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重生
隆隆——
轰隆隆——
连绵不断的巨响回响在顾燕飞耳边。
她的耳膜嗡嗡作响,身下的地面都在剧烈地震动着。
四肢百骸传来钻心的剧痛,仿佛有一辆辆马车从她身上碾过去似的。
顾燕飞吃力地睁开了眼,血水如纱般蒙在她左眼上,视野模糊不清。
灰蒙蒙的灰尘弥漫在空气中。
周围凌乱不堪,这狭窄破败的马车车厢摇摇欲坠。
“二姑娘……”
一个低低的呻吟声传入顾燕飞耳中,虚弱无力。
这个女音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顾燕飞瞳孔收缩,连带身子也微微一震。
她慢慢地转头看去,右侧伏着一个十三四岁着翠绿襦裙的少女,发髻凌乱,一只胳膊护卫性地环在顾燕飞的腰部。
翠衣少女面部朝下,看不清脸,但光从对方的身形,顾燕飞就确定了。
是卷碧,她曾经的大丫鬟卷碧。
身体上的疼痛感提醒她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她竟然回来了,从曜灵界又回到了这个大景朝,回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的她只活了短短十数年,直到她死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盛世凰途》这本小说中的一个炮灰女配。
她短暂的人生就是一则笑话。
明明她才是定远侯府的嫡女,本该是父母亲人的掌上明珠,可是她一出生,就被人暗中调包,长于贫贱。
直到她十四岁那年,侯府才查明了真假千金调包的真相,派管事嬷嬷去淮北把她接了回去。
当年的她满怀对血脉亲人的憧憬,千里迢迢地远赴京城,又何尝知道侯府根本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个代替她在侯府长大的假千金顾云嫆在顾家人的娇宠中长大,她才是顾家人的心肝肉,也是这本小说的女主。
作为女主,顾云嫆不仅是气运之女,而且足智多谋、自尊自爱,才名满京城,引得一众少年英才为她倾心,男主康王更是对她情有独钟,两人几经波折后,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相比之下,顾燕飞在乡野长大,木讷无知,除了是顾家血脉外,一无所有,她的存在仿佛仅仅是为了衬托女主的超凡脱俗。
许久许久以前的前尘往事在顾燕飞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上辈子的她是个短命鬼,被人设计,被人陷害,被人践踏……是顾云嫆登上巅峰的踏脚石。
最后,她落了个万箭穿心而死的下场。
死后,她的灵魂在世间飘飘荡荡,眼睁睁地看着顾家败落,看着顾云嫆助康王在皇权斗争中获胜,康王登基为帝,顾云嫆被册立为后,凤临天下。
顾燕飞只是一抹幽魂,只能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再后来,她终于转世了,带着这一世的记忆转世到了曜灵界。
曜灵界与第一世的这个世界全然不同,是一个充满灵气的修真界,也有依靠灵气修炼的修真者,顾燕飞成为了一名修真者,一名医修。
弹指就是两百年,好不容易她修到了金丹大圆满,在冲击元婴时,心魔发作,被第九道天雷劈回了第一世。
她从未想过,她居然还能再回来,回到了十四岁的“这一天”!
她依然记得“这一天”的事,她怎么可能忘呢!!
