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贺宗辛

楔子 / 第一章
楔子
郑毓正在看一本家居杂志时,突然有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飞机还没有起飞,他想到或许是公司的事,直接接了起来。
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请问是郑毓郑先生吗?”
“是的,你哪位?”
“我是警察。”
郑毓正为此感到奇怪,便听到男人问道:“请问你认识裴怀吗?”
他顿了一下,“认识。”
“是这样的,裴小姐遭遇了事故,她手机上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我现在在飞机上,很快就要起飞了。”
“这样啊,那多有打扰。”
“等一下!”郑毓说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故?现在还好吗?”
男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她在度假村的游泳池里溺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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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裴怀觉得人生有很多事情讲不清楚。
比如现在,她在外面买了一趟奶茶回来,倒车时便把后面的车给撞了。
她明明记得后视镜里,那辆车离得还很远,没想到看一眼车头的瞬间,就听到后面“砰”的一声。
她打开车门。
那是一辆银灰色的轿车,造型精雕细琢,陌生的车标令人生畏,但光是看一眼车身流畅的弧线,就连裴怀这种不懂车的土老帽,也知道这车一定价格不菲。
银灰车的车头超出停车线一部分,可裴怀依旧得担大部分责任,毕竟车是静止的,人是活的。
她只能重新停好车,下来查看伤况。
左下角的车头很明显地掉了一块漆,车头微微凹了进去,令人无法忽视。车子已经熄了火,裴怀透过前窗朝车内张望了一下,里面并没有人。
这里是明盛高中的后门,裴怀经常从这个门进出,她知道,这附近没有监控摄像头。
裴怀从车里提出奶茶,放在地上,锁上车,再撕下一张便利贴,草草地写下联系电话。
她故意把“3”写得像“8”,把“1”写得像“7”。
写完了,环视一圈四周,把便利贴贴在左视镜的边缘处。
便利贴大半张都翘在空中,若是起一阵微风,即刻就吹得无影无踪。
她拎着奶茶回到办公室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仿佛突然打断了某种对话,三张躲在电脑后头的脸,齐齐看向她。
“我回来了,顺便买了奶茶。”
大家都拍手叫好。
把奶茶递给周瑶时,她故意捏了一下裴怀,裴怀马上心领神会,点点头。
黄主任突然问道:“小裴,体育馆的墙画画得怎么样啊?校庆可没剩几天了。”
“快了,再有几天就完成了。”
黄主任嘴里嚼着珍珠,“嗯,没事别跑出去买什么奶茶,你一走,把学生丢在体育馆里,她们哪有什么心思画画。”
周瑶插进来说:“裴怀下午是去医院检查了,黄主任您昨天才批的请假单呢。”
“哦,是吗?”
黄主任没再说话。
裴怀冲周瑶挤了挤眼睛,便出了办公室,往体育馆走去。
没过多久,便将迎来明盛高中的二十周年校庆。
为了营造气氛,杨校长提出要在体育馆的墙壁上画墙画,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太忙,杨校长见裴怀大学是美术专业,就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她。
裴怀走进体育馆时,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临走前还算得上整齐干净的体育馆,现在一片狼藉,笔刷散落一地,水从颜料桶里倾倒出来,干涸在地板上,六个女生身上原来蓝白相间的校服,仿佛刚在颜料堆里滚过一场。
临出门前,她已经打过招呼,至少要把中间墙面上的那棵树画完,然而那棵树跟临走前一模一样,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树桩。
六个女生分成两堆坐在地上,谁也不理谁,颜料盒里的颜料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发干发硬。
看见她回来,六个人惊惶地起身。
裴怀打量着她们,“怎么回事?体育馆里刮台风了?”
所有人蔫蔫地低下头。
这六个女生是裴怀亲自选出来的,画画一向自觉,今天头一次这么反常。
裴怀苦恼地揪了揪耳朵,她不怎么擅长教训人,但若是第一次就这样放过她们,以后她们只会更不当回事。
想到这里,她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脸孔,“为什么没画完,给你们一次机会交代清楚。”
没有人开口。
她在地板上来回踱着步,“要是原因合理,说不定我就放过你们了,要是继续憋着,今天就把树画完再走。”
这是一桩不需要考量的生意。
左边个头最高的岳暮仪最先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老师,贺宗辛真的要来吗?”
裴怀的脚步猛地停住。
“谁?”
“贺宗辛啊。”
“贺宗辛是谁?”
右边爆发出一阵大笑,裴怀认出带头的女生是张琼。
张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温宝蓝你认识吧。”
裴怀点点头。
“最近温宝蓝不是爆出来有男朋友吗,就是他。”
“你放屁!”岳暮仪骂道:“贺宗辛才没有跟她谈恋爱!”
“狗仔都拍到了,你还装瞎。”
“什么拍到了,那照片脸都看不清,你说是贺宗辛就是啊。”
“那他怎么不出来否认?还不是因为靠着温宝蓝才有今天,一个软饭男!”
“软饭男?他刚拿了金鹤影帝!”
“都是花钱砸出来的!”
“那至少花钱还能听出个响呢,不像郝时雨,砸了那么多资源还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新电影还不是给贺宗辛作配!”
“你说谁是烂泥!谁是烂泥!”
“郝时雨就是烂泥!就是——”
“都闭嘴!”
裴怀大喊一声,体育馆里瞬间安静了。
自从车祸苏醒以来,她头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话。
静是静下来了,然后便陷入了茫然,她实在不知道如何教训学生。她不开口,女生们也不敢开口,气氛就此凝固了。就在她翻江倒海地思考该说些什么时,周瑶来了。
周瑶一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快放学了,把这里收拾完,就赶紧回去吧。”她命令道。
“是!”女生们如蒙大赦。
裴怀跟着周瑶走到外面一处僻静的草丛里。
“把体育馆搞成那样,你就这么放过那群小兔崽子了?”
裴怀无奈地说:“那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们留下来画完再走吧。”
周瑶大惊小怪地瞪着她,“为什么不能?”
“......太晚了啊,而且早上黄主任还说呢,今天会下雨的。”
周瑶一副了然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说这样的话。
“有个爆炸消息,想听吗,最新出炉,热腾腾的。”
裴怀心里隐隐有了一种预感,“是那个贺宗辛要来吗?”
周瑶惊讶极了,“谁告诉你的?”
裴怀指了指体育馆,“听她们说的。”
“啧啧,现在的学生,消息渠道快的不得了。”周瑶又撞一撞裴怀的胳膊,“不容易啊你,平时都不关注娱乐八卦的人,还能知道贺宗辛是谁。”
裴怀不吭声,用脚一下一下划着地面,“他来干什么?”
“听说是拍戏。”
“拍什么?”
