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恋”住到我对门
简婕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周小松了。
像很多昔日的小伙伴一样,走着走着他就消失在时光长河里了,偶尔也会在阳光下粼粼一闪,但转瞬就归于沉默。
在她眼前闪过的是他那双眼睛,突然不笑的、黑漆漆的、倔强受伤的眼睛。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当年的残忍。
其实女人花团锦簇的时光也就那几年,后面再遇到的男人多少都会图点什么,如果有人愿意把心掏给自己,就算不接受也不能嫌腥。
再看到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时简婕正在和前房主的二儿子激烈地交涉。
房子是她通过合法手续从前房主大儿子手里买的,他们的家事、他哥俩的纠纷论理和她一概没关系的。
刘老二却不这么认为,他拿他哥没办法,恶气全撒在了简婕身上。
谁让她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好欺负呢?
简婕搬来三天而已,他已经来过两趟了,今天更甚,扯着嗓门好一通胡搅蛮缠,看她只会柔声细气讲道理,更是恶向胆边生,把她往边上一推,打算强闯进去。
简婕哪经得住他这么一扒拉?踉跄了两步,差点栽地上。
电光石火之间,顾念北攥了把菜刀从房子里冲了出来。
他来势汹汹,把简婕护在身后,指着刘老二喊:“你再碰我妈一下试试?!”
刘老二猝不及防,不由地后退了两步,随机又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轻蔑地笑了:“兔崽子,毛都没长齐就和我玩刀?你爸爸我在这条街砍人时你还在你妈裤裆里呢!”
刷,顾念北不和他废话,挥刀就朝他劈去,又快又狠。
他来真的。
刘老二慌忙一闪,菜刀挟带着风声击中了楼道扶手,火花四溅。
顾念北杀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抡起菜刀又朝他砍去。
“北北,北北,快住手!”
简婕这才反应过来,魂飞魄散,一把从后面抱住了他。
刘老二又惊又怕,破口大骂:“狗杂种,小娘养的……!”
顾念北何曾听过这样的污言秽语?气得目眦尽裂,挣扎着非要去砍他,简婕几乎拦不住他。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要不要人睡觉了?!”
正乱时,对面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黑背心的男人打着哈欠出来了,一抬头,先和简婕对上眼了。
两个人同时心脏一紧,石化了。
简婕做梦也没想到,对面竟会走出十多年没见的周小松。
她这边刚一分神顾念北就挣脱了她的胳膊,小老虎一样直直朝牛老二扑去。
“北北!”
简婕忍不住惊恐地尖叫起来。
仿佛就在一瞬间,周小松一伸胳膊就把顾念北提溜回去了。
他一只手钳子似地扣住顾念北的胳膊,另一只手从他那儿拿过刀,说:“小爷们儿,咱是瓷器活儿,不往那烂瓦片上碰。”
“说谁呢,说谁破瓦片呢?!”
刘老二不识相,挺胸叠肚地往前凑。
“滚!”
周小松冷冷地看着他,从嘴里蹦出一个字。
“你算哪根....”
刘老二眼一瞪,刚要撸袖子,突觉眼前银光一闪,周小松手里的刀擦着他的头发丝飞了过去,斜斜插在身后的石灰墙上,摇摇欲坠。
如果刀再往下一点...,刘老二惊恐地盯着那把刀,心跟着刀身晃悠了好几下, 一回头碰上了周小松的眼睛,冷硬锋利,利刃一样,明显是个硬茬子。
他立刻转身就走。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他的气焰只有在孤儿寡母跟前才能蹿起来。
“谢谢!”
简婕机械地接过周小松递过来的刀,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懵着,感觉像做梦一样。
“原来这房子是你买下的。”
周小松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简婕。
三十五岁的她自然不能和记忆中那个楚楚动人的少女相比,但依旧白皙温婉,一看就知道没怎么被生活磋磨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电线纵横、墙皮扑扑往下掉的破地方?
“怎么了?”
简婕明显感觉到他话里有话。
“买贵了,至少多花了百分之十五的钱!”
周小松说。
小区是个老破小,人不多但口杂,小道消息传得飞快,他之前听过好几耳朵,说老刘头这房子卖得值,遇到个冤大头,钱多人傻那种。
“贵就贵吧!”
简婕认命地说,这种情况下能找个落脚处就不错了。
周小松挑挑眉毛,欲言又止。
“你呢?你怎么也住这儿啊?”
简婕突然警惕起来,眼光闪烁。
事情未免太凑巧了,跟电视剧似地。
周小松莫名被刺了下:“我怎么不能住这儿?!我可是先来的,在这儿住好几年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
简婕感觉到了他的不悦,试图解释下。
“行了,行了,我去睡觉了,你们动静小点!”
周小松一转身,砰地关上了门。
简婕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这么多年没见,他咋还跟个刺头一样?!
他的敏感和骄傲一点都没让她难过,反倒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听到乡音,即便是不相干的人,也让她那颗惊惶的心安定了不少。
“妈妈,原来你认识这个叔叔啊。”
顾念北跟在简婕后面进屋,一边走一边忍不住问。
小小的门厅堆满了没拆封的纸箱,他们只能从缝隙里往里挤。搬运工人偷懒,不肯多走两步送到客厅里,简婕也只能由着他们。
“北北你坐下,妈妈有话和你说。”
简婕没搭他的话,而是拉开一张椅子,神色严肃地示意他坐下。
刚才她只顾着震惊,现在才知道后怕,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顾念北才十二岁,向来乖巧懂事,怎么突然转性了似的,都敢拿刀砍人了,要不是周小松及时出现......
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我错了妈妈,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顾念北皱着鼻头,讨好地冲她笑,认错认得飞快。
简婕瞬间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却还是不放心,放缓语气说:“我知道你想保护妈妈,可北北啊......”