这个时候的她已离开了淮北,尚未抵京,管事嬷嬷半道把她留在了丹阳城,口口声声说让她先学好规矩。
她在丹阳城待了足足三个月,这段时日,伺候她的丫鬟就是卷碧。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的下午,她乘坐的马车因为遇上了山石滑坡从数百丈高的悬崖上坠落,车马俱毁,一车人中唯有她一人侥幸活了下来。
当年的她以为这只是一场可悲的意外,却不知这一切是英国公世子方明风为了取她的命而精心策划的一个局。
只因为他喜欢的人是假千金顾云嫆,可碍于家族利益,不得不与她顾燕飞定亲。
他无法反抗家人,也只能拿软柿子捏了。
“软柿子”顾燕飞抿了抿唇,忍着身上的不适坐起了身,心口一阵剧烈的血气翻涌,似在翻江倒海。
在她转世到曜灵界后,她也一直无法释怀,渐渐地,这一世未完成的心愿与遗憾都成了她的心魔。
哪怕后来很多往事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模糊,变得无关紧要,“心魔”也依旧存在于她心中。
大概因为此,她未能突破元婴……
大概也因为此,天道才会把她又带回了这一世。
既来之,则安之。
顾燕飞赶紧调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眼波幽深。
“卷碧!”她一边喊道,一边飞快地把卷碧娇小的身体转了过来,让她平躺在羊毛地毯上。
映入她眼帘的是卷碧带着几分憨态的圆脸,面色苍白如纸,丰润的嘴唇隐隐泛着灰败的紫色,几缕沾了血与尘土的青丝凌乱地散在她脸上。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鼻翼间的翕动微不可见,口唇间溢出一口口殷红的鲜血,沿着她的下巴、脖颈流淌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似的。
顾燕飞将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了卷碧的手腕上,凝神感受着指下传来虚弱缓慢的脉动。
卷碧不仅受了外伤,体内还有多处骨折,而且脾脏出血,几乎是一只脚迈入了鬼门关,哪怕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上辈子,卷碧死了。
她救不了卷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泣不成声。
眼泪救不了任何人。
顾燕飞抿了抿唇,飞快地从旁边的一本书册里撕下了一条,又咬破手指,逼出精血,在纸条上龙飞凤舞地画下一连串宛如蚯蚓般的古怪符文,一气呵成。
然后,她就将这道符文轻轻地拍在卷碧的百会穴上,不疾不徐地吐出四个字:
“卷碧,醒来。”
在这狭窄的空间中,她的声音空灵神圣,宛如天籁。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张以鲜血写就的符纸一角倏然燃起一道明亮的橘黄色火焰,眨眼间就燃烧殆尽。
“……”卷碧闭合的眼皮颤了颤,眼睫微动,口中逸出低低的呻吟。
002 白衣
顾燕飞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她的额头早就布满了点点汗珠,顺着鬓角流淌而下。
她用袖口擦去嘴角的鲜血,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没有灵气……真是束手束脚。”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法则,要是在曜灵界,救一个凡人,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这个世界的灵气太微弱了,她被天道法则束缚住了手脚,很多手段都无法施展。
在这个世界,活死人是逆天之法,她必须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
卷碧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恍惚没有焦点,直到与顾燕飞对视的那一刻,眼眸陡然瞠大,虚弱地唤道:“姑……娘……”
卷碧试图抬起右手,却被顾燕飞一把抓住。
“我在。”顾燕飞不着痕迹地又探了一下卷碧的脉搏,释然道,“你会没事的。”
顾燕飞勾唇笑了,那染了血的樱唇如牡丹花般红艳。
从卷碧此刻的角度,看不到顾燕飞红肿流血的左额头,只看到她完好的右半边脸。
发如墨染,唇似朱描,肤光胜雪。
正值芳华的少女宛如芙蕖出渌波,瑰姿艳逸,灼灼其华,美丽得让人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华丽的辞藻都堆砌到她身上。
这一笑,可谓倾国倾城。
卷碧看呆了,傻乎乎地憨笑起来,心里隐约觉得这位性格安静内敛的二姑娘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一阵微凉的风倏然刮来,吹得那残破的窗帘飞舞,也吹散了原本沾在卷碧鬓角的符灰,眨眼间灰飞烟灭,唯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烧焦味弥漫在空气中。
卷碧鼻尖微动,正要说什么,就听顾燕飞又道:“卷碧,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顾燕飞牢牢地握住卷碧冰凉的手,眼眸坚定如磐石。
上辈子,其他人都死了,她侥幸存活,却也因为剧烈的撞击而昏迷了过去,对于这辆马车最后的记忆就是鲜血与尸体。
她发了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苏醒时,她已经在丹阳城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成了她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幸而——
现在的她,不再是上辈子的那个她了。
“姑娘说得是,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得赶紧走!”卷碧二话不说地连连点头。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个包袱,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今天她与姑娘去了西郊的大兴寺上香,没想到回程路上意外遭遇了山石滑坡。这一带太偏僻了,方圆几里根本没看到什么人……
