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年不利是怎么一回事,何亦雯今天算是知道了。先是早上起来发现本来要当做早餐的皮蛋瘦肉粥居然馊了。偏偏刚搬了家,什么吃的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她想赶紧出门在路上买点早餐算了,忙乱之间,手机掉地上摔碎了屏幕,不小心还划到了手。何亦雯气得也不打算修了,干脆在网上订了新手机,但最快送货也要到下午。
现代人衣食住行都离不开手机。手机不好用,简直就像是去了半个魂儿。何亦雯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到了公司,周一的早上格外忙碌,等到终于能略作喘息时,已经是上午 11 点多了。
何亦雯决定趁着楼下餐厅未到高峰还不用排队,赶紧去先买饭回来,然后别人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盯一会儿市场。工作忙碌,不想在排队买饭上浪费半天时间。
下了楼一看,一直在装修的海南鸡饭终于开了。何亦雯是新加坡留学生,毕业后经常怀念那带点南洋风味的海南鸡饭,自从楼下居然出现了这个店的招牌,她就天天盼着开业。今天终于开了,她赶紧跑过去买了一份招牌海南鸡饭套餐。新店开张,店堂宽敞明亮,服务员小妹笑靥如花,还送饮料,送咖椰吐司,连小料都给了好几份,全都打包在漂亮的餐盒里。
何亦雯上午的糟心感觉一扫而光,高高兴兴提着这一大堆餐盒上了楼。一进门却发现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唯有一个男人用英式口音的英语在高谈阔论——是新来的财务总监亚当在对全体公司不知道训什么话。
更倒霉的是亚当站在办公室中心的位置,正好就看到何亦雯进来。他微微一愣,同事们立刻捕捉到了总监大人的眼神,纷纷回过头去,看到了提着一个印着“海南鸡饭”的大塑料袋的何亦雯。
何亦雯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笑着走进来,心里盼着这番总监训话刚刚开始,还没有漏掉什么内容。然而亚当却点点头,说:“好了,就这样。”
何亦雯只觉得办公室应该为她的冤屈下点雪——明明是为了工作才见缝插针地这时候下去买饭,花的时间不比别人去趟厕所更多。可这倒霉的总监偏要这时候跑出来训话,又赶上新店开张送这送那的,拎着这么醒目的一包食物上来,搞得好像自己溜出去就为了贪吃似的。
同事们散去,亚当却没有离去,看着她。何亦雯慌乱之下,鬼使神差地举起塑料袋,来了句:“你要不要吃点咖椰吐司?餐厅送的。”
说完她就知道不妥,可惜这并不是微信的消息可以撤回。她暗骂自己:你是不是嫌自己吃货的形象还不够深入人心?而且,为什么还要强调是送的?
亚当笑了,说:“好,那你拿着它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单独谈一会儿。”
何亦雯只恨不得掐死自己:你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这位财务总监几天前刚刚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几天之内已经有了不少动作。何亦雯的上司刘哥已经被“谈”过了。刘哥出来后告诉何亦雯:“这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以后咱们得打起精神应付。”
刘哥虽然不思进取,但毕竟是老江湖。好在何亦雯还算是小兵,暂时轮不到跟她“谈”。可惜运气不好再加上自己作死,这回可好,不但要谈,还是单独谈。
何亦雯不敢怠慢,赶紧把餐放在自己座位上,把装着咖椰吐司的纸袋单独拿出来,一脸微笑,点头哈腰地跟着亚当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姿势是何亦雯之前在新加坡实习的时候学会的,当时组里有个日本姑娘,永远一脸真诚的微笑,见人就鞠躬。何亦雯觉得彼此都是平辈,不好意思受人如此大礼,不由得也弯腰还礼。很快她发现,这姿势在职场上面对上司和前辈时还真管点用。从此这见了上司就折腰的病根儿就算是彻底的落下了。何亦雯不介意自己的姿态看起来谦卑一点。很多人都说她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正需要中和一下。
亚当进了办公室,很有风度地招呼何亦雯坐下。他是中英混血的英国人,中英文都很好,但在公司里为了增加威势只说英文。亚当从头到脚都处于严格的自我管理之中,身材,发型,衣着,全都一丝不苟,令人不敢小觑。他的眼角眉梢已经略有了点纹路,一望而知不再年轻,但离老还有段距离。这年龄的职场精英,经验丰富,精力仍然旺盛,并且还有强烈的上升欲望,正是最不好对付的阶段。
何亦雯尴尬地把咖椰吐司放在桌子上,那飘着香味的纸袋突然令她意识到自己又干了蠢事——亚当方才的话明明是调侃,说不定还是讽刺她就知道吃。但她怎么真的傻乎乎地拿着袋子进来了?她完全可以假装忘了这回事,难道亚当还真的要巴巴地吃这两片吐司吗?
果然亚当看都没看那袋吐司,他开始问何亦雯一些工作上的事。亚当一开口,何亦雯就感到刘哥所言不虚。他的问题不仅很专业,甚至还包括了一些数学问题。好在何亦雯英文和专业都素来过硬,上大学时,她辅修的课程是最多的,几乎可以同时拿到数学文凭。她小心翼翼地认真回答,心里也有点小小的得意:其实金融专业不用学这么深,但是她觉得有用,又觉得出来留学不容易,就拼命多学了很多。到了银行当小兵,平时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此刻亚当居然问得这么深入,倒给了她表现的机会。
果然,只见亚当的面色从严肃转为和缓,最后居然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了句“Good girl”。
何亦雯一愣,面上却连忙做出小女生的欣喜表情,对着亚当略带羞涩地一笑,说:“谢谢。”
何亦雯身材高挑,秀眉深目,一头天然略带卷曲的头发硬硬的,如野草般茂盛,也正如她的人,有一种旺盛不羁的生命力,常有人说她看起来就不好惹。何亦雯深知自己的特点,她知道越是如此,偶尔扮一下甜美就越是有效。尤其是,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中年男人面前。
果然,亚当看她的眼神简直已经带上了慈祥。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等一下。”然后转身从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纸盒,递给何亦雯,像个老熟人似的说:“吃咖椰吐司喝这个最搭配。”
何亦雯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盒马来西亚的白咖啡。亚当平时没少在各国出差,想必这若不是别人送他的,就是他出差时随手买的。她这次终于没有再傻乎乎拿走,而是机灵地一笑,说:“那我帮您去冲一杯。”
亚当笑道:“我可不是日本老板,怎能让女孩子给我做咖啡。”
说着,他拿出一个瓷盘子,从袋子里取出一块吐司,放在盘子上。把剩下的留在袋子里,连着几包咖啡一起推到何亦雯面前,说:“来,咱们分享。”
何亦雯看亚当如此亲切,心里又是鄙夷,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鄙夷的是亚当的中年油腻男做派,但总归友善比苛刻要好。看来自己乖巧的表现赢得了亚当的欢心,她赶紧抓住机会,解释说:“我刚刚下去买饭是因为这时候人少,我想回来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市场,毕竟海外市场和我们时间不一样……”
亚当温和地说:“我明白。我相信你。我刚才也没有说很多重要的内容,只是跟大家说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沟通。好了,你去吃饭吧。”
何亦雯连忙道谢。亚当站起来,绅士派头十足地为她拉开门。何亦雯继续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和谦卑的姿态,像个日本姑娘那样一路几乎是倒退着离开了亚当的办公室。
何亦雯回到座位上,还没来得及稍微松口气,小薇就神神秘秘地走过来,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往茶水间走去。何亦雯会意,站起来跟着小薇来到茶水间。两人开了咖啡机做咖啡,借着噪音的掩护,小薇撇嘴道:“钟岚升职了。”
何亦雯一怔,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舒服。她叹口气:“也不意外,去年人家第一呢。今年看起来势头也挺猛的。”
小薇冷笑:“是,谁能和她比呢。家里亲戚每人过来开一个户,就够银行吃一阵子了。”
何亦雯安慰她:“好歹你们组是第二,也不错了。”
“那还不是 Belle 姐厉害。话又说回来,Belle 姐都输给她,我真是不服气。”小薇气呼呼地说:“她还不就是靠着家里的关系……”
“那也是人家天生命好呀。”话一出口,何亦雯自己都觉得酸。她解嘲地笑笑:“算啦。命好也是一种天赋。人家起点高,我们眼红也没辙。”
小薇还不想善罢甘休:“家里那么多有钱亲戚,自己开个私人银行去呀。和我们争业绩,有意思吗?”