“哎呀,还有张数学试卷没做,妈妈,我去写作业了!”
顾念北并不给她展开话题的机会,指了个借口一溜烟地跑了。
简婕只好无奈地摇头,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才十二岁北北就有了青春期的迹象了, 首当其冲的表现就是觉得妈妈说的全是废话。
这事也急不得,简婕也起身回到自己房间,用刀划开一个纸箱,继续收拾行李,思绪却纷纷杂杂。
周小松已经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好多年了,就连高中毕业十五周年的聚会都没参加,原来躲在这里。
他变化不大,薄唇,单眼皮,唇上蓄了点胡子,却不邋遢,反倒挺有型。
从小他就烧包,她们还在穿真维斯时他就开始买大几百的球鞋了,那时候他姥爷舅舅都惯着他,怎么住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成家了没有......
“妈妈,妈妈,隔壁的叔叔好棒啊,你说他是不是练过功夫啊,随随便便把刀这么一扔....”
顾念北突然推门进来,拿着个飞盘在空气里兴奋地比划。
“北北!”
简婕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严厉起来:“这不是小孩子该学的东西!”
“为什么啊?叔叔又不是坏人,他还帮了我们。”
顾念北不服气。
“他和咱不是一路人,记住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以后见到他躲远点。”
简婕一时之间和他说不清楚,只能厉声警告他。
“哦~”
顾念北觉得没劲儿极了,拖着长长的声音走了。
简婕被他这么一搅和心里更乱了,索性丢下手上的东西走到了阳台上。
阳台和她的卧室连在一起,二十年前的老样式,栏杆还是水泥的,露天,空气倒挺清新。
一棵大树的树冠刚好从楼下伸展过来,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仿佛触手可及。
简婕盯着它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发现碧枝绿叶之间隐着一串串珊瑚豆一样的红色果实,煞是可爱。
她起了童心,胳膊一伸就要去摘。
“有毒!”
一道低沉声音突然响起,就像有人在耳畔说话一样,把她吓得一哆嗦。
周小松从隔壁阳台探出身来,嘴里叼了一支烟,说:“吓到你了?不好意思,老房子墙太薄,不隔音。”
简婕的脸腾地一热,他一定听到了自己教训顾念北、让顾念北离他远点的话了。
这也不能完全怪她。
搬来这三天她一直没和他打过照面,只知道对门昼伏夜出,生活非常不规律,门口常堆着酒瓶,还有不同的女人进进出出,自然会先入为主有偏见。
那天顾念北从便利店买酱油回来,非常亢奋地对她说:“妈妈,我看到隔壁叔叔了,他胳膊上有个这么大的纹身。”
她立刻叮嘱顾念北离他远一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会有点古惑仔情结,放以前也正常,但今非昔比,她不得不管束他紧一些。
那会儿她并不知道对门住的是周小松。
就算知道了也一样,每个母亲都会有这种本能反应,希望孩子阳光向上,远离所有潜在的黑暗和危险。
但背后说人被抓个现行,到底有些心虚,简婕不免讪讪的。
周小松当然听到了他们母子的谈话,却没提这个话茬。
他问:“打算长住吗?”
“嗯。”
“怎么没见孩子他爸啊?他什么时候过来?”
周小松的眉头不由地皱起了,不都说简婕嫁得非常如意吗?怎么搬家这么大的事就她一个人在忙乎?
“他不过来。”
简婕的声音低低的。
“为什么?离了?”
周小松顿了顿,并不十分意外。
“不,他死了,…三个月前,车祸。”
简婕的语气非常平静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周小松一愣,嘴里衔的那根烟立刻“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 前半生的浮华,已是梦
真正让人长大的不是时间,而是痛苦。
同样是 12 岁,现在的顾念北和三个月前比像换了个人似地,懂事得让人心疼。
暑假结束了,开学第一天他死活不肯让简婕送,说自己早就研究好公交路线了。
简婕笑:“咱们虽然穷了,但还没到这一步。”
娘俩争执了好一会儿,最后都各让一步,今由天简婕坐公交车送一趟,后面他自己上下学。
母子俩出发得早,公交车上人还不多,简婕挑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路走一路教顾念北怎么看公交车牌,怎么换乘,怎么过马路…。
不知不觉话就说多了,顾念北笑着叹气:“之前老听同学说他们妈妈唠叨,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简婕哑然失笑,臭小子,他倒更喜欢以前那个甩手掌柜。
路程不算远,学校很快到了,但得换乘一次。
那是本市最好的私立贵族学校,光有钱还不行,当年为了让他进去顾明台费了好大劲儿。
顾念北站在学校门口挥手和简婕说再见。
简婕也对他挥挥手,突然眼眶热热的。
孩子明明每天都在眼皮子底下,却突然悄悄长得和她一般高了,此刻穿着的笔挺的深蓝色校服,白衬衣,黑领结,站在朝阳下像株小白杨一样,让她骄傲又感触。
顾念北挥完手转身进去了,简婕的视线却依旧粘在他的背影上。仿佛有某种感应,顾念北突然回头,远远地朝她喊:“妈妈,无聊的话就去找云姨说说话!”
“放心吧,快进去,别迟到了!”