“吱呀……”
顾燕飞推开了车厢上摇摇欲坠的门扇,走下了马车。
马车外,尘土飞扬,形成一片浓浓的灰雾,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山石,悬崖高处还有一些零星的碎石时不时地滚落,满目疮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萦绕不去,令人闻之欲呕。
拉车的马死了,车夫和粗使婆子也死了,他们的尸体就横在马车旁,地面被一滩滩的血迹染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看着这惨烈的一幕,顾燕飞眸色渐深,如同那无底深潭,俯下身,亲手替死不瞑目的车夫与婆子合上了眼,默念了一遍往生咒。
几条活生生的生命因为方明风的一己之私就这么葬送了!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原本隔着两世变得有些模糊的一些记忆又渐渐地浮现在脑海中,顾燕飞眸光渐冷,夕阳下,她眼角微红,仿佛染上了血色。
优雅美丽的少女与周围的惨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燕飞刚念完往生咒,收拾好包袱的卷碧也下了马车。
看着惨死的车夫与婆子,卷碧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次感受到人命的脆弱。
“姑娘……”卷碧有些不安地往顾燕飞靠了靠,小脸煞白。
顾燕飞悄悄地在袖中掐指算了一卦,然后抬手指向了太阳落山的方向:“我们往那边走。”
根据卦象显示,机缘在西方。
卷碧赶紧给顾燕飞披上了一件斗篷,搀着她往西边走去,因为地上满是碎石,道路崎岖不平,主仆俩走得很慢。
山风阵阵,迎面而来的凉风将顾燕飞的斗篷吹得鼓鼓,猎猎作响。
太阳西斜,金红色的阳光倾洒在山野间。
走了一盏茶后,她们总算绕出了那个遍地落石的山谷,卷碧再回头,已经看不到后方的马车了。
顾燕飞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腹部,感觉腹中隐隐作痛,还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心道:莫非自己受了什么内伤?
她要不要就近找些草药……
念头方起,就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年高亢的公鸭嗓:
“我真的没看错,有什么东西从山上摔下来了,应该是一辆马车。”
“小拾,也许是山石滑落吧。”紧接着,另一个沉稳的男音响起,“要是马车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一阵马蹄声随着两人的说话声朝这边靠近,夹杂着车轱辘声与马铃声。
很快,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进入顾燕飞和卷碧的视野中,慢慢地朝这边驶了过来,马脖子上的马铃叮当作响。
赶车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相貌平平的灰衣青年,身边坐了一个十三四岁、皮肤黝黑的少年。
他俩也看到了顾燕飞主仆,马车停在了两丈外。
“你们两个姑娘家怎么会在这里?”被称为小拾的少年声音粗噶,好奇地打量着顾燕飞。
“我的马车意外遇上山石滑坡,从那边崖上掉了下来,就我和丫鬟侥幸捡回两条命,其他人都……”说着,顾燕飞朝她来的方向指了指,幽幽叹了口气。
“姑娘真是福大命大。”小拾感慨地说道,给了身边的青年一个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他就说有一辆马车从山上掉下来了吧。
“咕噜噜……”
一个怪异的声响骤然响起,这声响在这静悄悄的崖底分外响亮。
其他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顾燕飞看了过去。
顾燕飞:“……”
这声音?莫非……她的表情错愕,又带着一种古怪的新奇。
下一刻,青篷马车中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清冷悦耳:
“我这里有些吃食,若是姑娘不介意,吃一些垫垫肚子吧。”
年轻的男音不疾不徐,宛如一把古琴的琴弦被琴师拨响,又似山涧清泉淙淙淌来。
他说话的同时,小拾打开了马车的门扇,一片树叶恰好被山风吹进车厢里,慢悠悠地打着转儿,落在一只绣着银色云纹的短靴上。
马车里,端坐着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公子。
目似朗星,鼻若悬胆,唇红齿白,乌发如墨。
那精致的五官与棱角分明的线条组成了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孔,漂亮、优雅、且贵气非凡,令人神为之夺。
他外罩一件镶白色狐狸毛的霜白大氅,瘦削的身形略显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003 丹阳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抬手掸去了落在他肩头的树叶。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由他做来,似乎弹琴般优美,如青竹上的皑皑白雪般清雅秀逸,有种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的气质。
“姑娘,这是我们少东家。”小拾热情地说个不停,“我们少东家人善,我刚刚看到有马车摔下来,他就说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顾燕飞恍若未闻地呆立原地,神情怔怔。
她在曜灵界待了两百年,十八岁引气入体,自此辟谷,再也不需要食用五谷杂粮,这么多年来,她早就忘了饥饿的感觉。
方才她感到腹中不适,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内伤,不想竟然是饿了?
