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梦京华花浴血
京师盛地,大雪纷扬。
长风携落叶,起舞梦朝华。
伶人一曲入宫墙,惊落皇城凛冬梅。
长信宫中的掌灯燃明如昼,一室暖香。坐在金漆楠椅上那个雍容华贵的人,正是大祁最尊贵的女人——太后吕婵。她神情冷峻,浑身散发出来的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伶人音未止,她便纤手一挥,殿内立刻响起一阵刺耳的剑刃之声。
血溅金殿,白衣尽染。
只听得坐在楠椅上的吕婵缓声道:“如此音律,怎能入耳。”她轻抚额鬓,淡道:“拖走。”
立在一旁的侍卫听罢,应声道:“是。”
众人退下后,吕婵凤眸微抬,问身旁的侍女道:“蓉姑,赵家安排在宫里的眼线,可有清除干净?”
那被叫做蓉姑的女子躬身回道:“回太后,刚刚那位伶女,已是最后一个。”
“京城大雪,可以抹去许多东西。”吕婵端起茶杯,冷声道:“去告诉梅令丞,是收网的时候了。”
“是。”
...
一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手持利刃,鲜血顺着剑刃滴下,落入白雪中,鲜红夺目。他的脚下,躺着一排排面目全非的尸首,男女老幼,皆在其中。
这次,是赵家府邸。雪光照临,乃大凶之兆。
他抬眼看向夜空,冰雪杀入眼中,呛出了一丝热泪。
这京城的血,从未停过。
“梅将军。已彻查,无一活口。”
黑衣男子听罢,收剑入鞘,冷道:“处理好尸体。”
“是!”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命于人,不会再有下次,也决不能再有了。
...
“令丞,你瞧。梅花浴血,京华大乱。我们,还能全身而退吗?”
“父亲!快逃!”
大雪纷飞,也灭不掉吞噬府邸的那片火海。
火蛇窜上夜空,映照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光影。那宫墙深深,波谲云诡,不曾放过他们半分。
一夜梦醒,霜雪临身。
梅令丞走到庭院,看着那株梅花树入了神。
前尘往事,夜夜缠心,多年来难以安眠。年龄愈长,愈恐因果报应。
“令丞。”
身后传来夫人甄茗的声音,他转身看向她,想起了昨夜之梦,心中百味陈杂。
“夫人。”他轻声道:“我们辞官归隐,如何?”
甄茗微愣,苦涩之情溢于言表,“辞官归隐,谈何容易。”
她说着,缓缓望向天空,目色苍凉。
“你我生于官家,家族皆历经几朝变更,听命于皇室。你可曾瞧见,你梅家或是我甄家,有远离京师,远离权谋争纷之人?”
“如若有,那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她叹息道。
这京城风云,她尝遍了,也受够了。她何尝不想辞官归隐,享天伦之乐呢?
梅令丞眉头紧锁,抚去了落在她毛裘上的白雪,冷静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次。若能得偿所愿,我便能保姝儿和玄风一世安稳。”
“可……”甄茗满面忧思,想说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这就进宫,觐见太后。”梅令丞坚定道。
甄茗知道拦不住他,便在府中等他。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如她所料,她等回了一脸愁容的梅令丞。
“太后不允我归隐,允了我辞去骠骑大将军之职,给了个校尉之职。”梅令丞淡道。
甄茗听罢,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也好。”
但不出半个时辰,宫里便来了人。
“太后有懿旨:梅校尉辞去骠骑大将军一职,哀家甚忧。但梅家一门效忠皇室,功勋赫赫,哀家甚慰。特赏银千两,绫罗绸缎百匹,城内府邸一座,以表哀家心意。听闻梅家有女,名为灵姝,德才兼备,秀外慧中,哀家甚喜。故,明年春至,命梅家送女进宫秀选,入天子门。哀家懿旨,不可违。若未见秀女,视为抗旨。”
这一道懿旨,硬生生扼住了梅家的咽喉。
“臣……领旨。”
...
春去冬来,四季轮回更迭。大雪洋洋洒洒,又落满了京城。
“主子,你瞧,这梅花愈发明艳了。”
一位碧衣女子立在宫墙内,看着迎雪而开梅花,微微而笑。她便是梅家的长女,梅灵姝。
她将贴在脖颈上的雪狐毛裘紧了紧,说起来,这还是兄长几番周折才托人送进来的。看着白雪飘落花间,清凉凉的十分明丽动人。她想起了初入宫那会,兄长在府门,折柳送行。这一晃,竟两年了。
她目色悠然,淡淡道:“原以为这茫茫一夜大雪,会压断枝头,没曾想梅花浴雪,更显风骨明朗了。”
淳锦感叹道:“是啊,所以一切自有它的定数。”
梅灵姝抚摸着头上的紫檀发钗,低低的问道:“淳锦,我进宫一年多了,一直未得盛宠。委屈你一直待在我身边,你可有过后悔?”
淳锦忙回道:“主子怎可这样说,若没有主子,奴婢怕是早已死在宫中。蒙主子不弃,才得以侍奉左右。奴婢怎会后悔侍奉主子呢?”
