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01】错杀
「(狐族)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太平广记》
「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 ,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
——《酉阳杂俎》
(一)错杀
唐睿宗光宅元年九月某夜,东都洛阳城内。
更鼓刚敲过三声之时,南市坊内最大的伎馆中一场盛宴才刚刚结束,席上杯盘狼藉,醉醺醺的宾客们由美人搀扶着往后堂散去。
人声渐悄,只剩红烛高照。
此刻后堂中的一间客舍内,烛火已息,月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亮榻上女子修长如弯刀的背脊,和在她身下醉醺醺的人。那人已昏睡过去,而美人手里握着短刀,刀柄已没入身下人的心口。
她事先用绸带堵了他的嘴,让他喊叫不得,只有血在汩汩涌出。美人手抖得不听指挥。练习了三年,碰到活人温热的血液还是让她怕得发疯。
她摸索着落刀的位置,想把刀拔出来,对方却突然弹坐起来,翻过身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她想挣扎喊叫,却发不出声,握刀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这就是死么?她眼里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场景,没想到,刀头舔血的几年过去,心里惦记的却还是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遥远得就像上辈子。
她想起年幼时候和阿翁在山里采药,正月十五牵着她看花灯,春来放纸鸢,秋季晒果子,给山里人问诊。阿翁是天下医术最好的孙夫子,也是世上最疼她的人。谁料却是因为她的缘故,惨死在毒药之下。
她自生下来就欠着人命,如今越欠越多,何时死都不算无辜。她早就想通了。
喉咙越来越干涩,有血味涌出。她眼前又不期然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白发玉冠,鸦青色道袍。清俊端正,是她从前只敢在梦中肖想的人。
不知道那少年如今怎样,或许已经入朝得圣宠,或许还在远山云游,又或许,早已脱了道袍下山为官,娶妻生子。他那么好看,一定有许多姑娘想嫁给他。怎么可能还记得萍水相逢的自己,更何况,他不知道她是只狐妖。
人妖殊途,而那人又是道士。
真可怜,以为早就忘记了,原来临死都惦记着。
这么倏忽想完自己的一生,突然掐着她脖子的人身子一僵,手突然松了劲。接着对方的鲜血从腹部涌出,喷了她一身,瞬间直挺挺地倒在她身侧,背后插着一柄长剑。
握着剑的陌生人逆着月光,但眉目轮廓依旧清晰。微风挟着细雨从窗外吹来,吹得她清醒了一点。
白发白袍,仙人之姿。方才回忆里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她恍惚之余,忍不住感叹:真是一点都没变啊,李崔嵬。
道士把剑从压着她的人胸膛里抽出来,塞回尸体腰上的剑鞘中,又飞速将她沾血的外衣扯掉,用锦被将尸体和两人都罩住,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四下寂静无声,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那一刻她险些忘记了,现在的自己换了另外一张脸,在他面前,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
等了一会儿,他用外袍将她裹了,抱起她悄无声息地走出这间血泊遍地的屋子,踏上屋外的回廊。回廊外是相连的客舍,他走到最近的一间,拉开门将她放在榻上,附她耳边轻声开口:
“你若是此时走,明日清点宴会名册,谁是嫌犯就一清二楚。不妨在我这儿再留些时。”
她终于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他突然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此时月上中天,洒进一室清霜,将两人面庞照得纤毫毕现。
