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流云袁牧

第一章 洪水猛兽慕司理
暮春时节,天气晴暖,太平县里一派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集市两旁酒肆茶楼林立,路边摆摊子的小贩也扯着嗓子吆喝叫卖,绣工精美的帕子香巾,各色琳琅的发簪步摇、绢花头冠,引得许多女子驻足挑选。
忽然之间,这一派热闹当中便混入了几丝混乱,不知谁喊了一句“慕司理来了”,集市上顿时犹如滚开油锅里被人泼了一瓢水,瞬时便炸开了锅。
不少正在挑选心仪饰品、水粉的小娘子纷纷被随同的丫鬟拉到一旁戴上帷帽,路边的小贩甚至把自己家的媳妇、闺女赶忙拉到摊子后头,只差没把人塞到摊子底下去藏好。
看这声势,犹如猛虎过街,然而这瞬间变得冷清许多的街市一头走来的,却是一位少年郎君。
来者名叫慕流云,模样生得极好,虽说放在男子当中不算身形高大,也不魁梧,却胜在肩平腰窄,神清骨秀,颇有玉树临风之姿,于男子之中略显瘦弱了些,倒也不失翩翩风度。
慕家在太平县是数得上的殷实富户,按说这样的样貌和家世,又是已过弱冠的年纪,应是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可偏偏这太平县里有待嫁女儿的人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外界盛传此人好色至极,四处搜罗美人,养了满满一院子,且在州府衙门里任了个司理参军的职务,平日最是喜好与死人骨头打交道,有人有鼻子有眼儿的讲过,这慕流云就连房中枕边都摆放着死人的头骨,光是想一想就足够毛骨悚然。
县衙的后堂,一个身穿绿色公服的中年胖子正在来回踱步,额头上挂着一层细汗,踱几步便朝门外张望一遍,直到看见慕流云撩着袍子跨过门槛儿,这才松了口气,小短腿儿倒腾着快步迎了上去。
“慕老弟!你可算来了!”他迎上去,一把拉住慕流云的衣袖,“今天这个案子,你可得帮忙拿拿主意!我现在是焦头烂额,没法子了!”
这绿衣圆胖子正是太平县的孔县令,论年纪足可以给慕流云当爹,但是因为平日没少因为搞不定的大事小情折腾慕流云,便不好意思讲究那么多年纪辈分,更别说在他面前抖官威了,还得厚着脸皮称兄道弟拉关系。
眼下让孔县令头大的是衙门里来了两个人争一对羊脂玉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宋三是个穷困潦倒的童生,一心只想考功名,偏偏屡考不中,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他声称这羊脂玉瓶是祖上传了五代的宝贝,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件儿,之前朋友王二到家中来,他把宝贝让做玉石生意的王二拿去帮忙估个价,王二却起了贪心,宝贝拿走就不还了。
王二那一方的说辞却不是这样。
王二说他先前从蛮族手中淘到了一块上好玉石,请匠人雕了这对羊脂玉瓶,放在自家店里当镇店之宝,是宋三找上门,说攒了点钱,想买下羊脂玉瓶去打点前程,自己抹不开面子才答应割爱,谁知宋三把宝瓶拿走就没了下文,不但没给钱,还一口咬定宝瓶是他的。
二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对那一对玉瓶的样式和花纹,甚至细小损坏又都是张口就来,头头是道,孔县令问了半天,两人都坚持自己的说法,一个寻死觅活,一个义愤填膺,最后孔县令也没了主意,只好命人去把慕流云请过来。
“羊脂玉瓶是在孔大人手上?”慕流云听后问道。
“在,我这便叫人拿来给贤弟看看!”孔县令赶忙示意一旁的差役。
那差役动作也麻利,很快便取来那对羊脂玉瓶交到慕流云手中。
那一对羊脂玉瓶都是巴掌大小,甚是精美,剔透瓶身竟雕有牡丹数朵,花瓣饱满堆叠,寓意花开富贵,一看便知价格不低,是个正经玩意儿。
用来装玉瓶的匣子是上好红木雕刻而成,做过熏香,匣身芬芳怡人,匣子表面刻的是麒麟献瑞,与那玉瓶的样式倒是个呼应,匣子四边包了金角,内里衬着上好的蚕丝绸缎。
这样一对宝瓶,配上如此精美的木匣,犹如一匹好马配了好鞍。
慕流云将那玉瓶从匣子里取出一只,在手中把玩几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孔大人认为王二是羊脂玉瓶的主人吧?”
“正是正是!慕贤弟有所不知,那宋三家里穷得满家里凑不齐一套像样的家具,老大不小的年纪,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人愿意把自家女儿许给他,就这么一个破落户,他要是有这样之前的宝贝,难道会抱着个金饭碗讨饭么?