“好像是个爱情电影,女主就是那个很出名的资源咖吴敏琳,听说要在我们这里好久呢,我不喜欢她,不过能看帅哥我也就不计较了。”
裴怀抬头看了一眼天,阴沉沉的青灰色,隐隐有闷雷在云雾中作响。
她喃喃道:“果然快下雨了。”
裴怀和周瑶又站着聊了一会,听见放学的铃声响起。
周瑶住得远,不像裴怀住在员工宿舍里。铃声一响,她便走了。裴怀回到体育馆里,哪还有人的影子,地板倒是被拖得很干净。她将角落里的颜料桶一一归置好,锁上大门,赶去收发室拿快递。
离收发室还有十几米时,一道闪电横空划过,震得四周隆隆作响,下一秒,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
十几米的距离,裴怀跑到收发室时,身体已经湿透了。
管收发室的李叔还没走,她同他打了一个招呼。
一般当天到的快递都会堆在旁边一个塑料棚里。外面下着暴雨,塑料棚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地上积着水,一堆快递盒已经染了潮。
裴怀淋着雨,在棚底下找到自己的快递,护在怀里,一路跑回宿舍。刚关上门便迫不及待地拆开盒子,里面是一本书,书名叫《小说之王》。
她浏览着书页,拿起快递盒预备扔到垃圾桶里,触手的感觉却有些奇怪,之前下雨时光顾着跑,没有注意,把快递盒翻过来,发现背面黏了一个白色的信封。
被雨一淋,信封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她低下头去,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收件人的名字——“贺宗辛收”。
裴怀愣住了。
她把软趴趴的信封举在眼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明盛实验高中 贺宗辛收”。
她手里握着的这封信,确实是寄给贺宗辛的。
是同名?还是粉丝来信?
裴怀站在原地,终究好奇战胜了理智。信的封口涂了胶水,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她拿出来,用餐巾纸将上面的水迹擦去。
照片上,一身黑衣的男人笑得十分开心,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卫衣的帽子套在脑袋上,他紧紧搂着一个女孩,女孩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看不清面目,一头金发十分亮眼。拍摄的时间是晚上,氛围浓稠的夜色里,男人的五官都有一股溶溶的模糊,但裴怀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贺宗辛。
裴怀把照片翻过去,背面写了一行小字。
“越想忘记的,越是如影随形。 E.F”

第二章 越想忘记的,越是如影随形
看到照片的一刻,裴怀如临大敌。
她胡乱地把照片塞进信封,丢进垃圾桶,向后摸索着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一颗心惊魂未定。
她觉得自己要有麻烦了。
按照电影里的情节,像她这样无意中窥探到秘密的人总是第一个被牺牲的“炮灰”。
她不敢再把那封信拿出来,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想看到的那句话。
越想忘记的,越是如影随形。
她很确定这不是粉丝来信,也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件,照片后的文字更像是一种警示。
裴怀不想被卷进无端的漩涡,她分外珍惜现在的生活。就在她和垃圾桶彼此对峙时,她接到了钱晓娟打来的电话。
“喂,妈。”
“小怀,今天检查怎么样啊?”
“问了几个问题,医生说一切正常。”
“检查做了吗?”
裴怀迟疑了一会,小声说:“今天没做检查。”
钱晓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裴怀不安地动了动。
钱晓娟再出声时,声音已然带上一股老师的凌厉。
“不是说了今天要做检查的吗,为什么不听话?你知不知道这样爸妈得有多担心?”
“妈——我没什么事,我感觉现在身体哪里都挺好的。”
“好不好是医生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裴怀不说话了。
钱晓娟意识到口气太凶,连忙放缓了声调,“小怀,妈妈也是担心你,自从那次车祸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初出院时医生就说了让你定期去检查,你难道不想找回记忆吗?”
“我不想。”裴怀说得很快。
钱晓娟停顿了一会,“真的?”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除了比别人缺了段记忆,但我有你和爸爸,还有小望,以前的记忆能不能回来已经无所谓了。”
“那检查……”
“我会去的,今天学校里有点事情提前回来了,我跟陆医生约好了,下周去做检查。”
听到下周去做检查,钱晓娟终于安下了心,她是一个极度敏锐的人,目的达到了,知道该给裴怀喘口气的时间,便安抚她:“好了,妈妈知道了,以后不会再随便错怪你了,对了,我给你寄了饺子,你要记得拿。”
“星期五不就回来吃饭了吗,还寄过来。”
“楼下的庞阿姨做的,这不是想让你吃新鲜的嘛。”
“知道啦。”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钱晓娟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裴怀觉出不对。
她奔到垃圾桶边,重新把信拿出来。
信封上除了地址和收件人,没有任何联系方式。这封信不是走快递的方式进来的,那寄件人怎么确保贺宗辛能够收到这封信?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渐渐蔓延——贺宗辛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有人向他提前通了气,说不定会选择在明盛取景,也是为了成功拿到这封信。也许贺宗辛遭到了勒索或者威胁,寄件人一定掌握了他的把柄,他不得不来这里取走信件,为了摸清寄件人的身份和目的。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一场暴雨,这封信阴差阳错地到了裴怀手里,而最糟糕的是,她已经打开了。
想到这里,裴怀全身都开始发冷。
为了确保快递来往的安全性,收发室前不久刚装上了摄像头,只要贺宗辛有心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立刻就能知道是她拿走了信。
裴怀几乎恨死了自己的手。
事到临头,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趁贺宗辛没发现前,赶紧把信放回去。
裴怀望向外面漆黑的雨夜,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现在这个时间,李叔肯定早就已经把棚锁上,晃悠着钥匙回家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将近八点,他才会再次晃悠着钥匙回来开门,她只能捱到那个时候。
次日一早,裴怀心神不宁地站在校门口值班,对每一个经过的学生强扯出微笑,道一句“早上好”。值班七点四十结束,到了七点半时,校门口已几乎没有什么学生,裴怀计算着时间,又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周围,见附近没有其他老师的身影,她跟保安室里的保安打了声招呼,正准备先行离开,一转身,便看见远处有一个人急匆匆地向她跑过来。
黄主任隔着老远向她挥手,“等一等——裴老师,先别走——”
裴怀只好停下来,“怎么了?”
黄主任在她面前停下,大喘着气说:“剧组的人马上到了。”
犹如一道惊雷厉声劈了下来。
裴怀一把握住黄主任的胳膊,“马上,这么快?不是说还要等几天的吗?”
“听说,听说剧组的人忙着赶进度,提前来了。”
“那贺......演员呢?演员今天也来了吗?”
“有几个来了。”
“哪几个?”
黄主任打量了她一眼,裴怀讪讪地松开了胳膊,作出一副傻笑,“不好意思,我就是好奇。”
“听说大部分主演都来了。”
裴怀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贺宗辛也来了吗?”
“他跟剧组的车一块到。”黄主任笃定地说:“你现在没事吧?”
