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非全能大神1
“这周六时间空出来,和章叔叔家里人见个面。”
井瑶收到这条消息时是下午四点,她正在办公室备课。初春万物复苏,太阳卯足了劲儿发散能量,正对窗户的左脸被晒得发痒。她放下笔,起身去降百叶窗。降到多一半终于把名字和脸对上号,是挺有文艺气质一老头,爱穿开衫毛衣,年前在学校门口打过照面。想到这里她重新坐回办公桌,拿起手机回复一个“好”,继续埋头备课。
不一会敲门声响起,秦硕不等回答推门而入,通知的语气,“八点到九点半晚课你得顶一节,孙老师突发性肠胃炎,刚请的假。”
井瑶接过他递来的课时表,做个“OK”的手势继续埋头。
秦硕知她不喜言语的性子,带上门离开。
严格来说,井瑶算大街上捡来的合伙人。
前年元旦,顶着金牌日语讲师头衔的秦硕去东京参加交流活动,结束后已晚间九点多。活动光顾社交,肚子此时奋起抵抗,他穿小路回酒店,远远看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餐厅便径直走了进去。典型的日式独营小酒馆,一共不足二十座位。进门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穿黑色传统厨师服带一顶白帽的大厨正背身忙碌。操作台这侧用木板搭成高桌,一对青年男女手持茶杯正小声聊天。男人似乎讲了一件趣事,女人不断点头应和,脸上又惊又喜。秦硕不忍扰了他们,在另一侧双人桌前坐下。
点一碗豚骨拉面和一瓶啤酒,餐上的很快,口味极正宗。隔壁桌坐着年轻女子和一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她们讲日语,小孩叫那人姐姐,叽里呱啦的问题全都关于中国。夜深,青年男女离开,酒馆只剩这两桌。服务生过来礼貌告知马上打烊,秦硕没动,仍有一搭没一搭听她们聊天。服务生第二次过来时秦硕有些不悦,指指隔壁桌问道,为什么只催促我。
服务生尴尴尬尬站在原处,只笑不回答。
这时年轻女子稍稍侧过头,摆手示意服务生离开。不知因样貌还是听出他讲日语带出的口音,对方直接说中文,“我们住这儿。”
眉清目秀,这是秦硕正眼看过去的第一印象。完全听不出口音,中文日文都没有,于是他尝试着问,“中国人?”
小女孩开心地哇一声,用日语说“姐姐这句我懂哦,他问你是不是中国人。”
年轻女子笑着揉揉她的头,转而对秦硕挤出一个字,“是”。
她笑起来右脸颊有浅浅的酒窝,这酒窝让现在的她和说第一句话的她判若两人。秦硕并不喜欢搭讪,可那天鬼使神差就想跟她搭话,于是接着问道,“你长住东京?”
她直接忽略,拒绝意味干脆利落。
倒是小女孩兴趣倍增,兴奋地问这句是什么意思。她拗不过,用日语解释,小女孩长长地“哦”一声,转过头用中文告诉秦硕,“不是”。
接下来的聊天形式有些怪,他用中文提问,年轻女子翻译,小女孩试着用中文答。两个明明可以通畅交流的大人陪一个小孩练听说,要知道秦硕平日的听说课都是三位数起跳。可他却兴致盎然,足足当了半小时陪练。
穿成主厨模样的人走到前厅,年龄四十上下,个子不高,典型日本男人长相。小女孩叫声“爸爸”跑过去,手舞足蹈描述起他们的三人“游戏”。年轻女子朝他点点头,说的是日文——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主厨也点头——下次不要住外面,你知道楼上有空房间。
熟识的模样,像是一家人,可年龄样貌又不像。
再留下有探究人家私密的嫌疑,秦硕打声招呼先行离开。
他等在街角,过五分钟,年轻女子形单影只走过来。
她看到他,轻微点头,不诧异也不惊恐,且完全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秦硕快步跟上去挡在前面,自我介绍到目的意图一气呵成,“我叫秦硕,在天河市外语培训机构做日文老师。现在想出来单干,少个合伙人,你感兴趣吗?”