梅灵姝轻笑了笑,扶她起身,叹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也是对不住你。如今我这揽香阁,早已无人问津。潦困至极,倒也落个清闲。”
淳锦笑着,说道:“主子喜欢清静,倒也是好的。”说完这话,忽然起了风,淳锦连忙将手炉递给她,让她暖着。
梅灵姝看着外面落雪不停,风声紧,想着这几日该是出不了门了,于是就在院子里采了几朵梅花,想做个香囊,挂在身边,也好送一个给兄长。
采完之后,她们便进了屋。屋内陈设简单,炉火也不旺盛,只能凑合着取暖。身边的宫女也只有淳锦和一个太监小真子。
梅灵姝进宫一年多了,除了选秀那时被太后看中,让皇上赐了个美人的封号,便被冷落在揽香阁了。她并非沉鱼落雁之貌,宫中美女如云,皇上自是想不起,亦看不上,又怎会放在心上。只是太后注重德行,初见她时,见她端庄沉稳,问她:“你父亲是谁?”梅灵姝答道:“家父是越骑校尉梅令丞。”太后微微点头,道:“梅校尉忠贞正直,颇有大将风范,教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聪慧贤德之人。”她思索片刻,转头对身旁的人说:“皇儿,梅家曾效忠先帝,屡立功劳,给她一个美人的封号吧,也好彰显皇恩。”
那时阳光明媚,她断不敢直视君王,只听见他应允道:“传朕旨意,赐梅氏美人之位,赐号尹。”
刹时间,她在同进宫的遴选秀女中名声大噪,揽香阁一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吃喝用品皆高于常人。宫里人都说,太后垂爱,美人不日便会进位分。但事实是,她空得美人之位,被闲置在这里,从没得过恩宠。
久而久之,便门庭冷漠,被人遗忘了。
“主子。”
她被淳锦的叫声拉了回来,放下手中的香囊,看着外面天已漆黑,道:“都这么晚了,我都没发现。”
淳锦将炉子里的火多加了几块炭,道:“主子做针线活做的太投入了,常常忘了时辰。仔细眼睛疼。奴婢伺候主子歇息吧。”
她点点头,便歇息去了。
过了几日,雪停了,只剩地上一层积雪,耀得人心神荡漾,淡淡的阳光那么一照,便更是惊艳了。
她见天气正好,对淳锦说:“淳锦,天气甚好,陪我出去走走吧。这段时日可真闷坏了。”
淳锦笑着应道:“那真是好,主子都快半个月没出门了。”说着便去拿了手炉。
她去了南亭的梅园,听说那里种着朱砂梅。印雪而开,甚是美丽。于是她特意穿了一身素白长绒锦衣,上面镶着几朵玉蝶梅,由母亲亲手缝纫,于是想穿着它去应一应雪景。今天淳锦为她梳了一个十字髻,不过稍有改良,脑后的头发垂腰,并未盘起,而是用浅紫发带轻束发尾。淳锦说,这样方显随性素静。梅灵姝甚是喜欢,觉得最符合心意。
到了南亭梅园,果真见那层层梅花遍绽枝头,花上的雪已融化,越发衬得梅花娇艳孤傲。她不由感慨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的诗,真真是应景。”
淳锦痴痴的笑,说:“主子往那一站,映着这景,倒真成了画中人似得,仙风道骨的,快要飞天一样。”
她嗔怪淳锦的玩笑,却是心情大好,采了一朵梅花,要放在淳锦的头上。淳锦推脱着:“这好看的花,配主子才好。”
她拉着淳锦不让她逃,淳锦却忽然叫道:“哎呀,光顾着玩闹,忘了今天得去领俸禄。虽说管事的公公处处紧扣,但好歹也有一点,能让主子过好一些。”
梅灵姝问道:“是什么时辰拿?”
淳锦说:“巳时。快到时候了。”
梅灵姝心想着,淳锦若是晚去了,少不了又得受些气,于是说道:“你且去吧,我在这里待会,从这儿到光禄府不过片刻时辰,我在这里等你便是。”
淳锦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应道:“那主子在这里等奴婢,切勿走开。”
她点点头,示意淳锦快去。
淳锦走后,她闲来无事,把南园走了个遍,最后累了,捡了根木枝,在雪地里写下一句诗——莫道身闲总是,孤灯夜夜写清愁。
她看着自己写的字,愁上心头。
原来自己是这般不甘,不甘年华悄然流逝,无人问津,也不甘毫无作为,便成白头宫女,老死宫中。
她不想,也不愿。可她更不愿去争得盛宠。
这如履薄冰的皇宫,本就不是她梅灵姝想呆的地方,只是为了梅氏一族,她不得不来。
正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浑厚的男声:“莫道身闲总是,孤灯夜夜写清愁。好感伤的诗。”
梅灵姝心里一惊,猛地回头,看见了一身湛灰色长袍的男子,里服是玄色深衣,腰系佩绶,头梳四方髻,束金丝发冠,明玉镶间。面目俊朗,眉庭间英气勃勃。
她回过神来,忽然遇见一陌生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只问道:“你是何人?”
第二章: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未答她,只是望了一眼右侧的梅花,再看向她道:“林逋曾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今见此佳人,才方觉世上竟有比梅花更清冷的人,不落俗尘。”
说罢,他伸手去取了一朵朱砂梅,腰间的玉佩微微晃动,撞入她的眼睛。她心田一惊,随即镇定了神色,施礼道:“妾身才薄,不懂皇上之意。扰了皇上雅兴,是妾身之过,还请皇上降罪。”
他微微而笑:“你怎知朕的身份?”
梅灵姝缓声道:“龙凤玉乃是皇上和皇后的佩戴之物,妾身怎会不知。”
他朝她走来,龙涎香的味道轻轻扫过,他手里把玩着刚刚取下来的梅花,并未理会她的话,而是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她低眉道:“揽香阁。”
他思索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淡道:“朕倒是疏忽了。”
她柔声道:“皇上后宫美女如云,妾身无才无貌,很难令皇上挂心,也属平常。”
她挥手将被凉风吹起的锦衣毛绒按下,想掩藏自己心跳加速的慌张。
他又离她近了一步,她下意识的后退,他似要伸手碰她,她却失声叫道:“皇上!”
他顿了顿,面色泛起一丝红润,也失声而笑,“朕不过想将这梅花插在你头上,何以惊慌成这样?”
说完,他便将梅花插在了她的发髻间。
她顿觉脸上一热,微一低眉,倒显得有些娇羞了。
正待说话,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叫声。
“皇上!是皇上!”
梅灵姝寻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异常激动地朝赢晟扑来。
“皇上小心!”梅灵姝猛地推开了赢晟,自己却被那女子扑倒。
“皇上,我要找皇上!”女子被梅灵姝拦下,情绪变得暴躁,不停地抓挠她。
梅灵姝闪躲不及,脖颈被她挠出了血。
赢晟见状,脸色骤变,一脚踢开了那个疯女人。
他扶起了梅灵姝,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随后冷着眸看向疯女人。
此时赢晟的护卫们闻声而来,见此情景,连忙护住了赢晟,并抓住了那女子。
“皇上,您没事吧?”
赢晟看向倒地哭泣的疯女人,怒道:“哪里来的疯狗,竟敢袭击朕!”
护卫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回道:“皇上,她是李才人,应该是从冷宫逃出来的。”
梅灵姝微愣,不由得看向那个狼狈不堪,衣不蔽体的女人,油然而生了一股凄凉之情。
“此女伤人,惊扰了朕。将她弃于枯井,以儆效尤。”
赢晟冰冷地声音响起,梅灵姝惊怔地抬头看向他。她咬了咬牙,跪下道:“皇上,她并无恶意,只是神智不清了才会失态。皇上能否留她性命?”