他眉眼依旧,轮廓却锋利了许多。少年人圆润的弧度褪去,下颏变得方直,鼻梁高耸,眼窝变深,一双黑瞳还是一如当年,深不见底,映着她惶然无措狼狈不堪的一张脸。
道士的头发是银白色,发髻端正,插着玉簪。九年前,就是这一头白发引得她在街上好奇地回了回头,那之后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回想起来都恍如隔世。
她忖度他应当没有认出自己,三年前换的这张脸可是安府君的手艺,将她原来那张艳绝无匹的脸变得娇俏可人,就算是阿翁站在面前怕也是认不出。
现在这张脸下面的人,只是南市伎馆中一个寻常歌伎,杀人未遂被反杀,若不是机缘巧合,此刻就已经是个死人。可她还活着,心脏还好好地在那里砰砰跳。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混沌的脑子此刻开始运转,想起临行前十三娘子的提醒——五更鼓敲响坊门开时,伎馆外会有一辆红盖青壁车接她离开。于是她点点头,终于说了一句好。
(二)故人
他将她放开,倒在床上不一会便睡着了,呼吸平稳,睡相踏实。
她也轻轻在他身边躺下。伎馆一般规矩,大宴之后不到日上三竿,不会有人来打扰客舍的贵主们。只要等到五更天坊门开后还无人发现昨日的异状,她就有逃走的机会。
她太累了,因此只撑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可每一滴落在阑干上听来都像是惊雷。
她睡着不久,躺在旁边装睡的人睁开眼,起身点亮榻前小灯,借着昏黄朦胧的光亮仔细端详眼前人。抬起手小心翼翼查看她颈侧靠近肩膀处一个极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神色复杂。榻上美人容貌全然陌生,可这胎记,那熟悉的拿刀动作和她刚刚惊讶的表情又让他徒生念想。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尚值得他留恋,那就只有那个应当早就死去,而他却一直执意认为还活着的人。
阿容。
现在想来,他当年对她全然不了解——她讳莫如深的身世,与常人不同的举止,为何当朝的皇帝尚在太子时,就搜遍九州地追杀她;她失踪之后,又刻意毁掉一切她曾存在过的证据?
李崔嵬心中一团乱麻,而眼前的美人此刻却用锦被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长睫上沾了一滴泪,一幅受气包的委屈样。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要擦掉她脸颊上那滴泪,手指触上她眼角,又忍不住抚上额际,想揉开她紧皱的眉头。
待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心思忽然一乱,于是嫌烫似的缩回手,赌气将灯吹灭。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可每一滴落在阑干上听来都像是惊雷。
他不是英雄救美,隔壁那人今晚合该死在他手下,不料却凭空杀出一个她,替他先行插了一刀。这突然生出的变故又将他之前的筹算全部打乱,惦记着搅浑扬州叛乱这滩浑水的不只他一个,死者手中有密报的事情也早被传了出去。今日杀了这信使,明天还会再来一个,只要不杀光,总有一天消息会传到宫中。他要杀这人,是因武太后要等着瞧叛军将祸乱越做越大,而暗处的人杀这人,亦有可能是坚信只需得了这数天的空当,叛军便可杀到东都。
雨渐渐停了,空气潮湿而腥甜,四更鼓响后,不远处高楼上有人吹笛,是西凉曲调,哀婉凄恻,摧人肝肠。是年二月,武太后废中宗,立雍州牧豫王旦为皇帝,九月六日,改元光宅,大赦天下,改东都为神都,那之后,洛阳城内一时新贵遍地,暗杀横行,一面是满朝朱紫,一面是人间地狱。
(三)绯衣
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外面早已乱作一团,想必是昨日凶案已暴露,碍于客舍中皆是贵客,只能挨个叫醒缓慢排查。她匆忙下地准备跑路,却被身后人一把拽回榻上:
“待他们查完了再走。”
恰巧此时隔门被拉开,几个官兵黑压压堵在门口,为首的一个向两人行了礼,头也不敢抬,只是禀明昨日此地发生了命案,需要例行搜查。
他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中,背对着官兵,只露出一截香艳的肩膀。他自己衣襟大敞,发髻散乱,一幅春宵好梦未醒的样子,撑起身子缓缓抬头,看向门口,言简意赅:
“出去。”