他一向将自己识人独到的眼光自诩为天资——对方语言基础好,善于引导初学者且有足够耐心,更为重要的是,她身上会不觉散发出某种清冷理智的气质,这让他觉得即便创业过程中遭遇困境面前的人也可有条不紊安然处之。
是做伙伴的绝佳人选。
秦硕做好拿名片的准备,一旦被拒绝,名片先递上去,联系方式换出来再说。未料对方却停下脚步,大眼睛眨巴两下,“天河?”
秦硕赶忙接话,“你感兴趣在天河最好,我有一些本地资源。如果想去其他城市,我们可以再沟通。”
对方也不说话,点头。
他不知这点头的意思,追问道,“有戏?”
对方这才慢悠悠作答,“有戏。”继而拿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
成了。他心中大喜。
细节可以再讨论,分开之前他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做什么工作的?”
“翻译。”
“啊,日语翻译啊,怪不得。”
“不是,法语。”对方说完礼貌地半鞠躬,不回头离开。
秦硕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感觉自己在做一个极其失真的梦。
这是他和井瑶的初遇。
晚间七点半,出国冲刺班法语课结束。有几个学生拿错题来问,井瑶解答完已经七点五十。她小跑去卫生间,之后自动贩售机买好咖啡,回办公室拿了日语听说课的材料匆匆去往下一教室。无缝连接是常有的事,私人企业盈亏自负,井瑶自入伙那天就有困难重重并不轻松的心理预期。
对比刚起步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时至今日少吃一顿饭着实不算什么。
不同于上堂都是十六七岁目的明确的青春面孔,这堂日语初级班晚课大多是三十岁左右的上班族,兴趣或镀金,总归不如志在必得定要考过出国的学生们积极。
八点整,签到表只填了一半。井瑶简要说明孙老师情况,喝口咖啡准时开讲。
在AZ语言学校里,井瑶是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存在。
最主要原因,业务能力强到令人发指。托福雅思托业皆满分,据说是裸考,其他英文证书一大堆;法国留学归来,翻译经验打底,二外西语也是专业水准;至于日语,听说完全自学,培训班老师一致认证接近母语;其他语种达不到专业级,但至少有三门或能读或能说,日常沟通全无障碍。在语言这块沃土里,她像极了天选之人。
大神总是越传越神。去年有个成人班学生认出她,说井瑶是自己小学同学,可她跳过两次级十岁就毕业了。语言学校大多是年轻讲师,学生八卦讲完就往自己人身上下手,奈何井瑶平日话不多性格又冷,一帮人只得托秦校长去探听虚实。秦硕确实问了,井瑶也如实作答,“后来没跳,十六岁正常高考”。秦硕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瑶瑶啊,十八岁才他妈叫正常高考。
也正因如此,除了秦硕,井瑶没什么朋友。她不擅交际,性格冷漠,浑身写满生人勿近。她甚至不知道秦硕算不算朋友,也不过是比其他人早认识些罢了。
九点半下课,等上一会无人提问,井瑶收好材料回办公室。说是合伙,她只在AZ成立之初象征性拿了五万块钱。秦硕惜才,办公室单间,人前头衔人后待遇全是合伙人级别,除了做好本职井瑶没什么能回报他。非要说的话,若有天AZ陷入困境,她有和秦硕同舟共济的准备。
比之朋友,更像革命情谊。
锁门离开时才看到下午那条“好”发出去后,母亲紧接着跟进一条,“我和章叔叔准备结婚。”
井瑶一乐,她这妈哪次结婚通知自己了,这回怎么回事?
飞快敲回,“OK”。
走到地下车库才反应过来,这是提醒周六见面要重视吧。
上天给一样天赋就会拿走一样,比如她总有点后知后觉。
猛地拍打力量从身后袭来,井瑶向前踉跄一步,反手就将身后人一拽压到车门上,秦硕嗷嗷喊叫,“我,我!放开!”