这就是“饥饿”吗?
“咕噜噜……”
仿佛在回答她心中的疑问似的,她的腹部再次发出一阵肠胃的蠕动声。
马车里的白衣公子弯起了嘴角,黑眸中浮现一丝丝笑意。
他的眼尾微微上翘,右眼下一粒殷红的泪痣,让这双瑞凤眼越发勾人。
“姑娘可是家住丹阳城?”白衣公子优雅地对着顾燕飞揖了揖手,“我们正好要去丹阳城,可以顺路捎姑娘一程。”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问道:“公子如何知道?”
白衣公子抬手指向了她腰侧佩戴的香囊:“这是丹阳城的一品香记每年秋天才出的香囊。”
一品香记是丹阳城最有名的一家香铺,除了卖各种熏香,也卖香囊、香炉等。
顾燕飞身上这个绣桂花的香囊,每年只有九十月有售。
“公子好眼力。”顾燕飞笑着拱手谢过,“劳烦公子把我们送去丹阳城华安街的顾宅。”
“举手之劳。”白衣公子抚了下衣袖,淡笑道,“顾姑娘无须挂怀。”
这一笑,云蒸霞蔚,平添几分艳色。
小拾立刻就摆好了马凳,卷碧犹豫地抿了下唇,悄悄地拉了拉顾燕飞的袖子。
无妨。顾燕飞神情坦荡地向卷碧笑了笑,踩上马凳。
换作是上辈子的自己,为了做一个合格的顾家女儿,会谨言慎行,谨小慎微,只为得到顾家人的认可,但现在的她,在曜灵界走过这一遭后,见识过更广阔、更玄妙的世界,早已脱胎换骨。
男女大防什么的,对她来说,压根无须在意。
这辆马车从外看很普通,但车厢内布置得十分考究,座椅上铺有狐皮褥子,中间固定着一张雕缠枝纹红木小桌子,地板上铺有柔软的波斯地毯,另有茶炉、茶壶、茶杯、棋盘等等,一应俱全。
顾燕飞和卷碧坐定后,马车缓缓驶动,车厢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这糕点还热着,姑娘试试味道。”白衣公子动作轻巧地从旁边的食盒中取出一小碟桂花小米糕,往对面的顾燕飞轻轻一推,以手势示意她自便。
他的右手跟他的人一样漂亮,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根根如玉,指甲饱满晶莹而整齐。
一袭无瑕白衣的少年公子丰神雅淡,衣冠楚楚,容貌俊美得超然于俗世,相比之下,顾燕飞则云鬓凌乱,裙摆泥泞,狼狈不堪。
若是有的姑娘家,怕是要自惭形秽,可是顾燕飞在对方的注视下连一丝扭捏也没有,从容地伸指拈起一块桂花小米糕。
一股香甜的气味钻入她的鼻端,食物诱人的香味让她不由自主地分泌起口涎,愈发感觉饥肠辘辘。
顾燕飞慢慢地咬了下去,小米糕入口绵软香甜,米香浓郁,无论是甜度,还是口感都恰到好处。
她细细地品味着口中的滋味,仿佛在吃什么稀罕的美味佳肴似的。
白衣公子拿起旁边的茶壶,沏了两杯花茶。
顾燕飞又咬了一口小米糕,从对方抬起的手肘看向了他腰侧的佩剑,目光在佩剑上转了转。
这是一把短剑,剑鞘古朴,剑柄以和田青玉雕成。
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顾燕飞啜了一口,顺口问:“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敝人姓楚。”
话音刚落,白衣公子面露不适之色,偏头以帕子捂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
马车外的小拾听到了咳嗽声,急忙挑起车厢正前方的窗帘,担心地问道:“少东家……”
他才说了两个字,就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那位顾姑娘正拉着自家公子的左手,目瞪口呆的样子与卷碧一般无二。
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