“好啦。”何亦雯小声劝她:“别说了,毕竟是在公司。我一会儿得出去开会,回头咱们私下吐槽。”
“去见投行那个搞研发的?”
“是啊,他的产品好像还真不错,约好了见面谈谈。”
“投行那帮人是真厉害。”小薇笑:“真是工作了才知道数学好居然这么值钱。早知道在大学里找个学数学的书呆子了。”
两个人一起发发牢骚,似乎是痛快了些,但也似乎更堵心了。自从钟岚两年前进了这家私人银行,就成了全银行瞩目的业绩新星。在那之前,小薇她们组是永远的第一。小薇组的老大 Belle 姐是业内出名的女强人,股市大跌之际,她手里的客户仍然分毫无损,江湖人称“行走的印钞机”。而何亦雯的上司刘哥以前业绩平平,主要靠人缘好,家里有点关系维持着。自从来了何亦雯这么一员猛将,业绩比以前有了提高。何亦雯聪明肯学,积极努力,有一股难得的钻研精神。又是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几乎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连挑剔的 Belle 姐有次都夸奖何亦雯,说她是可造之材,还跟刘哥开玩笑说要把何亦雯挖过去。那时小薇对何亦雯还稍微有点醋意,但钟岚来了之后,两个女生一下子就发现了共同的敌人,从此成了一个战壕里的好朋友。
钟岚刚进公司就一副来头不小的样子。小薇眼尖,钟岚一进门,她就看出这个妆容精致的女生全身上下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然后全公司都看到 CEO 亲自和钟岚在办公室里聊了半天。等钟岚满面春风地出来之后,大家都以为她肯定要被分到 Belle 手下好好历练一番,没想到她却去了最不起眼的 Jack 大叔的那一组。
Jack 大叔马上就要退休了,一辈子就做到这么个职位,靠这么多年老资格在行里混日子。Jack 组的业绩常年垫底,好在私人银行不搞末尾淘汰制,只要能维护好自己的客户,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被发到 Jack 组,基本上就跟被打入冷宫一样。业绩好不了,收入和前途自然也好不了。
正在大家狐疑之际,钟岚的实力就开始显现了——Jack 组迅速就成了当年的业绩第一。钟岚带来了大量的新客户。别看钟岚理财的成绩平平,按小薇刻薄的说法:“比大额存单高点有限。”但客户却源源不断地主动上门。第二年,她的客户增长速度虽然慢了,但凭着这些大金额客户,交易量手续费依然也赚得盆满钵满。而钟岚这神奇的成功秘诀很快也就传开了:钟岚的家世非同一般。光是自家亲朋好友冲着钟总的面子把零钱存过来,就足以让钟岚的业绩气势如虹。
那一年的公司晚宴上,钟岚和 Jack 一起站台上领奖。钟岚穿着一身奥斯卡颁奖嘉宾似的名贵礼服,发型妆容俱都雍容华贵。她含着眼泪大谈自己多么努力才有今天的成绩,从父母一直感谢到小学老师。她措辞浮夸,情绪饱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刚天道酬勤地拿了诺贝尔奖,整个会场都装不下她的正能量了。
Jack 大叔好脾气地站在一边,又像帮闲又像司机。大家这才明白钟岚去 Jack 组的目的。据传闻他们组已经不是 Jack 给钟岚发花红,而是钟岚决定 Jack 拿多少花红了。但反正 Jack 眼看着就要退休,这夸张的传闻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小薇在台下看着钟岚的倾情演出,撇嘴撇到肌肉都快痉挛。而何亦雯心里的酸劲儿也如天然温泉里的气泡,汩汩汩冒个不停。何亦雯自问足够努力,天分也好,自从她来之后,刘哥这边的客户满意度大增,很多老客户开始介绍新客户过来。看着不断增长的花红和同事们越来越尊重的眼光,何亦雯的心里难免偷偷为自己骄傲。她谦卑地想着:不求超过 Belle 姐这样的奇才,能做到第二名也行。
可钟岚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赢过了她,甚至赢过了在何亦雯心目中传奇人物一般的 Belle 姐。她在台上大谈特谈“一路走来”,好像这一切都跟她的家世没有半点关系。她怎么好意思呢?何亦雯看着钟岚,觉得大言不惭四个字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钟岚似乎并不知道别人对她的厌恶,相反,她总是一副特别体贴下情的劲儿,好像她已经是这里内定的下一任 CEO。比如,何亦雯来晚了,这本是没人在意的事情——公司不打卡,而且有时候大家需要出去见客户,来晚了也正常。但钟岚要是看见了,就会原谅似的一笑,亲热地说:“今天路上堵吧?”
这话似乎是关心,但何亦雯听着只觉得别扭无比:你是我老板吗?轮得到你来问东问西?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钟岚的风度总是维持得很好,她只能以同样的方式还击。
何亦雯说:“没有,我坐地铁,不堵。就是起晚了。”
这意思是,我并不领你的情。
小薇对此类举动的评价是:她这是没安好心,提醒老板她自己从来不迟到呢——她住得那么近,当然不迟到。
何亦雯也拿不准钟岚是否有这层意思,但确实,钟岚从来不迟到。她就住公司旁边。公司这一带房租极高,但对于钟岚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而对于何亦雯来说,能租得起挨着直达地铁站的房子,就算够奢侈够方便的了。
何亦雯一边感慨,一边收拾好东西去见投行的合作方沈浩。这时才想起手机还是破的。新手机还没送来。今天真是讨厌的一天,何亦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查一查黄历或者星座,看自己是犯了太岁,还是水逆到来。或许,周末应该去山上那所香火旺盛的庙里去烧个香。
第二章
沈浩跟何亦雯约在一个喝下午茶的地方。这里离何亦雯的写字楼不远,是一个有名的英式下午茶。何亦雯到了之后,报上沈浩的名字,服务生就带她走到里面的一个座位。
顺着服务生的指引,何亦雯看到一个身形挺拔的男生穿着一件白衬衫坐在那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这男生见他们走过来,连忙起身相迎,很有礼貌向她伸出一只手:“何小姐?”
只见此人笑容开朗,俊而不娘,简直可以去做牙膏漱口水之类健康产品的广告。
何亦雯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个颇有姿色的男生,迟疑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问:“你就是沈浩?”