简婕心里热烘烘的。
这小家伙真长大了,竟然操心起她来了。他云姨在一家外企上班,哪能跟自己这个闲人似的?已经很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人影了。
以前他哪有这份儿心啊?每次送到校门口都像火车头一样只管轰隆轰隆往里面冲,没心没肺的。
时间还早,简婕依旧坐公交车回去,家里还横七竖八堆了一地行李没收拾。
说起来她自己也很久没坐过公交车了,刚才不过在孩子面前强撑,那点常识已经是十几年前的记忆了,也许她该去办张公交卡,以后少不得常用,听说会便宜很多。
她前面坐了两个女人,约四五十岁,不知道是闺蜜还是姐妹,看得出来有段时间没见了,嘎嘎笑着聊了一路。
女人的话题无外乎那几个,吐槽老公骂婆婆夸孩子,聊到最后,左边那个兴致勃勃地向对方展示她的新裙子,黑底金色大花朵,对方扯起裙角,捏了捏衣料,不住口地夸好。
简婕听得微微笑了起来。
从后面看,她们染过的头发已经褪一半了,发梢焦黄分叉,新长出的那截黑得非常突兀,衣服的款式和布料一看就知道是廉价货,但丝毫不妨碍她们的快活。
窗外有个穿黄马甲的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简婕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盯着背影看了会儿她突然发现外卖员是女的。
她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实在找不到工作,她也可以送外卖,或者做网约司机,她有驾照的,虽然很久没摸过车了,练一练还是可以的。
没什么可怕的,她鼓励自己,在这样的好世道,怎么着都能活人。
不知不觉车就到了,小区门口靠墙处蹲了个银发的老太太,前面的洋铁皮桶里插着一束束娇艳怒放的鲜花,简婕忍不住弯下腰,选了几支白百合,欢欢喜喜地抱在怀里往家走。
老太太卖得很便宜,六枝才 25 元,好不容易省下的出租车费又花掉了,她却一点都没迟疑,她需要这点子美好,要不怎么抵抗这个泥泞破碎的人间?
简婕急匆匆上楼,把花往桌上一放,开始翻箱倒柜找花瓶,她插花插得极好,插花班老师曾对她的品味和天分赞不绝口。
一连拆了两三个纸箱,都没有看到花瓶的影子。简婕有些急躁,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打包过一个长颈水晶花瓶。
说来也怪她,没经验,搬家那会儿只顾着打包,忘记在箱子上做标识了,现在找什么都得翻半天。
新家地方太小,搬来的东西又太多,放都没地方放,但她一点都不后悔。
如果不是放不下,连红木家具她都想打包带走,不仅仅是因为不舍,前路莫测,风雨飘摇,那些东西,是她和孩子最后的退路了。
越急越找不到东西,箱子堆得到处都是。
正乱着,对面的门开了,周小松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简婕正在往下抱一个大纸箱,太重了,她又那么瘦,身子一阵摇晃。
周小松赶紧走过去接住,说:“往哪儿放啊?”
“放我房间吧!”
简婕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和他客气。
周小松来回了几趟,把门厅高摞的十多个纸箱子都搬了进。简婕忍不住松了口气,男女体力到底不同,他看上去那么轻松,连粗气都没喘一下。
搬到最后一个纸箱时,周小松皱了皱眉头,说:“要不这个放阳台吧?”
简婕的房间很小,堆得满满的,转身的空隙都没有。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收拾出来了,就放这儿!”
简婕伸手去接,周小松怎么可能给她,一躲,开封了的箱子滚出个盒子来。
那个盒子是透明的,非常精致,里面的高跟鞋更精致,是一双赫赫有名的红底高跟鞋。
周小松低头一看,呵,满满一纸箱都是高跟鞋,银色的,孔雀蓝的,豹纹的,镶钻的,每双都有一个专门的透明盒子盛放,并不是全新的,而是穿过后被专业人士打理得妥妥当当装进去的。
周小松忍不住看了简婕一眼,这样的鞋子…,她之前的家应该有一面墙的奢华鞋柜。
简婕也愣了片刻,赶紧把鞋子捡起来,对周小松说:“到客厅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客厅也很小,靠墙摆着一个简陋的三人座沙发,一个玻璃茶几,一张小小的四方餐桌并两把椅子。
其实格局和周小松那边是一样,他却第一次觉得这地方太小,太简陋了点,尤其对简婕来说。
简婕在厨房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说:“不好意思,开水喝完忘记烧了,喝这个吧。”
周小松并不渴,但还是把水接到了手上,说:“孩子他爸只是去世了,又不是破产,何至于搬到这样的地方来了?”
他看得出她之前的生活有多优渥。
简婕的睫毛快速抖了几下,眼睛却不看他,说:“他在外面有债,偏又赶上孩子爷爷病重要动大手术。别墅不好出手,卖得急了点,但好歹把那些窟窿都捂住了,剩下的钱还能买个小房子给我们娘俩安身,已经很幸运了。”
淡淡几句话,周小松却听出了其中的惊心动魄。
“你呢?”
简婕第一次抬眼看向他。
“瞎混呗!”
“还没成家?”
“我这样的谁要啊!”
周小松自嘲道。
简婕抿嘴一笑:“这没外人,别瞎谦虚!”
他周小松从小到大的异性缘不要太好,痞痞的、有点帅有点坏,那时候很多女孩都很吃他这款,除了她之外。
那会儿她是班长,根正苗红,目不斜视,一颗红心向太阳,最看不惯他的吊儿郎当,偏偏他又喜欢逗她。
老师知道他们是邻居,总指派她去帮助感化他,每次她都被气得满眼泪花。
周小松在学校人五人六耀武扬威的,回家的路上却低三下四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哄她。他们住在一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被大人撞破了就麻烦了。哄人他又没耐心,哄着哄着她还没怎么样呢,他先爆了,从小脾气就坏。
周小松好像也想到了以前的事,摸摸烟盒,想抽又忍住了,起身说:“走了,需要帮忙叫我!”
“也没啥事了,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谢谢啊!”
简婕跟在后面送他,孤男寡女的,哪能老打交道啊?!