王二就不一样了,他是做玉器生意的,铺子里收了那么一对儿宝贝也不稀奇。”
“既是如此,孔大人直接判了就好,又何必叫我过来呢?”慕流云睨着孔县令,眼神促狭。
孔县令摸出汗巾子拭了拭额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宋三别看穷,性子刚烈得很!说要是我不主持公道,害他被人抢了传家宝,就要一头撞死在我衙门口柱子上,你说说……愚兄也是为难啊!真要是出这么一档子事,传出去我这以后……也很难做……”
“孔大人这么说我就懂了,这事交给我,今天一定给你断个明明白白。”慕流云听了个明白,便也不想再多耽搁,折扇装模作样摇几下,颇有几分狗头军师的派头。
孔县令松了一口大气,连忙带着慕流云来到堂前,自己端坐于堂上,慕流云立于案旁,端详着堂前跪着的二人。
孔县令此前的描述倒也传神,堂前二人光看一身衣着就可以认得清清楚楚,左边满身补丁、面黄肌瘦的便是宋三,右边一身绣花锦袍、脑满肠肥的则是王二。
上了堂之后,孔大人便瞬时换了一副面孔,板起他那张富态圆脸瞧着多了几分官老爷的气派,一手摸着惊堂木在桌上拍了一记,一手捻了捻稀稀拉拉的小胡子。
“宋三,王二,你们二人为那羊脂玉瓶争来争去,本官今日特意从州府衙门请了司理参军慕大人过来,慕大人向来断案如神,再难的悬案也难不住他,由他来审你们的官司,一定能够替你们主持公道!”他对跪在下面的宋、王二人道。
慕流云站在孔大人桌案旁,一条胳膊支在案边,两眼看着那两人:“你们都说自己是羊脂玉瓶的主人,此事可有人证?”
宋三苦着脸摇头:“并无人证,那羊脂玉瓶是我祖传的宝贝,平日里我都是仔仔细细藏在家里,怎敢轻易让人瞧见,要是让人起了歹心,那不是招惹祸事么!古人云,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停!你先不要云了!”慕流云赶忙打住他的话头,揉着额角,“你不就是想说值钱物件儿不收好,等于请贼到你家去偷么!好好说话,听着头疼!”
说完再一指王二:“你说!”
王二跪得笔直,见了慕流云并不慌张,朗声道:“回大人话,小人也没有人证,羊脂玉瓶极其珍贵,是我店里头的镇店之宝,这样价值不菲的宝贝当然不好摆在明处任人围观了。
大人不爱听酸书生之乎者也,小人也不会说那些,小人就是觉着老话说得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说着还一脸厌恶地朝宋三看上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宋三被他激怒,恼火怒骂:“你说谁是贼?你才是贼,偷我传家宝的贼!”
“哦?这就有意思了!”慕流云倏地收起折扇,负手在两人面前慢慢走动,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他们,“你二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既然如此,这宝贝被藏得好好的,又怎会被人骗了去了?”
“请大人明鉴!我与那王二从小相识,也算是故交,他又是做玉石买卖的,我想着估计不会坑骗我,就请他到家中帮我掌掌眼,瞧瞧我这祖传的宝物成色如何,价值多少,谁知他这人黑了心,起了这般贪念!”宋三一腔悲愤。
“哦?那你呢?你怎么说?”慕流云转向王二。
“回大人,小人也是念在和宋三相识多年,见他屡考不中,家里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想要打点前程,娶妻生子,便想着做个善事,帮他一把。
谁知道他人穷眼光却挺高,别的玉器看不上眼,非要羊脂玉瓶,我也是忍痛割爱,甚至体谅他家贫,银两尚未结清就让他把宝瓶带了回去!
谁能想到他竟然如此卑鄙,记下我那宝瓶的记号,银子也不给了,还反咬一口,说那宝瓶本来就是他家的,我被逼无奈,带人去把宝瓶夺了回来,想不到他还耍赖到底,跟我闹到公堂上来了。”
“你说是你的,你也说是你的,要人证又没有个人证,这可难办了!”慕流云面露难色,摇头叹气,在二人中间来回踱步,后又忽然停住,扇柄往掌心里啪得一敲,有了主意,“不如各退一步,一对玉瓶,你二人一人一只,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这话一出口,别说是宋三和王二,就连两旁肃然而立的一种衙差也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慕司理不是素以善断刑狱而闻名的么?不是还有人说他虽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却能让死人、尸骨开口说话,供出真凶,可今日这种断法儿,却让人着实有些想不透。
孔县令端坐堂上,听了慕流云的话,胖胖的身躯微微一抖,强忍住了去拿汗巾子的念头。
旁人都如此诧异,宋三和王二自然更是惊讶,二人都趴在地上喊冤,坚决不肯。
“瞧!一对玉瓶都归一人,你们都说是自己的,不愿意,一人一半,最是公平,你们还是不愿意,我不就那难办了么!
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二人都说和对方多年情谊,今日为了一对玉瓶对付公堂,互骂对方是贼人!既然孔大人信得过我,那么我便做了主,依我看这玉瓶才是所有这些的祸根,不如将它捣毁,那不就一了百了?”
慕流云冲候在一旁的随从小五儿递了个眼色:“来人呐,给本大人到后堂去,把那祸根羊脂玉瓶给我砸了!”

第二章 断公道
小五儿跟在慕流云身边也有多年,是个机灵的性子,虽然不能对自家爷肚子里面的弯弯绕了如指掌,至少也算是熟能生巧,配合起来滴水不漏,现在听到慕流云吩咐,当即应了声,转身就往那后堂去。
宋三、王二起初以为慕流云只是说说,看到小五儿去了后堂才意识到慕流云是动真格的,连连哀求。
王二连连摆手,见慕流云看也不看他,又向孔县令求情,说玉瓶价值千金,开不得玩笑。
宋三多少有几分读书人的臭脾气,见一旁的王二哀求无用,便干脆梗着脖子咒骂起来,骂完了慕司理糊涂,又骂县令不辨真相,不替他主持公道还要平白毁他祖传宝贝。
这边吵吵闹闹,乱作一团,后堂忽然一声碎裂脆响,王二和宋三便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安静下来,王二眉头微蹙,侧耳细听,宋三两膝一软,身子晃了晃。
第二声脆响又再次传来,宋三眼睛一黑,翻倒在堂前,像是惊吓过大昏了过去,过了片刻才动了动身子,也不起来,就那么趴在地上嚎哭起来。
王二此刻却变了一副模样,方才还紧张的要命,这会儿倒是跪得端端正正,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两转,再看慕流云和孔县令的时候,仿佛见到了同道中人,眼神里摆明了写着“这局爷稳了”。
慕流云站在一旁,纸扇轻摇,视线在王二、宋三二人脸上扫过,忽然将扇子合上,扇柄在掌心拍出啪的一声脆响,王二连忙低头跪好,收敛起眼中精光。
“行了,别嚎了,本大人的耳朵都要被你给嚎聋了!”慕流云踱到宋三跟前,用扇子在他肩膀上敲了敲,“堂堂七尺男儿,嚎起来调门儿比那唱曲儿的小娘子都高,臊不臊得慌!”