她这才松手,嘘一口气。
“你这都跟谁学的?瘦不拉几哪儿来这么大劲。”秦硕甩着手朝她翻白眼。
“有事?”井瑶恢复往常神情,一本正经提问。
秦硕伸手点点她脸颊酒窝位置,“您多笑笑吧,不知道笑多了好找对象。”说完拉开车门闪进去,“带我一段,我今儿限号。”
井瑶也不说话,闷头走向驾驶位。
秦硕与她商议,“马上就后半年申请季,招生那边说再加个冲托班,你能带吧?”
井瑶开着车撇嘴,秦硕立刻会意,“咱小家小户的老师就这么多,今年先试试水,您能者多劳,效果好我立马招人。”
“行吧。”在管理层面,她向来指哪打哪。秦硕现在不教课专注运营,课程安排师资把关井瑶说了算,这是两人渐渐磨合出来的分工。
他接着道,“你妈还来吗?她去年高考押题押多准啊,不行我给咱妈涨点工资。”
井瑶摇头,想一下说道,“她最近得忙着结婚。”
“又来?”秦硕掰着手指头,“咱妈这……第四次?”
井瑶不禁笑出来,纠正,“三回半。”
“好端端重点高中离退教师,怎么这么专注结婚呢。”秦硕拍拍她的肩,“恭喜你啊,后爸名单上再添一员。”
井瑶知他嘴毒无恶意,便也由他去说。
“咱妈最好高考前把事办了,新婚燕尔,趁着为哪个老头沦陷之前再押两套题。”秦硕指指前方,“给我放路口吧,省得你开进去不好调头。”
井瑶照做。他下了车又敲敲车窗,半截窗户落下,秦硕探进头,口吻听不出疑问还是关切,“你OK吗?”
见她一副绞尽脑汁琢磨的模样,干脆摆摆手,“得,你不OK早KO了。回吧。”
井瑶挥挥手,关闭窗户,汇入车流。
闲言碎语的,还是不告诉你了,反正你傻了吧唧未必会听到。
直到车屁股消失不见,秦硕才转身朝小区走。
第2章 非全能大神 2
井瑶并非从小内向。
或者说,她现在仍不觉得自己是个害羞腼腆的人。
她的妈妈井鸥,哦,原名叫井芳鸥——嫌弃祖传中间名太土23岁那年自作主张去派出所把名改了,七一年出生的师范大学英文系高材生,毕业后被分配到本地一所中学当老师,井瑶打娘胎里就是听ABCD成形的。她不知道爸爸是谁,但不重要,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家里没照片,没信物,没有父亲存在过一丝一毫的痕迹,母亲说他是警察,牺牲了,信息要求保密。稍微懂事后井瑶去和大舅井宝良考证,大舅是母亲这头最年长的人,他说话肯定保真。那时的大舅既没肯定又没否定,小井瑶给记忆一层层滤镜,到幼儿园中班时这已经变成一个完全肯定的答案。她信,信得死心塌地,信到骨子里。但凡有人问起,她便一脸骄傲这样回答。不再有“我没有爸爸”的失落,井瑶变得无忧无虑,她跟母亲认字母学单词唱英文儿歌,另一种语言以陪伴的方式成为她童年的一部分。她有了拿的出手的表演,会听到很多掌声,她愈发乐于展示自己的不平庸。
这样的小孩怎么会内向呢?