周小松忍不住斜了她一眼,简婕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却强撑着,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他送出了门,一关门就泄了气,一堆活儿等着她呢。
顾明台这些年确实把她惯坏了,大学一毕业她就嫁给了他,第一年就怀上了顾念北,顾明台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帮她辞掉了还没转正的工作,自此她在家一待就是十多年。
这十多年,顾明台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月子里有月嫂,出了月子请了个阿姨。后来他公司越做越大,换了别墅,就又多请了个阿姨,一个负责打扫,一个负责做饭。北北上学也不用她接送,顾明台忙的时候公司里的司机送,不忙就自己亲自送。
她确实美美地过了几年神仙日子,别说旁人了,就连她自己都羡慕自己,选了个好老公。
可人的命数都是有限的,顾明台一出事,所有的隐患都冒出来了。原来受大环境影响,他公司早就不赚钱了,这两年都在硬撑,家里的开销也是拆东墙补西墙凑合过来的。
简婕突然明白那段时间他为什么下班后要在车里坐那么久了。
那天下了点雨,她站在二楼阳台上,把车里的他看得清清楚楚,暗自惊疑伤怀了很久,她以为他厌了自己,在外面有了别人。
可他明明,连出事那天,都还惦记着给她买生日礼物。
简婕不由地摸了摸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这是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找到的,首饰盒里有个小卡片:“永远爱你,老婆!”
那几天他出差,没说去哪儿,电话和信息也不怎么回,她在家里疑神疑鬼,自我折磨,趁着喝了几杯打电话和他摊牌。
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说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冷暴力了,要他说清楚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外面那个女人又是谁,最后她说她要离婚。
第二天顾明台就匆匆赶回来了,下飞机后赶上了暴雨,他不肯等,把车开得飞快,急着回来向她解释,结果.......
一想到这里简婕就痛苦得喘不上气,他死后她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他。
她曾经恨过,为什么他不肯告诉自己实情?难道自己不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吗?后来她想明白了,她太娇弱了,她依赖他成了习惯,他也被依赖惯了,神龛上待久了就下不来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英雄怎么向一直仰望自己的爱人诉苦?他开不了这个口。
顾明台一过世,这个家就分崩离析了。刚办完丧礼十多位债主就争先恐后地拿着条子找上了门,可他的账户上只有六万块钱,搁以前还不够他们一个月开销的。
顾家的人更是指望不上。
孩子奶奶一看到他的骨灰盒和照片就哭倒在地上了,大姑姐也哭得喉咙沙哑,告诉她,孩子爷爷听到这个噩耗当场就晕了,送到医院后诊出了大症候,要做开颅手术,没个四五十万下不来。
他们都是小镇上老实本人的小生意人,顾明台是他们的家族之光,也是这个家庭的骄傲和顶梁柱,现在他不在了,简婕只好挺身而出,当下就拍板,卖房子。
谁知道卖房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世上多的是趁你病要你命的人,看她卖得急,压价压得吓死人。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娇滴滴的简婕突然生出了主心骨。
她沉住气和中介买家周旋,居然卖了个还不错的价格,堵上了那些窟窿,付了孩子爷爷的手术费,还能全款买个小房子。
只可惜买家急着往别墅搬,小房子买贵了一点,但最起码他们娘俩有个落脚点了。
简婕已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这几天被刘老二骚扰,她一直没静下心收拾,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 75 平的落脚之地了,呵,75 平,还没他们以前的客厅大。
但是没关系,他们会过得很好的。
3.表错情,会错意
顾念北从公交车上跳下来,一眼就看到在站台上翘首期待的妈妈,满心的欢喜立刻打了个折扣。
简婕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伸手要接他背上的书包。
顾念北不肯,不高兴地说:“我说过我可以的!”
简婕知道他一心要独立,看自己来了犯别扭,哄他:“知道知道,妈妈不是想你了吗?都一整天没见我的宝贝儿子了。”
“才多大一会儿,有什么可想的啊?!”
顾念北嘴硬着,语气和表情却明显柔软了。
简婕抿嘴一笑,男人啊,不论大小,都逃不过甜言蜜语这个杀手锏。
她亲亲热热地挎住他的胳膊,说:“妈妈今天给你做了好吃的,猜猜是什么?”
“牛尾罗宋汤。”
“啊?”
简婕一脸惊讶。
“你不就只会这一道菜吗?”
顾念北笑着说,顺势把微微发僵的胳膊抽了出来,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没想到你还挺了解妈妈的,不过今天我还煎了牛排。”
简婕掩饰住心里的小失落,前年他还吊在她身上跟无尾熊一样,现在挽个胳膊都不行了。
“真的吗?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
“很简单…”
母子俩有说有笑,很快就到家了。
顾念北一推门,哇地叫出声来,这还是之前那个简陋的小窝吗?
堆得乱七八糟的纸箱已经不见了,屋子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旧沙发上搭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毛毯,餐桌上摆着百合花,地板拖得闪闪发亮,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香味。
牛尾罗宋汤!
妈妈的拿手菜,她不喜欢下厨,过年的时候才肯给他和爸爸做一次。
“怎么样?还不错吧?”
简婕得意极了,仿佛急需得到表扬的小学生。
顾念北大力地点头,迫不及待地放下书包,换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连他的小房间也换了副模样。
他转回来的时候简婕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子,除了罗宋汤,还有牛排和烤面包,外加一盘蔬菜水果沙拉,丰盛极了。
顾念北看傻眼了,喃喃地说,“妈妈,你是田螺姑娘吗?”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妈妈这么能干?
“你妈是小仙女!”
简婕刮刮他的鼻子,说:“快洗手吃饭。”
顾念北洗了手坐在桌前,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可刚拿起刀叉又忧国忧民起来,问:“妈妈,这得花不少钱吧?!”
“没多少,我今天去了菜市场,那里啥都有,比超市便宜多了,还新鲜,你快吃!”
“妈妈不吃吗?”