沈浩点点头,高兴地说:“对。何小姐,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以为你肯定是很资深的金融专家了。”
何亦雯掩饰地笑:“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你看上去就像是刚毕业。”
其实她惊讶的不是沈浩的年轻,而是他的貌美。
两人之前在微信上沟通过,但没见过面。何亦雯的头像是她自己的一张逆光的背影,而沈浩的头像是一只囧脸猫,简直是宅男标配。两人都是朋友圈万年死寂的那种人,所以也看不到对方的正面照片。沈浩看何亦雯利落老练,以为她是金融圈里的资深老江湖。而何亦雯看沈浩在技术方面非常娴熟,以为沈浩就是那种一脸呆,戴着眼镜,从小体育差而奥数好的那种数学宅男。现在金融技术男里有很多年轻的极客似的人才,都是一样的呆滞,一样的瘦弱,一样的一张嘴就招人烦,一样的让女生见了完全不感兴趣。
沈浩信以为真,笑道:“我是长得有点面嫩,其实我毕业也有好几年了。”
随即服务员摆上七碟子八碗的精致茶具,下午茶的主角是一堆小蛋糕小点心漂漂亮亮摆在三层高的精致托盘里。摆放停当,服务员退下,两人就开始谈正事。
不知是否是沈浩的肤白貌美起了作用,面谈的感觉比文字沟通时又好了很多。何亦雯几乎当时就决定可以合作,但她也如实告诉沈浩:“我认为问题不大了,但回公司还有一些程序要走,而且还得让我们老大过目。”
沈浩感激地说:“我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就算不成,以后还有机会。不瞒你说,你是所有客户里最明白的,和你聊了这一场,我已经很高兴了。好多人自己不懂,还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马屁拍得很到位,何亦雯确实一向自诩专业精干。她有点自负地笑了:“这行里混日子的人多着呢。”
沈浩好奇地问:“你是什么专业的?”
“金融。”
“我还以为你也是学数学的呢。”
“我没那么高智商,不敢选这个做专业。但我上学的时候确实选修了很多数学方面的课。”
“学数学的也不是都得那么高智商。”沈浩谦虚地说:“不笨就行。主要是得喜欢。”
两人闲聊了几句,何亦雯就告辞。沈浩似乎有点恋恋不舍,问:“再坐会儿如何?都这个时间了,你难道还回公司吗?”
何亦雯说:“回去还有点事呢。”
沈浩赞许地说:“你真敬业。”
他看看桌上的点心几乎没动几块,有点懊恼地说:“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东西不好吃。”
“好看就行了。东西也挺好的。只是我今天中午吃得多,这会儿一点都不饿。”
“主要是不好意思让你跑太远,才选了这个地方。要不然我就请你来我们公司了。我们公司的下午茶是出了名的,客户都喜欢下午来开会。”
“真的?那我下次去。都有什么好吃的?”
“我们老板爱吃,比方说……曲奇都是那个什么排大队的,标志是个小熊的。蛋糕去一个酒店的西点房订。咖啡茶什么的,都是老板亲自选的意大利进口的。”
“哇!这也太讲究了。我都没吃过那个曲奇呢。路过的时候总是人多,邮购看网上说寄来很容易碎。”
“其实也没多好吃,毕竟就只是个曲奇。”
两人闲聊着出来,在路口告了别。回公司的路上,何亦雯心情比出来时轻快了很多。真没想到这次的合作方居然这么令人赏心悦目。这年头见到的大部分男人都让她倒胃口。不锻炼的就白白胖胖,做事小肚鸡肠斤斤计较,雌性激素比她都多。那种天天叫嚣自我管理的精英,却又一副盛气凌人的尖刻派头,纵有一身肌肉也像会点武功的太监。
而沈浩大概是工作的时间还短,仍然带着一股少年气,人又长得干净秀气,没有那种侵犯性。而且还是个技术男,没有那么多心眼。要是合作方都是像沈浩这么养眼的小帅哥就好了,看着舒服,又不至于动心。别说他产品还不错,哪怕只是过得去,跟他合作也不亏。想到这里她又有点自嘲:早上还在鄙视中年男人见了漂亮女孩子就骨头轻,原来自己也这么吃美人计。长得好看真是处处占便宜,哪怕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也不由自主地想要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回到公司,手机已经寄到了。何亦雯正要拆开,刘哥就走过来找她,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何亦雯如实说了,刘哥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我看了你发给我的资料,觉得沈浩他们的产品虽然很有想法,但是太激进了。”
何亦雯解释说:“我仔细看了,他们风险控制方面考虑得还是很周全的。而且我有信心可以把条件压得很好,我们可以拿到很好的利润。”
刘哥不以为意地说:“何必冒险呢。我们不需要拼死拼活拉客户。咱们的客户都是老关系了,不求高回报,只求稳定。现有产品他们不但理解,而且习惯,咱们没必要做这种前景不明的新产品。”
何亦雯表面上不说,心里却鄙夷地想:“恐怕你是看不懂好在哪里吧。”
何亦雯正式进入金融圈之前,一直有一种深深的不自信。她早就听说,当今世上顶级的高智商人物、数学奇才们,一小半在做科研,一大半则在金融界。何亦雯有个天才师兄,从小奥数冠军,毕业后立刻成功地在华尔街应聘到一个神秘的高薪职位,从此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据说当年这位师兄面试的最后一轮,出现了一个俄罗斯人。那位俄罗斯人说着打嘟噜的英语,给师兄出了一道他所见过的最难的数学题。
何亦雯虽然从小也相当聪慧,幼儿园时代可算是本园之星,但到了高中以后,渐渐感觉到自己也没有那么天才——她在奥数考试中从来没有拿过太好的名次。在竞赛初试中,何亦雯体会过了满篇卷子一共也做不出两道题,智商被别人疯狂碾压的感觉。虽然何亦雯的学业一向足以自傲,但在金融这样天才云集的行业里,初出江湖的她还是有点不自信。工作以后,何亦雯日以继夜地学习钻研,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生怕别人看到自己不够有天分的一面。
然而工作了一两年后,何亦雯渐渐发现,其实金融业里混日子的人一点也不比别处少。甚至,她觉得金融业简直更容易混日子。只要有个足够好的学历,多投几轮简历,总归是有机会坐上这职位。金融确实复杂,可正因为如此,大部分客户根本也看不懂什么报表,听不懂什么投资计划。赶上运气好的时候,胡乱操作也赚钱。尤其是大银行的投资部门,家大业大,其金字招牌很容易让客户们产生盲目信任:“这么大的银行肯定很专业”。甚至赔了钱,客户还会觉得“一定是市场不好,这么大的银行都赔了,放别处只会赔更多”。所以大部分人只需要熟悉几个操作套路,然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也就足以安身立命了。
刘哥就是这么个混日子的典型。刘哥学历出众,斯坦福的金融研究生,一口漂亮的英文。起初何亦雯觉得自己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教育背景在刘哥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总是盲目崇拜刘哥的教诲与判断。但没过多久她就觉得不对劲,开始暗暗怀疑其实很多时候自己是对的那个人。到了现在,何亦雯心里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对交易的理解早就远远地超过了刘哥。
不知不觉中,何亦雯虽然面上不曾表露,心里却开始有了点隐藏的目空一切。她开始觉得别人都是脑子一团乱的糊涂虫。什么美国海归,华尔街精英,一大半都是废柴,客户的钱还不都是这帮人给赔出去的?
然而和沈浩交谈了没几句,她就意识到,沈浩可不是个糊涂虫。沈浩说起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时,口气还像个大学生,简直有点幼稚。但一说到工作,他脑子可是一等一的清楚明白,且颇具野心。何亦雯心里暗想,沈浩恐怕就是当年可以在数学竞赛上碾压她的那种人。
何亦雯想促成和沈浩的这次合作,不仅是因为她看好沈浩的产品,也因为她想让沈浩感觉到,她是个懂行的,看得懂他那个复杂的创新产品到底好在哪里。何亦雯最怕也最恨的,就是别人以为她不行。小时候生怕自己笨,就拼命挑难题来做。久而久之,这种劲头就长在了她身上,导致她隔一阵子没点挑战性的工作反而心里不踏实。
在她眼里,刘哥已经是那种看不出产品好歹的金融混混了。也许刘哥并不是没有实力,只是没有耐心去研究沈浩的产品。刘哥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孩子过几年就要上大学,浑身都散发着退休前的懒散之气。他常说:差不多就得了,一切都要求稳。
面对刘哥的消极怠工,何亦雯灵机一动,说:“可是我刚刚跟亚当提到这件事,他倒是很支持。”
这话也不算是完全的撒谎。亚当确实在跟何亦雯谈话的时候,对何亦雯的一些创新意识表示了嘉许,但他们根本没有提到沈浩的事。
果然,刘哥马上态度就转变了:“哦?你这么早的阶段就跟亚当汇报了?他怎么说?”