“没有。”裴怀干哑地说。
“那就陪我在门口等一等他们。”
于是裴怀被迫站在了黄主任身边,脑子里全在盘算如何找一个借口好顺理成章地溜走。
她内心后悔得滴出血来,若是昨天她没有急着去拿快递,这该死的烫手山芋就不会待在她的口袋里。然而她刚试图开口:“黄主任,我——”
“无论你是尿急还是便秘,等他们来了再去解决。”
裴怀只好默默咽下剩余的话。
她们在门口站了约莫五分钟,便见遥远的路口处有六辆银色的面包车驶来,愈来愈近,车队伍的末尾跟着一辆黑色的保姆车,看这截然不同的颜色与款式,极有可能是贺宗辛的车。
裴怀脑袋已经紧张得发了懵,她亲眼看着黄主任赶到门口,跟最前面一辆车里伸头出来的工作人员交涉,指引他们开去学校的后门。
趁着这个机会,她试探性地往后迈了一步,见黄主任毫无所觉,她想也不想地撒开了两腿,一路狂奔到收发室。
李叔终于来了,将两条腿翘在桌子上,悠哉悠哉地坐着听戏曲,看见她笑道:“小裴,又来拿快递啊。”
裴怀匆匆地点一点头,刚把手伸向口袋,却看见棚子底下原本堆得满满的快递全都不见了。
她指着那空空如也的地面,失声说:“李叔,这些快递呢?”
“都搬走了,不在这了。”李叔说,一面在腿上打着拍子,一面摇头晃脑的。
“搬走了?搬去哪了?”
“放到小卖部去了。”
“小卖部,该不会是孙姨管吧。”
李叔嗤笑一声,“除了她还能有谁?”
裴怀两眼一黑。
孙姨原名孙红,是杨校长的远房亲戚,走了关系在学校里开了一家小卖部,人是出了名的蛮横不讲理,之前收发室因为屋顶漏水重新修建时,快递点也暂时迁到过小卖部,孙红为了方便睡懒觉,干脆把拿快递的时间限制在下午三点之后。
若是平常,晚一点就晚一点,但是放在这种攸关时刻,每分每秒都危及裴怀的命运。
裴怀决定冲去小卖部,不管好赖,都要磨到孙红开门。
李叔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把子戳破了希望。
“别想了,她请假回老家去了。”
“她怎么能请假呢?”裴怀几乎要跳起来。
李叔不屑地说:“人家关系硬,想请就请,反正你这几天啊是别想拿到快递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一。”
接踵而至的噩耗打弯了裴怀的脊梁,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办公室。黄主任还没回来,她经过周瑶的办公桌边,看见桌子的主人整张脸都埋在一面立式小圆镜后头。
“你在干嘛?”她疲惫地问道。
周瑶用手撑着眼皮,给眼睛画上一条粗粗的黑眼线,“我在化妆。”
她把脸刷的跟墙一样白,嘴唇涂得红汪汪,裴怀移开视线,又看见周瑶身后的林老师正对着手机试图抚平发际线的杂毛。
两个人都专心致志,近乎疯魔地盯着镜子,此情此景,看了只觉一阵诡异。
裴怀问周瑶,“你哪里来的化妆品?”
周瑶头也不抬,“问余思思借的,她现在估计后悔死了。”
“后悔?”
“哎呀,你别跟我说话,我还差一个步骤呢,趁她没来我得赶紧化完了。”
话音刚落,余思思的喊声已在门口响起,“周瑶!把化妆包还我!”
“等会等会——”
“你这个骗子,一肚子坏水,赶紧还我!”
余思思上来要夺周瑶手里的粉刷,周瑶避开对方的魔爪,凭着感觉,高光像刷漆似的在脸上狂扫,然后把高光粉合上,往余思思的手里一塞。
“看你小气的。”
“是你骗我!还说什么要跟男朋友约会,你跟贺宗辛约会啊!”
“对啊,单方面的。”
“呸!你也不通知我,就想着自己美!”
裴怀打断了她们俩,“你们……都知道了?”
林老师在镜子后头悠悠地说:“全校都知道了。”
余思思说:“女生都炸锅了,就刚才那会,学校论坛里一个贴子一分钟盖了两百楼。”
“学校也真是的,明年高三就要高考了,还搞这一出。”林老师嘴巴上抱怨着,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镜子。
“就贺宗辛来了吗?”
“听说郝时雨也来了。”
裴怀依稀记得学生吵架时听过这个名字。
黄主任抬起头,“郝时雨是谁?”
周瑶说:“不用在意,反正知道是个帅哥就行了。”
“剧组落哪了?”
“说是在星渠楼。”
星渠楼是明盛最高的教学楼,就在体育馆前面,一楼是画廊,会陈列学生的一些优秀画作和艺术作品,二楼是图书馆,三楼有电脑室、舞蹈室,星渠楼不仅最高,还离小卖部最近。
一想到贺宗辛只用两分钟就可以从星渠楼走到小卖部,裴怀的胃就紧紧蜷缩了起来。
她装作正常的模样在办公椅上坐下,耳朵里充斥着周瑶和余思思吵闹的声音。
除了她,贺宗辛的到来点燃了所有人的期待,如果没有那一段插曲,她本也应该安然处在无碍的喜悦中。
然而眼下希望尽碎,四周却都是暗涌的浮躁。上午中途去一趟洗手间,经过许多教室,那些青春蓬勃的男女乍一看都在垂头盯着课本,如果仔细打量,就会发现里面大部分人已经眼神涣散,更有胆子大的女生,趁讲台上的老师不注意,伸长了脖子去看窗外的星渠楼。
在洗手间里,又迎面撞上几个女生在对着镜子涂口红,看到裴怀,几个人像老鼠见了猫,肩膀挤着肩膀,紧紧地并排缩在一起。
裴怀不忍心训斥她们。她们欢欣鼓舞的样子,是对爱情、对男人怀有最炙热的憧憬的年纪。
“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这样。”
她用这么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话打发了她们。
女生们低着头从她身边穿过。安静的脚步声,拐过走廊又重新活跃起来,伴随着笑语消失在远方。
裴怀洗过手,对着镜子捏住口袋里的信,也许是捏得太紧了,那封信越来越烫,像口袋里的一团火,烧着她的手指。
一个上午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她整理着学籍档案,只有手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每隔几分钟,就看一下电脑屏幕上的时间,以为已流逝掉一大段,时间却似乎停滞了,一小点一小点地往前挪。
神思恍惚的不仅仅是她,总务处的老师不需要给学生上课,周瑶一个上午去了六趟厕所,林老师动不动就转椅子看向窗外,尽管连个星渠楼的角也看不见,转到最后,连黄主任都烦了。
“你那几个轱辘不要就拆了,太吵了!”
林霞只好瘪着嘴从窗边转回来。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吃饭。
剧组会自行安排饮食,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学校食堂,但食堂的喧嚣仍超过以往,仿佛今天开了大餐,大部分学生和老师都兴致高昂,只有几个男老师看上去极不耐烦。
裴怀低着头,安静地扒了几口饭。
信依旧好好地待在她的口袋里,沉甸甸的。
吃完饭,又心不在焉地跟着周瑶等人在操场散步,回到办公室,拉上窗帘午睡,裴怀把头埋在办公桌上,在心里默数了十五分钟。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她抬起头,确认那三个人都已熟睡后,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一路上躲避着人影,裴怀赶到小卖部,银色的卷帘门果然紧紧闭着,她早就预料到这番结果,仍旧不死心地绕着小卖部周围转了一圈,试图寻找其他进去的方式,然而终究是徒劳,她泄气地靠着卷帘门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
要是她说她没有故意偷拿信件,是雨水把它黏在快递盒上,贺宗辛会相信吗?