顾燕飞泰然自若地在楚公子左拇指下方的穴位上按压了两下,触手的肌肤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又带些微的凉意。
只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楚公子就停止了咳嗽,气息也明显变得平稳。
“没事了。”顾燕飞笑眯眯地收了手。
她既然出手,效果自是立竿见影,保管一个月内不会再犯。
“没想到姑娘还通岐黄之术。”楚公子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左右路上无事,姑娘可要与我手谈一局?”
反正下棋也不耽误她吃东西,顾燕飞爽快地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车厢里就响起了清脆的落子声。
顾燕飞执黑子,楚公子执白子,这两人下起棋来皆是十分果决,一子接着一子地落下,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
黑白棋子在棋盘上进行着一场没有血腥味的厮杀,各自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马车在酉初抵达了丹阳城。
“少东家,丹阳城到了!”小拾拔高音量喊道,活力四射。
官道上各种嘈杂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交谈声、吆喝声、马蹄声、风声……十分喧闹。
卷碧急切地挑开窗帘,往外望去,就见熟悉的城门出现在正前方,城门上方赫然写着“丹阳城”三个大字,因为风雨侵蚀,略显斑驳。
此时正值黄昏,百姓们都赶着在天黑前进城,城门口蜿蜒地排起两行长长的队伍,足足有百来丈,队伍慢吞吞地前进着。
城门口守着七八个衙差,正颐指气使地对着进城的百姓指手画脚,一一盘查,搜马车、搜身、检查货物,周遭的气氛紧绷而压抑。
等了足足一炷香功夫,他们的马车终于来到了城门口。
马车外,一个粗犷无礼的男音不耐烦地喝道:“马车里的什么人,赶紧下车!”
“官爷,马车里的是我们少东家……”
车夫客客气气地答道,话没说完,一个衙差粗鲁地打开了车厢的门扇,傍晚的凉风随之吹了进来。
车厢内毫无遮挡物,胖衙差一眼就看到了车厢里的顾燕飞主仆和楚公子,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两个姑娘家,定在了楚公子的身上,上下打量着他。
公鸭嗓少年来不及阻拦,有些挫败地说道:“官爷,我们可是良民,你们……”
“小拾!”楚公子语调平和地打断了小拾,小拾只得闭上嘴,嘴唇抿得紧紧的,明显不太服气。
“官爷,失礼了。”紧接着,楚公子彬彬有礼地对着衙差拱了拱手,“我这几天偶感风寒,吹不得风……咳咳。”
说着,他微侧过脸,拳头抵在唇畔,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晕出一片如胭脂般的绯红,一副虚弱的病态。
顾燕飞兴味地挑了下柳眉,目光落在他脸上。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004 婚约
胖衙差明显对病秧子没什么好感,嫌恶地连退两步,生怕被传染了风寒。
“快走……”他抬手示意他们离开,可话音刚落,就听右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夹着凌乱的马蹄声。
“放肆,区区几个衙差就敢拦我们公子!!”一个尖锐的男音不耐烦地呵斥道。
在场的衙差们以及周围的百姓大都听到了,不由寻声望去。
不远处,几个衙差拦下了一帮正要出城的男子,为首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相貌俊朗的蓝衣公子,鲜衣怒马,卓尔不凡。