何亦雯正在编词儿,没想到亚当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你们在聊什么?我好像听到了我的名字?”
何亦雯吓了一大跳,回过头看见亚当端着一杯茶,有点好奇站在他们旁边。茶杯里热气氤氲,茶包的标签垂在一边。显然他是刚去茶水间泡了杯茶,正好路过听见提到了自己。这亚当,怎么如此神出鬼没!别的老板没事都坐在办公室里不出来。他倒好,没事到处晃来晃去猛刷存在感。
何亦雯还想补救,刘哥却已经说了出来:“就是 FI 公司那边的产品合作。Eva 刚刚和您提到的。”
亚当马上看了一眼何亦雯,何亦雯的脸立刻红了。她想:完了完了,这次效率真高,一下子把大小两位上司都得罪了。
第三章
何亦雯低头垂手而立,等着听亚当拆穿自己的谎言,然后接受两位上司的训斥。她想只能靠“记错了”这个低劣的借口来搪塞了。希望早上给亚当留下的好印象,能让他放自己一码。而刘哥虽然肯定不满,但以刘哥的懒惰程度,可能也不会费力气真的和她过不去。
只听见亚当不动声色地说:“关于这个问题,我支持 Eva 的判断。”
何亦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偷偷看一眼亚当,只见他一副坦然的样子,弄得她几乎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刚才真的和他提过这件事。
刘哥连忙说:“我是觉得太创新了一点,有点冒险。但既然您觉得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亚当点点头:“你提醒得对,我会再认真看一下。”
他回过头来,对何亦雯说:“Eva,你把材料拿到我办公室,我再仔细看一下。”
何亦雯只得回到到座位上,胆战心惊地拿着材料送到亚当办公室。亚当看她进来,也没什么表示,只是点点头,说:“放下吧,我需要看一会儿。过一会儿我跟你沟通。”
何亦雯走出来,回到座位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去茶水间透透气,又怕这会儿功夫亚当叫她去办公室。按说亚当第一次看,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但也没准儿他看得快。此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有些同事开始借口见客户提前下班走人。
还好一眼看见桌子上的快递盒子,何亦雯就拆开手机开始备份。小薇好奇地问了句:“买新手机啊?”
何亦雯叹气:“别提了。今天各种倒霉——早上一睁眼就把屏幕给摔碎了。以前也碎过一次,费半天劲去修,换完屏幕就总发热,干脆再买一个好了。”
小薇点点头:“现在这些厂商就是故意把质量做差,好让大家都买新的。”
钟岚听见她俩聊得热闹,也凑过来。她看了看何亦雯的新手机,问道:“既然买,怎么不买新款?”
何亦雯听见这句话就烦。钟岚就是这样,自己有钱还不够,天天热心指导别人怎么过“精致生活”。当初钟岚刚进公司没多久,就对何亦雯的穿着打扮提出了“热心建议”。
何亦雯每天要坐地铁,又要防备这城市随时到来的大雨,有时候还要拿很多东西到公司,所以她喜欢拎一个超大的男士大公务包,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去。她特意选了尼龙质地的,为的是轻便皮实无需打理。为了好搭配衣服,还选了黑色。
钟岚看见何亦雯这个黑色尼龙大包就开始好为人师了:“Eva,你怎么总拿这个包?而且对你来说也太大了,像你这么漂亮的人,应该配好看的包才是。”
何亦雯心里嫌她多事,但也没太介意,就随口敷衍:“没钱买新包。漂亮包都很贵的。”
钟岚笑道:“工资都花哪儿去了?”
“养家糊口。”何亦雯信口说道:“家里负担重。不比你命好。”
何亦雯家境确实曾经很糟糕,但这几年其实已经大有好转,并不真的需要她来养家。
但钟岚却立刻面露同情之色:“真的啊?”
“真的。”何亦雯只想尽快结束话题:“我每个月省吃俭用,要给家里寄钱。”
钟岚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女明星探视非洲儿童似的,饱含深情地说:“Eva,没想到你这么不容易。不过,你工作这么努力,你的父母一定很为你骄傲。”
何亦雯有点尴尬,没想到钟岚这么多愁善感。顿时觉得自己这么胡说八道有点过分。
她心虚地笑笑说:“也没什么了……”
没想到几天之后,钟岚拿了一大堆用旧了的名牌包到公司,还贴心地让何亦雯先挑:“Eva 你看,这都是我妈不要的。我妈的包特别多,有了新的,她就不拿旧的了,其实很多包还很新呢。你有什么喜欢的,就拿去用。”
那些包的状况都不错,大体上是干净的。虽然仔细看,有的有划痕,有的掉了一点色。有的一看就常年被扔在柜子里,已经蒙上了长久闲置物品特有的旧态。但相信拿到店里去保养一下,拎出来照样很像样。
当然旧物不会是崭新,而且钟岚也直接说了这是家里用旧的。何亦雯告诉自己,钟岚没有恶意,她只是大小姐脾气。但她仍然只觉得血液涌到头顶,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强烈的被冒犯感。那是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不舒服,抢在她意识到来之前就用怒气控制了她。
何亦雯知道自己的过度反应来自小时候家里情况最糟糕的那段时光。那时有亲戚可怜她父母离异,经济紧张,就拿了自家女儿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让她挑。何亦雯起初还高高兴兴的,但一看那些衣服,脸色就变了——几乎全都破旧不堪,毛衣起了球,衬衫掉扣子褪色,裤子的膝盖上甚至有洞。
她立刻说:“我不要,这些衣服都破了。”
“哎哟!”那好心的亲戚大惊小怪地说:“现在的孩子可真挑剔,破了怎么了?补一补不就行了?”