再后来她长大了,大家都长大了,对于无名警察的执念也变得不堪一击。好在这时她有了新爸爸——五岁那年母亲再嫁,可随之而来取笑的焦点恰恰变成“新爸爸。”她是只有后爸的井瑶。童言无忌从来都是大人说小孩的话,对于那时的她,这叫无理取闹,叫人身攻击,叫满目疮痍。她不得不早熟,不得不学会用大人的方法维护自己,而最先学会的有效方式叫以暴制暴。上小学就开始打,打得过打不过都会被领回家,领回家被关禁闭,放出来就只得跳级。她不愿再去看那些挑衅的人,所以她要俯视他们。四年级是对三年级的俯视,六年级是对五年级的俯视。除了天才,还有一种前进叫迫不得已。
打得全班鸡飞狗跳,井瑶怎么会内向?
她只是不愿说了。反正不会被听到,反正都认定为事实,人们的看法怎会因一小屁孩大声呼喊就改变呢?
她就是太聪明才懂得趁早沉默。
井瑶现在自己住。一室一厅三十五平小公寓,首付井鸥出了一小部分,大半是出国那几年打工攒的。卧室朝阳,置办一张床垫超软的大床,客厅套着开放式厨房,三张懒人沙发一张矮茶几,空一面白墙专注打投影开启家庭影院模式。室内没有高桌,公寓是地暖,活动空间基本都在地上。她看中这间只因很像在南法读书时租的那个小房子,装满数不清温柔回忆的小房子。
相像的好处是,随便哪里摸摸看看,过去便不请自来。
触发方式简单环保。
连上两节晚课没来得及吃饭,这时属于饿过头但又觉得有必要吃点什么的中间地带。冰箱里翻出早晨吃剩的半个吐司,等水烧热的功夫放一部英剧,待浑厚饱满的King's accent传出,她不由自主模仿起演员们说话,一会站在左边故作深沉,一会挪到右边夸张荒诞,她揣测着剧里人物心思,语气表情动作都像模像样。这是属于她的乐趣,有点偏门,有点神经兮兮。
如果不做外语老师,她大概会成为一个舞台剧演员。
这个听上去异想天开的念头,几乎没人知道。
烧水壶按钮跳起,她踩着节奏泡上一杯茶,坐在地上心满意足吃起来。
英剧单集播放过半,手机进来消息,“大瑶瑶,温馨提示,今天得交稿哦。”
井瑶一拍脑门,赶紧回两个字“等我”。关掉投影,调出电脑文件,最后一块面包咽下去,开始干活。
发消息的是井瑶所在字幕组群主,网名KK。念书时闲来无事加的群,没报酬,做这件事全凭喜好。群阵地由QQ转至微信,几年下来有人走有人进,她倒成了这个小团体的老人。大约有种惺惺相惜的情感,时间久了和KK会说些题外话,聊天不多频率也不高,距离保持的恰到好处。井瑶与KK从未在现实中见过,有时也会好奇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但她一次都不曾提议,她已经愈发不习惯主动。
片源来自一个小有名气的视频博主,美国加州人,形式是某个领域的人士在室内侃大山。井瑶翻过他的片子,在一众纯靠取乐博眼球的网红博主里,他的片子内容充实丰富,当然笑话和粗口也不少。本辑主题是伞兵,专业词汇得查,且其中一个壮汉来自墨西哥,西语夹着英文说得倍儿溜,几处都是听了四五遍才知他想表达的意思。井瑶一边修正敲字一边感叹读书有用,若非二外基础,打破脑袋都猜不出人家表达的是句谚语。
视频最后博主提问,当兵的时候最想谁?
爸妈,孩子,家里养的那只吉娃娃。墨西哥人这下倒口齿清晰,“A girl.”
至于是什么样的姑娘,他没说。
结束时博主照例送几句感谢的话。本以为到此为止,墨西哥人忽然凑到镜头前,衷心表得那叫一个真挚,“老婆你千万千万别多想,我爱你,我最爱的人是你。”
井瑶和视频里的人一起笑,这哥们怂帅怂帅的。
保存发邮件,她给KK去消息,“验货。”
KK回一句么么哒,满屏幕开始掉飞吻小人。
A girl.