赢晟低眸看向她,“她伤了你,你却替她求情?”
“妾身和皇上皆无碍,何必在如此美景里,徒增鲜血呢?”
梅灵姝的话,令赢晟沉默了片刻。
这深宫里的人,向来习惯明哲保身。她却为一个伤了她,与她素不相识的疯女人求情。毫无意义,毫无好处,说不定,还会引火上身。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但就是这份不可多见的良善和真诚,令他感受到了巍巍皇城下,寂寥深宫里的一丝暖意。
“好。朕放过她。”赢晟应允,示意护卫将她带回冷宫。
“谢皇上恩典。”梅灵姝叩拜道。
赢晟弯腰扶起了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愣,低眸细语道:“梅灵姝。”
赢晟似是想起来什么,笑道:“原是梅卿的女儿。”
梅灵姝刚准备回话,便听见了淳锦的声音,她在远处就朝梅灵姝叫道:“主子,你让奴婢好找啊。”走近了,她看见她面前的人,惊慌的下跪,道:“皇上万岁。”
梅灵姝这才想起,淳锦算是宫中的老人了,自是见过皇上的。
他倒没恼,只说:“带你家主子回去,外面天寒,别冻坏了身子。”
淳锦恭敬道:“是,奴婢遵旨。”
淳锦过来扶她,梅灵姝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施礼道:“妾身告退。”
她背对着他离开,感觉他的目光也随她一道远去,十分不自在。
回到揽香阁,梅灵姝长长舒了一口气,淳锦才说道:“主子真走运,竟遇见了皇上!奴婢猜想,皇上定是对主子生了情愫,主子日后定能得皇上恩宠。”
梅灵姝疲倦的笑了笑,将袖口的绒毛取下,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今日之事也是巧合。你切记,不可张扬。”
淳锦点点头,然后替她更衣。梅灵姝坐在铜镜前,解开发髻的时候忽然瞥见了自己头上一朵娇艳的朱砂梅,映衬着她乌黑的长发,和白皙的脸庞,竟无比惊艳。
她叹了口气,自顾道:“原是惊鸿一瞥,处处生花的美妙,才得以令人心动。如若我丑陋不堪,又有谁会正眼瞧我。”
“淳锦。”她叫淳锦道:“你说,容貌真的如此重要吗?”
淳锦将手中的被褥折好,走过来对她说:“主子容貌天成,姿色绝不低于宫中妃嫔,何必妄自菲薄?”她替她顺了顺头发,继续道:“奴婢只知,无论丑陋或是美丽,都是上天的恩赐,既然有了一幅皮囊,是好是坏都要好好珍惜。主子说是吗?”
梅灵姝想起了梅园之事,侧身握住她的手,缓声道:“淳锦,今日,我看到了一位冷宫的女子。她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那一眼,令人心惊。我在想,深宫无情,我会不会也落到这般结局。”
淳锦眼色微沉,握紧了她的手,劝慰道:“其实奴婢觉得,无论皇上心意如何,主子如今也该为自己打算了。主子耗得了一年两年,但耗不得五年六年。如果再不行动,以后机会更是渺茫。奴婢知道主子志不在此,但就这样了此一生,奴婢实在是替主子不值。”
她听着淳锦的话,十分中肯,也处处为她着想。可她想了想,一时间也下不了决心。
忽而打了打哈欠,困意袭来,她只道:“此事再容我考虑考虑。”
淳锦点点头,不再劝她,服侍着她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着实有点久,但却睡得不太踏实。梅灵姝梦见曾在家中玩耍的画面,兄长持剑,要教她武术,她逃到父亲后面,向父亲告状。父亲不但不恼,还笑道:“姝儿虽是女子,但也不是不可学一学剑术。你哥哥剑术精益,让他教你也是无妨。”
她伶牙俐齿,回父亲道:“母亲说了,舞刀弄枪是男儿的事,姝儿只管琴棋书画,知书达理。爹爹不可助绉为孽,让哥哥教坏了我。”
母亲便从房里出来,嗔怪父亲,说:“你教的好女儿,如今还会拿我当挡箭牌了。”
父亲大笑道:“我梅家儿女皆是人中龙凤,自然要聪慧机敏,与众不同。”末了,他又问她:“姝儿,告诉为父,你最想做什么?”
那时她转着眼珠子,激扬道:“姝儿最想云游天下,比鸟儿还自在!”
梅灵姝不知,这样的愿望,会如此奢侈。待她长成之时,却被选入宫中,成为了笼中鸟。
入宫之时,爹娘千叮万嘱,要照顾好自己,不求腾达,不求荣获恩宠,只求她保全性命,安度此生。
她泪流满面,一阵狂风吹过,便惊醒了。
“父亲——”她喃喃自语,如鲠在喉。
“做了什么梦,竟泪流满面?”
听见有男子温良的声音,她恍若惊醒,猛地坐起身来,这才看清了坐在床榻上的人。
片刻缓冲,她惊道:“皇上怎会在此?”
他笑了笑,眉宇舒朗,示意淳锦出去。此时淳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梅灵姝下意识扯了扯棉被,想遮住单薄的睡裙。
帘子被淳锦关上,门也被关上。他忽然欺身过来,温热的手环住她的腰,梅灵姝心一惊,下意识的推开他,轻声叫到:“皇上!妾身...妾身身体不适,不可侍君。”
他轻笑出声,道:“朕又不会吃了你,朕呆在床外一个时辰了,你这屋里又凉的很,朕想上来捂一捂罢了。”
说罢他便上来了,她被他搂在怀里,他忽然问道:“脖子还疼吗?”
梅灵姝微愣,轻声道:“不疼了。”
“朕给你带了药,你记得早晚涂上一点。”他耐心道。
梅灵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就这样好一阵子,她坐的有些僵了,才敢轻轻侧头看他。却不想碰到他的鼻翼,她霎时面红耳赤,才发现他已经靠着她的身子睡着了。
梅灵姝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暖意。于是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除了父亲与兄长,她从未接触过任何男性。就算进了皇宫,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着一个男人。
她轻轻挪了挪身子,便将他服侍着睡下了。
她更衣之后,才唤了淳锦过来。问道:“皇上可带了什么人来?”