何亦雯的妈妈在一边使劲给她使眼色。但是年少的何亦雯倔强地说:“我们学校没有一个同学穿这种破衣服。如果有第一个,我就做第二个。”
亲戚当时没说什么。但是背地里对何亦雯妈妈大大地抱怨了一番。说何亦雯不知好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情况,一个单亲离异家庭的孩子,怎么能跟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讲究?就何亦雯这样的性格,长大以后到了社会上肯定吃亏。当然,脾气这么坏,也绝对是没有男人喜欢了,嫁人这条路恐怕也是没戏了……
何亦雯的妈妈在亲戚面前低着头,但回家就把何亦雯大骂一顿。何亦雯心里不服气,一直暗暗盯着那亲戚家的女儿,看她到底能有什么出息,或者嫁得什么王室富豪。很多年过去了,亲戚的女儿现在不过是个庸俗普通的女人,完全谈不上有什么事业,靠家里帮忙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地方拿几个微薄的死工资。倒是结了婚,但那男人,放到所谓的“相亲市场”上,写出来的条件大概也只能是:男的,活的。
何亦雯心里清楚,钟岚此举和亲戚完全不同,钟岚或许有点大小姐的“何不食肉糜”,但她并没有恶意。是她自己过于敏感了。她勉强维持风度,假装认真地挑了挑,然后遗憾地对钟岚说:“都不是很适合我,你问问别人要不要吧。”
钟岚还很热心地拿出几个风格比较庄重老成的,说:“你如果不喜欢太花哨的,这几个很大方呀,穿衣服也百搭。”
何亦雯用尽所有的理性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和钟岚翻脸。她勉强笑道:“真的不用。谢谢了。”
钟岚这才招呼别人过来挑。令何亦雯吃惊的是,真有几个职位较低的女孩子兴高采烈地挑了起来。她们对这些包们如数家珍,还惊呼好几个包是市面上难买的款,放在网上卖二手也能赚不少钱啊,钟岚真不愧是大家闺秀,对钱财一点都不在乎。话里话外,简直把钟岚恭维成了活菩萨。
小薇冷笑道:“真够会收买人心的。有本事拿新款爱马仕出来送人啊。”
小薇对钟岚醋意更盛,因为小薇其实也算是个小号的白富美,平时吃穿用度也是讲究的。自从钟岚来了,处处都压小薇一头。而何亦雯是从来不加入女生之间的奢侈品军备竞赛的,她只是觉得钟岚的做派很烦人而已。
何亦雯诧异:“她们都不介意拿别人用过的旧包?买个新的便宜点的,也比用旧的强呀。”
小薇给她扫盲:“现在很时髦买二手包的。这些名牌好多款式出过一次就不再出了,很多人追捧。而且,旧包拿在手里,更像是使老钱的。还显得环保。以前我在新墨西哥州上学,好容易去一次纽约度假,大家都抢着去 Vintage 店,我们乡下都没有这么时髦的东西。”
“真没想到。”何亦雯笑了,被冒犯的感觉又轻了些。这大都会总有些新的时髦要学。在她的家乡,旧衣是贫困落魄的象征,在那些最时尚的大都市里,穿旧衣居然成了时髦。
渐渐地何亦雯发现钟岚一向喜欢用这种慷慨的方式笼络自己在同性中的人缘。比如没事就随手送几个高档护肤品小样给前台,给行政人员送几个她买名牌配货的小零碎。习惯了也就没有刚开始那么受不了了,如果钟岚送了全办公室女生东西,何亦雯也不会刻意不收。
但是对于钟岚的“建议”,她还是本能地反感。就算她说得有道理,她也不想听。手机干吗非要用新款?土老帽暴发户才在这种小破事儿上掐尖好强呢。
何亦雯说:“原来的手机用惯了,就还买一模一样的。”
钟岚嗔怪似的说:“哎呀,你早说啊。我正好有一台旧款的,当时没怎么用呢,新的就出来了。早知道给你拿来,省得你花钱了。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
何亦雯心想,又来了,大小姐,你是不是做慈善上瘾?她似笑非笑地说:“手机这东西,可别随便给别人。小心信息泄露。”
钟岚笑道:“我可没什么秘密。难道你有什么秘密?”
何亦雯回以微笑:“我更没有秘密了,家徒四壁,连银行密码都不需要。有钱人才有秘密。我们穷人的秘密,就是别让人看出我们到底有多穷。”
钟岚听了这阴阳怪气的回复,只笑得花枝乱颤,推了何亦雯一下,说:“瞧你这伶牙俐齿的,你不去上个辩论节目都可惜了!”
钟岚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也不知道是天生迟钝,还是手段高明。不管是哪一种,她总是能把别人衬托得风度欠佳。
何亦雯笑笑,不再说话,埋头给手机做起了备份。钟岚回到座位,小薇对着何亦雯,瞥一眼钟岚,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
何亦雯趴在桌上偷偷笑了起来。这么一闹,倒是把她从等待亚当宣判的不安情绪中解救了出来。
等到亚当叫她进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剩的人已经不多了。何亦雯陪着笑脸进来,心里还在想着怎么圆谎。没想到亚当并不提这件事,直接就沈浩的产品和她讨论起细节问题。一旦谈起工作,何亦雯就忍不住地全情投入,她侃侃而谈,把自己的所有看法和理解都告诉亚当。亚当频频点头,表示赞许,偶尔点拨几句,又让何亦雯有茅塞顿开之感。
何亦雯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 Belle 姐在一个交易上提点了她两句。但 Belle 姐不是她的顶头上司,只是偶发善心点拨一二。而亚当更有耐心,还既擅长启发,又精于回答。他们的对话渐渐不再像是上司与下属之间的谈话,更像一个优秀的教授在指导他的博士生。
两人谈工作谈得投机,气氛十分愉快。何亦雯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撒谎的事。等亚当最后表示没问题,这个产品可以做之后,何亦雯就准备起身离去了。然而亚当看着她,温和地说:“Eva,下次如果刘不支持你,但你仍然觉得可以做的时候,你可以直接来跟我商量。刘的职位决定了他一定会保守一点。”
何亦雯脸一下子就红了,小声说:“对不起。我……”
亚当打断她,说:“没关系,我理解。当我是个职场新人的时候,我也用过这样的方法。有时候,我们只是想尽快达到目的,不愿意错失良机,就会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但是我要告诉你,撒谎总是危险的,虽然你并非出于恶意,但有的人会因此怀疑你的人品。”
何亦雯听他说得诚恳,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亚当以为她全都是为了工作,其实她知道自己如此积极,并非没有私心。
她低着头说:“对不起。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亚当点点头:“别放在心上,我了解你。回去吧。”
何亦雯也不知亚当这是出于上司的管理艺术,还是真的信任她。她只能一边站起来,一边表示感谢。
亚当站起来帮她开门,何亦雯正要出门,亚当又叫住了她。
何亦雯回头,亚当说:“Eva,你干吗总是这么紧张?”
何亦雯疑惑地看着他,她看见亚当眼里满是柔情,微笑着对她说:“你和我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呢?放松点。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何亦雯呆住了。她没想到亚当会用这样亲昵的口气和她说话。如果他是她的长辈亲友,这口气可以理解为慈爱。可是他们今天才算是第一次真正认识。
她一下子想起小薇跟她八卦过,亚当的家眷都留在英国,妻子似乎是为了孩子上学的缘故没有跟来。再想起以前公司里的种种传闻,何亦雯一下子明白了。她曾经无比熟悉这种口气,那来自于她以前的情人,一个同样老练的事业成功的中年男人。在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喜欢用这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温柔体贴打动她,然后,用他们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征服她,接下来,用世俗的好处诱惑她。他们享受这种捕猎年轻女孩的过程。当然,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在她年轻的身体上找回青春的感觉。
她看着亚当,他的眼里都是笑意和鼓励。他刚刚展示了他的智慧,现在,他开始释放他的温柔了。下一步,就该是许诺给她世俗的好处了吧?
何亦雯这些年学会了一个本事,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装傻。她像个傻姑娘似的憨厚地笑了,好像完全听不懂亚当的弦外之音:“真的吗?那太感谢了。”
第四章
回到座位上,已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有点心烦意乱。她不讨厌亚当。他的智慧和风度让她折服,与他交谈很愉快,甚至有点知己之感。何况他是英俊的,即便是不考虑社会地位,他也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
何亦雯对男女关系既不特别热衷也没什么原则。外国人,上司,地下情,甚至有妇之夫她都可以接受——对于压根不打算结婚的女孩子来说,事业有成的中年男朋友如果有个远在天边貌合神离的老婆,简直不是缺点,是优点。
但她再怎么没原则,也没打算挑战和一个异族的有妇之夫上司在办公室里搞地下情。当年她实习的时候,就有耳闻有女生是靠睡了上司留下来的。据说事情一旦暴露,公司一定会让一个人走,而当炮灰的,十有八九就是地位低的那个。
何亦雯工作以后一直风平浪静,没有遇上过任何潜规则。她一进公司就被分在了刘哥手下,人人都说这组没前途,因为刘哥这个人胸无大志,是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顾家男人,业绩表现乏善可陈。何亦雯不是不想换,但她孤身一人在这大都会里打拼,能留在这里就烧高香了,岂敢挑肥拣瘦。
谁知这点本分倒让她因祸得福,刘哥看何亦雯能干又积极,觉得留下何亦雯以后自己可以省不少事,最终反而何亦雯成了那批实习生里最顺利留下的人。而且刘哥的客户都是些老关系,公关部分都归刘哥,何亦雯不太需要亲自去争取客户,也不需要特别讨好谁。
顶头上司不好色,客户省心,谁知现在又来了个亚当。他这么快就对自己做出明确暗示,根本不介意在办公室里散桃花,可见已经是个老手。不知他这样搞定过公司里多少个年轻女孩子呢?对于这种老手,一味装傻肯定行不通,他早晚会给她施加压力。到那时该怎么办呢?