井瑶扎进被子里,关了灯,脑袋却一直抹不掉这个她很小就认识的单词。
想着一个人却和另一个人生活。
都会这样的,对吧。
井瑶闭起眼睛。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星星不知道,月亮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井瑶现在固定课时是上午和晚上,都是法语出国班,为方便学生自选时间,两班保持进度一致,她也免去多备一份课的操劳。下午空档功夫秦硕找过来,手里拿着托福冲刺班的学生资料和排期,好声好气请井老师过目。
早知他办事利索,却不成想昨晚刚答应今天就安排,太像挖好坑等她乖乖往里跳。
这坑还工工整整一点毛边都没有,万事俱备,不跳不行。
井瑶闷声闷气接过,逐页翻看。
秦硕笑嘻嘻安抚,“多带一个班咱俩不多挣一分钱。你放心井瑶,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没别的,义气。”
“放屁。”井瑶抬头撇他一眼,继续看。
“文明点,教书育人呢。”别人都觉得井瑶冷,可相处久了秦硕知道她身体里藏着个小宇宙,那气场挺强,也挺横。
这股劲儿啊,莫名就让秦硕心安。
心一安就想逗她,秦硕敲敲桌子,“不忙吧?”
井瑶歪歪头,看着他等下文。
“不忙咱哥俩谈谈心?”
“滚。”这种没正行的人你根本猜不到他什么时候抽风,要不是吃过打架的亏井瑶早上手了。
电话响起来。秦硕做个“你接”的手势起身往门外走。
“小诺。”井瑶对着电话开口。走至门前的秦硕忽然扔东西过来,她单手稳稳接住,一盒润喉糖。
秦硕指指自己的嗓子,关门出去。
“姐,”那头宣诺叫一声,急着问道,“妈要结婚你知道吗?”
“知道。”井瑶暗自无奈,结婚次数多的弊端就是下次结得挨家到户通知,一个都不能少。
“妈给我发消息,让我周六见个面。”那头顿了顿,“我哥知道了,也要去。”
心猛地一沉,润喉糖的盒子在手里变了形。
井瑶颤声问道,“宣承,回来了?”
第3章 非全能大神 3
1997年三月某天下午,井鸥带着五岁的井瑶住进宣家。
一般小孩五岁还记不清太多事,但井瑶这会儿已是百余单词在心记忆力惊人的小孩,所以初进宣家那一天清晰地似电影画面。
她的二爸宣前进穿一身警服,英俊、挺拔、不苟言笑。他站在门口接下井鸥手里的提包,说句“来了”,井鸥点头,接着拍下她的后脑勺,“叫人。”井瑶仰脸去看,糯糯叫声“叔叔。”
没有提前沟通过称呼,井鸥一向什么事都随她去,怎么自在怎么来。
至于没有叫“爸爸”的原因,一方面井瑶觉得那应该属于另一个人,另一方面对于初次相识的人,她认为太亲近会显得谄媚。
宣前进展露出这天的第一个笑容,他伸出手说“你好井瑶”,她便学着大人那样握住,还意意思思上下晃动两下。
宣家住公安家属院,整个大院有十栋六层高的综合住宅,院尾是一排有门楼和小院的上下两层独栋。她的新家是独栋第一户,门楼宽敞,进去左边作车库,停一辆黑色小轿车,右边是厨房和储物间。再往前石板搭成的通道去往室内,院子有两米宽,秧苗整齐。宣前进介绍般随手一指,“我妈爱倒腾园子。”井鸥便点头应和,“挺干净。”井瑶被母亲牵着手,好奇且兴奋,她第一次在房子里看见成片土壤,不是花盆里那小小一团,而是足以让各色植物茁壮生长的土地。这种对照鲜明地加剧着她头脑里关于“大”的印象,很大的家,以及很多家人。