为首的一个抬头,先看见了他一头白发,便赶紧低头又行了个礼,示意手下人退了出去,还帮他掩上了门,出了连廊当即便压低声音训斥手下:
“李太史昨日下榻此处,怎的没人告知我?都城百官名录你们何时才能背会?吓煞老子。”
又听得手下被踹了一脚,吃痛惊呼,接着小声辩解:
“百官名录近日来三天换一本,能背会我何必还在此处当差。”说罢,头上又挨了一记爆栗。
她听见他闷声在笑,不由得抬头看,刚巧对上一双清亮黑瞳,心立刻就慌成一团,做狐狸的修为都忘了个干净。
两人此刻都衣衫不整,明明什么都没干,却有春情满屋,十分暧昧。她耳朵红得像喝了酒,飞似地跳下地,找衣服穿上又匆忙系腰带。
他在榻上一动不动,看她换完衣服半晌才说:“我送你出去。”
揣着陈年往事又要装作陌生人,越发搞得像心中有鬼,对方却坦坦荡荡。于是她只能继续承了他的好意,片刻后两人相互依偎着出了门,他将衣袖大半笼在她脸侧挡着,装作一对情话说不完的狗男女。
出了伎馆,她眼尖扫过街角,看见一辆红盖青壁牛车,心中大石落下。他也立即放下了搭在她肩上的手,两人郑重行了礼,便各自回头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街道分外干净透亮,倒映着她身影渐行渐远,街角河渠上载满昨日刮下的落叶。
未来数年内,东都的青石板将被鲜血一遍遍地清洗,直到他们都深埋在泥土之下。就连端居东宫的那位都没有明天,何况是卑微如蝼蚁的他们。
坐上车,她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却再找不到那个显眼身影。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要在神都活下去,就得舍弃七情六欲,做群兽之中最狠的那一只。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开市鼓敲响,南市又人声鼎沸。无人注意角落里一辆牛车缓缓开出坊门。
远处有童谣咿呀响起:“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十一月,扬州叛乱的主谋兵败身死,祸连千余家。其叔父以告密有功,官拜司仆少卿,后裔赐姓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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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02】白马寺
(一)安府君
红盖青壁的牛车行出南市,一路向东,路过永太坊、绥福坊、怀仁坊,又出了建春门,直驱郊外荒废已久的白马寺。
车内坐着两个美人,年纪较轻的那个手里拿着个樱桃饆饠埋头苦吃,衣襟上沾了油也浑然不觉。坐在她对面,略为成熟的那个兀自瞪了她半刻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饼训道:
“死鬼头阿容,命都差点没了,还贪这一口吃的。”
被唤作阿容的美人不声不响,朝对面伸出手。白了她一眼,无奈地将饼又塞回她手里。
“十三娘子莫急,有话,吃完饼再吩咐。”
她拿着饼笑得傻里傻气,刚刚检查过身上也无大碍,这次的试炼虽险,但确实是过了。被称作十三娘子的绿衣美人白眼要翻上天去,被她这幅憨相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五更天刚过,街上便来了宿卫进了天香院,你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若是真死了,我这饆饠怕要喂到你的坟头上。”
阿容一张大饼已经快要吃完,还在搜刮纸袋子中的残屑,就差要舔手。听闻此言停了停,小声说了一句:
“活着就好,下回想吃五香饆饠。”
十三娘子已伸出爪子要给她头顶一个爆栗,忽而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我问你,昨夜杀了那信使,你又如何在院内待到天亮?真在后花园蹲了一晚上?可昨夜下了半夜雨,你身上却未曾湿。”
阿容终于停住嘴,低了头。想起昨夜,便想起昨晚种种,带血长剑、大敞的衣襟,暧昧月光与近在耳边的细语。九年了,没想到当年清风朗月、庄重守礼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随意留陌生女子夜宿的纨绔子弟?
她手撑着腮帮陷入沉思,手上的油蹭在脸上也不介意。
十三娘子用脚踹她:“难不成遇见情郎,留你夜宿了?”
