆外国字儿,我爸留了两年那张明信片后来又给烧了,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了,她音信全无。”赵翌晨苦笑了一下,“虽然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但是吧,她哪天要是回来,我一定能认出来。”
我被赵翌晨的话所打动,继而眼睛也红了。
我说:“她会回来的。”
“嗯。”
他点点头,冲我笑。
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料到,在那个千禧年的夏天,在那间小屋里,赵翌晨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他妈妈。

天方夜谭
似乎每个人上小学的时候都写过一篇命题作文——我的理想。
我从小就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当个平头老百姓,拥有一些世俗的快乐,我父母也对我没抱太大希望,小时候他们什么课外班都没给我报,我就整天和赵翌晨在外面疯玩。所以当我面对这个作文题的时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为了把作业糊弄过去,最后我在作文里写到我想住进楼房。这确实是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我最羡慕楼房里每家每户都有干净独立的卫生间。我们住平房只能上外面的公厕,每天早上端着尿盆去倒尿,赶上高峰期还得排队,要是有人想窜稀那得给急坏了。夏天厕所臭气熏天,苍蝇直往人屁股上撞,上个大号能把人上得头昏脑涨满头大汗,三九天脱下裤子没一会儿就觉得屁股要被冻裂了,所以放寒暑假的时候我还挺盼着上学的,因为学校厕所干净。
作文交上去后第二天,语文老师孙胖儿叫我们每个同学都到讲台前朗读自己的作文。孙胖儿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因为她长得特别丰腴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所以我们大家私底下都叫她孙胖儿。
我是倒数第二个被孙胖儿叫起来读作文的,前面同学的作文里有说要考清华北大的,有说要当国家领导人、外交官、科学家、医生、律师、老师等等,最没追求的,也是要当一个写字楼里的白领,可以穿高跟鞋涂口红那种。他们一个个神采飞扬地念着作文,好像明天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越听别人的作文越心虚,大家的作文都是豪言壮志,而我的作文里都是屎尿屁。
我站在讲台上还没开始读,就已经心虚了。
果然读完以后台下哄堂大笑,孙胖儿叹了口气说我没有追求,让我重新思考我的理想是什么。
我大脑空白地站在讲台上,结巴的毛病又犯了:“我我我有什么理……理想……老老师,我现……在……想……想不出来…………”
“行了,”孙胖儿看我又结巴了,赶紧打断了我,“这篇作文你要回去重写,如果还要写成这样,就再重写,直到我满意为止。下面请赵翌晨同学来给大家读自己的作文。”
我在一片笑声下,满脸通红地回到座位上,当时憋不住就要哭了。赵翌晨从我身边经过,低声跟我说:“小结巴儿,甭哭,有我给你垫底儿呢,瞧好儿吧。”
说完,赵翌晨昂首挺胸走上讲台。
我一直都记得他读那篇作文时的场景。他笔直地站在讲台上,用一只手举着本子读到:“我的理想就是变成仙人掌。我要生长在撒哈拉的沙漠里。我之前查过撒哈拉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就在非洲。我要做整个撒哈拉沙漠最高的仙人掌。每天不用说话也不用写作业,带着刺骄傲地往天上长,谁也不能靠近我。我就一直长,长到我能望见整片沙漠和居住在沙漠里的人。”
他读完以后,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大家都很迷惑,没人理解他写的作文。
孙胖儿把他批评了一顿,说他脑子不正常,写的东西是天方夜谭,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赵翌晨反问了一句:“那其他人的理想就真的可以实现吗?”
台下仍旧没有一点儿声音,连孙胖儿都愣住了。当时我虽然也听不懂赵翌晨的作文,但午后的阳光正巧从云层里钻出来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我觉得他真的变成那棵阳光下的仙人掌了。
不过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下午放学我和赵翌晨去公园打乒乓球,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家。在家门口我们遇到了吃完饭遛弯儿的李爷爷,他像往常一样穿一件白色跨栏背心儿,把背心儿翻到肚皮上面,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拍着肚子,嘴里哼着小曲儿。
“李爷爷好!”赵翌晨跑过去,啪一声趴在李爷爷圆滚滚的肚皮上。他是胡同里唯一敢这么干的小孩儿。李爷爷没生气,一脸幸灾乐祸地说,“我刚看见你们老师去你们家了,是不是又在学校闯祸啦?等着挨揍吧!”