楼下为客厅和主卧,深色大理石地砖,军绿沙发,红木中间镶着整块玻璃的茶几。电视机和电话机都被白色罩子蒙着,处处规矩一尘不染。宣前进将提包放到卧室门口,一边带头上楼一边说明,“先看看,一会儿小刘把你们娘俩东西送到再收拾,不急。”
井鸥跟在后面暗笑,“想多收拾会儿也没那么多家当。”
像拎包入住的房客,带上井瑶的所有玩具也才四个行李箱。
二楼有三间卧室,两间大平米的朝阳,一间小的背阴。宣前进指着阴面这间,说话对象是井鸥,“宣承和我妈一人一间,瑶瑶就先住这儿吧。”
井瑶当然听不出他口吻里的歉意,飞快闪进房里,又觉得自己要表示感谢,于是伸出右手歪歪斜斜敬礼,“谢谢叔叔。”
在她的认知里,穿制服的人都会敬礼。
宣前进第二次笑,俯身板正她的手型,嘴里说,“不客气。”
从前家里有两间卧室,可其中一间被井鸥改成书房,她只得同母亲住一起。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她在睡眼朦胧中发现母亲进门,轻手轻脚脱衣服上床的画面似梦非梦。此时井瑶并不知道拥有自己一方天地意味着多少自由,可她想那至少会让母亲自在些。
心愿如天降礼物达成,再小的堡垒也叫阵地。
那天晚餐在饭店里解决,井瑶坐上黑色小轿车前往餐厅。车内很暖,前所未有的舒适程度导致她有些晕车。手触上摇杆,尽管她确信这样能让车窗打开,却还是在第一下失败后不敢再用力。印象中她只坐过一次小汽车,是给“总经理”当司机的大舅某次雨天从学校接她回家。她记得大舅毫不费力摇两下就开了车窗,难道还有别的机关?井瑶不愿发问,晕车可以忍,一旦问了就会显得没见识,仿佛之前井鸥从未赋予她与现在相匹配的生活。
她不怕丢脸,但她不能让井鸥矮人一头。
饭店最里面的包厢坐满三大桌,欢声笑语,多一半人穿制服。大舅一家也来了,井鸥父母早逝,长兄如父,这时最需履行角色义务。井瑶一进门便奔着大舅跑过去,像只滑溜溜的泥鳅在最熟悉的人身边蹭来蹭去。舅妈乐呵呵把她散乱的麻花辫拆开,嘴里咬着皮筋含糊不清问道,“去新家看了?”
“嗯,可大了。”井瑶老实站好,想了一下回头贴近舅妈耳边,“他们家还有院子,还给我自己一间住。”
舅妈与大舅相视一笑,头发扎好将她身子转过来,认真打量一番,“瑶瑶,那以后也是你家。”
井瑶望着这对夫妻,极力想要做出什么表情让他们安心,可好像越表现越显得勉强。
对于我们家他们家的称谓,她只是不适应随口一说而已。
可小孩子哪有反驳权,他们的随意统统会被归纳为对现状的不解。
井瑶只得点头,随即挪开目光。她在这时见到宣承,对方正往这边看,穿过一众交谈甚欢的大人,他们互相打量,在彼此交错的眨眼动作中交换着第一印象。然后他走到她面前,被身后慈眉善目的老人揉着头发,“瑶瑶是吧?这是大哥,宣承。”
在大舅的指引下,井瑶叫一声“奶奶”,老人便笑着点头,用另一手摸她刚刚被编好的麻花辫。
宣承比她高一头,背深蓝色书包穿蓝白相间的校服,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和他父亲一样不苟言笑。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圆桌被礼节分开区域,井瑶挨着井鸥,同大舅舅妈被划分在嫁人方;宣承紧挨宣前进,对面区域是娶人方。服务员时不时进来上菜,大人们觥筹交错频频举杯贺喜,烟味混杂着白酒香,重组家庭的嫁娶仪式圆满完成。所有人里,井瑶最喜欢奶奶,不只因为她一直笑一直转动玻璃圆盘示意自己夹菜,更因为只有面对这个老太太,她可以和宣承一样叫“奶奶”,仿佛自己原本就属于这个家。