淳锦点点头,道:“只带了贴身的秦公公。”
她微微明了他的心意,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淳锦心思缜密,见她有了笑颜,便道:“大祁建国几百年,向来是侍寝之后方能晋位册封。皇上如今带着亲信来看主子,就是为了避免宫中口舌,以为主子未能侍寝便晋位册封,让主子难做,才费尽心思替主子着想。看来皇上很重视主子。”
没错,既不会招人口舌,也不用她应付多方质疑,只需要带着亲信来她这里,同处一室呆上几个时辰,别人就能心知肚明,不敢再以此诟病。
梅灵姝微微笑了笑,还是谨慎道:“这话我们主仆说说便好,但让其他人听了去,只怕大祸临身。”
淳锦点头,笑道:“奴婢明白。”
她抬眼看向还未融化的积雪,觉得心神爽朗,正想回房,却听见一个女子凌厉的声音。
“本宫说怎么见不着皇上,原来秦公公带皇上来了这么偏僻脏乱的地方,真是污了圣体。”
秦公公恭恭敬敬答道:“奴才不敢,只是谨遵圣意。”
那女子由众宫女太监搀扶而来,身形玲珑,体态动人,湛玉色雪狐长袍披肩,细碎的牡丹花瓣纹满长袍,里面搭的是杏色流苏裙,百叶褶纹琉璃鞋。头梳双刀髻,金丝缠发,孔雀双飞玉蝶簪,点崒蓝明珠,腰间挂的是和田白玉。
这般奢华荣锦的女子,宫中除了皇后就只有淑妃杨氏了。
她走到梅灵姝的面前来,盛气凌人,好生傲慢。
梅灵姝自知麻烦临头,只能施礼道:“淑妃娘娘吉祥。”
她上下打量了梅灵姝一眼,轻抚了抚耳鬓的发,语气骄盛,问道:“你就是尹美人?”
梅灵姝轻声应道:“是。”
淑妃轻嗤一声,头上的流珠发簪轻轻摆动,并未有意让她起身。梅灵姝只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
淑妃微微侧了个身,说道:“秦公公,皇上呢?”
秦奎恭敬道:“皇上正在房内歇息,还请娘娘先行回宫,待皇上醒了,奴才再去通报娘娘。”
淑妃轻蹙眉头,声音却提高了一个度,她说:“御膳房新出的莲子蝶衣羹就放在了本宫的贤灵宫里。本宫就在这儿等皇上醒了,再请皇上与本宫共进午膳。”
秦奎却微微一笑道:“娘娘费心了,不过皇上早下旨意要与尹婕妤一同共进午膳。所以娘娘还是先行回宫休息吧。”
梅灵姝怔愣,抬眼望向秦奎。从六品美人升为从三品婕妤,后宫从未有先例,她不知皇上意欲何为。
但淑妃却是眼神肃杀,冷笑道:“秦公公,皇上何时下了旨意,又何曾有圣旨?怎得公公就开口叫上婕妤了。”
淑妃凌厉,也只有秦奎毫不畏惧。
第三章:风云微起揽芳华
他笑道:“皇上口谕就是圣旨,奴才们也不敢不遵。”
淑妃轻哼了一声,道:“秦公公倒是好口才,令本宫无从反嘴。”
秦奎淡道:“娘娘说笑了。”
梅灵姝身子微微晃荡,腿蹲得有些发酸,已有些站不稳,但却不能起身。淳锦见状,轻轻用手搀扶着她。淑妃看见,轻笑道:“本宫瞧着,这天儿也凉,地也滑的,尹美人就不必拘着礼了。”
她将美人两个字咬的很重,梅灵姝亦明白她的不满。
她缓缓起身,道:“多谢娘娘垂爱。”
说完这话,忽然听见发簪落地的声音,梅灵姝低头看去,发现淑妃的流珠发簪掉在离她一步之外的雪地里。
然后便听见淑妃说:“看本宫这糊涂劲儿,竟把发簪给落到地上了。”她说完,又挑眉看着梅灵姝道:“本宫穿着不便,尹美人,可否帮本宫捡起来?”
梅灵姝微一愣,但却有了一丝抗拒。刚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浑厚的声音。
“不如朕来替你捡吧。”
脚踩在雪地的声音略显突兀,但梅灵姝知道,是赢晟起身出来了。
说完这话,他便来到了她的身边,看着淑妃的眼神透露出一丝责备。
淑妃忙施礼,道:“臣妾参见皇上。”又咧嘴笑笑,道:“皇上说笑了,皇上是九五至尊,臣妾怎能劳烦皇上呢。”
他的手不经意搭到梅灵姝的肩上,语气平静却立显威严。吩咐淑妃身边的宫女道:“去将发簪捡起来收好了。”宫女连声说着“是”便去照做。
他又转眼看向淑妃,道:“朕刚做了个美梦,就被爱妃扰醒了。你说,该不该罚?”
淑妃巧笑倩兮,顾盼生姿,用撒娇的语气道:“臣妾知错了,望皇上宽恕,改日臣妾定当赎罪,让皇上欢欣。”
梅灵姝不禁看向淑妃,原来傲慢跋扈的她也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他淡淡一笑,大概是决计不再追究,于是说道:“爱妃出来久了,也该回去歇息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别伤了身子。”
淑妃不再执拗,也乖巧道:“是,那臣妾告退。不打扰皇上雅兴了。”
淑妃走后,他便吩咐道:“秦奎,颁道圣旨,册立尹婕妤,赐华陵宫。”
梅灵姝心里动荡不安,缓缓叩拜道:“谢皇上隆恩。”
他扶她起身,唇角微微勾起,道:“淑妃骄盛惯了,委屈你了。”
说完他望了眼揽香阁,又道:“这地境太严寒,也有些破落了。明日朕便派人过来替你迁宫,你可有什么喜好,一并告诉了秦奎,让他替你张罗置办,好过不知情的奴才们坏了你的兴。”
她低眉道:“皇上劳心了。”但心底百感交集,不知此番恩宠是福是祸。
他走后,梅灵姝忧心四起。淳锦见她不安,忍不住问道:“主子可是担心如今恩宠太盛,会成为众矢之的,朝不保夕?”