宋三抖了抖,哭声倒是真的止住了。
慕流云不再理他,只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衙役,一指旁边跪得端正的王二:“来,把这厮给我绑了!见财起意还反咬诬告他人,贪得无厌,满肚子坏水!你这朋友都穷到这地步,亏得下得去手!
这羊脂玉瓶我估么着价值百两不止,依照我大瑞朝律法应打五十板子,再罚半年劳役!行了,这个案子就算了结啦,拉下去吧!”
只短短几句话,后堂砸了两个物件,一眨眼便要绑人,就连孔县令尚且云里雾里,更别说那几个衙役,幸亏几人早就习惯了孔县令叫慕流云过来帮忙坐镇,所以慕流云说了他们便照做,上前将王二胳膊一扭按在原处不能动弹。
王二乍听慕流云的一番话,也是一惊,回过神来想要挣扎时已经动弹不得,只好哭哭哀嚎:“司理大人这是做什么?小人冤枉啊!那羊脂玉瓶是小人镇店之宝,小人之前说的句句属实,我没有侵吞他人家财,小人是冤枉的!”
“哦?事到如今,你嘴倒是挺硬!那我便再问问你!”慕流云笑眯眯看他,“方才后堂的声响你也听到了,宋三都气昏过去了,你怎么瞧着一点心疼的样子都没有?”
王二梗着脖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回大人,小人不心疼是因为小人知道大人明断,没有糟蹋了那价值连城的羊脂宝瓶,方才后堂摔的只是寻常的茶壶罢了!小人家里做的就是珠宝玉石的生意,怎么可能连玉瓶和瓷器的声响都听不出呢!
倒是宋三,口口声声羊脂玉瓶是他家传的宝贝,却连大人摔得是玉还是瓷器都分辨不出来,大人,他才是侵占他人宝物的贼人,你该叫几位差爷把那宋三拿下才对啊!”
“我倒不这么看。”慕流云用小指掏掏耳朵,“宋三家里穷,这么一对宝瓶,比眼珠子都宝贝,你说他有没有机会听过玉器摔碎了是个什么响声?”
“大人,你这是在戏耍我么?难道他听不出玉碎的声音那玉瓶便是他的了?”王二不服。
孔大人见他出言不逊,惊堂木一拍:“大胆刁民,敢对司理大人无理!”
“无妨无妨!他不明白,我对他说说清楚就是了!”慕流云好脾气地冲孔大人拱拱手,又冲已经从后堂回来的小五儿递了个眼色,小五儿便把已经准备好的羊脂玉瓶和红木宝匣送了上来,置于堂前。
王二还真说对了,方才他在后堂摔的可不就是一对茶壶么。
慕流云将红木宝匣拿在手中,随意把玩着:“宋三,这宝瓶在你家多久了?”
宋三看着好端端的玉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在一旁衙役提醒下才哆哆嗦嗦回复:“回大人,这对宝瓶是小民祖上传下来,传到小民手中刚好有五代。”
“你说你的镇店之宝在你店铺当中镇了多久?”慕流云又问王二。
“回大人,宝瓶在小人店中已有十几年了!”
“这就有趣了!”慕流云轻笑,转身到孔大人案前,拿了一只羊脂玉瓶递到孔大人手中,“孔大人,你细细观看这羊脂玉瓶,可从瓶身雕花当中瞧出什么来?”
孔大人小心接过玉瓶,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纹路中有些黑色污垢,摸着有点黏腻,像是烧火做饭沾上了油污一样。”
“没错,大人果然是天资卓越!”慕流云顺手拍上一记马屁,“宋三家里穷,即便仔细保管,房子就只有那么一间,年头多了就容易挂上一些油污,这还亏得他穷,要是平日里大鱼大肉多了些,这瓶子的雕花保不齐都要被腻住了。”
慕流云拿过红木匣子,将里面的丝绸取出,又把木匣凑近嗅了嗅:“那王二说,羊脂玉瓶一直是放在这个匣子里,在店铺当中已经放了十几年,那可就有意思了!
这木匣雕花精美,你看着雕花上头打磨的痕迹都还在,这十几年的老木匣子,能保持得如崭新一般倒也不容易!”
孔县令把慕流云的话听了进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脸色登时不大好看,狠狠瞪向王二。
“这红木匣子里面的香味儿,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一种南蛮常用的驱虫香草,用这种香草做成熏香可以避免衣料被虫蛀,你这丝绸质地不凡,倒也值得特意拿来熏一熏。”
慕流云捏着那块丝绸,到王二面前抖了抖,晃了晃:“可是南蛮那边湿热,有许多毒虫毒草,当地人都是穿麻线织出来的衣裤,丝绸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反而用得少。
他们最常用的这种驱虫香草留香不够持久,需要时常熏蒸,但熏多了别说衣料吃不消,就算是木头也会发黑。
穿麻布耐久又价格低廉,熏上个几次坏了也就坏了,要是用在丝绸上,两次就会褪色变脆,三两年就脆得好像纸一样,一碰啊,可就碎了!”