那餐饭吃到井瑶几乎入睡。大人们总有很多场面话要说,一个接一个,仿佛自己少说一句感情就比别人薄弱一分。
她是被母亲唤醒的,昏沉沉从饭店出来,目送大舅开总经理的小车载着舅妈离去。
幸而那时酒驾查得不严,长兄给妹妹提气的尊严与荣光得以完整收场。
井瑶与新家人们原路返回。她吃得太饱,车内若有若无的汽油味时刻触发着晕车感受。手抚上车窗摇把,她告诉自己万不得已就发力,弄坏窗户总归比吐车里来得轻。就在这时,她察觉到一股叠加的力量,一只不大的手握住她的,用力摇下车窗。
她听到宣承的声音,“爸,这窗户怎么一直这么紧。”
身旁的小小男子汉没有看她,仿佛只在讨论一件客观事实。
宣前进目视前方开车,不在意的语调,“用点劲呗。”
宣承不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他一直是这么被教育的,遇到困难就努力摆脱困难,没什么过不去。他不懂为什么井瑶脸色煞白却一声不吭,当然他也不会问——奶奶早就嘱咐过,家里会来一个小妹妹,你是大哥要多照顾。
他长井瑶五岁,明白母亲过世不会再回来,也知道父亲再娶是应该被祝福的喜事。宣承说不出对井鸥喜爱或厌恶,毕竟今天也才第二次见面。非要形容的话——他用余光瞄着井瑶,将对方感谢与崇拜的眼神悉数收下——井瑶的出现或多或少增添了他对井鸥的好感:这个小屁孩让他有了做大哥的成就感。
第二年井鸥生下一个小女孩,取名宣诺。
宣承的“承”字由铮铮男儿效忠祖国的传承变为白头共守至死不渝的承诺。
宣承,宣诺,他们才是一家人。
“回来半年了,我也才知道。”电话里的宣诺明显带着埋怨,“要不是去奶奶那儿被我撞上,这孙子指不定啥时候告诉我。”
系里打辩论赛要求统一着装,宣诺记得奶奶家有一套高三誓师大会时买的黑西服套装,这才趁无课间隙回去取一趟。宣承的出现全然在意料之外,他出国太久,以至于视频里的人从画面里走出来宣诺那声“哥”叫出了哭腔。她确实哭了,又惊又喜,而后转变为对他回来许久却没有告知的委屈。宣承的解释是想先落脚,怕家里人担心。理由充足,合情合理,但宣诺无法认同。她说我们是你最亲的人啊,哥你可真能忍。
他们没有聊太多。辩论打到白热化阶段,赢了就有机会代表学校参加高校赛,队友在群里你一言我一语贡献论点论据,一会儿没看十几条@她的消息。宣诺着急走,临走前将最重要的事项告知,“妈要结婚了。”
“是么?”宣承似笑非笑,“那我得去看看。”
表情和语调让宣诺稍有不适,尽管她并不知道原因,但大哥与母亲的隔阂由来已久——宣承厌恶井鸥。
队友电话将她叫走,宣诺只得将剩下的话咽进肚里。
井瑶在电话这头张张嘴,问题太多以至于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宣诺是急性子,此时净惦记周六的局,继续说道,“姐,晚上你来奶奶这儿一趟吧,我劝不住他。”
“我有课。”井瑶脱口而出。完全可以请其他老师带一节,但她不想推。归根结底,她有点怕宣承。
那头小姑娘叹气,“那我再劝劝吧。”
腹背受敌,夹心饼干宣诺并不好做。
托冲班下周会正式开课,模式是十人小班,资料显示学生们底子都过得去,井瑶反倒要多花些功夫去做教学大纲。基础差的孩子从零开始,手把手灌输方法成效最明显;本就优秀的只需提点仔细,着重对语感和自信心塑造;偏是这中游学生不好办,已经成型的习惯不好彻头彻尾否定,说不努力不上进也实属冤枉人,老师要做的就是找瓶颈点,打通了突破了成绩也就上去了。