“你先吃,罗宋汤做得多,我给邻居送点儿。”
简婕端着一个热腾腾的广口青花大碗往外走。
早上她去菜市场买菜,多亏了梅姐帮忙。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刚踏进去,调料的刺鼻香味并着鱼腥味、菜叶的腐烂味差点把她掀出去。
她捂住鼻子,穿过一扇扇悬挂着的排骨,毛褪得光溜溜的鸡鸭,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卖牛尾的地方。
老板的眼睛在她脸上、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从案板底下拿出一个牛尾,啪地一甩,说:“美女,就剩这一个了,给你算便宜点,65 拿走。”
“论个儿卖的?”
简婕离得远远的,问。
“对,要不要?”
老板似乎有些不耐烦。
“要要要,你给我剁成块儿!”
“好嘞!”
老板举起明晃晃的砍刀就要砍,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慢着!”
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她挎着一个鼓囊囊的环保袋,眼睛大大的,颧骨很高,烫了一头小花卷,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朝简婕眨眨眼睛,亲热地搂住她的肩膀,对老板说:“老朱,不待这么糊弄人的,这可是我妹子!”
“哎呀,那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妹子,你咋不早说啊?”
老板麻溜地把牛尾往边上一扔,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条,明显更好更新鲜,咔咔咔,剁成了小块儿,往秤上一扔,说:“46!”
简婕看得眼花缭乱,见梅姐微不可见地对自己点头,赶紧把钱付了,走出好几步才感激地对她说:“谢谢你,大姐!”
“客气啥!”
梅姐爽朗地说:“咱们是邻居,我就住你家楼上,小区门口那家便利店是我家开的,我看见你好几回了,你可能没留意我。”
“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面熟。”
简婕套近乎。
梅姐非常热心,领着简婕在菜市场转了一圈,把她需要的东西都一一买齐了,边买边给她介绍:哪家的菜新鲜,哪家的豆腐筋道,哪家喜欢偷斤少两…,介绍得明明白白的。
梅姐性格好,人缘也好得出奇,走到哪儿都有人打招呼,嗓门超大,简直震耳欲聋。
简婕以前顶不喜欢这种大姐,觉得太泼辣世俗,现在却觉得她是个英雄,在她不熟悉的世界里叱咤风云如鱼得水。
俩人相伴着一路走回了家,很快就亲近起来。
梅姐什么都好,就是话有点密,什么都打听,一听到她今年三十五了,立刻大惊小怪起来,说:“真不像!瞧瞧你这皮肤,这身材,小姑娘似地,说二十七八都有人信。”
“梅姐快别笑话我了!”
简婕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良心话,我不过比你大七八岁,看上去比你大一辈一样!女人啊,长得好就是沾光,当然,也得会打扮。你这风衣就挺板正的,是人家说的那个什么什么 berry 吧?啧啧,贵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初秋的天气乍寒乍暖,简婕素来体寒怕冷,出门前随便拉了一件风衣,此时被梅姐两眼炯炯地这么打量着,非常不自在,赶紧说:“不是,高仿的。”
“别骗姐了,姐虽然没吃过猪肉,可也见过猪跑,你这小模样,小气质,一看就是从富贵窝里出来的,是遇到啥事了吧?听说你搬家光这么大的纸箱子都有 28 个,还有几个 LV 的行李箱。”
梅姐向她眨眼睛,一副心知肚明,什么都别想瞒我的模样。
简婕讪讪地笑,已经有些吃不消她的热情了,随后不肯再多说,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暗暗希望这条路能短点再短点。
梅姐七绕八绕,还是问到了她老公,那会儿简婕刚好走到自家门口,立刻慌不择路,说了声再见就急急冲了进去。
这会儿她又想转回来了,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又那么热心,就想送碗汤给她,谁知刚出门就碰到周小松推门出来。
俩人同时一怔,周小松的目光落在她捧着的那碗热腾腾的汤上,嘴角慢慢浮起了一抹笑意,说:“客气啥,昨天不过顺手帮了个小忙,几个箱子而已,这是罗宋汤吧?味挺正的!”
那当然,这是简婕最擅长的一道汤。
牛尾用黄油先煎再熬,加土豆洋葱西红柿块,熬成浓汤,红菜头增色,起锅时滴几滴鲜奶油,酸甜浓郁芳香四溢,和俄罗斯大厨做得相差无几,以前重要场合她才肯做一次半次。
周小松很自然地把碗接了过来,说:“有心了啊!”
“我...”
简婕一个猝不及防被他拿走了汤,情知他误会了,刚想说什么,他又开口了:“只有汤,没主食吗?”
“还有点烤好的蒜蓉面包,我给你拿。”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将错就错了。
“叔叔进来吃吧,妈妈还做了牛排和沙拉!”
顾念北突然从屋里探出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
他对这个神秘的叔叔一直充满了好奇,也颇有好感。
简婕不知道事情怎么莫名其妙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个不搭噶的男人,一大一小,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了自家餐桌两侧。
她只好硬着头皮介绍:“这是我儿子顾念北,北北,这是周叔叔,妈妈小时候的同学,也是邻居,以前也住在你姥爷那个院里。”
“周叔叔好。”
顾念北眼睛一亮,态度明显更亲近了一些。
简婕把烤好的蒜蓉黄油面包端了出来,周小松也不客气,蘸着罗宋汤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和顾念北闲聊,问他上几年级了,老师严厉不严厉,有没有人欺负他…
顾念北好像也挺愿意和他说话,俩人一答一和的,不知道多和谐。
聊到最后,周小松发现他总瞄自己胳膊上的纹身,索性把袖子往上一聊,鼓起胳膊上的肌肉,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顾念北非常兴奋,说:“周叔叔,这是什么动物啊?”
“麒麟,听说过吗?”
“知道,知道,会喷火的,我能摸摸吗?”