阿容眼睛眨了眨,半晌才僵硬一笑:“哪里来的情郎。昨夜我得了手后犯困,寻了间空客舍便睡了,谁知醒来便误了时辰。” 然后将手拢在十三娘子腰上低头撒娇,企图蒙混过关。
“小十三,我怕杀人。本以为刀法已精进许多,可昨夜那人原本想将我……险些失手。”
听了这话,十三娘子长长叹了口气,对方爪子上的油沾了她一身也不介意,还万分怜惜地拍拍她的头:
“好阿容,受苦了。下次十三姐姐定给你带五香饆饠。”
她们都是受雇于人的刺客,做了这行便如一只脚踏入了阿鼻地狱,此生都不能回头。刺客出任务都是最少两人一组,一个是“刀”,负责刺杀,一个是“影”,负责与“刀”接应和善后。阿容和十三娘子便是安府君手下培养了三年的刀与影,昨夜,便是阿容这把新刀第一次出鞘。
阿容赖在十三娘子怀里良久,闷声问她:“十三,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绿衣美人沉默了,想了一会终于开口:
“十三岁时,崔明府趁着我家被抄,杀了我阿耶,把我阿娘和我掳入府中。我等到十五岁,才杀了他。”
她扯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对着阿容比划:
“三寸长的短刀,我捅了七八刀他才死。年幼时,我就自认已下了地狱,没想到,地狱也还有十八层。”
她们沉默拥抱着,直到颠簸的牛车渐渐停下,白马寺到了。阿容这才想起问她:“今日带我来此处,是安府君的吩咐?”
十三娘子点头:“对。说是……若你昨日能活着从南市出来,今日便带你见贵人。”
正说着车帘便猛地被掀开,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要搀阿容下车。车外的男子身材挺拔,高鼻深目,是西域长相,金红色头发也如汉人般梳起,瞳孔却是暗金色,是安府君。
他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容,直到阿容扶着他手臂,露出一个寻常的笑:“府君,阿容没受伤,活着回来了。” 他紧皱的眉头才略微舒展开,接着对车内的十三娘子点了点头,便带着阿容先行向寺内走去。
这寺原为东汉明帝替天竺高僧所建,为中原佛教祖庭,一度香火鼎盛,自李唐建朝以来尊崇道教,广建道观,天下寺院便日渐荒废,白马寺也不例外。然而今日这寺院内外却人来人往,一番热闹景象,院外高墙上已搭上了竹架,看样子是要做大修葺。
(二)贵人
府君走在前头,阿容跟着他亦步亦趋往寺院深处走,穿过一个又一个高低佛堂,终于在后院的藏经阁前停下。他转过身,皱眉打量着她。
现下,她穿着今早从伎馆衣料堆里随便刨出来的一件黄襦裙,外面罩了一件十三娘子刚刚换与她的碧色窄袖短衫,倒也还算相宜。只是昨夜残妆未褪,又没来得及重新化一遍,一幅春睡未醒的慵懒姿容。
他发现她换了衣裳却未换妆,想起昨晚派她去天香楼做的事,心头莫名有点堵,于是开口也是冷冰冰:
“今日见贵人,是要为你在宫中谋个差事。你莫要多言,我自会周旋。”
阿容诧异。她在安府君面前一向唯唯诺诺说东绝不往西,今日虽疑惑府君为何要多嘴提醒他一句,却也先点头答应。她对所谓的宫中差事一点也不好奇,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做漂亮人偶,宫里和伎馆的区别也就是规矩多些,说不定还更少些,至于掉脑袋的几率,于她也是差不多的。
藏经阁前已经清场,不远处有两列持戟卫士,阁门大开,手持浮尘与香盒的侍者们立在门外听命。他俩径直进入藏经阁,上了二楼,一路并未有人阻拦。
楼上久未有人来过,灰尘在光影中浮动,四面窗户大开,阳光洒下,照在中央一位贵妇身上。她正站在窗前眺望风景,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对他俩微微一笑。
府君示意阿容随他行礼,是叩拜王孙公主的礼节,随即直截了当地向她介绍阿容:
“公主,这位便是吾义妹,小字阿容,其祖乃故谏议大夫、著有《千金方》的孙夫子。”
九年来,再次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阿容依然心中一震。
贵妇听罢,将她拉至身前细细端详,两行清泪忽地流下,她慌忙以袖掩面将泪擦干。“孙夫子尚在宫中时,恰逢吾生子难产,幸得孙夫子施救,苟活到今。夫子医者仁心,吾于今感怀。”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过阿翁。她知道阿翁在太宗和高宗朝皆曾入宫,在太医院供职多年,阿翁救人的医书她也曾熟读,就如今日熟于运用杀人的短刀长剑。
贵妇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际,又问了些可读过书,可练过武,写字丹青如何之类的问题,最后郑重问她:
“阿容,我今日收汝为义女,汝可愿意?”