我俩赶紧跑回家,隔着卷门帘一看孙胖儿正和一老佛爷一样坐在赵翌晨家呢。她和赵叔叔说着什么,突然就笑了起来,那张大胖脸把她俩眼睛都挤成了一道缝,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我们正站在小院儿里进退两难时,赵天赐从屋里的窗户发现了我们,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哥哥快跑!”
接收到这个讯号,我们下意识就往院外跑。结果被我妈堵在了门口。
我妈拎着我的衣领往家里拽。赵翌晨也被他爸呵斥住了。
因为赵翌晨写了一篇奇怪的作文,所以孙胖儿才来他家家访。来了以后,她发现我就和赵翌晨住一个院子,所以顺带着把我家也访了。她当然是来告状的,说我们学习态度不端正,作文胡写乱写,平时就知道玩儿。她还特意和我妈说,我小姑娘家家的整天和赵翌晨他们一群男生混在一起打闹,影响不好。我被我妈给骂了,赵爸看了赵翌晨写的作文气得不轻,冲出来直接在院子里扇了赵翌晨一耳光。
孙胖儿本来还有些得意洋洋,看到赵爸扇了赵翌晨一耳光,又她立马变成了和事佬,虚情假意劝起了赵爸。
她说话的声调尖,十分令人烦躁。也许是这个原因,我们院儿里的大白猫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照着孙胖儿的腿就狠狠挠了一爪子,然后闪电般消失。
孙胖儿的丝袜被抓破了,腿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印子。
她尖叫着喊:“这是谁家的猫啊。”
我和赵翌晨互相对视了一下,一起开了口:“野猫。”
那天孙胖儿气冲冲走了。孙胖儿走了以后大白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我妈还在气头上,抄起扫帚追着大白要打,把大白给气得离家出走了。
天色已经晚了,大白平时只有白天出去,晚上都待在院子里。被我妈教训了以后,它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和赵翌晨跑出门去找它,沿着胡同走出去很远了,也不见一个猫影。我俩又满头大汗地折回来,正巧路过小卖部,口干舌燥的我们看到橱窗里的北冰洋,都馋了。
小卖部店主上六年级的儿子阿杰伏在窗口写作业。
他看见我俩痴痴地看着橱窗里的北冰洋,笑眯眯地问,“想喝?”
赵翌晨点了点头:“但是我们没带钱。”
“你被打了?”阿杰指着赵翌晨脸上的红巴掌印。
“嗯,被我爸打的,我和她今天可惨了,你可怜可怜我们先让我们赊着,明天我给你送钱来。”
“那你要喝完不给我钱怎么办?”
“我在四(2)班,我不给钱你就带着六年级的人来揍我。”
“行,够男人,这两瓶算我请你。”阿杰从冰柜里拿了两瓶北冰洋出来,拿起瓶器利索地撬开,瓶口“刺啦刺啦”冒着白烟,他说:“喝完把空瓶子搁左边儿那汽水箱里。”
于是我俩就在小卖部暖黄色的灯光下满足地喝起了汽水。
赵翌晨说:“孙胖儿今儿个让咱俩最后读作文就是想寒颤咱俩呢,没安好心。要我说大白干得漂亮。”
我问赵翌晨:“你脸疼吗?”
“能不疼吗?我爸这一个大耳贴子就招呼上来了,都给我打耳鸣了。用我给你演示一下么?”