答案显而易见。
若是换作裴怀,她也不会相信的。
裴怀在黑暗的视线里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请问是在这里拿快递吗?”
“是,但今天不开——”裴怀边说边抬起头来,看见来人的一刻,她愣住了。
贺宗辛低头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微笑。他领悟了她未说完的话。
“今天不开门?”
裴怀的脖子僵硬地仰着,半晌,想起来可以转动,迟钝地向下点了点。
“嗯。”
“好吧,那什么时候开门。”
“下周一。”
“谢谢。”
贺宗辛盯着她,忽然就笑开了。
裴怀傻傻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贺宗辛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头上有印子。”
裴怀连忙伸手去摸,果真在额头上摸到一条凹凸不平的印子,还带着灼热的体温。她今天穿了一条破洞牛仔裤,洞旁边的一圈毛边已经被压扁了。
“啊,谢谢。”她捂着额头说,垂下眼睛盯着地面。
她听见贺宗辛又笑了一声,很轻很轻,轻到像一种气音。
他看上去很友好,没什么架子,裴怀鼓起勇气问了他一句,“你也是来拿快递的吗?”
“对。”
“你......要拿什么东西?”
贺宗辛笑而不答。
裴怀连忙解释道:“有些东西是不寄到这里......的。”
他依旧不说话,依旧盯着她,盯得她的脸庞都快烧出了个窟窿。
“我下次再来吧。”他最后如此说。
裴怀像个快递管理员一样,急切地应道:“好的。”
临走前,贺宗辛充满笑意的视线又在她额头上流连了一番,才转过身朝星渠楼走去。
裴怀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在那一刻,午后纷纷攘攘的阳光都有了噪音,好像胸口急促的心跳。

第三章 替身?
回到教学楼时,午休已经结束了。
裴怀在走廊上碰见了不知道要去哪里的周瑶,她看上去非常兴奋,一看见她,像恶虎扑食一样扑过来。
“我跟你说——”
“我刚才碰见——”
“我先说!我先说!”
裴怀闭嘴,让周瑶先说,周瑶却停下来,问她:“你碰见谁了?”
裴怀深吸一口气,“我刚才碰见贺宗辛了。”
她眼睁睁看着周瑶瞳孔慢慢放大,鼻孔像两个缓缓拓张的黑色洞穴,牙齿越露越多,一声尖叫已即将滑到耳边,裴怀急忙伸手捂住了周瑶的嘴巴,把她拖到一条僻静的走廊。
刚松开手,周瑶就喊道:“真的假的?!”
裴怀连忙捂住耳朵,拼命地点头。
“高不高?帅不帅?跟电视上比起来呢?是不是很瘦?”
“嗯,挺瘦的。”裴怀放下手。
贺宗辛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薄毛衫,下身是一条牛仔裤,他转过身离开时,裤腿虚虚实实,让人辨不清他的腿在哪里。
“明星都瘦得跟鬼似的,有一米八吗?”
“有,他穿得平底鞋。”
“化妆了吗,浓不浓?”
裴怀认真回忆了一下,“应该化了妆吧,我也不知道,但是皮肤还挺好的。”
“最重要的问题,帅不帅?”
裴怀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贺宗辛逆光时微笑的面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好看,特别好看。”她说。
还很温柔,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周瑶整个人都脱力地趴在墙上,伸手抓住了一团空气,“好想亲眼看一下帅哥。”
“放学了可以去吧。”
“哪那么容易,星渠楼这几天都不对外开放了,连老师都进不去。”
两个人往办公室走去,裴怀突然想起来,“你刚刚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余思思。”
“你要补妆?”
“我要去问她一件事。”
“什么事?”
总务处办公室的门近在眼前,周瑶竖了一根手指在嘴边,“进去你就知道了。”
裴怀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惴惴不安地走进办公室,隔着一段距离,便看见自己桌上放了一个木盒。
木盒是抽拉式的,她拉开盒子,六个白色凹槽里,放着用白色防油纸和细绳包裹的糕点。
“贺宗辛送的。”
裴怀抬起头,傻乎乎地来了一句,“给我?”
“对啊,每个人都有。”
裴怀这才看到另外三个人的桌上都有一模一样的木盒。
“这可是最近超火的明日斋,你知道就这么一盒现在卖多少吗?两百四!”
“他只送了总务处吗?”
“不知道,我刚要去看看余思思他们那有没有。”
“听说全校都有。”
“全校?!”三个人惊讶地看向黄主任。
黄主任被水呛了一下,一边咳一边补充:“全校老师。”
“您听谁说的?”
黄主任耸了耸肩,“杨校长,她刚才发消息跟我说剧组拍戏这段期间,让我们一定要全力配合。”
周瑶一副了然的表情,在裴怀耳边轻声说:“肯定收了不止一盒糕点。”
裴怀用手肘推了推她。
裴怀低头望向手里的木盒,没有木刺,盒面磨得光滑,还打了蜡,中间刻上“明日斋”的标志。
这样一盒糕点便要两百四。
“不管怎么说,所有老师每人一盒,这也太……。”
周瑶已明白她的意思,“人家钱多着呢,你就不要瞎担心了。”
裴怀想想也对,贺宗辛一天便可以挣到她几年的收入,她实在不需要担心他的经济状况。反倒是因为他送的糕点,总务处一个下午都不得安宁。
许多没有课的老师在收到礼物后,都接二连三地跑来总务处探口风,为他的大手笔连连咂舌,一个下午,他在明盛的风评便得到全方位的逆转。
在这之前,贺宗辛虽然是个明星,却是个“瑕疵”明星,他身上有说不清的桃色绯闻。在这之后,他一跃成为“大方、懂礼、亲民”形象的代言人,人情社会风向扭转之快,自失忆以来,裴怀第一次有了清醒的认识。
一想到她拿了“会做人”的贺宗辛的信,裴怀就感到害怕。
“会做人”的人,一旦不做人,那会是什么样?
快放学时,一个剧组人员到总务处来借体育馆的钥匙。
“我们想借用体育馆拍摄,听说你们这有一把钥匙。”
体育馆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体育部的宋老师那里,一把则在裴怀这里。
“我们还会用到一些体育器材,都在仓库里吗?”