蓝衣公子的身后跟着四五个随从,他们胯下的几匹高头大马一边嘶鸣,一边踱着马蹄,鼻孔里喷着粗气。
刚刚说话的方脸青年对着衙差继续叫嚣道:“你可知道我们公子是何人?我们可是英国公府……”
“蒋河!”蓝衣公子不悦地轻斥了一声,抿紧了薄唇。
方脸青年立刻噤声不语,这才想起他们这趟出门不宜招摇。
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马车里的卷碧也是其中之一。
卷碧看着那蓝衣公子,先是一怔,随即又目露紧张之色,压低声音对顾燕飞道:“姑娘,那位是英国公府的方世子。”
顾、方两家是世交,方世子时常来侯府走动,卷碧在京城时曾远远地见对方好几次。
顾燕飞当然也看到了他,目光沉静而幽深,藏在衣袖中的右手无意识地握了一握。
那张在两百年的岁月中早已模糊的面孔在这一刻又变得清晰起来。
英国公世子,方明风。
顾燕飞早知道他们会重逢,以为她会像上辈子一样在京城见到他,而不是在此处。
原来,为了要她的命,他竟然亲自跑了一趟丹阳城!
上辈子,发现她没死在丹阳城后,方明风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就像是一条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随时都会伺机而动。
一瞬间,心魔如野火般在顾燕飞的心头疯狂地蔓延,眼底透出刺骨的寒意。
她的右手在袖中死死地握紧,指甲掐进了柔嫩的掌心,曾经刻骨铭心的一些记忆纷至沓来,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乱闪。
“顾姑娘,你认得这位方世子?”楚公子转了转手里的白瓷茶杯,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世子?!”马车外的小拾大惊小怪地拔高了嗓门。
他这么一喊,旁边的班头和胖衙差也听到了,不由变了脸色,诚惶诚恐地看向方明风。
原来这位贵公子不仅仅是英国公府的人,而且还是堂堂世子爷!
衙差们无声地后退,再后退,避得远远地。
方明风一行人也注意到马车这边的骚动,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当他们看清马车里的顾燕飞时,全都变了脸色,眸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震惊、骇然、怀疑、轻蔑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那仿佛见了鬼的眼眸里就差写着:顾二姑娘竟然还活着!
随即,他们就注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
少年丰神俊朗,少女清丽绝伦,两人单看相貌,皆是人中龙凤,此刻隔着一张棋盘,面向而坐,仿佛是多年的故交似的,气氛融洽。
随从们都皱起了眉头,心觉这位在乡野长大的顾二姑娘真是不知廉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与男子同处一辆马车?!
这顾二姑娘根本就配不上他们的世子爷!
方明风冷着一张脸,从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马车里的顾燕飞,眸色沉了沉。
在最初的震惊后,惊转为怒,一股心火在他胸口灼灼地燃烧着。
方明风策马往前踱去,身形笔挺如竹,俊脸上含着礼貌的笑容,矜贵、骄傲而又疏离。
“有礼了。”方明风攥着缰绳,优雅地对着顾燕飞拱手为礼,“这位姑娘莫非认识方某……”
他是公府世子,养尊处优,天生就带着一股子天之骄子的高高在上。
“方明风!”