慕流云说罢松手,原本被他捏在指间的丝绸料子掉落下去,兜头盖在王二的脸上,又滑落下去,掉在地上,哪有半点酥脆如纸的样子,分明光亮柔滑得很。
孔县令一张脸已经黑得好像抹了炭一样,若不是眼眶不大,眼珠子都快从里头瞪出来了。
“好你个王二,真是胆大包天了!”他恨不能把惊堂木直接拍碎在桌案上,“本官被你骗得好苦啊!你这红木匣子和丝绸衬里透着熏香的味儿,一点不见变色,分明是才赶制出来不多久的玩意儿,羊脂玉瓶缝隙里都藏着油污,你那玉石珠宝店铺里面哪里来的油烟?”
王二伏在地上抖作一团,已经连头都不敢抬了。
“你方才听着后堂摔茶壶的声音,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是不是以为我和孔大人假意摔了玉瓶,打发了宋三,再转头向你讨要好处,你就可以掏些银两,名正言顺把那对玉瓶抱回家?”慕流云戳破王二先前的那点小心思,“你还真看得起我们两个啊!”
孔县令原本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现在看他跪在地上鹌鹑似的抖作一团的心虚模样,更加火冒三丈:“来人!给我拉下去打扳子!都说商人逐利,方才慕司理说打五十,今天孔大人再多送十板!你们可要卖点力气,不要让人觉得我们衙门缺斤短两!”
王二哪里还敢再做争辩,跪在地上抖作一团,再不敢胡乱喊冤叫屈,生怕多喊一句孔县令再多赠几板子,没了魂儿一样地被两个衙差从堂前拖了下去。

第三章 小爷岂是吓大的
从县衙出来,慕流云摇着折扇,哼着小曲儿,小五儿在身后紧跟着。
“爷,方才那孔县令留你一起用饭,你怎么不留呢?”跟在慕流云身边也有好几年,小五儿对自己的这个主子衷心和诚心都有,唯独欠缺了几分敬畏心。
这也难怪,这孩子本是街上随处扒窃的小流浪儿,当年被慕流云逮了个正着,见他资质聪慧,够机灵,嘴又巧,只不过是年纪幼小无人管教才误入歧途的,便留在身边做个小随从。
虽说近两年小五儿各方面都颇有长进,平日里跟在慕流云身边没少帮他充当耳目,帮忙打探一些消息,着实是个好帮手,只那一身市井里混出来的言行习惯难以改掉。
慕流云反手拿扇子朝小五儿头上一敲:“你!你!你!一个‘您’字就那么难?怎么就记不住!你见过谁家的随从跟自家爷一口一个你的那么叫啊!”
“哎哟!”小五儿一缩脖子,满脸堆笑,“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改还不成么!”
“这太平县谁不知道给县衙做饭的吴大娘手艺了得,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慕流云面露嫌弃,连连摆手,“给死人喂上一口,死人都得被难吃得直接跳起来!
今儿是小爷我旬休的日子,怎么能留下吃孔胖子的饭,云上楼的烤乳鸽还在等着爷呢!”
“那是!那是!别说那灶房鬼手吴大娘了,放眼全太平县,也未必有比云上楼的乳鸽更香的呐!”小五儿吸吸鼻子,似是已经嗅到了烤乳鸽的香味一样,“爷方才还说我!你自己不也叫人家孔大人是孔胖子么!”
“小爷我是背后叫的,你是当面叫的,这能一样么!”慕流云瞪小五儿一眼,“再多啰嗦,一会儿乳鸽翅膀我都让你吃不到!”
“别呀,爷最心善了,哪舍得让我在旁边干瞪眼,有得看没得吃呀!”小五儿连忙赔笑,“不过这孔大人也真是,隔三差五就叫爷过去帮他,今儿要不是他,乳鸽这会儿都摆上桌了!
你说今天这案子,他在那里缩手缩脚,明明爷去了三两下就断得了的事情,这孔大人居然愁成那样!”
“你懂什么!他有他的难处!”慕流云叹口气,摇摇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
“爷,你说点我能听懂的成么?”小五儿连忙摆手,“富锅是个什么锅?”
“就知道吃!”慕流云无奈瞥他一眼,“附郭就是县衙跟州府都在同一个县里头!孔大人虽然是这太平县的县令,按说是最大的了,可是偏巧了!咱这江州府的州府衙门也在太平县!
照理说县里头最大的就是县令,可是偏偏知府大人也在太平县里坐镇,这孔县令大事管不了,小事不讨巧,做得好都是州府的功,一旦做错一处,那过可就是他这个县令担着了!
所以这夹缝里面求口饭吃,你让他怎么办?该装傻装傻,该装孙子装孙子,不出彩没关系,就是千万别出错!”
小五儿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觉着自家爷在感叹孔县令的时候,眉眼间似乎也缠上了几丝愁绪,他是个粗枝大叶的半大孩子,见状也不敢再乱接话,只好学着慕流云的样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在后面跟着。
主仆二人心中惦记着美味佳肴,脚步轻快,没一会儿眼见着就看到了云上楼的招牌,却在这时被一个突然从一旁小路闪出来的人拦住了去路。
慕流云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是一个着黑色劲装的男人,不仅身形高大,模样也着实带着几分凶相,尤其眉间一道疤,给他本就不善的面相又平添几分煞气,估计要不是慕流云在前面挡着,小五儿这会儿膝盖发软,已经快要跪了。
光天化日,这是遇上了打劫的,还是寻仇的?