“是的。”
裴怀从包里拿出钥匙,正要递给工作人员时,刹那间灵光一闪,她收回了递钥匙的手。
“体育馆一般不让人随便进的,仓库你们也不熟悉,我跟你们一块去吧。”
工作人员没有拒绝,于是裴怀带着他向体育馆走去。
途中经过星渠楼,楼底下停满了剧组车辆,清一色的银灰中,贺宗辛的黑色保姆车停在一棵粗壮的松树边,独占了一片完整的绿茵,显得格外惹眼。
体育馆门口早有许多人扛着器械在等候,打开门,一群人潮水似的涌了进去。
裴怀打开仓库,跟场务大概介绍了各类体育用具的摆放,并叮嘱他们用完后要物归原处。介绍完后,一群人各自忙各自的,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这正是裴怀想要的。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一个隐蔽的拐角,这里通往体育馆的另一个后门。她隐藏在墙后,仔仔细细地在现场搜寻了一番,没有见到贺宗辛的身影。
一群黑色的器械像细瘦的枯树枝在篮球场上拔地而起。
裴怀站在阴影里耐心地等,等了不知多久,贺宗辛终于缓缓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身后跟着三个人。他的脚刚沾上篮球场的塑胶地面,立刻有人眼疾手快地搬来一把折叠椅。
贺宗辛向那位工作人员道谢,在椅子上坐稳后,便低头专心致志地看起了剧本。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站在身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确认了贺宗辛出现后,裴怀走另一个门离开了体育馆。
现在就是一个绝佳时机。
她撒开腿,飞快地朝星渠楼跑去。
体育馆距离星渠楼有一段距离,眼下所有剧组人员连同演员都转移到了体育馆,等裴怀气喘吁吁地跑到星渠楼,这里果然如她所想的一样,空无一人。
她一眼瞧见贺宗辛的保姆车,车门大剌剌敞开着,仿佛在欢迎她的到来。
裴怀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
她小心翼翼地抬脚,朝车门走了过去,这太顺利了,空荡荡的场地里只有她一个活物,犹如时来运转的间谍, 不费吹灰之力便深入敌人腹地。
她站在车边,战战兢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
这就是她的急中生智。
如果不能把信放回原处,那就把信放在离贺宗辛最近的地方。
她伸出手,拉开副驾驶座位后的网兜。
她终于要甩脱这磨人的噩梦了。
眼看信封的半截堪堪要落入网兜,她仿佛已提前嗅到了自由的气息,然而轻松还来不及发酵,一声怒吼便打断了她的动作。
“喂!你干嘛呢!”
裴怀一哆嗦,迅速把信塞回了口袋。
有脚步声急匆匆地走向她的后背,裴怀站着,胸腔里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一股力量掰着肩膀将她转了过来,一个瘦猴一样的男人警惕地上下打量她。
“你谁啊?”
裴怀缓缓地说:“我是这个学校的老师。”
“老师?”瘦猴怀疑地又扫了她两眼,“我们这不允许随便进的,老师也不行。”
“我刚才过来帮忙开体育馆的门。”
瘦猴恍然大悟,“噢——你就是那个老师,之前倒是没注意,刚才乍一看你的背影,我还以为是——”
他忽然停住了话头,再看向裴怀时,一双眼睛诡异地闪了闪。
“你开门就开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短短几秒钟,裴怀的脑子里过了无数个理由。
“我......我没见过保姆车长什么样,有点好奇。”
这个理由瞬间打消了瘦猴眼里的疑虑。
他发出一声同病相怜的感慨,“正常,我刚入行时没见过世面,当时看见一辆保姆车,也跟你一样,恨不得把头伸进去。”
紧接着,他又用闪烁的目光锁住裴怀的脸,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转过去让我看看。”
“什么?”
“我说——转过去让我看看。”
裴怀的心悬了起来,“为什么?”
“你放心,我不是要骚然你。”瘦猴不耐烦地说:“我就是想看一下你的背影。”
“你为什么要看我的背——”
瘦猴直接伸手推着她的肩膀转了过去。
裴怀僵硬地站立着。
瘦猴站在她的身后,他似乎真的在全神贯注端详她的背影,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会绕到左侧,一会绕到右侧,然后停顿一会,那张瘦削的如同猴子一样的脸又绕到她身前,脸上已然换了一副表情,他眯起眼睛,审视着她。
“你做过替身演员吗?”
裴怀愣了一会,迟钝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不想做替身演员?”
裴怀重重地摇了摇头。
“不是一般人的替身,是吴敏琳的替身。”
“然后呢?”
瘦猴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不知道吴敏琳是谁吗?”
“知道啊。”资源咖,裴怀将这个词咽了下去。
“吴敏琳是这个戏的女主角。”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不明白吗?”瘦猴不敢置信地问道。
裴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贺宗辛啊!吴敏琳是这个戏的女主角,贺宗辛是这个戏的男主角,你要是做吴敏琳的替身,就可以看见贺宗辛,不,不仅仅是见面,你还可以跟他牵手,拥抱,接吻,这可是一堆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是......是吗?”裴怀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混圈近十年,秦力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人,就算眼前这个呆笨的女老师不是贺宗辛的粉丝,但就凭贺宗辛的名字如雷贯耳,他也坚信鲜少有几个年轻女人能够抗拒这种诱惑。于是他双手交叉横在胸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裴怀。
“怎么样,要做吗?”
“不要。”裴怀一口拒绝。
瘦猴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为什么不要?这么好的机会,其他粉丝捐血卖肾都恨不得的机会——”
“不好意思,”裴怀忍不住打断他,“但我不是贺宗辛的粉丝......”
“这有什么关系?贺宗辛啊,那可是贺宗辛!”
“可是——”
裴怀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周瑶打来的电话,她如同遇见救星,飞快地接了起来。秦力在一旁虎视眈眈。周瑶是来催她赶紧回去的,黄主任在办公室里抱怨她去开个体育馆的门便不见踪影。
“你最近惹到她了?”
裴怀想起早上在校门口放了黄主任的鸽子,小声道:“可能有吧。”
“赶紧回来,再不回来我也兜不了你了!”
挂掉电话,裴怀理直气壮地对秦力说:“不好意思,我们主任催我赶紧回去,我就先走了。”
说完,没等秦力开口,她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闷头跑回了教学楼,中途还频频回头,确定他没有再追上来,快到总务处办公室时,她停下来,站在原地缓了一会才走进去。
听见脚步声,黄主任只是抬头睨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对着屏幕。裴怀抿住嘴,沉默地在办公桌边坐下,周瑶一直在电脑后头冲她焦急地使眼色,示意她跟黄主任说些什么,裴怀只是无奈地苦笑。
如同以往,她继续做着一些枯燥的文书工作,日复一日,直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然后她会站起来收拾东西,跟办公室里的老师道别,拎着包回到小小的宿舍,窝在沙发里看《小说之王》,只是看,因为这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
然而今天只打了两行字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瘦猴的话,像一种细碎的咒语在脑海里反复回荡。
不仅仅是见面,你还可以跟他牵手,拥抱,接吻......