当然,周小松握起拳头,让肱二头肌变得更加鼓胀,顾念北怯生生地碰了碰,一脸崇拜。
“北北,该写作业了。”
简婕实在看不过眼,高声提醒他。
“哦!”顾念北立刻泄气,蔫蔫地应了一声。
周小松顿觉索然无味,把袖子往下一拉,说:“吃饱了,走了!”
简婕也不留他,默默把他送到了门口。
周小松心中非常不爽,感觉她像送瘟神一样。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像以前那样,对自己一百个看不上眼。
4.至亲至疏俩父女
日子过得飞快,十多天一晃就过去了。
简婕母子俩似乎都适应了新生活:顾念北上学放学写作业,偶尔帮妈妈做点家务活,简婕收拾家,投简历找工作。
生活像夕阳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平淡且安稳。
被命运骤然从云端抛入低谷的他们既没有撕心裂肺呼天抢地,也没有一蹶不振颓唐落魄,他们以一种惊人的忍耐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从不提过去,更不提离世的顾明台。
巨大的痛苦如同蛰伏在海底的怪兽,平日里风平浪静,唯在寂静无人时生出细密的牙齿,一口一口啃噬他们的心。
那种抽筋剥皮的痛太剧烈了,无法宣之出口,就连亲母子也不行,他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各修各的业障,各舔各的伤。
简婕找工作的事非常不顺,尽管她一再降低标准,却始终没遇到合适的工作,事实上连面试的机会都很少,社会对三十五岁重新开始的女人并不友好。
闲着也是闲着,她迅速学会了熟练使用咸鱼,以五十块钱的价格成功卖掉了那个丑陋的钢化玻璃茶几。
买主是刚来城里打工的两口子,因为租房子住,所以能省就省。
双房定好上门取货,年轻但满脸风霜的丈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简婕,扛着茶几吭哧吭哧地下楼了。
这一交易过程刚好被周小松看到了,他一脸震撼,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简婕明白他那意思:已经缺钱缺到这个地步了?!
她并不在意,兴奋地弹了弹那张挺括的五十元钞票,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往美丽新世界的大门。
周小松并没追问,面无表情地对她点了个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事实上,自从上次之后他们拢共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偶尔碰到也是各行其事相敬如宾。
简婕觉得这样挺好,顾念北正在叛逆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他走太近了肯定受影响。
不是说周小松不好,即便他自小到大都是一副游戏人间放浪不羁的模样,简婕还是得承认,他也有他的好处。
只是恰好不是她的菜,更不是她希望儿子将来成为的模样。
她自始至终欣赏的都是顾明台那样的:清白磊落,优秀正派。
国家栋梁的那种类型。
周小松是个自信到自负的人,所有的挫败感都是年少时简婕给的。
刚开始他对她的确有点少男少女之间的朦胧好感,但很快变成了不甘心和征服欲,简婕一根筋,让他屡战屡败。他也像魔怔了一样,越挫越勇,直到顾明台出现。
虽然时过境迁,都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周小松女朋友都不知道换多少茬了,但他依旧很轻易就被她牵动了情绪,仿佛从年少持续到现在的条件反射。
简婕不管他那么多,她一鼓作气,又寻出几样东西放到咸鱼上卖了,并且淘换回来一张宜家的白色小圆桌,一个养花的高几凳,价格便宜得让她咂舌。
工作虽没找到,她也没闲着,这个小家被她捣鼓得焕然一新温馨可人,简直可以参加二手房改造大挑战了。
住在这种小区,生活成本并不高,但只出不进,账户上逐渐减少的数字还是让简婕有些心慌,真正让她警铃大作的是顾念北。
那是个忙碌且寻常的早上,顾念北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门,换鞋时突然淡淡地来了一句,说他不想学围棋和钢琴了。
“功课太多,忙不过来!”他画蛇添足地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简婕心口一紧,轻轻地“哦”了一声,没再往下说。
顾念北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容易,明显松了一口气,轻快地说:“妈妈再见!”
想必这事已经在他心里来回了好几遍了,也准备了很多说服简婕的说辞,但不论哪种说辞都绕不开钱,都会戳到他和妈妈可怜的自尊心。
“路上小心,天气干燥,记得多喝水!”
简婕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在楼道消失,然后肩膀一下子塌了。
他们的经济状况的确供不起他学钢琴和围棋了,虽然那都是他的最爱,是他从幼儿园坚持到现在为数不多的兴趣。
钢琴马上就要过十级了,围棋也该升段了,现在断了实在可惜。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简婕加快了找工作的步伐,现在她已经没要求了,只要看到招聘信息就发简历过去。
乱拳打死老师傅,几天后她居然真的收到了一个不错的面试机会。
简婕一扫这几日的阴霾,心情大好,买菜时破天荒地停在一家水产海鲜摊前,想买点顾念北爱吃的虾。
虾分了两堆儿,活的 50 块钱一斤,死的 35 块钱一斤,她刚犹豫了一秒,摊主立刻觉察到了,非常体贴地说:“死的也是刚死的,一样新鲜,回去你挑虾线也方便。”
简婕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极了,买了一斤美滋滋地回去了。
至于那丝心酸,不过一闪而过。
到了家后简婕才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挑虾线。
她百度了一下,找出一根牙签,数着虾的关节,在第三个那里戳了进去,一根黑线果然被挑了出来,但不到一半就断了。
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有只虾还突然弹跳一下,吓得她哇哇乱叫,手忙脚乱中手指突然被狠狠刺了下。
她赶紧到水龙头下冲水,心中很不服气,以前家里的阿姨挑虾线时连说带笑信手拈来,不知道多轻松,怎么到自己手里这么难?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捏着伤口,急急冲了过去,门一开,俩人都呆住了。
门外站着她父亲,简达民。
父女俩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还是简婕先反应过来,说:“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简达民不说话,皱着眉头看着系着围裙的她,又打量她身后逼仄阴暗房间,粗着声音说:“怎么住在这种鬼地方?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简婕没吭声,默默把他让了进来。
简达民拉开一张椅子在餐桌旁坐下,视线落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虾上,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几乎虬成了一团。
简婕赶紧把虾收起来,顺手拿起抹布把桌面擦干净,又转进厨房给他倒水。
她做这些时动作娴熟自然,简达民的心却像针扎了一样,这还是他认识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儿吗?