慕流云瞥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小五儿,直摇头叹气,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带一个高大威猛的家丁在跟前,终究比较稳妥。
家丁不家丁的到底是后话,当下要紧的是面前这位黑面神。
“敢问这位壮士,有何贵干?”对方摆明了是特意出来拦着自己,慕流云便也不与他装傻充愣,笑得一脸恭敬,向来人拱了拱手。
“你就是江州府的司理参军慕流云?”黑面神似是看慕流云很不顺眼,只瞥了一眼便把脸扭向一旁,“东谷县有命案需请官查验,你快跟我过去!”
“嘶……”一听竟是为了公事,慕流云底气便足了,放眼这江州府,比自己官大的那几位大人他都认得,那几位大人身边的随从护卫他也认得,并不曾见过这么一位。
既然不是那几位上官身边的人,那这江州地界里,谁还有资格对他这个专管刑狱的堂堂司理参军吆五喝六?
就算个子高点,肩膀宽点,胳膊粗点,模样凶点,那也不行!
慕流云把扇子往怀里一插,退开一步,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悦:“这恐怕不妥吧?先不说今儿是我旬休的日子,单说这东谷县出了命案要请官验看,这位老兄,你去东谷县的县衙叫县尉带了仵作去便是了,何必特意到太平县找我?”
“你当我愿意?”黑面神一脸嫌弃哼了一声,“是我家大人差我前来寻你,说这案就得要你来办!再者说,依大瑞律例,凡验尸,州府需派司理参军前去执行,你敢违抗律例?”
“唔……敢问你家大人是……?”慕流云见他语气不善,口中又提到了什么“大人”,连忙把这人又端详一遍,认定此人面生得很,绝不是江州府衙里面的人。
不过虽说有些凶神恶煞,这黑面神身上自带的那种贵气也绝非一般衙役所具备的,难不成……
“我家大人是京畿路提点刑狱公事,袁牧。”黑面神傲然报出自家大人名号。
慕流云眉头一挑,忙把纸扇从怀里抽出来,规规矩矩别在腰间,堆起一脸谄媚笑容,冲黑面神拱手:“原来是袁提刑身边的差爷!有劳差爷特意跑来太平县找我!
按说袁提刑如此高看下官,下官是倍感荣幸啊,只是平日验尸的用具都没带在身边……”
“这些劳什子都不用你来操心,我家大人都已备齐,你尽管来便是了!”黑面神虎着脸道。
“好极了!好极了!果然还是提刑大人周全!”慕流云再无拒绝的由头,便讨好道,“既然如此,就请差爷帮忙带路,咱们赶紧过去吧!”
黑面神看他满脸堆笑的样子,更显厌恶,转身冲慕流云草草一摆手,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三人拐入一旁小巷中,巷内停着一辆小马车,马车旁还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哟!差爷周到啊!还特意备了马车!”看到马车,慕流云着实感到惊讶。
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慕流云素来不善骑射,别说是骑马,爬上马都难,他又嫌骑在马上风吹日晒,因此出行路远便要坐马车。
然而外人却并不知这些,毕竟说出去,一个大男人不会骑马,有碍司理大人的威名。
而面前这人分明是第一次见,怎会这么巧,偏偏备了马车?
黑面神也不理他,翻身上马,一夹马镫,高头大马一声嘶吼扬蹄而去。
“这……”慕流云看看候在一旁的车夫,“你知不知道该去哪里?”
车夫点头,慕流云这才带着小五儿爬上车,坐进轿厢中。
“爷,你方才也改口改得太痛快了!我以为你比我胆子大那么多,能顶住那满脸横肉的吓唬呢,没想到人家一提律例你就改了口!”到嘴边的乳鸽飞走了,小五儿老大不乐意。
“呸!你爷爷我是提一句律例就吓软了腿的人么?!”
“不怕?不怕你方才对那煞星客气成那样!孔县令在你这儿都没这待遇!你欺软怕硬!”
慕流云没好气地抬腿去踹小五儿,小五儿赶忙朝一旁挪挪,躲开那一脚。
“你懂个屁!你听没听说过官大半级压死人?孔县令刚好只大我半级,好歹还能留口气,方才那人口中的提点刑狱公事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正四品大员,别说是他身边的差人,就算是他养的狗,都比我官大!”慕流云搓着脸,万分苦恼,“袁牧……怎么偏偏是他?”
“爷,谁是袁牧啊?”平日里慕流云闲云野鹤一样,总是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小五儿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子哭丧着脸,如此如临大敌。
“你不知道他也不奇怪,”慕流云叹一口气,压低声音,“这位袁大人是京城里那位忠勇郡王袁怀的独子,家世显赫,明明是个吃喝不愁的世子,偏偏要跑去做提刑官,到处巡查个州府处理不力的冤案、悬案。”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放着家里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摆弄死人骨头……”小五儿偷偷撇撇嘴,小声嘀咕。
慕流云自顾自在那心烦意乱,也没听见:“背后别人都叫他活阎王,说他这人性格难以捉摸,说好听了叫杀伐果断,说难听了叫冷血无情!都说见到真阎王都不可怕,大不了就是个死,最怕就是遇到他这个活阎王,死又死不成,不死扒层皮。
我听说天底下的酷刑就没有活阎王不知晓的,落他手里的人最大的心愿便是只求速死。
所以啊,你说,活阎王差人来叫我,你爷爷我惹得起么?敢不去么?”