她看看安府君,得到肯定之后,就点了头。安府君在她身后说:“义妹自幼失怙又失恃,今日得遇贵人,有再生之福,还望公主赐名。”
贵妇人转头又望向花园,嘴里喃喃:
“汝本名容。老子曾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
随即她望向阿容,郑重道:
“吾今赐你李唐皇姓,按《道德经》之意,名汝为知容,不知女公子意下如何?”
她正要继续点头,忽听见屋内书阁暗处传来拊掌之声,一个僧人信步走出来,长身魁伟,容貌英俊,笑对贵妇说:“公主这名,起得甚好。”
主要角色都出场了,鼓掌鼓掌。
【楔子03】遇仙
(一)往事
半个时辰后,阿容出了白马寺,安府君则留在寺内,说有要事与公主和薛寺主相商。
她登上牛车,十三娘子还在车内等候,见她上车,一脸八卦神情,却又碍于规矩,不敢细问。
她装模作样咳了一声:“十三娘子,日后要叫我郡主。行礼便免了,但是要日呈五香饆饠一只并樱桃酪一客。还有……奴家现在不是野狐狸,是个有名有姓的狐狸,姓李,名知容。”
十三娘子失笑,同情地拍拍她脑袋:“你就算当了真郡主,我也是你的十三姐姐,当孝敬我。” 又哂笑道:
“安府君也是个妙人,竟替李家的仇人赐姓李。”
阿容托腮:“也不打紧,我本就没有姓字……可他们还提到了我阿翁。”
看她从天香楼里出来后就神思恍惚,十三娘子有些担忧,连忙岔开话题:“今日是个吉日,请妹妹喝丰都市刘五家的桂花酒,洗洗血气!”
牛车在谈话间已经入城,沿原路一路返回,却在南市西南面的修善坊前停下。两人戴上幕篱下了车,走进修善坊开向大街一侧的长寿寺。
这座寺原建于魏黄初二年,比前朝丰都市建得还早,大唐的南市就是叠建在前朝丰都市之上。她们走进这座古寺,寺庙虽不大,却也有些香火。进了寺,他们径直走向西侧供奉地藏菩萨的佛堂,回头将门闸合上。这堂中空空,唯有中央壁上绘了一幅巨大的《药师经变图》,岁月久远,颜色斑驳。十三娘子找到药师经变图左侧的一位骑白狐的菩萨造像,咬破手指在画像上写了几笔,壁画便光华涌动。她们以手触壁,便轻松进入画中。
下一瞬,她们便站在了丰都市的大街上。街市中行人往来摩肩接踵,远处高塔耸入云天,佛铃阵阵,与东都南市相较不输繁华。然而细看时却略有不同。这街市上行走的不仅有人,还有兽。
譬如不远处酒垆前翠衣红裙的小娘子,便长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她在一旁帮衬的郎君看似面庞白净笑眼盈盈,回头拿酒时才会现出一条毛尾巴。街角酒家前刚刚从牛车上下来的贵妇看似与人没有两样,却有双极狭长的眼睛,眼尾直扫到鬓角里去。
这便是大唐东都号为“鬼市”的丰都市,与地上的洛阳南市相重合,却互不干扰。能进入丰都市的,非鬼即妖。地上的人若是要进丰都市,须折损多年寿命,还要寻丰都市有声望的居客做中间人。
据传,丰都市最初由擅造幻境的狐族于千年前所开,与地上人间一样,几经丧乱波折,也曾彻底荒废,延续至今朝才重现往日繁阜。丰都市历代由“府君”管摄,多半是狐族,这一代便是安府君。
她俩信步闲游,十三娘子心里欢喜,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阿容取笑她:“哪个小娘子像你这般馋酒。” 十三娘子索性拉着她一路小跑:
“刘五家的桂花酒香,但比不上刘五家的小郎君好看。你去相看相看便知。”
由回头对她挤眉弄眼:
“说起小郎君,你真对安府君无意?我听寺前的宿卫说,他今日为等你消息,在白马寺前从五更天一直站到午时。”
阿容装傻,朝她眨眨眼:
“莫不是郑四与你说的?那小子惯会拍马屁。上回我练剑迟了,他也说府君等了我三个时辰,后来才知他出去吃酒,戌时方归。”