“不用了不用了”我赶紧摆手。“哎,真烦,还得重新写作文,你说我的理想是什么啊,我就想住住楼房,每天吃好喝好。别的理想也没有,就这么好好活着不好吗?非得想这个干嘛?”说着我灵光一闪:“我知道我现在的理想是什么了,我现在的理想就是再也不用写我的理想这篇作文。”
“哈哈哈哈,挺好,小结巴你就一直这样也挺可爱的。”赵翌晨看着我傻笑,“你等我一会儿去李子和大雨家借作文本,他们学校老师也留这个作文了,到时候咱俩这么一抄,完事儿。”
“那大白没找到咋办?”
“它不是老经常出去溜达吗?放心吧,到时候它气消了就回来了,外面哪儿有人喂它好吃的啊。”
果不其然如赵翌晨所说三天以后,大白回来了。然后七年以后,在大家都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考上清华北大、成为这家那家、这官那官的人生理想的时候,赵翌晨这个当初写作文全班倒数第一的人,就先我们所有人一步实现了他所说的,最不可能的、最天方夜谭的梦想。
现实往往意外的就像一个巴掌,讽刺着我们所有人。

一步之遥
2003 年是我们小升初的那年,非典病毒席卷全城,中小学生全部放假在家。
那个假期,我们最大的活动范围也就是整个胡同。据说当时全城都空了,街上充满了紧张恐怖的氛围。我妈每天下班看着电视里医生护士牺牲的报道流眼泪。但对于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说,那个假期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
大人在的时候我们就老老实实看空中课堂、写作业,一旦没有人看管,我们就开始偷看动画片、下象棋、玩电脑游戏……
赵翌晨奶奶总会切西瓜给我们三个孩子吃,我们在院子里一边吃西瓜一边比谁吐的西瓜籽远。有一阵谣传猫狗会传染非典,大白好像有灵性一样特别老实,也不出门了经常窝在院子里睡觉,所以它白花花的身上总是粘着我们吐的黑西瓜籽。吃完晚饭,为了强身健体,胡同里的男女老少总是一起跳大绳,还发展出各种花样跳法。
那个假期,是我童年里最后的美好记忆。 后来复课没多久,我们就匆匆忙忙毕业了。 我们那波孩子也陆续退出了江湖,胡同里又有了新孩子王。
我考进了重点初中。这还要归功于孙胖儿常年和我们吹嘘她读重点中学的儿子有多优秀,成功激发了我内心的斗志,小学学的那点儿知识,还并不需要用到多少智商,只要用心下功夫,就能得到个优秀的成绩。
赵翌晨还是老样子,吊了郎当,电脑派位去了普通初中。
初中这三年我和赵翌晨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大家交往着不同的同学,有了不一样的成长轨迹。青春期里的秘密和情绪,我们并没有完全分享。
多数男孩子一到中学,理科方面的学习优势就慢慢显现出来,赵翌晨也是,他没有在学习上多费什么力,成天还是嘻嘻哈哈的,夏天总是在学校打完篮球才脏兮兮地回来,在院子里拿着水管子浇头,可他的成绩却越来越好。而我头脑不算聪明,考上重点初中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之后成绩一路高开低走。
就这样中考的时候,我差一分掉到了二志愿。赵翌晨正常发挥,上了他的一志愿。我俩又成了同校的同学,还都考进了实验班。直到我们又做了同学,我才惊觉赵翌晨已经从当初那个面带稚气的孩子王出落成了一米八的英俊少年,而我还差点儿意思,并没有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看上去依然是一个矮冬瓜。
但赵翌晨对我的态度始终没有转变,尽管已经有很多女生围着他转,他还是成天和我混在一起。我甚至觉得,我会在赵翌晨的庇护下,一天天长大成人,再一天天衰老下去。不会有任何差池和变故。
寒来暑往,我们来到了十七岁,离成年只有一步之遥。
回想起十七岁那一年,我总觉得天空特别透亮。大概是借了奥运会的光,我们的青春也被渲染上了明亮湛蓝的底色。那一年注定令所有人难忘。而对我而言,有一件事儿的发生,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高二期末考试结束的日子,阳光灿烂,蝉鸣不断,老天并没有给我命运即将发生重大变故的暗示。
放学的时候,赵翌晨像往常一样叫我一起回家。
我因为英语试卷上单词错的太多,被老师留下放学后抄单词。
赵翌晨一脸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是想谁想的没背下来单词啊?”