简婕递了一杯水过来,说:“泡了点菊花,家里没茶叶,我和北北都不爱那口。”
简婕达民接过来放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仿佛有重量,沉沉地压在简婕心上,她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简达民看她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了温柔痛惜之情,自我批评道:“怪我,对你关心不到位,没想到你们娘儿俩已经到这一步了。”
“我和北北挺好的,有地方住,也在找工作......”
“好什么好,立刻跟我回去!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大白天的都要开灯,转个身都转不过来!”
这番话其实也是三个月前简婕的心声,但现在她心境变了,觉得自己的父亲太不接地气了,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傲慢。
可见人的适应力有多么惊人,石头缝里都扎根发芽。
“不回去了,你和田阿姨好好的,反正退休了有时间,常去公园转转,该旅游旅游,别操我的心了。”
简婕的话客气里带着疏离。
她爸是老学究脾气,饮清风喝露水,一点烟火气都不沾。以前有妈妈,后来是田阿姨,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知人间疾苦,只管性情用事。
让她回去,她回去住哪儿?家里倒是敞亮,早年学校给他们分下了三室两厅,但他和田阿姨一间,田阿姨读书的女儿一间,剩下的那间是书房,也是他的天堂,除开吃饭睡觉全天都泡在那儿,怎么挪腾都没她和北北住的地儿。
况且那岂只是“住”这么简单?吃喝拉撒,各种开销,和田阿姨暗流涌动明争暗斗,一群人指靠一个老头开销?想想都让人窒息。
简达民其实没她想的那么迂腐,刚才的话不过是情急之语,这会儿想想,确实说得冲动了点,当下也不再纠缠这个了,说:“要不你去租个好点的房子,这份钱我来出。”
他是教授,退休工资不是一般的高。
“再看看吧,刚安置好。”
简婕委婉地拒绝,回绝太干脆了老头多心。
简达民立刻起身,胡乱地四处摸口袋,出来得急,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拿出来不够寒碜的,也罢,这事也不在一时,从长计议吧。
这么一冷下来,父女俩又习惯性地没话说了。
简婕只好开口留他在这里吃饭,说她今天买虾了,可以照着网上的食谱做个椒盐虾。
简达民却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无法容忍他那个美丽娇矜的女儿用中年妇女的语气熟练地和他客套寒暄,虽然单从年龄来看,她的确算得上中年妇女了。
是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三十五岁了!
这让他羞愧,他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从小他和她妈就娇养这个孩子,长大后把她稳妥地送到顾明台手里,受到了更精心的呵护,从没让她受过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在他心中,他女儿天生就该过这种生活,不用有太大成就,一辈子像温室里的玫瑰一样,平安喜乐,此生最凶险的事是从苹果里吃出条虫子。
可现在……
简达民起身要走,简婕并不多留,甚至在关上门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父女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离的?有点久远了,一定要追究的话应该是从田阿姨进门开始吧!
她妈在她生下北北那年走了,转过年就有人给简达民介绍了田阿姨,一个金牌家政阿姨,先是来家做保姆,很快就和简达民领了证,正式进门了。
田阿姨一直待简婕客客气气的,毕竟是出嫁了的姑娘,而且嫁得还相当不错。
简婕却受不了那个载满她回忆的家在她手里变得面目全非:她曾经的房间被野蛮地侵占了,母亲画的油画被扔进了储物间,墙上取而代之的是田阿姨绣的十字绣,就连母亲最喜欢的那盆兰花也被丢在阳台角落里奄奄一息.了.....
简达民却觉得无比幸福,田阿姨有一手好厨艺,会按摩,对他言听计从,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
他越舒服简婕就越刺眼扎心,替她过世的母亲不值。
她搬走了那盆兰花草,时不时松土、浇水、擦拭,叶子慢慢又青翠起来,这次搬家也没忘一起搬过来,这是她唯一能留住的东西了。
因为有了这层心结,平日除了逢年过节,她基本不回去,这十来年大家都相安无事。
简达民不懂这些,他向来就对这些东西反应迟钝,或者是他不愿意去懂,反正在他眼中,一切都是盛世太平岁月静好的,直到顾明台出事。
骨肉连心,他第一时间就赶过来看简婕,但她并不是很愿意他陪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俩现在相处起来格外吃力,总要找话说,说了又疑心某句话说偏了。
他慢慢觉得自己的存在对简婕是一种负担,加上田淑芳总埋怨他添乱,索性撒手了。
顾明台家大业大,他总觉得就算人没了,女儿和外孙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万没想到大厦忽喇喇一倾,他们竟到了这一步。
- 看清一个人要多久
简达民从女儿家出来,满腹心事,一步一叹气,出楼道口时刚好撞到一个男人进来。
旧楼道光线昏暗,简达民只觉眼前银光忽地一闪,是夕阳在他黑色耳钉的那圈碎钻上的折射。
大男人带什么耳钉?他本能地生出反感,往边上一靠,预备让他先过去。
对方却收住了脚步,盯着他迟疑了几秒,说:“简叔叔...,是您吧?”
简达民一愣,对方已经从他的表情得到了答案了,立刻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说:“我,小松,周小松,以前住您家隔壁单元。”
简达民扶扶眼睛,也认出来了:“小松啊,赵院长家的那个大外孙吧?现在都不敢认了,完全是大人模样了!”