裴怀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然而无济于事,这种心神被吊住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下班。
初冬的夜是浓稠的深紫色。
校园里一盏一盏圆形的路灯泛起橘黄色的光,这些灯一到八点便会彻底熄灭。
不知不觉间,裴怀已经在明盛待了两个月了。
她特意拒绝了周瑶出去下馆子的邀请,避开了下班高峰,独自一人走在学校的小道上。
走着走着,她回头看了一眼星渠楼的方向,那棵遥远的松树下,已没有保姆车的踪影,再看向更远处的体育馆,窗户里漆黑一片,看来今天没有夜戏,剧组和明星都早早离场。
教工宿舍没有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衰老而变得迟钝,裴怀一级一级地爬着楼梯,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只会使人泄气。爬到二楼时,感应灯竟“嘶嘶”两声,彻底熄灭了,连带着更高的光源也一并熄灭。
突如其来的黑暗迫使裴怀停住了脚。
灯坏了的情况屡见不鲜,但一整幢楼的都坏了还是第一次。教工宿舍里住的人不多,指望碰上其他老师的可能微乎其微。
裴怀停在原处,身前身后都是令人汗涔涔的黑暗,她硬着头皮爬了几级楼梯,就在这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楼下的脚步声。
不管是谁,有人一块上去会好一点吧。
出于这种想法,裴怀停下来等待。
楼下的脚步声竟也停了下来。
等了一会,那人也不见上来,裴怀像与无形的人互相僵持。她试探着上了几级台阶,楼下也相应地响起脚步声。
她停下,那人也停下了。
重复几次,都是如此。
一股冷冷的战栗感爬上裴怀的后背。
她在心里默念,一、二、三——
“三”的声音刚落,裴怀便拔脚不要命地往楼上跑去,完全凭着直觉踩住每一级台阶。楼下的人紧跟着追了上来,嗵嗵嗵的脚步声犹如催命的鼓,在寂静的楼道里震天响。
裴怀一脚跃过两级台阶,眼看就要到四楼的平台,结果一不小心踏空了一级楼梯,整个人咣的一声,摔在平地上。
那夺魂似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脚踝传来一阵刺痛,裴怀哼了一声,抱住左腿。
黑暗中,那个人略微停顿了一会,便迈开步子,徐徐走了上来。
哒,哒,哒——
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裴怀抱着脚,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你是谁?”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追逐过程中,两人间的距离本就在迅速缩短,视线中只能看见一团移动的模糊的人形黑雾,走了几步,停在四楼间转折的平地上,正好在裴怀的下方。
裴怀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能感觉到他正盯着她。
恐慌几乎要将她吞没,她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就突然听见一道极其清晰的声音。
“别动。”
这个声音,听上去如此的熟悉。
化不开的幽暗中,响起了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听上去像是某种光滑的材质,莫名其妙的,裴怀想起了贺宗辛在体育馆里穿的那一身黑色的运动服。
下一秒,强烈的白光几乎射瞎了她的眼睛。
是手机的手电筒。
那光很快就调转了方向,被举在一个刻意避开裴怀眼睛的位置,她刚想松一口气,可借着光源看清来人的一刻,剩余的半口气便卡在了喉咙里。
贺宗辛整张脸的轮廓、发际线与头发全都融在溶溶的黑暗里,不知是不是靠近光源的缘故,一双眼睛尤为的亮。他挺直而略有起伏的鼻梁,在黑白光影强烈的吞噬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精巧。
裴怀又感受到心脏在狂跳,一种安心而放肆的跳动。
面对这样的局面,贺宗辛朝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轻声说:“你还好吗?”

第四章 四万块
裴怀觉得事情的进展有些荒诞。
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这张沙发是她从二手市场里拖来的,总共只花了三百块钱。便宜归便宜,坏处也不少,仅仅挨上一个人的屁股,便会吱吱呀呀的响。而现在,她坐在廉价的沙发上,接下了身价高过三千万的人递来的水杯。水杯还是她的,也是个夜市上淘来的便宜货。
她抬头觑了一眼贺宗辛,又飞快地垂下去,拘谨地道谢。
“不用客气。”贺宗辛在她对面的一张矮凳上坐下。
裴怀盯着水面上徐徐升起的热气。
就在刚才,她亲眼看见贺宗辛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提着她的不锈钢水壶,把热水倒进她的马克杯,末了,端着倒满水的杯子,穿过几步路的空间,把杯子递到她的手里。
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明明这里是她的家,处处都有她实际生活的痕迹,就连空气都是熟悉的气息,结果一个经常在电视频道间穿梭的人,突然脚踩在她的地板上,她仿佛置身于幻想与现实的边界,在自己的领地里变得束手束脚。
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不喝吗?”
裴怀清醒过来,下意识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被烫得咂舌。
贺宗辛站了起来,“是不是太烫了,你家里有矿泉水吗?我帮你兑一下。”
“不用不用。”裴怀连忙摆手,一面收回散热的舌头,“我等一会再喝好了。”
“好吧。”
贺宗辛重新坐了下来,开始兴致盎然地打量起这间小小的宿舍。他看到哪里,裴怀就跟着看到哪里。她突然想起卧室里还有晾干了没叠好的内裤,虽然知道贺宗辛绝对不会踏足那里,但一瞬间,还是有所紧张。
贺宗辛只是坐在矮凳上,略略看了周围一圈,便收回了目光,他评价道:“这里很温馨。”
裴怀望着他,想从那张脸上分辨出一丝作伪的神色。但贺宗辛看上去十分真诚,她只好无奈地猜测,也许他没住过这么小的房子。
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口,裴怀鼓起勇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不难,”贺宗辛笑着说:“只要在学校里打听一下都能知道。”
至于怎么打听,裴怀不用想象也能知道。
贺宗辛忽然在她的脚边蹲下,将手伸了过来。
“我看看你的脚踝,刚才应该扭到了。”
裴怀有些惊恐地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什么事,躺躺就好了。”
贺宗辛的手在空中蜷缩了一下,收了回来,他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我们以后还会拍很多对手戏,你现在就感到不好意思了吗?”
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让裴怀兜头清醒了过来。
“你是为了替身的事?”
问出口,便觉得这是个多余的问题。
贺宗辛耸了耸肩,“他们跟我说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替身,我想亲自过来看看。”
“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拒绝了。”
“说了,但我觉得秦力应该说得很随意,所以我想亲自过来拜托你当吴敏琳的替身。”
贺宗辛依旧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他分毫不动地盯着她,“吴敏琳是临时不演的,为了配合她的时间,只能先暂时用替身,但时间紧急,我们找不到其他人了——”
他停顿了一下,“——所以麻烦你,当几天吴敏琳的替身,报酬什么的都好商量。”
他的眼睛像有一种强大的吸力,裴怀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说:“抱歉,我已经拒绝过了。”
“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价格由你来定。”
“这不是报酬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裴怀恍然撞上贺宗辛的视线,对方蹙着眉头,正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舔了舔嘴唇,“嗯……其实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就是,其实我——”她绞尽脑汁地琢磨着理由。
“一天三百,怎么样?”
“什么?”
“做一天替身,三百块钱。”
裴怀着实心动了一秒,紧接着理智又反扑回来,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贺宗辛继续加码。
“那五百呢?”
依旧摇头。
“一千。”
......摇头。
“好吧,那就两千。”
贺宗辛说:“其实在明盛也拍不了多久,排除休息那几天,最多也就待个……”他掰着手指,“十天左右吧,一天两千的话,十天就是两万了,怎么样?”
裴怀扶稳了不断动摇的决心,“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能当这个替身。”
他苦笑着搔了搔额头,“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我说了,不是钱的原因——”
“那价格你来定吧,只要你愿意做替身,多少都可以。”
裴怀瞪着他,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
她试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贺先生,请允许我表达清楚我的意思,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做这个替身,并且绝对绝对不是因为钱的原因。”
“那是因为什么?”
“……我、我没有时间。”
空气寂静了一瞬。
裴怀立即察觉到这个脱口而出的理由未免太过牵强,牵强到贺宗辛都露出一种了然的笑意,“什么叫没有时间?”