她皱紧了眉头,微微点了点头,道:“我自进宫以来便不吭不响。宫中局势已定,除了皇后,得宠的还有淑妃德妃,底下还有一个言婉仪和刘昭容。现令我突然间晋为婕妤,皇上又亲赐华陵宫,若说不担心是假的,我就算有八只眼睛,怕也是难挡暗箭。”
说到这里,她便想起了父亲他们,她继续道:“我在宫中无依无靠也就罢了,怕就怕皇恩浩荡,波及梅家,同样成众矢之的。”
她叹了口气,她曾说不甘寂寞终老,无情而逝。但世事动荡也非她一人能控制,若因为她的得失连累到梅家,她怎能安心?
虽说一荣俱荣,但也会一损俱损。如今她走一步路,都要变得艰难谨慎,不似从前了。
淳锦听完,说道:“奴婢常说主子天赋英才,心思细腻。若说得宠的事,一半天意一半人为。天意是皇上与主子相遇梅园,皇上对主子一见倾心。主子替皇上挡下了冷宫女子,为此受伤,皇上生情,这是人为。这往后的路也许艰难,但主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永留圣宠。主子聪颖,自能做到。”
梅灵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想起了进宫前兄长曾对她讲过的话。
她思索了片刻,才道:“淳锦,等今日得空了,你去告诉秦奎,我喜欢梅花和紫檀香。让他在华陵宫多添这几样。”
淳锦立刻会意,说道:“好,奴婢明白。”
既然今日秦奎在淑妃面前卖了她一个人情,她自然是要还的。且不管他意图如何,她此刻最需要的便是这个人。
第二日,行完了册封之礼,梅灵姝便从揽香阁搬到了华陵宫。
华陵宫是先帝贤妃的住所,清丽奢华。据说贤妃自先帝去世之后便自请去了皇陵守灵,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大祁建国几百年,先帝太宗驾崩前曾将帝位传给了四皇子嬴晟,当时东宫之位悬空,皇后之位亦不属于嬴晟的母后德妃。但昔日德妃铁血手腕,硬是以一己之力将嬴晟推上了帝位。先帝驾崩,皇后为其殉葬,新帝嬴晟登基,而德妃便顺理成章成为了当今的太后。
这天下与后宫息息相关,波谲云诡的红墙里,痴缠的不过是人心。
“主子,且先歇下吧。剩下的事让奴婢去打点。”
淳锦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梅灵姝这才进了内房,准备在床榻上歇一会。但过了一会,就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淳锦姑娘,这是皇上特意赏赐的和田玉,让婕妤佩戴的。”
说话的是秦奎,但听到和田玉三个字,她还是忍不住出来了。
据她所知,后宫能佩戴和田玉的妃嫔必须是正二品以上。她如今是从三品婕妤,嬴晟赐了宫殿又赐和田玉,算是恩宠万千了。
她见秦奎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便道:“有劳秦公公了。”
她看了一眼玉佩,那玉上竟刻了一个梅字,来不及惊讶,看着外面侯着一群人,便匆匆收下了和田玉。
秦奎命人将剪好的梅花和紫檀香炉搬了进来,他道:“这是南亭梅园的朱砂梅和西域进贡的白檀香,不知是否合婕妤心意?”
她微微而笑,示意淳锦拿着银两来。道:“秦公公亲力亲为,如此操劳,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物能犒劳公公,只有些薄礼,还望公公笑纳。”
此时淳锦已拿着银两过来,递给秦奎,秦奎恭敬收下,并淡淡而笑,道:“多谢婕妤厚爱,奴才也是尽份内的事。不过婕妤如今晋为从三品嫔妃,又入主了华陵宫,这称呼也得改一改了,在奴才们面前,还是要多些威信。”
梅灵姝佯装一惊,看了眼淳锦,笑道:“是本宫失言了,多谢公公提醒。”
淳锦与她会意,明了秦奎是有心靠拢于她,才会出言警醒。
接着,秦奎挥一挥手,进来了一批人,几个宫女几个太监,大概十来个。
他道:“这是光禄府给婕妤挑来的一批奴才,皇上说了,婕妤喜欢的便留下,不喜欢的便退了去。”
她点点头,看着那群宫女太监,心里并没有多少底。但她看得出来有一个宫女和太监,眼神不闪不躲,沉静自持,不似其他人唯唯诺诺。在这宫里的奴才,如若没有一丝胆气,那就是真正的奴才。能将胆气显露出来的,是勇而无谋。但能将胆气埋在心底的,则是真正的聪明人。
梅灵姝看着那两个人,淡淡而笑。只可惜,在她这里,无需更聪明的人了。
她指着他们俩,对着秦奎道:“除了他们,其他人都留下。”
秦奎照办,留下了七个人。在她这里,管事的还得是自己人,所以淳锦和小真子才是这华陵宫唯一的管事,交给他人,她还真不能放心。
如今她既已走在了刀刃上,自然就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秦奎走时留下一句话:“婕妤若是明日无事,可去御花园走一走。”
梅灵姝轻笑,道:“公公慢走。”
秦奎离开后,她唯一很明确的事情是,他有求于她,而这个求,只有她能帮他解决。
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的靠拢一个刚刚得宠的妃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事生在宫墙之外,且与她梅家有关。
淳锦打理好了一切,才道:“奴婢今日从太和殿那边过来,看见了梅校尉。”
梅灵姝微惊,问道:“父亲进宫了?”