“赵翌晨!快滚,你不就这一次没被英语老师留下嘛,别跟这儿得瑟了!”我站起来追着他要把他赶走。
追到教室后面,赵翌晨猛地拽了我一把,把我圈在了墙角,嬉皮笑脸地问:“小结巴儿,你喜欢我吗?”
“啊?你没吃错药吧?”我看了眼远处的郑卓飞,他朝我们这里望了一眼,就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赵翌晨知道我喜欢郑卓飞。一年前高一期末文理分科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当时我为了能分进理科实验班,和郑卓飞继续做同班同学,只得求赵翌晨帮我补习数理化并被迫和他坦白了我的少女心事。
可赵翌晨现在却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副认真的表情说:“你只要回答喜不喜欢我就行。”
突然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一时间有点懵。我不知道他问的喜欢,是哪种意义的喜欢。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想要从他手臂下钻出去,可两边都被他堵住去路。为了掩饰尴尬,我笑着说:“你你你有病吧!快……让我出出……去。我还得……抄……抄单词呢。”
“你看你一紧张就结巴,”赵翌晨弹了我脑门儿一下:“你快回答我。”
被他弹这一下,我脑门儿一阵剧痛,生气地大吼:“不喜欢!你太贱!”
“哦,”他倒是很平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要是有女朋友了你也不会生气喽?”
我愣了一下,原来绕了半天他是这个意思。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生得着什么气?”
听到这个答案,赵翌晨好像有点儿开心。
他有女朋友我自然不会生气,我会为他感到开心。可我又一想,以后我们都会各自成家,恐怕从现在起就要慢慢疏远了。想到这儿,我有点伤感,于是趁机反问,“那你喜欢我吗?”
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嬉皮笑脸地说:“不不不不喜喜喜欢。”
他把支在墙上的手放下来,“和你开个玩笑。不过你这结巴还是赶紧治治吧,让别人掌握你这个弱点可不好。”
我气得直翻白眼。
“行了行了,别抄单词了跟我回家吧,我看老师都走了。”
“她让我今天写完放她办公室。你先走吧。”
赵翌晨没再劝我,背着书包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
二十分钟后,我把抄好的单词放到了老师的办公桌上,准备离校。那时候我一直在猜想赵翌晨口中的女朋友会是谁。就这样,我走出了校门,突然发现校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有人说,学校里有个男生被职高的混混给捅了。
好奇心驱使着我向人群最为密集的巷子口走去,我踮着脚往里面看,看不清里面是谁,只模糊看到地上有红色的血迹,旁边停放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
我又仔细观察那辆自行车,看到车把上挂着的书包时我整个人都懵了。书包上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是狗”。那是刚刚赵翌晨走的时候,我偷偷贴在他书包上的。
我反应了过来,拼了命拨开身旁的人,挤到了最中间。
然后我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二十分钟前还对我嬉皮笑脸的赵翌晨,正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他白色的校服短袖已经被鲜血浸成了红色,身体不断抽搐着,脸紧皱着,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冲到他面前,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止血。只能慌张地冲他大喊:“赵翌晨!赵翌晨!你没事吧,别吓我!”
赵翌晨抬眼看我,嘴唇苍白,眼神也已经有些涣散,我马上冲着围观的人喊,“快叫救护车啊!”
赵翌晨虚弱地开口:“有人叫了,小结巴儿我没事……”
看他还能说话,我眼泪哗一下就流了下来:“你他妈吓死我了!”