何亦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下了班,去坐电梯。谁知又碰上亚当也同时出来。他看见她,马上温暖地一笑,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等电梯。她心里砰砰乱跳:他是不是故意的?难道他为了我这么个小角色如此煞费苦心?
亚当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家常,问她家在不在这里,住得离公司远不远。何亦雯只觉得他的问题个个都既像是上司正常的关心,又像是别有用心的打探。
电梯来了,里面人很多。亚当很有绅士风度地替何亦雯挡门,进电梯后,又很体贴地站在何亦雯身边,有点护着她似的,但身体却很小心地不碰到她。亚当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随着他的体温若有若无地笼罩在她周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居然莫名很想把头靠在他肩上。
亚当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对她笑了笑。何亦雯心跳加速,如果他要送她回家,她接受不接受呢?如果她坐了他的车,他会不会花言巧语带她回他的公寓?亚当看起来是个非常老练的男人,应该不会这么冒失。但如果他只是好色,那他或许真的不介意速战速决……
胡思乱想之间,一层到了。亚当并没有任何跟何亦雯继续纠缠的意思。他微笑着跟何亦雯告别,自己继续乘坐电梯前往地下车库。何亦雯走出电梯,去搭乘地铁。
一路上她心里既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怅然若失。也许自己是想多了?可自古以来,中年男人对年轻女孩子不请自来的关心就只有一个目的——除非他真的是释迦摩尼或者基督下凡,但亚当看起来怎么也不是那种脑袋顶上闪着个光圈的圣人。也许他只是不想操之过急,也许他在欲擒故纵。也许……何亦雯想着亚当在电梯里护着她的样子,他在等她主动上钩。
地铁里虽然新风系统开得很大,但毕竟乘客拥挤,总是有些令人不悦的人味。一个一脸猥琐的中年男子借着人多贴她很近。何亦雯皱皱眉,稍微往旁边让了一让,不想那男人又借着车厢晃动的时候蹭了过来。何亦雯不动声色地等到车厢就要进站刹车晃动之际,假装趔趄,狠狠踩在那男人的脚上。那男人吃痛大叫,何亦雯冲他胜利地一笑,迅速从人群中挤出车厢,扬长而去。
出了地铁站,她去便利店买顺手买一些零食。买完了晚餐买明天的早餐,买完了早餐又买零食做储备。便利店真是这都市里最伟大的存在,随时拯救这些疲于奔命的男男女女。
何亦雯专心致志地挑选食品,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何亦雯?”
她回过头一看,居然是沈浩。他正一脸惊喜地着看她:“这么巧?”
沈浩选的东西和她也差不多,两人的购物篮里都放着一份盒饭。自由而不需对生活负责的单身男女们在便利店里买的东西总是大同小异。
结账时沈浩把何亦雯的东西也堆过去,对店员说:“一起一起。”
何亦雯笑他:“你是要请我吃晚饭吗?”
沈浩连忙说:“没有没有,这就是顺手嘛,节省点时间。请你当然要吃正经的。”
两人走出来,何亦雯有点好奇地问:“你住这附近吗?”
沈浩点点头,指了指附近的一片高楼:“我就住那儿。你呢?”
何亦雯指着另一个方向的一大片高楼:“就那个。”
沈浩说:“这么近?那咱俩差不多就是邻居了。以前居然都没遇到。”
何亦雯笑:“因为我昨天刚搬过来。再说,以前咱俩也不认识啊。”
沈浩有些兴奋地连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这可真是缘分了。什么时候请我去你家玩?”
何亦雯推脱:“过几天吧,现在正乱着呢。”
“用不用我帮你装点家具什么的?”
“不用了,我也不需要什么家具。有张桌子有个床就够了。”
“反正有事你就说话。千万别客气。”
“好,不跟你客气。今天事情多,实在没空,我不请你过去了。改天见。”
两人告了别,各自往住处走去。何亦雯有点高兴,毕竟在这人口以千万计的大都会里,有朋友住在附近会让人感觉不那么孤独。虽然她还不太确定沈浩能不能算是她的朋友,但总归比陌生人好一些。
回到家,何亦雯一边浏览新闻一边吃盒饭。正吃着她妈妈视频过来,她接了视频,一边吃一边对着屏幕跟妈妈说话。
她妈妈见她在吃盒饭,就说:“雯雯啊,怎么又吃盒饭?”
何亦雯把盒饭的内容给妈妈看:“别唠叨了,有肉有菜。营养没问题。”
她妈妈说:“外面做的饭材料都不好。新闻上说了,那油啊,肉啊,都有问题!”
“我们这里监管严格着呢。而且我都买的正规便利店的饭,人家不用地沟油。”何亦雯忍着不悦,转移话题:“你干嘛呢?吃完饭了?”
“我早吃完了。我们老年人吃太晚对身体不好。”
何亦雯啼笑皆非:“妈,你才五十岁,怎么就老年人了?联合国说了,现在六十岁以下都是青年人。”
她妈妈毫无幽默感地说:“听说联合国都没钱了,他们的话我看也不能都信。我跟你说啊,这一个人吃饭,就容易不好好吃。”
何亦雯有点烦躁地问:“妈你有什么事吗?你要是没事,我就去收拾屋子了。今天刚搬家,好多事要做。”
她妈妈连忙说:“你爸跟你联系了吗?”
何亦雯说:“没呢。他找我有事?”
“他跟我问你住哪里。”
“你告诉他了?”
“我哪里敢随便告诉他?”她妈妈幽幽地说:“你那个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说,让他自己跟你联系。他就说,他这几天要去你那儿出差,说要来看看你。”
“你做得对。”何亦雯夸奖道:“让他有事自己跟我说。咦,等等——”
她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他怎么让你传话?”
她妈妈似乎有点遮掩:“他没让我传话。是他前几天提起来,我想起来了就问问你。你这次搬家的地方离公司还远不远了?”
“比以前近多了,地铁五六站。”
“那也不近。你一个人,凡事都要小心点……”
何亦雯知道,接下来妈妈就要进入永远的关心她有没有男朋友的主题。而且,妈妈所谓的男朋友,并不仅是可以谈情说爱的对象——那种男朋友何亦雯分分钟就可以找来一个。当妈妈说“男朋友”的时候,那意思就是一个已经买好了婚房,备好了彩礼,有稳定职业,见过了家长的未婚夫。
何亦雯不明白,妈妈当年在婚姻中吃尽了苦头,到现在也还生活在那段失败婚姻的阴影下,为什么还这么热衷于让她早早结婚。好像这一代女人的脑子里全都被植入了一个芯片,芯片上写着“必须结婚”。她们被这个芯片牢牢控制,不管婚姻带给她们多少痛苦,她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觉得,人总应该结婚。当然了,结完婚之后,芯片就开始执行下一步指令:生孩子。
果然,她妈妈说:“你有没有合适的男朋友啊?”