淳锦仔细思索了片刻,道:“奴婢只见过梅校尉一面,但奴婢记得主子曾说梅校尉脸上受过伤,留下了一道疤,奴婢看得很清楚。”
梅灵姝随即明了,父亲身为越骑校尉,非传召不得进宫,但既然此刻进了宫,定是有要事。
她对淳锦道:“今日秦奎多番试探,如此恳切的卖我人情,想必所求之事与我梅家有关。看来这个忙,我得帮他解了。”
淳锦道:“主子既然已有决断,那奴婢必当竭力相助。”
她点头,道:“秦奎自皇上登基便跟在身边,已有十五年。此人手腕绝不简单,若不能为友,也决计不可为敌。”
第四章:芙蕖不识雾面人
紫檀的香萦绕在整个华陵宫,但不日前,梅灵姝还住在清贫困苦的揽香阁,没有锦绣华服,没有棉被绸缎,更无珠宝首饰。
她是不是擅谋人心她自己知道,但这华陵宫的一草一木,都在告诉她,如果不想再回谷底,自要有足够的智谋。
“主子。”淳锦叫她,看着门外对她道:“有人来了。”
梅灵姝这才定了定神,听见守门的太监屈身道:“刘昭容吉祥。”
梅灵姝见那女子身着飞燕留仙裙,外搭珍珠白裘浅青袍,额上是桃花钿,头梳百合髻,容貌娇美,身若扶柳,颇有飞燕之姿。难怪后宫之人皆称刘飞燕,得赐留仙裙,好比物归原主。果真是姿色出众,身形轻盈。
她走近了,梅灵姝勾起笑容,施礼道:“姐姐吉祥。”
她淡淡而笑,扶梅灵姝起身,声音婉转动人:“妹妹不必多礼。”
梅灵姝对淳锦道:“淳锦,去切壶热茶。”淳锦应道:“是。”她准备出去的时候,便被刘昭容拦住,她道:“不必了,本宫今日是来看望妹妹的,小坐片刻便走,妹妹无须费神。”
梅灵姝看了眼淳锦,随即笑道:“那便依姐姐的。”
刘昭容笑着坐下,看了眼华陵宫,笑道:“都说华陵宫地境温适,冬暖夏凉的。本宫虽与妹妹比邻而居在披香殿,倒是没能来过这里。今日托妹妹的福,才有幸来小坐。”
她的话虽是谦卑有礼,但却暗藏它意,梅灵姝也笑道:“姐姐言重了,妹妹不知姐姐就住在隔壁,没能先去请声好,是妹妹的疏忽才是。”
刘昭容轻笑出声,用丝帕捂着嘴,道:“你看咱俩这一言一语的,这么拘谨可不好,日后是要和妹妹长住与此的,妹妹要忘了这礼,多与本宫亲切随和才好。”
梅灵姝弯起眼睛,道:“姐姐说的是,妹妹自要仰仗姐姐关照才是。”
刘昭容淡淡的笑,目光落在厅前的朱砂梅上,于是问道:“本宫听说,妹妹是与皇上在梅园相遇,才有这番姻缘的。此事当真?”她的语气淡而不骄,梅灵姝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她似乎看出了梅灵姝的思虑,便道:“妹妹勿要多心,此事是当日梅园的宫女说起的,你也知道,后宫之中无秘密。妹妹与皇上的相遇自是流成了一段佳话在这宫中传开了。”
梅灵姝笑道:“妹妹明白,多谢姐姐告知。”
刘昭容缓缓起身道:“妹妹刚行册封之礼,这两日必有人络绎不绝的上门来。本宫就不叨扰妹妹了,妹妹若有何事令人通报便可。”
梅灵姝起身,道:“那妹妹在此多谢姐姐了。”说完便命淳锦相送。
刘昭容走后没多久,敬事房便来了人。来的是敬事房的小禄子,他跪拜道:“奴才参见尹婕妤。”
梅灵姝应下,示意他起身,缓声问道:“有何事?”
他恭敬道:“奴才是来通报婕妤一声,今夜皇上要来华陵宫,还望娘娘做好侍寝的准备。”
她微点头,道:“本宫知道了,多谢公公通报——淳锦,赏银。”
“是。”淳锦立刻拿了银两给他,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这些银两当是婕妤赏的酒钱了。”
他面露喜色,施礼道:“多谢婕妤。”
他走后,梅灵姝总算能安心歇下了,但一想到侍寝,她便生出了怯意。对嬴晟,她未平定心思,便被这番恩宠压了过来。至于这个人,她更是没有一丝了解,要她如何全心全意的将身心交给他。
她揉了揉额头,淳锦便过来替她揉肩,轻声道:“主子,今天累了吧。先去歇息吧,还早着,皇上一时半刻也不会来。”
梅灵姝缓缓点头,去了床榻上,躺着休息。
脑海里闪现了无数种拒绝的方式,却没有一种可以令她安然。她虽然身心俱疲,却不敢睡去,就这样,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忽然听见淳锦的声音:“皇上吉.....”
“嘘……”又听到沉稳的脚步声,梅灵姝便知道他来了。她抓紧了被褥,慌乱的闭上了眼睛。
他揭开了床帘,听见了他脱去衣物的声音,她竟紧张的心脏狂跳。他上了床,一股热气贴近了她的身体,感觉到有目光落到她脸上,她连呼吸都变慢了。
他却忽然轻声笑道;“朕的婕妤紧张起来竟如此好看。”
她自知被他识破了心思,索性睁开了眼睛,却不想他低头吻了下来,冰凉凉的唇贴近她的,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又清晰的萦绕在了她全身。
梅灵姝惊慌得伸手想去推他,却被他摁住了双手。心神怔乱中,他又忽然松开了手,望着她的眼神温柔似水,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和笑容。
“皇上……”她轻声叫道,想开口婉拒,却踌躇着怎样言辞。他抱着她的腰,拥她入怀中,柔声道:“朕知道你今日很累,快睡吧。”
她心底微动,眼眶将要湿润一般。于是她缓缓闭上眼睛,安心的睡去。
一夜过后,梅灵姝醒的很早,她睁眼望着身边的人,从未想到这个君临天下的人会真的在她身边,为她克制,为她着想。
她看着他良久,想伸手拨开他搭在额前的碎发,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他睁开眼睛望住她,缓声道:“睡得可好?”他离她很近,她微点点头。却忍不住问道:“皇上…为何喜欢臣妾?”