平静淡漠的女音打断了方明风,顾燕飞的心绪已然冷静了下来。
“……”方明风一脸错愕地看着她,眼眸愈发暗沉。
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打断他说话。
顾燕飞根本不在乎方明风到底是何反应,眼眸清亮,接着道:“你这样的人,我是看不上的。”
“你我的婚约就此作罢。”
最后一句话惊世骇俗,偏偏顾燕飞说这句话的口吻是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美丽不可方物,如皎皎云间月,气质高华。
四周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中。
楚公子眸底闪过一抹流光,无名指轻轻地在杯身上摩挲了两下。
旁边的班头惊得下巴都要快掉下来了,目光在顾燕飞、楚公子与方明风三人之间来回地扫了扫。
衙差们都是人精,饶有兴致地交换着眼神。
“……”方明风哑然无声,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一时间,面色青了紫,紫了红,红了黑,色彩精彩变化着。
他当然看不上眼前这个粗俗无礼、性情乖张的野丫头,与他的嫆儿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她凭什么看不上他,又有什么资格开口对他说三论四!
方明风自小就是天之骄子,这辈子还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楚公子,我们进城吧。”
顾燕飞再也不看方明风,投在楚公子脸上的目光带了几分看破不说破的深意,像是能把人里里外外地整个人看透似的。
“那是当然。”楚公子的声音温和似水,唇角依旧维持着一个温柔的弧度,吩咐赶车人,“四海,我们走。”
赶车的四海应声,挥了下马鞭,衙差们赶紧让开了一条道。
周围的衙差以及路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方明风,目含同情唏嘘之色。
这堂堂公府世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当众退婚了!
小拾眼明手快地关上了马车的门扇,把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隔绝在外。
马车朝城内前进,只留下方明风一行人僵在原地。
005 两世
马车里的顾燕飞半垂下眸子,动作优雅地饮着茶,天生弯起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曾经,方明风也是一个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顾云嫆,为什么偏偏是顾云嫆。
他既然不喜她,为何不干脆退亲,偏要对她下杀手,后来更是毁了她的闺誉,让顾家在羞愧之下,主动退亲,而他们方家则高高在上地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她不曾做错什么,错的人是他方明风,就是要退婚也该由她来退。
一旁的卷碧眼神复杂地看着顾燕飞,本来她还怕方世子对自家姑娘与楚公子产生什么误会,没想到姑娘根本看不上方世子。
姑娘这么聪明,慧眼如炬,这方世子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马车徐徐穿过城门,外面的马鞭声噼啪作响。
顾燕飞执杯的手蓦地一顿,茶杯里的茶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她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杯子,心口似有一块岩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很熟悉……
顾燕飞信手撩开窗帘一角,抬眼望向马车外。
夕阳落下了一半,将西方的天空染成胭脂般的红色。
另一边,东南方的天空却是异常昏暗,层层叠叠的黑云压在城池上方,似是风雨欲来,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飞快地掐算了起来……
可拇指才擦过两根手指,心口的压抑感就变得更强烈了,喉头一阵腥甜。
血没溢出口唇就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动声色地收了手,瞳孔隐在半垂的睫羽下,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在一阵阵地抽痛着。
对于这种感觉,她已经十分熟悉,她又一次被这个小世界的法则压制了。
刚才这一卦,她只能勉强算到,丹阳城将会有大难,城中百姓十不存三!
穿过城门后,马车开始逐渐加速。
顾燕飞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窗帘,再看向楚公子时,微微一怔。
对方俊朗的眉目间萦绕着一缕阴沉的黑气,挥之不去。
顾燕飞的双瞳如黑潭般幽深不可测,目光在楚公子的眉心转了一圈。
初见时,她就发现他的印堂间隐约有青黑之气,不想进城后,这缕黑气竟变得更加浓郁了。
在面相上,这意味着乌云盖顶。
“楚公子,多谢你捎我一程。”顾燕飞自袖袋中摸出一个红色锦囊,往桌上一放,“这道平安符就赠与公子。”
从那没有完全收紧的锦囊口,可以看到里面塞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米黄色纸条。
“……”楚公子将右拳抵在唇畔,低笑了一声,眉目轻舒。
“华安街到了!”