“没事,”他竟然还冲我笑了笑,这一笑虽然难看,但我多少放下点儿心来。
“有个事,你得帮我……”他声音很小。
我凑到他面前仔细听着:“我兜里……有包烟还有……打火机,你先给我收着……别让我爸看见……”
“行了,我知道了,你闭嘴吧。节省点儿体力!”我的身体发着抖,精神极度紧绷,但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次,我没有结巴。从没有老老实实听过我话的赵翌晨,也就那一次他听了我的话,说了声“好”就闭上眼不再说话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赵翌晨在学校旁边的巷子里看到一个职高生在欺负我们学校一个初中男生。那个职高生叫李楠,是我们这一片儿有名的混混,不学无术,打架狠下手黑,学校老师都管不了他。
他欺负初中生时,很多路过的人都看到了,但没有人敢管这事儿,只有赵翌晨看不下去,过去和他谈判,让他放了那个初中生。
李楠嚣张惯了,怎么肯轻易就答应赵翌晨,他提议和赵翌晨来一场公平的较量。两人打一架,赵翌晨输了,任他处置。要是他输了,以后就永远不再骚扰我们学校的学生。
于是他们俩就打了一架。没有人知道谁赢了,李楠和那个初中生都不见了。最后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一个结果,赵翌晨被捅了一刀,倒在血泊里。
赵翌晨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我把他的烟和打火机藏好……
后来我设想个无数个可能。
如果当时我没有留下来抄英语单词,如果当时我没让赵翌晨快滚而是让他留下来等我,如果当时赵翌晨躺在那里,我没让他闭嘴而是陪他一直说话,也许他还有可能活下来。
可惜没有如果。
那年夏天,我们离十八岁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赵翌晨没有迈过去。

我的发小儿变成了仙人掌
从赵翌晨的葬礼回来,我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电脑游戏消磨时间,然后在一个个凌晨才昏昏睡下。
那年暑假,所有人都沉浸在奥运会的喜悦之中。只有我们院子,一片死寂,只能偶尔听到大白的叫声。它好像也能感受到人类的心碎,时常发出哀嚎。
赵翌晨的奶奶因为伤心过度,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我不敢想赵翌晨一家是怎么度过那个夏天的,我过得浑浑噩噩,很少迈出房门,我怕听到他们伤心的痛哭,看到他们憔悴的面容。
我爸妈被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他们不敢管我。我那些许久未联系的童年伙伴,突然在那个暑假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里。他们都参加了赵翌晨的葬礼,葬礼上我见到他们,每个人都变了模样,穿着黑衣服,面容悲痛,和记忆中嬉皮笑脸的孩童模样,相去甚远。
可能是怕我太伤心,也可能是受我爸妈嘱托,他们轮番上门邀我出去散心,被我一一回绝。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被大雨和李子,半绑架着拖去了烧烤店。
一开始大家坐在一起,都有点拘谨,毕竟是童年玩伴,长大后生活没有交集,但他们还是很努力地和我找共同语言。大雨不再是过去那个鼻子上挂着两条清鼻涕的小胖子,他现在是个身材壮实的小伙子,今年刚参加完高考。李子和我同岁,看着依旧瘦弱,但个子高了很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他们拉着我回忆童年趣事,大家都尽量回避与赵翌晨有关的话题,但最后我们都发现,似乎所有的回忆里都绕不开赵翌晨。
“谢谢你们啊。不用这么费劲逗我开心了。咱们都放松一点儿,像过去一样有什么说什么。”
大雨帮我剥了好几个小龙虾,我放进嘴里,却吃不出滋味来。
“你脸色挺苍白的,我们都挺担心你的。”李子说,“晨哥的事儿,我们也很难受。大家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后来不常联系了,但心里都互相惦记着。知道他出事儿了,我心里特别难过,然后我就想到你了。我想着你肯定难受死了。可惜晨哥出事儿的时候,我们都不在,我要是在肯定把那个小混混按着往死里打。”
“我们就想着没法为赵翌晨做什么了,那至少能尽我们所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赵翌晨虽然比我小,但在我心中他永远都是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