他微微愣住,随即勾起唇角,道:“从没有人问过朕这个问题。”
梅灵姝自知快要越界了,于是轻声道:“是臣妾多言了。”他环着她的腰,思索了片刻,才道:“你温柔,善良,心思细腻。有着其他人没有的真诚。”说完这话,他似定了心一般,柔声道:“姝儿,朕自会好好待你。”
他叫她姝儿的那刻,她微微惊愣,却也心生欢喜,于是主动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也许动心是在那一晚,也许她从来不曾奢求的帝王爱能有几分真情在她这里,也许未来的路她可以走的没那么艰难,也许这后宫之中也有她梅灵姝的一片天地。
天晴过后的华陵宫,被冬日的暖阳照得如画中仙境,也像一粒躲在棉花里的荔枝,清丽纯净,不染尘埃。
“主子,可要去御花园?”淳锦替她梳妆,轻声问道。她点点头,道:“按规矩我得先去太后和皇后那里请安,但太后已许久不出寝宫,早已免了请安的规矩。皇后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的。等请完安再去会秦奎的人。”
淳锦点头,道了声“是”,然后问道:“那主子今日要穿纯衣纁袡吗?”梅灵姝看了眼挂在南面的衣纁袡,思索了片刻,然后道:“用花钗揄翟,衣纁袡,外搭软毛织锦披风。花钗七树,宝钿三印。”她想了一想,道:“至于发髻,还是梳温婉规矩的十字髻。”
淳锦笑道:“是。主子好心思。”
大祁昏礼沿袭周礼,新妇需着纁袡。这种风俗流传至今,稍有改良。宫廷之中,新晋妃嫔行完册封之礼,第二日需面见太后,行叩拜之礼,着纁袡,花钗宝钿由品级而定。但大祁礼制几番更变,也不似以前那样严谨。除了皇后和四妃,其他嫔妃可不必着纁袡,印宝钿。
至于册封之礼,只有正四品妃嫔以上才能行册封之礼,册封礼遇繁简诸多事宜则按位份高低而行之。
但头次面见皇后,聪明的嫔妃就会按礼制来打扮,免得服饰装扮遭人诟病。
梅灵姝笑道:“我如今刚行册封之礼,头一次去见皇后和各妃嫔,怎么样还是得谨慎些好。”
话毕,淳锦为她梳理好了一切之后,她们便去了长秋宫。
长秋宫是皇后住所,沿用秦汉之制,宫廷大有所同。长秋宫柱梁六尺,朱红漆摸身,殿内金珠闪耀,碧玉罗帐,坐榻是金丝楠木,沉香熏宫,奢华无比。
梅灵姝慢慢走向殿内,望见殿内早已坐满了人,而位坐上方的人就是皇后,姜姒。她身穿鸾鸟朝凤绣纹蚕衣,红纹锦绒披肩,泥金棉鞋。高梳凌云髻,龙凤翠冠,珍珠镶嵌,金丝穿系。凤冠口衔宝石,明珠璀璨。妆是红妆翠眉,肌如白玉,燕脂凝霜,丹唇合泽。优雅娇研,沉鱼落雁,庄重却不失风情。
梅灵姝走到中间,行肃拜之礼,跪而举头下手,尚右手,拱而不散。她缓声道:“嫔妾尹婕妤,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微笑道:“免礼。”而后她命淳锦扶她起身。道:“尹婕妤刚行册封之礼,昨夜又侍奉了皇上,今日这安本当免了去的。”
梅灵姝淡淡而笑,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今日是嫔妾新晋之日,理当来向娘娘请安的。嫔妾来的晚了些,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浅笑,眉目温柔,道:“都说尹婕妤端庄沉静,知书达理。今日得见才觉得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难怪婕妤甚得皇上和太后的喜欢。”
梅灵姝刚准备说话,便听见身旁传来一阵凌厉的声音。
第五章:前朝旧事今朝语
“可不是嘛。尹婕妤与皇上梅园相遇,到晋封婕妤,前后不过三日。若不是甚得皇上欢喜,哪会这么快就从美人升做婕妤了?”梅灵姝往旁侧望了一眼,才发现是淑妃。
她继续道:“华陵宫可是个好地方。不过,不知婕妤用了什么法子,竟让皇上不顾祖礼,连晋四品,赐完宫殿,又赠和田白玉。”她的语气不温不火,言语平淡却将重心全数点出,足以挑起梅灵姝与妃嫔间的战火。
“噗——”
淑妃说完这话,却突然有人笑出声来,梅灵姝微感惊异,在坐之人也皆寻声望向皇后右侧跪坐着的女子。
梅灵姝望向那女子,只见她身穿镂金百蝶缎裙,暗花细丝穿云腰带紧身,外搭云纹绉纱袍。头梳惊鹊髻,花卉珠钗绕发髻,海棠珠花金步摇坠于耳鬓,珊瑚手钏晶莹玲珑,衬着红润的脸颊花容无限。她用丝帕轻捂唇边,俏丽活泼,不掩情态。
她笑语嫣然,语气丝毫不骄作,道:“淑妃姐姐像在吃婕妤妹妹的醋一般,好酸呢!”
梅灵姝被她的话惊讶到,如此大胆的调侃,也不避讳什么,却显得率真性情。连一向骄盛的淑妃也没了脾气,只道:“妹妹可真是孩子心性,本宫怎会吃尹婕妤的醋呢。”
那女子痴痴的笑,倒把原本压抑的气氛变得和气多了。此时皇后也笑道:“好了淑妃,德妃一向没规矩惯了,心直口快的。皇上越宠她,她就越是孩子性。”
原来她就是德妃,太傅的女儿庄宝莲。只是没想到这个德妃竟是这样活泼的人,让梅灵姝刮目相看。
正想着,就听见德妃看着梅灵姝说:“莲儿觉得,尹婕妤很像一个人。”
梅灵姝抬头看着她,见德妃仔细端详着她的样子,皇后笑道:“像何人?”
德妃思索了片刻,眼珠子转悠着,忽然大声说道:“啊,想起来了,像怀孝太后!”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统统愣住,梅灵姝也难掩怔愣。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梅灵姝身上来,便听到有妃嫔窃窃私语道:“这么仔细一看,还真和画像上的怀孝太后有些相似。”
德妃欣喜不已,却不知她是否明了其中因原。她转头对皇后笑道:“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很像?”
而此刻皇后已变了脸色,眉眼幽沉,呵斥她道:“放肆,怀孝太后可是你我可以随意提起的?德妃,日后谨言慎行。莫再出言不逊,不敬亡灵。”
德妃听见皇后的训斥,小脸拧成了一团似得,委屈得不行,小声嘀咕着:“莲儿说错什么了……”
皇后不再说什么,只让她们散了,嘱咐她们以后不许再议论此事。
于是她们便各自回宫。离开的时候,德妃却是怒气冲冲,愤愤不平的。梅灵姝却觉得,她甚是可爱。不掩脾性,直来直往,在这宫中实属难得。
梅灵姝见她按捺着委屈无处发泄,于是和淳锦走到她身边。叫她道:“德妃娘娘。”
她回过头来看着梅灵姝,嘟嚷着小嘴问她道:“什么事啊?”