外面又传来小拾粗噶明快的声音,马车平稳地停在一处府邸外。
卷碧率先走下马车,原本苍白黯淡的面孔一下子亮了起来,彻底安心了。
小拾表情古怪地朝顾燕飞望去,觉得这个漂亮姑娘真是奇奇怪怪的。她竟然送平安符给他们公子,难道她觉得是因为这道平安符她才能在坠崖中幸免于难?
顾燕飞正要下马车,就见楚公子忽然解下了腰侧的那把短剑,递给她。
“这把剑回赠姑娘。”他定定地直视着顾燕飞,笑盈盈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兴味。
顾燕飞怔了怔,知道对方是误会了,但还是落落大方地收下了。
这把剑还挺趁手的。顾燕飞满意地把剑拔出两寸,又收回剑鞘中,好心地劝了对方一句:“丹阳城最近不太平,公子若无事,还是早些离开得好。”
“就此别过。”
顾燕飞握着剑鞘,笑吟吟地对着楚公子拱手道别。
楚公子挑了下形状优美的长眉,眸光幽幽闪了一下,颔首道:“我记下了。”
顾燕飞微微笑着,心知肚明对方不会听劝,他来丹阳城应当另有目的,不达目的,不会离开。
她赠他这道平安符只当是还一段因果。
想着,顾燕飞下意识地以指腹摩挲着手里的剑鞘。
当她第一眼看到楚公子的这把配剑时,就想起来了。
她曾经见过这把剑。
上辈子,她被人从崖底救走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只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隐约看到了她的救命恩人。
当时,她没看到对方的脸,只模糊地看到了他的佩剑。
她可以肯定,就是这把剑。
也就是说,上辈子应该也是这位楚公子救了她,把她平安地送回了丹阳城。
顾燕飞心中暗叹,扶着卷碧的手下了马车,口中的血腥味还没散去,喉头灼痛。
马车里又只剩下了楚公子一人,还有那局没下完的棋局,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两分天下,势均力敌。
“顾姑娘,有缘再见。”
小拾挥手与顾燕飞道别,他们的青篷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中。
马蹄声远去,空旷的街道上一片寂静,附近已经没什么路人。
顾燕飞静立原地,抬眼看向昏暗的天空。
空中的阴云更浓厚了,沉甸甸的,仿佛要坠下来似的。
“笃笃笃……”
卷碧抬手敲响了宅邸的角门,对着门内的门房喊道:“老李头!”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角门打开了,只露出一道寸长的门缝,门房老李头蜡黄的老脸出现在门后。
门顿住了,老李头浑浊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目光扫过卷碧与她身后的顾燕飞,意味不明地说道:“呦,二姑娘回来啊!”
“张婆子,你赶紧去告诉许嬷嬷。”老李头又转头喊了婆子去传话。
见门只开了一道缝,卷碧蹙眉催促道:“老李头,你快开门啊!”
老李头死死地抵住了门扇,皮笑肉不笑地叹了口气,答非所问:“许嬷嬷说了,姑娘家早出晚归的,不像样,说二姑娘要是没在太阳落山前回府,就不许进门。”
卷碧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与姑娘住在这里三个月,平日里也没少被这些惯会逢高踩低的下人们怠慢,却没想到他们今天竟然过分到不让她们进门!
卷碧气得心火高涨,圆脸涨得通红,可形势比人强,要是老李头坚持不肯开门,那么她们也无可奈何。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老李头,我们从大兴寺回城的路上出了点意外,马车坠崖……”
“卷碧,退后。”
随着顾燕飞平静柔软的女音响起,卷碧乖乖地退了两步。
“刷!”
顾燕飞动作利落地拔出了鞘中的短剑,那窄窄的剑身在夕阳下闪着森冷的寒光,嗡嗡作响。
顾燕飞毫不犹豫地一剑劈了出去。
她的动作轻轻巧巧,像是花架子,然而,那剑刃却是轻而易举地劈开了门板,好像是切豆腐似的将那厚厚的门板一分为二。
半边被劈开的门扇向后倾斜,“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只余下另外半边门扇还挂在门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