十三娘子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到了刘五家,十三娘子连要五坛酒,抱着杯子在那里对着刘五家小公子发花痴。酒到了,阿容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多了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看向窗外。
能进入鬼市的非鬼即妖,她也是妖,却是这东都鬼市里最像人的一只妖。因为不像妖,小时候险些被杀。后来又因为与人不同,长大了险些被杀。
(二)仙山
小时候,听阿翁说她刚出生不久,父母家便遭横祸,是与母家有故交的王将军把她从死地里捞了出来,送与阿翁抚养。
她几乎没有早年的记忆,只记得家中地宅位于深山,堂阔宇深重重叠叠,终年烟雾缭绕。她阿娘高坐堂上,阿娘会跳舞,一跳舞便有仙鹤在堂上盘旋鸣叫。
她是狐妖。这件事她从小就知道。只是妖类的飞禽走兽修为上了五百年后都略具皮相,平日与常人并无不同。她母亲是只极漂亮的九尾狐,却也没有狐身。
“阿容,你的狐身不能轻易显给世人看。被看见原身的那天,会有性命之危。”
她恍然点头,一只记着这句话。兴许也是阿娘给她身上下了禁术,无论如何,她一直都是个不能变狐身的狐狸精,瞧着与常人无异。
幼年的回忆寥寥,她只记得阿娘很寂寞。成日里喝酒,醉了就跳舞,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寥寥几只鹤陪着她。
等到能说话认字了,她某天不知深浅地开口,问自己的阿耶是谁。问得对面的人掉下泪来。她的阿娘没答她的问题,只用手指了指云深处:
“阿容以后就知道了。”
山上的日子没过多久,四岁的某一天,阿娘天还未黑就叫她起床,给她梳洗打扮,穿上年节时才穿的白襦裙,又细细嘱咐她不要踢被子不要贪嘴多吃凉果,更不要对别人讲家住何处。
然后,阿娘抱着她走出一重一重的空楼阁,直到第一道山门前,一个骑白马的陌生人在缭绕雾气中等待,身披甲胄,不动如山。
那人看着她阿娘,只开口说了一句:“你若愿走,我带你一起走。”
她隐约觉得难过,抱着阿娘脖子不撒手。她阿娘泪水如断线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却硬生生把她缠在脖子上的手扒下来,交给陌生人将她抱上马,接着退后几步,向坐在马上的人行了大礼。陌生人不语,两人相对许久,他终于调转马头,带着阿容向山下走去。
她坐在马上,哭得抽噎,泪水朦胧中,她看见阿娘依然伏在地上,向他们远去的方向长长叩首,用尽力气说了一句:
“王郎,今日之恩,来世当报。”
马上的人猛一挥鞭,马儿开始疾驰,她先是听见身后有隆隆响声,接着烟尘四起,直扑向他们背后。他一只手捂住她耳朵,嘱咐道:
“阿容,别看,别听。”
那声音一路追逐着他们,像无数山石垮塌,又像泥土夹带着树木的洪流一层一层从山上倒下,直到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掀起的烟尘之大遮蔽了四周山路,之后复归清明,他们刚好行至山脚。她抬头看时,见那位被阿娘称为“王郎”的人眼角有一行泪。
多年以后她回到故地,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仍然没明白王将军的那行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下山之后,一个军士打扮的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星夜疾驰,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在位于剡县天台山脚下的一个草庐前下马,他拍拍她蓬乱得像草窝的小脑袋,说:“阿容,下马,带你见阿翁。”
有谁想听王将军和阿容她娘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