梅灵姝轻笑道:“德妃娘娘莫要置气,嫔妾是想告知娘娘,皇后娘娘并未生你的气,只是碍于人多口杂,不愿让各位妃嫔们在此议论前朝之事而已。”
德妃就更糊涂了,问道:“可是,可是莲儿说你像怀孝太后也没有不敬之意啊。我看过怀孝太后的画像,真的和你很像!”
梅灵姝笑了笑,也明白了德妃是当真不知道这其中缘故。但在此处谈论多有不便,于是梅灵姝道:“娘娘若真想知晓其中缘故,便随嫔妾回华陵宫。嫔妾自会给娘娘解答。”
到了华陵宫,德妃显得格外高兴,一把握住梅灵姝的手道:“莲儿从没来过这里,原来此处竟如此清丽奢华。”转头又对她说:“皇上真是宠你啊,再看我那朝宛殿,实在是太差劲了。”
梅灵姝见她如此,让淳锦拿了上好的糕点过来,她猜想德妃无拘惯了,定是不喜茶水的。她道:“皇上恩重,垂爱于嫔妾,是嫔妾之幸。但嫔妾看得出来,皇上更宠爱娘娘。”她将糕点递于德妃,笑道:“嫔妾猜想娘娘终日饮茶有些腻了,特拿了些糕点过来。”
德妃果然高兴,伸手就去拿了往嘴巴里送。她道:“你不要叫我娘娘了,要不叫我莲儿吧!”
梅灵姝微惊,忙道:“嫔妾不敢僭越。”
德妃笑起来,道:“无妨无妨,就剩咱俩的时候这样叫就行了。这礼数真是拘谨得我难受死了。”
她吃完几块糕点,才问道:“为什么我说起怀孝太后她们都那样震惊,皇后娘娘为什么会生气?”
梅灵姝退去宫人,只留下淳锦和德妃的侍女。替她解难道:“怀孝太后是先帝高宗之母,亦是罪人亓(qi)王之母。高宗是怀孝太后与高祖之子,但亓王是怀孝太后的养子,并无皇族血脉。
怀孝太后偏爱亓王胜过高宗皇帝。亓王生性刚烈,一心谋求帝位。但满朝文武皆是反对,一则无皇族之亲,二则亓王手段残忍。群臣拥立高宗为皇,只有怀孝太后拥立亓王为皇。但最终皇位属于高宗。
高祖仙去之后,高宗继位,怀孝太后趁此助亓王谋反,血洗皇城。高宗险些丧命,无奈之下命人暗杀亓王。亓王毙,怀孝太后心痛欲绝,自裁于长乐宫中。
高宗虽是怀孝太后的儿子,却从未得过母亲的眷顾。怀孝太后虽有大罪,但高宗仁厚贤德,怀孝太后死后仍已太后之礼行葬,并封谥号葬于皇陵。”
德妃听完,神情忧愁,道:“原来这中大有文章。可我觉得,高宗皇帝太可怜了。”
淳锦倒了杯茶给梅灵姝,她慢抿一口便轻轻放下,继续道:“高宗皇帝虽是不让人议论此事,但到底怀孝太后犯得是谋逆的大罪,更何况是推翻自己的儿子。难免会遭人口舌。所以历来皇家对此事闭口不谈,也就此尘封,只当怀孝太后是过往一层大浪。这就像是一层结了疤伤口,不去触碰它总是好的。”
德妃点点头,想起了自己当时在长秋宫中说的话,有了一丝愧疚。于是致歉道:“那我还在众人面前说你长得像怀孝太后,岂不是将你害了!万一有心之人借此害你,那我不是成了罪人了吗?”
德妃说完好生愧疚,一个劲的拉着梅灵姝的手说对不起。
梅灵姝安慰她道:“你放心,不会有人以此为由来害我的。”
德妃的一双大眼楚楚可怜,说道:“可是为什么,你和画像上的怀孝太后这么相像呢?”
梅灵姝思索了片刻,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和怀孝太后有几分相像,不知有何渊源。只道:“这世上的人都有相似的五官,有的容貌相似也属平常。更何况画师作画的时候,多以神情描绘,样貌有所相同也是情理之中的。”
德妃听完,觉得有几分道理,也不再去想此事了。只笑道:“今天多谢你替莲儿解答此事了,不然莲儿日后莽撞不知又惹恼了皇后娘娘。”
她往窗外望了望,然后问道:“莲儿可以常来你这儿吗?跟你聊天莲儿觉得特别开心。”
梅灵姝弯着眉眼,温柔似水,道:“当然可以,只要莲儿愿意来,我都欢迎。”
德妃高兴不已,于是道:“那我明天这个时辰来找你,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好不好?”
梅灵姝笑她孩子心性,但还是答应了。点头说好,德妃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德妃走后,梅灵姝换了行装,对淳锦道:“我们去御花园。”
淳锦紧随身后,将白玉的锦袍披在梅灵姝的肩上,一道去了御花园。
到了御花园,梅灵姝看见池塘边站着一个小太监正在往河里丢鱼饵。梅灵姝缓缓走过去,那小太监见梅灵姝过来,叩首道:“尹婕妤。”
梅灵姝看着结了薄冰的池水,上面被砸开了几个口子,问道:“此时天寒地冻,池里的鱼怕早是没有了,你为何还在此喂养?”
那小太监恭敬道:“池里一直有鱼,不过是藏得深了而已。”
梅灵姝见他十分机灵,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答道:“奴才赵青,秦公公的手下。”
梅灵姝会意,缓声道:“你将鱼饵给本宫,若池中现鱼,本宫大有赏赐,若没有,你自去秦公公那里领份苦力受罚。”
赵青应道:“是。”然后将鱼饵递给梅灵姝,连同手中的纸条一并到了梅灵姝的手中。
梅灵姝丢了鱼饵过去,但半晌无鱼儿来食,于是对赵青说:“你自去领罚吧。”
赵青倒也恭敬,说着“是”,便离开了。
梅灵姝摊开手中的纸条,上面写着:请梅校尉相救一人——秦厢眠。
梅灵姝思索片刻,想着秦奎所求,慢慢走回了宫中。
淳锦问道:“主子可知此人是谁?”
梅灵姝摇摇头,只道:“他既言明要我父亲相助,那我必得先与父亲相见,才能筹谋此事。”
淳锦点头,却道:“但主子此刻未晋升二品,照例是不可出宫探亲的,那主子该如何与梅校尉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