小五儿呆看了自家主子片刻,眼珠子一转,忽然咧嘴笑了:“对不住了爷,我胆小,到那边去也帮不到你什么忙,就先回去了,回头再找你领罚!”
说罢还不待慕流云回过神,他已经扭身一掀布帘,从轿厢中一跃而出,跳车跑了。
“混账东西!”慕流云对此倒也见怪不怪,笑骂一句,倒也并不真的恼火,叹一口气,靠在厢壁上闭眼假寐。
小马车晃晃悠悠了半晌终于停了下来,慕流云跳下车,环顾四野,见自己身处郊外一片树林中,不远处用草席围了个帐子,干杂活儿的伍人在周围等待差遣。
方才去找自己过来的那个黑面神此刻正在不远处拴马,一边拴马一边同旁人说着什么。
“司理大人,您过来了!”一个东谷县衙差凑上来,先前他去太平县递送公文的时候与慕流云打过交道,“您来的话,咱这心里就踏实了!您猜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猜,这片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因为不见了头颅,无法确定其身份。”慕流云道。
那衙差惊讶不已:“司理大人,您不是才刚到么?怎么就弄得这么清楚?”
“那还不是你们亲手告诉我的。”慕流云笑着朝那草席帐子一指,“这么个荒郊野外,除了衙门里的差人官员,连一个围观百姓都没有,根本不用担心惊吓到旁人,遮挡这么严实,原因只能是死者为一名妇人,怕伤风化。
此地已是东谷县所辖范围,东谷县地广人稀,要是死者确系东谷县人,那就大可不必差人把我叫过来,要是无法断明身份,那便是烂透了。
可眼下天气尚未炎热至此,我站在这里,离那帐子就不到两丈远,又是下风口,丁点儿腐烂恶臭都没闻到,那就只能是头颅与尸身分了家。”
“司理大人,您真了不得!”衙差为慕流云丝毫不差的推断所折服,压低声音又道,“司理大人可要为咱们争口气啊!那提刑司来的差人一个个鼻孔朝天的,都不拿正眼瞧着咱们!司理大人可得让他们好好领教领教您的本事!”

第四章 验尸
“可不敢!”慕流云连忙拦住这衙差的话头,生怕隔墙有耳,给自己惹了麻烦,“大家都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朝廷效力,替百姓办事嘛!”
“好一个为朝廷效力,替百姓办事。”
这一番官腔刚刚打完,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慕流云转过身,见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约莫有二十多岁,一身淡雅素色衣衫外面还罩了验尸才穿的素白麻衣,头发用小冠束着,剑眉斜飞,目若幽潭,脸上并不见什么表情,周身似有一种莫名的肃杀之气。
慕流云与那人四目相对,一时竟有些恍惚,不过他迅速回过神来,瞄一眼正大步流星朝这边赶过来的黑面煞星,心中明了,拱手俯身,恭恭敬敬道:“见过提刑大人!”
这男人正是那活阎王袁牧本人,被慕流云一眼认出,他也并不惊讶,只微微颔首:“慕司理有功夫在这里表忠心,倒不如快些更衣验尸,本官等得起,那尸首却是等不得多久了。”
慕流云连忙称是,袁牧都已经罩上了麻衣,瞧样子是要一同进帐子去观看的,他不敢耽搁,连忙叫衙差帮自己拿来麻衣罩上,又把宽袖束好,撩起长衫下摆麻利地掖在腰间。
“妥了,袁大人,下官这便去验看验看。”他冲袁牧谄媚一笑,转身快步走向草席帐子,走到帐前又放慢速度,唤来旁边伍人,“苍术、皂角那些去味儿的都焚烧过了?”
“回慕司理,还不曾烧过。”伍人老实回答。
慕流云脚步一顿,站定下来:“这样啊,那速去取来烧,多烧些,把那尸臭驱一驱。”
伍人应着声跑走,袁牧也已经跟着来到帐子跟前,看慕流云无比熟练地从怀中摸出一块布巾戴在脸上仔细遮住口鼻:“听说慕司理掌管江州刑狱也有些时日,这是怕尸臭还是怕晦气?”
“不怕,”慕流云边说边把布巾在脑后扎紧,“下官不过是觉得规矩不可破罢了。”
“这么说来,司理是个守规矩的人?”
袁牧这问题问得有些怪,慕流云莫名心头一跳,不知这位阎王爷是何用意,脸上也不敢显出什么,忙恭恭敬敬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袁牧点点头,没了下文,只是负手立于一旁,方才那个伍人倒是老实,按照吩咐,苍术、皂角都用得很足,慕流云盯着前面的火盆,心中不禁有些懊恼,恨不能赶快都给吹熄了,冲进帐子里面立刻开始勘验尸首。
都说伴君如伴虎,想来在那阴曹地府常伴阎王爷左右的小鬼日子也不好过,眼下自己站在这位“活阎王”跟前,莫名感觉阵阵脊背发凉,心里尤其不安。
慕流云总觉得袁牧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种探究,令人捉摸不透,可这只是二人初次见面,过去从未打过交道,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偷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一马平川,勒得一如既往的好。
慕流云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火盆里的东西终于燃尽,他连忙快步上前,进了那围帐。
与袁牧相伴如芒在背,倒还不如和这了无生气的尸首呆在一起更为自在。
进到围帐之中,慕流云整个人都变了个样,神色肃穆,眼神专注,招手唤候在一旁的东谷县主薄拿着检尸格目入帐记录,自己绕着地上女尸先转了一圈。
女尸呈仰卧状,身体上肢套着件素色中衣,双脚上都没有鞋子,只穿了罗袜,罗袜洁白如新,上头别说是污渍泥垢了,就连一点草屑树叶也没有,周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这尸体可曾被移动过?”慕流云一边仔细观望,一边问一旁的衙差。
“回大人,不曾移动过。”衙差小心翼翼地回答,低着头不敢去看那断头女尸。
“那就好办了,”慕流云面露喜色,从旁取来石灰,围着女尸周围细细撒了一圈,又道,“叫两个手力伍人进来,把尸体用草席裹了,连同帐子一起往西给我挪出一丈远!”