“看您说的,我和简婕同岁,三十五了,可不就是大人了吗?”
周小松笑眯眯地说。
“不管多大,在我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孩子。想想还真有年头没见过你了!难怪,你姥姥姥爷都没了,你也不爱回去了。前年的事吧,多好的人啊,不过都算长寿了。对了,你舅舅这几年发展的不错,提到省教育厅做副厅长了,你有空还是多走动走动......”
简达民一高兴话就多了起来。
周小松眼中暗光一闪,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心事,嘴里却一叠声地应着是是是,礼貌且恭敬。
简达民很受用,觉得这小子比小时候像样多了,那时候跟个皮猴一样,花里胡哨,哪儿哪儿都有他。
长篇大论了一番后,他忽地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几年我一直在这儿住,我爸...,这是我爸留下的老房子。”
哦,简达民长长地应了一声,他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他家那点事多少也有耳闻的,当下也不再往下说,转而问:“那你知道简婕吧?她娘俩儿刚搬进来。”
“知道,就住我对门。”
“这么巧?!”
“那天我也吓了一跳!”
有熟人!简达民紧揪的心顿觉好受了一点,越发觉得周小松顺眼了一些,说:“那可太好了!简婕犟得很,怎么也不肯和我回去住,我看看能不能帮她租个好点的房子,这段时间帮叔叔多照拂照拂她们母子俩。”
“叔叔,您这就见外了,我和简婕是发小,还是同学,应该的!”
要搬走啊?周小松的心忽闪了一下,话却说得亲亲热热。
简达民大感安慰,握着他的手摇了又摇,说:“好孩子,得空和简婕一起回家吃饭,我让田阿姨给你们做四喜丸子。”
周小松满口应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哪里来的田阿姨?转瞬又懂了,怪不得简婕不愿意回娘家,大概那地方也早就物是人非了吧。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俩倒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送走了简达民,周小松心思松动了些,觉得自己之前格局有点不够,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碰到简婕在门口送顾念北时,他主动开门打了个招呼,说他刚好出门,问顾念北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简婕不知道他抽什么风,虽然飞快地拒绝了,但还是友善地对他笑了笑,表示了感谢。
周小松并没有不快的样子,跟着顾念北一块下了,隐隐能听到俩人一递一搭的交谈声,也不知道他俩有什么好说的。
简婕没空琢磨他们,赶紧回去收拾自己了,今天她要参加那个重要的面试,还是有点紧张的。
她应聘的是总经理助理。
那会儿她病急乱投医,看到招聘信息就投简历,没想到会真的收到面试通知时,那个公司颇有点规模,她并没抱有什么希望。
心慌了好几天后她自己好了安慰自己了:她虽然从没做过总经理助理,但当了十多年总经理太太,多多少少也懂点窍门。
人一紧张就乱,她一会儿觉得妆淡了,一会儿又觉得那套衣服过于隆重,以前和顾明台出席那些高级别的酒会都没这么紧张过。
她甚至还为此奢侈了一把,打了辆出租车。
到底还是晚了点,她到的时候等候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应聘者,差不多都二十出头的模样,正叽叽喳喳聊得欢,她一进来,空气立刻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简婕找座位,立刻有心直口快的问她:“您是帮我们面试的主考官吗?”
“哦,不不,我也是应聘的。”
简婕这才知道她们误会了,忍不住脸颊一热。
“一号,一号是谁?”
她刚坐下,一个脖子上挂着牌子的工作人员就过来叫人,面试开始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一个个正襟危坐,盯着自己的简历出神。
很快轮到她了,工作人员把她领到面试的房间,一进门就看到了四个排排坐的主考官。
简婕心一跳,一股难以自抑的喜悦瞬间地蔓延开了,右边第二个坐着的,竟是她表妹加闺蜜韩秀云。
韩秀云穿了件剪裁别致的衬衣,脖颈上戴着两圈珍珠项链,虽然也看到了她,但神色肃穆目不斜视,一副女强人的模样。
简婕顿时放松下来了,心里又骄傲又感慨:以前她只知道她在一家不错的公司上班,没想到就在这一家,而且还这么能干,怪不得她能有这个面试机会。
她忍不住感激地看了韩秀云一样,不枉她从小那么疼她。
面试开始了,简婕心情放松,表现得可圈可点,几位考官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您以前有相关的工作经验吗?”
“那您有任何职场经验吗?”
“到了您这个年龄,必定有家庭有孩子吧?请问您打算怎么平衡工作和家庭?”
“这个工作上下班时间不固定,还要出差,您能保证随叫随到吗?怎么保证?”
......
韩秀云却突然开口,言辞无比犀利。
简婕开始以为她只是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给别人看,但很快发现不对,她那个咄咄逼人的劲儿头竟似要致她于死地。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不一样了,简婕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面试很快结束了,简婕木木地走出面试室,站在一个角落等韩秀云,她想问为什么。
不知道等了很久,终于,所有的面试都结束了,她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正往这个方向走来,还有面试官的交谈。
“其实八号的条件还是不错的,形象和气质也可以。”
“她肯定不行,都三十五了,体力精力断崖式下降,还得顾家庭孩子,哪有刚毕业的小姑娘用着顺手?”
是韩秀云的声音。
简婕的指甲掐进了手心的肉里,她倒是表里一致,并不是自己多疑。
这时有个男考官笑道:“不都说 women help women 吗?怎么韩经理比对女性的年龄比我们还敏感啊?”
“对啊,看她谈吐气质,肯定是见过世面的,估计遇到难处了,不然怎么会来找这样的工作?”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韩秀云冷冷一笑,说:“那又怎么样?咱们公司又不是慈善机构......”
说到一半突然嘎然而止,简婕已经站到了他们前面,一双黑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