裴怀嘴硬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上班时间来做替身不就行了吗,我跟校长说一下,不会影响你下班后的安排。”
“不仅仅是上班,而是我——”裴怀头一次发现解释是如此痛苦的事,“我不想打乱现在的生活。”
贺宗辛的眼睛闪了一下,“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可能明白。裴怀心想。
“总之,贺先生,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做这个替身,你们再去找其他人吧。”
裴怀垂下眼眸,视线里只有贺宗辛的一双脚。
他没有穿拖鞋,一双洁白的袜子踩在许久未拖的地板上。刚进玄关时,她还没提醒他,可他扫了一眼墙边摆放的鞋架,便自然地脱下了球鞋,摆好放在玄关的瓷砖上。
“我知道了。”贺宗辛说。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不知道为什么,裴怀竟感到一刻的恐慌。
视线里的白袜子开始朝着门的方向移动,然而只走了几步,便停住,转了个弯,脚尖再次朝向她。
贺宗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突然想起来,有些话还没说完。”
“什么话?”
他用一种极轻柔的嗓音说道:“我的车昨天早上出了一场车祸。”
顿了一顿,“在你们学校后门门口的那条路上。”
后门门口的路,那就是蔚山路。裴怀内心一凛。
“我昨天和工作人员一块过来,想提前看一下这里的环境,没想到就在校门口出了车祸,撞我车的人虽然留下了联系方式——”
贺宗辛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叠成长方形的黄色便利贴,一道一道地展开,“但既没有夹在雨刮器里,也没有贴个胶带固定一下,你知道我在哪找到它的吗?”
裴怀缩着肩膀,一言不发。
贺宗辛指了指他们脚下的地板,“我在车底下找到的,昨天风刮得还挺大的,要不是有监控摄像头,估计我连这张便利贴都找不到。”
听到“监控摄像头”几个字,裴怀的身体微微一颤,“不可能,那里不是没有——”
“原来是没有,但是最近新装了一个,这一点不光你没想到,我猜那个肇事者也没想到,最有趣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裴怀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什么?”
“我打了这张便利贴上的电话——”
她闭上眼睛。
“——是空号。”
“哇,”贺宗辛笑着,故作夸张地将便利贴举在眼前,“怎么会有人写字写得这么潦草呢,‘3’嘛写得像‘8’,‘7’写得像‘1’,我试了几次,才终于试出了正确号码。”
贺宗辛拿出手机,悠然地敲击着屏幕。裴怀犹如被推上行刑台的囚犯,绝望地等待着受死的一刻。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原本很轻微的声音,在此刻暗涌的寂静中,显得像爆炸声般响亮。
贺宗辛仿佛故意预留了沉默。在一阵接一阵的震动声中,裴怀苍白着脸,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那只不断尖叫的手机,摁下了红色的小圆键。
震动声戛然而止。
“我......”裴怀试图说些什么。
贺宗辛悠然地将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事故的判定结果出来了,肇事者负全责,我想,如果裴老师看过监控录像的话也会同意这个结果,不过还好,车伤得不是很严重,修理费算一算也不多——”
她在内心暗暗松了一口气。
“——差不多四万块钱吧。”
“四万?!这么贵?”裴怀失声喊道。
“这辆车是全进口的,补漆加修理车头凹陷,这个价格我已经给你算便宜了。”
裴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开的车是家里的老车,保险前不久刚到期,因为是老车已经有了许多剐蹭,没有再续保,当初钱晓娟就提醒过她开车时要小心,如今事故责任全在她身上,意味着这四万块钱全都要她自掏腰包。她才刚工作两个月,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
她徒劳地张嘴,试图说些什么来补救,贺宗辛却已先一步打断了她,“没有钱,想拜托我宽限几天这种话就不用说了,如果你早就答应了我,我本来也不会提起这一茬。”
他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贺宗辛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裴怀说:“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裴怀沉默地把手机递给他。
手机设置了面部识别,贺宗辛将手机对准裴怀的脸,解锁后,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还给她。
“如果改变主意了,就打这个电话。”
这一回,他拉开门走出去,再没有回头,裴怀眼看那扇门在自己眼前缓缓合上,发出落锁的“咔哒”一声,顿时两眼一黑,仿佛锁掉的是自己的人生。

第五章 莫名其妙的通话
快到七点的时候,钱晓娟如以往一样打来了电话。
“小怀。”
“妈。”
“你现在在宿舍吗?”
“嗯。”
“晚上都吃了些什么呀?”
裴怀望向空空如也的餐桌。
贺宗辛走后,她便一直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是以忘了吃饭,但她不能这么说,那会招来一大堆没完没了的追问,她只好撒谎说:“我煮了面条吃。”
听到是健康的东西,钱晓娟在电话另一端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望回来了吗?”
“他一天天忙着呢,哪里有空回来,本来说今天晚上要回家吃饭,菜都做好了,结果又临时跑出去给一个小演员拍海报。”
“哪个演员啊?”
“好像叫什么于海灵,没名气的,听都没听过,你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我能不担心吗,娱乐圈那么乱,幸好他是个男孩,要是你在这个圈子里工作,我肯定要你立马辞职的。”
裴怀附和着笑道:“小望已经长大了嘛。”
“什么长大了,才毕业没多久,虽然是有点才气吧,可娱乐圈多脏呀,每天看新闻不是这个约炮就是那个强奸的,我是担心小望——”
裴怀头一次打断钱晓娟说话,“妈。”
“——他被人带坏,啊?怎么了?”
裴怀用力地咬住嘴唇,“我有存款吗?”
“存款,什么存款?”
“我失忆之前也在工作吧,有存下来的钱吗?”
自从醒来后,裴怀从没有主动提过失忆之前的事。电话另一头的钱晓娟许久没有出声,她握着手机,有些惴惴不安,忙补充道:“我,我就是随口一问。”
“没有。”钱晓娟说:“你没攒过钱。”
裴怀愣住了,随后故作夸装地笑了起来,“哈哈,我就知道,难怪我现在也攒不住钱。”
“你以前啊,花钱大手大脚的,现在倒是好点了,有几次还偷偷地问小望借钱。”
裴怀摸着鼻子讪笑,“看来失忆也是件好事。”
指望以前的存款是不可能了。裴怀停顿了一会,犹犹豫豫地开口:“......妈。”
“嗯?”
“你能不能——能不能——”
借我一点钱。她在内心补完了这句话。然而真要在嘴里吐出这剩余的几个字,她却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见她迟迟没有出声,钱晓娟狐疑地问道:“小怀,怎么了?”
“没什么。”裴怀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没什么,我就好奇星期五的虾你打算怎么做啊?是油爆还是清蒸?”
挂掉电话,裴怀继续围着腿坐在沙发上。
她认识的人不多,关系好到能借钱的只有一个周瑶。但周瑶前不久刚付完新房的首付,自个也穷得叮当响,她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嘴。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为自己的山穷水尽。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手机就放在她的左手边,像一个无声的计时器。拿起手机的一刻,裴怀恍惚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拿起了一张卖身契,只等着在上面按下一个鲜红的血指印。
电话拨通,另一头很快就接听了。
一阵心知肚明的寂静在嘶嘶的电波声中来回传递。
握着手机,裴怀突然很想问问贺宗辛,他是不是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打算让她做替身,态度才会那么温柔。但转念间又释然了,比起眼下的情况,弄清这些问题已经显得无关紧要。
她对着手机问道:“我什么时候过来?”