何亦雯敷衍地说:“没有。有男朋友我肯定带回家给你看。”
“也怪我。”她妈妈叹气:“以前净顾着让你好好学习。弄得你到现在也就知道工作。其实要是遇到喜欢的,该主动也得主动点。”
何亦雯有些怜悯地想:在妈妈心目中,大概还以为她是处女。如果妈妈知道这些年她真实的感情经历,一定会吓得说不出话。虽然何亦雯交的男朋友并不多,但像老男人那种情人,显然是家长完全不能接受的。
妈妈还在絮叨:“妈妈别的不担心,就是担心你的安全问题。你要是好歹有个人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何亦雯尽量耐心地说:“我租的小区有保安有门禁,坐电梯都要刷卡,很安全。再说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治安好,半夜三更大街上也都是人,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现在是还年轻,但女人跟男人不一样,事业不急在这一两年……”
何亦雯终于耐心耗尽,她打断妈妈说:“我还有事,下次再聊吧。”
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不耐烦,马上就后悔了。何亦雯和妈妈相依为命多年,知道妈妈的不容易。但和一个不容易,并且自己也深深这么觉得的中年失婚妇人生活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在何亦雯上高中的时候,高考当前,前途未卜,何亦雯妈妈的焦虑达到了顶峰。何亦雯又要咬牙学习,又要每天面对妈妈随时随地的哀怨。有时那哀怨最终会发展成一场歇斯底里,以妈妈哭诉自己命苦,骂何亦雯不懂事为终结。
何亦雯同情妈妈,恨爸爸不负责任。她总是想着应该对妈妈更耐心一些,但事到临头,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尤其最厌恶的就是妈妈催她找男朋友结婚。何亦雯听见“结婚”两个字就恶心。她很羡慕那些可以笑呵呵听家长唠叨的孝顺孩子。她不知道人家都是怎么做到的。
果然,她妈妈讪讪地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何亦雯赶紧找补:“我们这个月新来了个财务总监,要求挺高的,所以这阵子真的特别忙。忙完了这阵子就好了。”
这样客观的理由总算是让双方都有了个台阶。放下电话以后,她又有点纳闷。父亲自从离婚娶了那个只比何亦雯大 10 岁的后妈以后,就一直躲母亲远远的,有事都让何亦雯传话。怎么这次居然反了过来,让妈妈做中间人联系自己,不知是何用意。管他呢。何亦雯的父亲对她一直不太关心,她对父亲也一样。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到了公司,正看见钟岚拉着一套大牌旅行箱进来。
何亦雯随口打招呼道:“出差啊。”
钟岚微笑着说:“是啊,下午的航班,中午从公司直接走。”
前台秘书 Cindy 热心地说:“最近机场安检格外严格,人又多,早一点去稳妥。”
钟岚笑道:“谢谢提醒。不过商务舱安检不用排队,倒是不用早去。”
等钟岚出发去机场之后,小薇又忙不迭地跟何亦雯吐槽说:“头天升职,第二天出差就涨行市。听说昨天她专门要求给她改机票。还说——”小薇学着钟岚的样子,“也不是钱的问题,我自己积分都够升舱了,但这是公司应该给我的待遇——也真做得出来。”
何亦雯有点好奇:“她不是千金小姐吗?商务舱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吧?平时挺大方的呀。怎么这种事上倒斤斤计较了?”
“这你就不懂啦。这是做给父母看呢。她老爸可不止她一个孩子,谁有出息,将来老爸让谁接班。”
“还有这种事?”何亦雯感到意外:“但她应该不太需要争吧,我看她一路也是名校毕业的,难道她家的孩子个个都这么厉害?”
“有钱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不是名校毕业?”小薇说:“她老爸一路捐钱捐出来的。”
“这么夸张?”何亦雯觉得自己好像在看八卦版的豪门故事:“你怎么知道的?”
小薇得意地说:“我男朋友家里和她家认识,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嘛。”
小薇最近交了个富二代男朋友,好像感情发展不错。这几日那男孩子常开着小跑车来找小薇,小薇就有点以准豪门贵妇自居的样子,没事就喜欢提一提有钱人圈子里的生活。
何亦雯有点好奇地问:“她爸到底有多少钱?”
小薇轻蔑地说:“也就是个小土豪,几亿到十几亿?也就这样了。”
“那也很多了。”何亦雯说:“就算有十个孩子,每人也能分不少了。干吗还要争?”
“孩子多,爹妈没有不偏心眼的,未必会平分哦。所以人家从小就会争,会表现,这都是童子功。”小薇有点得意:“像咱们独生子女,家里有钱没钱爹妈也是就爱我一个。咱们就学不会看大人脸色,争宠较劲。我男朋友也是,他也是独子,人特别单纯……”
小薇一旦提起自己的男朋友就有点停不下来,开始说她男朋友人多好,对她多好,总之各种秀恩爱,秀幸福。
而何亦雯却被小薇的话触动心事,她有点不自在。当然她知道小薇是无心的。毕竟她家里的事,她从没跟任何同事分享过。如果同事无意中谈论起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何亦雯会说:“没有。”小薇一直以为何亦雯跟她一样,从小独享着父母的宠爱长大。
但其实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生子女。她妈妈是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她爸爸并不是。爸爸和后妈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何亦雯从来没打算跟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争宠,但她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这么拼,也并非没有暗暗较劲的心态。她希望胜过“那边”,为妈妈争一口气,也让父亲知道他第二个妻子的基因是多么糟糕。小薇是幸运的,但她不是。她也是那种需要争的孩子。
看何亦雯默不作声,小薇误会了,以为她是羡慕自己即将成为豪门独苗少奶奶。她连忙安慰说:“对了,下个月我生日的时候,你一定要来,那天可绝对不许加班了。我让我男朋友把他那帮单身的哥们都叫来。个个都是优质富二代。”
何亦雯知道她会错了意,笑道:“你的生日我肯定去。但是富二代就算了,我可驾驭不了豪门,还是躲远点好。”
“别这么说。”小薇以为她自卑:“说不定有缘分呢。”
午餐过后,沈浩来公司开会。有了亚当的支持,刘哥就没有任何异议。中间亚当还特意来会议室转悠了一圈,亲自询问了几个细节。等亚当走了,刘哥笑着对沈浩说:“小何为了你的事可是没少费心,特意去跟总监汇报的。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愿意做这么新的东西。”
沈浩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何亦雯。何亦雯觉得刘哥这么说,好像在怀疑她跟沈浩有什么私情似的,她有点不自在地笑了笑,说:“我是觉得这个产品挺有前途的。”
刘哥笑笑,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何亦雯,自己就先出去办事了。两人独自在会议室里,沈浩殷勤地对她说:“真是太感谢你了。正好我给你带了礼物。”
何亦雯本来就因为刘哥的话在多心,听了这话更是烦躁,觉得沈浩太不懂事。她正色说:“你可别给我惹麻烦。你听刘哥刚才的意思,好像已经有点怀疑我是收了你的好处似的。大家公事公办,我看的是你的产品,别搞得好像我跟你有什么特殊交情似的。”
沈浩有点窘,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种礼物……”
何亦雯制止他:“就是一张便签,我也不能在公司拿你的。”
“那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你今晚有空吗?”
“再说吧。”何亦雯嫌他啰嗦,脸色就有点不耐烦。她站起身来,打开了会议室的门,意在送客。
沈浩看她严肃起来,没敢再说什么,乖乖地跟着她出了门口。何亦雯把他送到公司门口,指着外面说:“电梯就在那里,我还有事,不送你下去了。”
沈浩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她脸色,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何亦雯刚回到座位上,小薇就忙不迭地跑过来八卦:“难怪你不需要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原来这次合作的是个小帅哥。”
何亦雯笑:“有那么帅吗?我不喜欢这种小白脸。”
“我看他对你可是很有意思。”
“我都没看出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眼神啊!他看你的眼神里啊,都是爱慕——”小薇做深情状:“而且他随时都在看你的脸色。”
“你确定他那爱慕的眼神不是冲着我给他争取到的交易量?”