衙差不解,平日里他们看仵作验尸,尸首皆是停在原处,别说挪动,不小心碰到都不行,这州府衙门的慕司理碰都还未碰过这死者,便叫人挪动,实在是未曾有过的事。
他不敢妄动,觉着这慕司理看起来有些不大靠谱的样子,怕回头被上头追责的时候自己也脱不掉干系,忙拿眼看向一旁负手不语的袁牧。
袁牧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有他的同意,衙差这才心中有了底,跑出去招呼几名手力伍人进来把帐子和女尸按慕流云所吩咐朝西边移开。
慕流云这边也不耽搁,到一旁那口盛放工具物件的箱子里翻找一番,不久便翻到一坛烈酒一坛醋,他一手捻起一个小坛子,利落返回原本陈尸的地方,将醋和酒依次泼洒在地面上,之后便蹲在一旁,专心致志盯着被醋酒淋过的那块地。
其他人见他这样,也伸长脖子,好奇的朝那石灰粉圈出来,被洒了酒和醋的地方看,可是瞧来瞧去,也没看出个端倪,看不到任何与周遭不同的地方。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慕流云重新站起身,扭头又钻进挪到西边一丈远处的帐子里。
袁牧也来到那石灰圈出的地方,仔细观看片刻,抬头看向守在一旁的疤面煞星与另一人:“袁甲袁乙,你们随我进来。”
说完便跟在慕流云后面进了围帐。
此前去请慕流云过来的疤面煞星名唤袁甲,是袁牧身边护卫,和袁乙是一对亲兄弟,打小便跟在袁牧身边。
“我就不明白了,咱们爷干嘛要理会那么一个不男不女、胆小如鼠的小司理!”袁甲低声同自家兄弟抱怨,“我生平最看不上的便是他这种招摇的小白脸!”
“你没见爷让咱们跟着进去么!我看八成就是让咱们见识见识这位慕司理到底有些什么本事!”袁乙随与袁甲相貌上有七八分相似,性情却温和得多。
袁甲哼了一声,满是不屑,却也不敢违抗袁牧的命令,不情不愿的跟袁乙一起钻进围帐。
围帐当中,慕流云已经将那女尸身上衣衫尽数褪去,并大致验看过一遍,此刻正俯身对着尸体的断颈细细端详,神情专注,连此前甚是惧怕的黑面神进来了都不曾察觉。
“主簿,记!”端详半晌,慕流云开口唤远远站在一旁看都不敢看过来的主簿,“死者为一名已经出嫁的妇人,尸身除头颅未见踪迹外,其余手脚均俱全。
方才我将醋和酒泼洒在陈尸之地,若死者是在此地遭人杀害,割掉头颅,则血流出来渗入土中,以酒醋浇灌,不需片刻就会有血色从地上浮现出来。
然我方才酒也洒了,醋也泼了,看了半晌也没见地上有丁点变化,可见死者是遭人杀害,割去头颅后又弃尸于这片林中。
再看死者身上诸多青斑如淤血一样色泽,此乃尸身腐烂的先兆,出现如此青斑可以断定死者被杀据此应有不足三日。
死因么……没有找到足以致命的伤处,八成是遭人毒害,用的毒物比较阴狠,只需很短时间便可以取人性命,头颅是在尸身变冷,血也凝了之后才割下来的。
割头另外藏匿或者丢弃,还剥去了死者外面穿的裙袍,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令官府无法断死者身份。”
慕流云蹲在无头尸旁,一边继续验看,一边低声自语:“难不成这死去妇人是我太平县中哪户富庶人家的妻妾?可近日并未听闻有谁家丢了这么大一口子人呢……”

第五章 名声在外
“江州下辖五个县,你断言此人是太平县的,何以见得?”
“嗯?”慕流云正自己蹲在地上犯琢磨,听到有人问自己,随口应了一声,随后便回过神来,意识到能在此时向自己发问的必是那袁阎王,连忙起身,毕恭毕敬道,“回袁大人,虽然这妇人没了头颅,连外面的衣裳鞋子都不见了踪影,不过她这一身中衣也有点说道。
这中衣乍看起来是一袭素白,普普通通,实际上细看会发现上头有许多暗纹,光泽也不同于普通棉布,全因这里面掺了蚕丝进去,质地也比寻常的棉布中衣要柔软得多。
这种质地的中衣整个江州就只有太平县的佟记布庄有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刚刚上市那会儿,太平县里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那可都抢疯了,现在也是十分抢手。”
“哦?”袁牧把目光从女尸转移到慕流云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女人家的东西,慕司理也如此熟悉?”