贺宗辛只说了两个字,“明天。”
**
周围有许多小孩的嬉闹声,伴随一声高亢的尖叫,裴怀被迫睁开了眼睛。
一团橘黄色的光茫,犹如炸开的火花在眼前乱迸,四周围着一圈孩童,有拍手叫好的,有受到惊吓动弹不得的,有一个小女孩,吓得蹲在墙角,用手捂住了眼睛。
这是一条老旧的巷子,还铺着过去那种石板路。
“快看,你快看——”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喊声,一直钻进裴怀的耳朵,她循着声音望了过去,看见一个男孩站在两团爆裂的火花中,火光映得他的脸颊发白,他看上去似乎很害怕,但他紧紧地抿住嘴,两根烟火筒黏在他身后的墙上,乍一看,男孩像插上了冒火的翅膀。
看见裴怀望过来,他笑着大喊:“看到了吧!我的耳朵在冒火!”
裴怀想让他离烟火远一点,然而下一秒,男孩煞白的小脸已变成了微笑的贺宗辛。
他朝她走过来,一刻也没有逗留,向她伸出手,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说:
“看一次,四万块钱。”
然后裴怀便从梦中惊醒了。
她木愣愣地瞪着头顶的天花板。
这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显然她对贺宗辛的怨意已经穿透了四肢,直达脑髓,才会在梦里还要目睹他一副讨债的上位者面孔。
她从床上坐起身来,一堆零散的纸飘到了地板上。
昨天晚上,她答应了做替身后,贺宗辛随即给她发来了明天的剧本。她趁断电前连夜跑到教学楼打印,再跑回宿舍预习,幸好明天的台词不多,只有一场上午跟郝时雨的对手戏。
她焦躁地把那几个场景看了又看,凌晨两点钟,才合着一堆纸片睡着了。
裴怀叹了一口气,撕下贴在脚踝处的膏药,下床把剧本捡起来,叠成一摞,走到洗手间去洗漱。
今天食堂的早饭是牛奶和小面包,裴怀味同嚼蜡,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像掰苞米一样把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在勺子上堆得满满的,再一口送进嘴里。
贺宗辛就在这时打来了电话。
突然看到名字,裴怀的脑子还当机了一会。这同她打电话给贺宗辛不太一样,硕大的荧幕上经常出现的名字此刻在她小小的手机屏幕上跳动,她仍旧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赶忙把喉咙里的面包咽下去,清了两下嗓子,接通了电话。
“喂?”
“我是贺宗辛。”
“嗯,我知道。”
“在吃早餐吗?”
裴怀低头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面包屑,“是的。”
“好吃吗?”
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打电话来就是想问她学校食堂的早饭好不好吃?
没听到她的回答,贺宗辛又猜测道:“很难吃?”
“早饭是面包,味道还好。”裴怀犹豫着说:“你没吃早饭吗?”
她听见贺宗辛在电话那头隐隐地笑,“我正在吃酒店的早餐,有牛奶,麦片,煎蛋,噢,这里的司康饼味道还不错。”
“是吗?”
“要帮你带一点吗?”
裴怀对着空气摇起了手,“不用了,谢谢。”
贺宗辛“嗯”了一声,安静下来。裴怀能听到他那里有金属的碰撞声。
过了一会,他又发问:“台词背得怎么样?”
裴怀感到困惑,他打一通电话来,难道就是为了跟她闲聊吗?
“还可以吧。”她说。
“那你——”
贺宗辛开了一个突兀的头,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仿佛陷入了犹豫。
“什么?”
他似乎费了一番力气才接完这句话,“你紧张吗?”
裴怀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她其实很紧张,她不属于一个机敏的人,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几乎从起床开始她胃里的肠子便紧紧地扭在了一起,但她腹中还有怨气,便打死不肯承认,嘴硬说:“有一点点吧,但还好。”
“那就好。”贺宗辛说:“那我先挂了。”
“好的,再见——”
“见”字才刚发出一个轻音,手机里已响起嘟——嘟——的忙音,裴怀看着已经结束的通话界面,满脸错愕。
真是一通来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的电话。
吃过早饭,裴怀按照通告上的地址,来到星渠楼的一楼。
才刚刚七点半,这里已汇集了许多的工作人员,穿着晦暗的黑白灰,有几个拿着对讲机大喊。裴怀手足无措地站在来往的人群里,好几次差点被擦肩而过的器械撞到脑袋。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像是莽莽的人流里一颗充满阻碍的石子。
无数张陌生的脸孔里,她总算捕捉到一张熟脸。她追了过去,拉住秦力的胳膊。
秦力头顶反戴着一顶鸭舌帽,嘴里衔着一根烟,用卷起来的纸筒指着她,“噢,是你啊。”
裴怀讨好地笑了笑。
“想通了,过来做替身了?那还不如一开始就答应了呢,装什么清高。”
裴怀的笑有些挂不住,“我该在哪里等?”
“喏,这里,这里,那里不都有地方吗,随便找个角落站着等会行了。”
裴怀真的要走过去,他又赶紧拉住她,“欸欸,我开玩笑的,开玩笑你听不出来啊。”
裴怀摆手道:“没事,我就站那好了。”
秦力没好气地松开了她,“你想站还不能站呢,你的位置早有人给你安排好了,跟我来。”
裴怀半信半疑地跟着秦力。
走到半路上,秦力忽然转过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裴怀被盯得有些发毛,就听见秦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气说:“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秦力鬼鬼祟祟地将脸凑到她跟前,“我问你,你跟贺宗辛是这种关系吗?”
他竖起右手的一根小拇指。
裴怀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她惶恐而虔诚地否认,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
“是吧,我也觉得你不可能是,贺宗辛的眼光挺高的,但是奇怪啊——真奇怪——”
他又看了她两眼,便摇头晃脑地砸吧着嘴,手背在身后,领着她继续走,直到停在一辆剧组车前。
车门敞开着,裴怀瞧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男人,他低着头,正举着一面小圆镜端详自己的脸。
察觉到有人来,他用眼角扫了他们一眼,收了回去,对着镜子说:“这里坐不下了。”
秦力用纸筒敲了一下车门,对裴怀说:“你就在这坐会吧。”
男人放下镜子,皱起眉头,“搞搞清楚,这是我的车,别什么人都塞进来行不行。”
“搞搞清楚,这是剧组的车,不是你的车,你要是不想跟别人合坐就他妈自个开辆车过来,别一天到晚整这整那的。”
“秦力!”男人瞪着眼喊道。
秦力不理,对裴怀挥了一下手,“就这了,我还忙着呢。”
他又像来时一样背着手走远了,全然不顾车里的男人在身后扯着嗓子咒骂。
裴怀站在车门口,静静地等男人骂完。
在把秦力全家都问候一轮后,他终于停了下来,用一种极不耐烦而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她,审了几个来回,他似乎没了兴趣,继续举起镜子端详自己的妆容。
裴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