“相信我,他肯定对你有意思。”
“但是我对这种小男孩没兴趣。我喜欢那种沧桑的……对了,”何亦雯压低声音:“你要有什么四十岁以上的货色介绍给我几个。”
“你又来了。”小薇被她逗笑了:“总开这种玩笑。”
“没开玩笑。年龄大有年龄大的好处。”
“养老院里给你找俩?”
何亦雯一本正经地说:“普通养老院不行。得豪华养老院或者部级以上干休所。九十岁以上,瘫痪超过十年者优先。那将是一段世界上最幸福的婚姻——前脚结婚,后脚分遗产……”
小薇笑得前仰后合:“你怎么这么逗啊!真的,Eva,我真不能相信你这么有趣的女生没有男朋友——”
这时 Belle 姐的声音传来:“小薇,你过来一下。”
小薇不敢再闲聊,应声过去。何亦雯看着小薇近乎天真的样子,心里有点羡慕。小薇真是那种最幸运的女孩,所以才会觉得人生就是简简单单,找个才貌相当的伴侣,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大概从来没有见到过男女感情中的种种丑恶真相。也许她的父母真的很恩爱,但也许是她的父母隐藏得比较好。
快下班时,何亦雯接到父亲老何的电话,说他马上就到何亦雯公司了,就在楼下等她。
何亦雯不客气地说:“你下次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如果我今天出差了怎么办?”
老何好脾气地说:“我正好临时有个空。想着快下班了,这时候过来不打扰你工作。”
“好吧。你到了以后要是还不到 6 点,你就在星巴克里先坐会儿。”
“没问题。你忙完了再下来。我知道你工作要紧。”老何唯唯诺诺。
以前父亲对她态度可远远没这么好。何亦雯与父母的关系大概分为三个阶段。上大学以前,父母对她差不多是肆无忌惮,想怎么甩脸色就怎么甩脸色。拿了全奖出国上大学之后,父母开始对她有点尊敬。而自从何亦雯靠自己在这大都会里拿到了远超同龄人平均水平的高薪之后,父母都开始倒过来看她的脸色。
谁说钱不重要?经济基础简直决定一切。
何亦雯匆忙把工作收尾,正要离开座位,就收到沈浩的短信:“你下班了吗?”
她回复:“这就下班,怎么了?”
沈浩却没再回复。她有点纳闷,但惦记着父亲在楼下等她,也没多想,就下楼了。
刚出电梯,就有人在旁边拍了她一下。
她抬头一看,居然是沈浩。她有点诧异:“你找我有事?”
沈浩笑嘻嘻地递给何亦雯一个小纸袋:“我来把下午没送出去的礼物送出去。”
何亦雯疑惑地打开纸袋,里面是几块曲奇。
沈浩笑她:“你看你,几块饼干如临大敌。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贿赂你啊?”
何亦雯看着沈浩,他有点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了似的。她突然有点感动,她没想到沈浩这么孩子气,也没想到他居然惦记着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
她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可是你当时干吗不说清楚?”
沈浩做个害怕的样子:“你当时那么凶,我哪还敢再说话。你尝尝,是不是就很普通的曲奇?我是理解不了那么多人为这个破玩意排队。”
曲奇有点碎了,但她还是立刻拿了一块放在嘴里:“谢谢。正好我有点饿了。”
沈浩听何亦雯说饿了,又有点懊恼:“哎呀,那我是不是拿的太少了?我没好意思拿太多,显得我跟那种偷公司卫生纸的人似的。”
何亦雯被他逗笑了:“几块就够了,这又不能当饭吃。”
沈浩还赶着问:“是不是很一般?吃了也没就成仙吧?”
何亦雯只觉得他有点傻得可爱,别人都拼命说自己拿来的东西多好多珍贵。他倒好,急着让她承认自己拿来的东西并不特别。
她笑着说:“我觉得很好吃,也可能是因为我饿了。”
沈浩诧异:“你还真的爱吃啊。那我下次再给你拿点。”
恍惚之间,她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小学里有男生给她带了饼干,脏兮兮地攥在手里给她,也是这样说:好吃吗?下次我再给你拿。
十几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人给她带饼干。
何亦雯一时失神,沈浩问:“你晚上有事吗?要是没什么安排,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好不好?”
何亦雯这才想起父亲说在楼下等着自己,就说:“我可能要晚一点。我约了人在星巴克见面。”
沈浩问:“是工作吗?”
何亦雯摇摇头:“不是。我家里人找我。”
说着她往星巴克那边看去,却并不见老何的身影。难道父亲还没来?何亦雯开始给她父亲发短信。却听见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雯雯!”
沈浩循声转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衬衫外套着件深色夹克衫的男人。这男人年龄介乎中老年之间,身材有点发福,头发有点稀疏,但目光仍然锐利,神色中透出事业有成的男人的那种自信和沉稳。他长着一张与何亦雯如出一辙的面孔。
沈浩立刻明白这一定是何亦雯的父亲。
何亦雯问她父亲:“你去哪了?”
老何说:“我去了趟洗手间,你就正好这会儿下来。”
沈浩一看人家是父女见面,就识趣地先是对老何问了句好,然后对何亦雯说:“那这样,我回家等你吧,等你晚上回来咱俩再说。”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住得很近,可以等何亦雯回家之后再约着出来。
何亦雯也没过大脑,本能地回答:“行,那你就在家里等我吧。”
沈浩又问:“你还跟我吃饭吗?”
何亦雯正好想找个借口跟父亲少待一会儿,连忙点点头:“我回去跟你吃。我不会很晚的。”
老何听了这话,立刻上下打量着沈浩。其实他已经冷眼旁观半天了。方才他去洗手间,出来路过电梯厅,正看见何亦雯出来。刚要打招呼,却看见沈浩迎了上去。老何这么大岁数,什么不明白?一看眼神就知道这男孩跟女儿的关系不一般。然后就看见这俩人跟小孩似的在那里甜甜蜜蜜地分饼干吃。
此刻再听这几句话,很明显,两人已经同居了。想必何亦雯妈妈已经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没有告诉自己。这男孩子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但这么年轻,恐怕还没定性。这么早就同居,一个女孩子,也不怕吃亏?
老何虽然平时对女儿关心不多,此刻却油然而生一种准岳父的责任感。他马上一脸郑重地问何亦雯:“雯雯,这是谁?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何亦雯这才意识到刚刚说话有点歧义。她也懒得解释,刚要说“没什么可介绍的”,却听见沈浩在一边很有礼貌地说:“叔叔好。我叫沈浩。”
何亦雯为之气结:“你怎么还没走呢?”
沈浩看着何亦雯生气的样子,只觉得很有趣。他忍着笑,说:“好了好了,那我走了。”
老何看沈浩对何亦雯言听计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想女儿跟自己本来就不亲近,自己也别太多话了,弄得小两口尴尬。但终归是有点不放心,就拿出生意人那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架势对沈浩说:“小沈啊,雯雯的脾气不好,我看你挺沉稳的,你多担待她。”
何亦雯心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沈浩整个一个毛孩子,还沉稳?谁担待谁啊!又觉得父亲这做派小地方味道十足,简直土得不上台面。
沈浩倒是不客气,做大度状:“没有没有。她没有脾气不好……”
何亦雯狠狠地瞪着他,沈浩赶紧对老何说:“那叔叔我走了啊,你们慢慢聊。”
说罢一脸奸笑,快步离去。
沈浩一走,老何马上发起一连串的刨根问底:“这沈浩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哪里人?什么学历?家里都是干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