“这……”慕流云笑得局促,“略有耳闻,略有耳闻而已。”
一旁几个守在帐子边上的衙差听了两个人的话,偷偷捂着嘴发笑。
江州府司理慕流云在这一带可算是声名远播,都知道他乃是当年他爹留下来的遗腹子,他娘慕夫人个性刚强,独自把这慕家大房唯一的子嗣拉扯大,在慕流云长大成人后,为了替他们这一房开枝散叶,没少往儿子的院子里头塞人,光是年轻貌美的丫鬟就养了不知多少。
慕流云本人似乎也十分乐意,只不过守着那么一屋子环肥燕瘦的俏丫鬟,慕家大房的枝叶愣是到现在还没有散开过,于是乎太平县里的男人们对慕流云的看法大致便分了三类,一类是艳羡的,一类是鄙夷的,还有一类是嘲笑他外强中干的。
这种逸事又最适合闲来无事拿出来充当个谈资,渐渐的就从太平县扩散出去,慕流云在周围距离比较近的东谷县、北安县也渐渐有了名号,只是这名号与英明神武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也就难怪他对妇人穿的中衣讲起来头头是道,那两个衙差笑得如此暧昧了。
袁牧似乎并不知道慕流云家中之事,听了他的话脸上也没有半分异常的表情:“你又如何认定这妇人一定是太平县富庶人家的妻妾呢?可是因为衣料的价格?”
“倒也不是,”慕流云绕到女尸一侧蹲下,用带了麻布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托起一条手臂,“袁大人您请看,这妇人的尸体虽然因为死亡超过两日,周身已有多处呈淤青状,幸而眼下这时节,天气还不算炎热,这人皮还是原本的模样,没有被腐烂之气撑得走了形。
您看死者的指尖和指甲,指甲修长,上面所染蔻丹还没有褪去颜色,应该是在死前不久还有染过,若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平日操持劳作,断然不会蓄长指甲,更没那功夫染蔻丹。
这死者手掌和指尖也找不到一丝厚茧,摆明了告诉咱们,她活着的时候不事生产,恐怕连绣花、弹琴都不用,方才我对尸身进行了验看,确定这妇人早已不是云英之身,因而最有可能的便是富户后宅里的娇妻美妾。”
“富户人家的娇妻美妾不是应当在家中安然享福么?又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袁甲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插了一嘴。
“这个她可没有告诉我,恕我无法回答差爷的这个问题!”慕流云这才发现那疤面煞星也在帐子里,尽管面上端得是稳重淡定,手还是抖了一下。
袁甲顿时黑了脸色,这白面弱鸡是几个意思?摆弄起死人来面不改色,怎个一看到自己反倒好像见了鬼一般?难不成自己比那尸体还吓人?
慕流云这一抖不要紧,女尸手指被他攥着,因抖了那么一下刚好磕在地上,虽说尸身还没有彻底腐烂,却也已经不济了,一片指甲当即从指尖脱离下来,掉落在地上。
“哦哟,不得了!”慕流云麻利捡起那片指甲,将女尸手臂重新放回地上,顺便把那片指甲又放回脱落的指尖上,“你的指甲我已经帮你搁回去了,你可莫要夜里再找我讨要去啊!”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戏谑,一旁的主簿实在听不下去,小声在一旁劝他:“司理大人,可不敢乱说!这神神鬼鬼之事万万开不得玩笑啊!若是惹恼了她……”
“若是惹恼了她?”慕流云不以为然地笑出了声,“她若真能化作厉鬼,便自行去有仇报仇好了!还要爷在这里费这劳什子事做什么!爷在这里被日头晒得冒油,好好一个旬休都耗这儿了,她就是变了鬼,也得跪在爷的房门口磕头谢我费尽心血替她缉拿真凶!”
主簿听他这样讲,也接不上话,只好退到一旁,正眼都不敢瞧那无头尸,垂着眼皮嘴里念念有词,看样子仍旧是怕得厉害。
慕流云也不理他,继续验看尸体,仿佛面前不过是一堆白菜萝卜一样。
袁牧立在一旁冷眼旁观,不再作声,袁甲和袁乙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站在袁牧身后看慕流云验尸也没露出任何惊惧神色。
袁乙最初看到慕流云时,也曾疑惑为何自家主子要特意差袁甲去请这么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从太平县过来还要乘马车的小小司理,现在对慕流云的印象有了几分改观:“我看这慕司理倒是挺有几分本事,不光对着这么一具无头尸也能看出许多门道,胆色也是了得。”
袁甲哼了一声,没搭腔,他自诩勇武过人,认为男人自当顶天立地,心怀家国,最看不上白面弱鸡,整日胸无大志,只愿于那温柔乡中消磨意志。
在他看来慕流云便是自己最为厌恶的那一类人,即便方才这小白脸的表现也令他颇感惊讶,他仍然不愿意轻易有所改观。
慕流云把女尸验看了一个仔细,又亲自过目了主簿手中的检尸格目都已经记录详细,包括女尸身上每一处胎记、疤痕,没有任何疏漏,这才招呼手力伍人过来裹了尸体抬走,自己踱出帐子,拉过一个东谷县的衙差。
“我问你,你对这附近可还熟悉?”他问那衙差。
衙差连忙摇头:“回慕司理,我对这边可是一丁点也不熟悉,我们东谷县里的人都知道,这片林子平日里能不来就不能来,实在要来也得大白天日头正好的时候过来,就这还得拉帮结伙,人越多越好,就像咱们今日这样便行了。”
“哦?这是为何?”慕流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慕司理有所不知,我们这东谷县和你们太平县那边不同,太平县地界一马平川,没遮没挡,那自然是够太平。
我们东谷县就不成了,我们这边一道山连着一道沟,山高沟深林子密,就像这片林子这样的地方,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有豺狼出没。
所以平日里除了我们这些做衙差的,还有一些个猎户,东谷县里的百姓并不常离开县城到这荒郊野外来,怕的就是遇到些狼虫虎豹没有办法保全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