经验是井鸥传授的。一辈子跟青春期孩子打交道,她这个妈还是有两把刷子。
干完一摊事已快到晚课时间,井瑶拿起保温杯和课件资料赶往教室。走廊里,前台小妹领个人挡住去路,“井老师,你有客人。”
高大的身影向前一步,宣承勾勾嘴角,“井瑶。”
他一点没变。长年累月摔打出的健硕身板,肩膀很宽,姿态挺拔。寸头休得板板正正,眼尾一道肉眼可见的伤疤——某次训练留下的永久痕迹。眼神一如既往坚定,仿佛对所有事都问心无愧。他用戏谑的口吻说话,眼角就会轻微弯起,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就像此刻。
井瑶猛地心跳加速,很多场景涌进大脑,很多话堵在喉咙里,一时竟有些恍惚。
“井老师?”前台小妹叫人。
重逢竟在这样的场合。办公地点,人来人往,由不得失态。
井瑶板着脸点点头,之所以板着是不清楚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久别重逢。转身拉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有课,你这里等吧。”
宣承也不多话,抬步走进去,坐到接待客人的沙发上。
井瑶关上门,前台小妹跟在她后面忍不住提问,“井老师,谁呀?”
她头也不回,“我哥。”
“你哥长得真……”前台小妹意欲说帅,可这个形容词更适合那些面容清秀的小鲜肉,不对,不合适,她晃晃脑袋,“真有男人味。”
这就对了。
心下正为自己的机智点赞,猛地对上井瑶一张冷脸,抬眼一看差点跟进教室,于是自动后退两步,“我先下班了,井老师明天见。”
井瑶有个人间绝色大哥的八卦就在这晚传遍整片办公区。
校长室在走廊顶头,秦硕自然还未听得消息。所以当他推门进入井瑶办公室的时候着实吓一跳。
宣承站起来,既不热情也绝非亲近,“井瑶让我在这里等。”
学生家长?不然这小妮子有什么客人。
想到这里立马伸出手,言语跟着客套起来,“我是井老师同事,学校负责人。您好。”
宣承回握,算打过招呼。
秦硕是来送饭的。昨天听其他同事说井瑶两课中间上厕所都小跑,他心生歉意便准备了白粥青菜赔罪。本想偷摸放进来,她下课正好趁热吃,不巧被陌生人发现。
亏得是陌生人。
秦硕放下餐袋,顺手打开她桌上的加湿器。气候这么干,好好的工具权当摆设,脑袋聪明归聪明,就是少根筋。
宣承坐回沙发,眯眼看他熟门熟路摆弄。小伙子还不错,除了……有点腻歪。
马上下课。秦硕见沙发上的人耐心十足,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打声招呼先行离开。
路过法语教室,学生们正往外走,井瑶在教课白板上一边写单词一边给留下提问的学生讲解。她看到门口的人,罕见地发声,“你等下。”说完也不理他,继续给学生们讲题。
过十分钟教室全空。秦硕走进去坐到第一排课桌上,“什么指示?”
“孙老师的课怎么办?”
季节性肠胃炎,孙老师又是退休教师返聘,身体自然不比年轻人,免不得得休养几天。
“我找人带了,你赶紧回去吧。”秦硕见她扬着细胳膊擦书写字迹,起身夺过板擦刷刷两下把白板擦净。
“我带吧。”井瑶开口。
全未预料宣承会突然找过来,也根本没有做好与他面对面交谈的准备,慌张容易犯错,只得拖一会算一会。
秦硕察觉反常,“你办公室是学生家长?找麻烦的?”
井瑶摇头。
这说明她现在不想说。
“我去给你拿课件,桌上蓝色文件夹对吧?”秦硕推着她往外走,“你来带就让徐老师下班吧。”
井瑶松一口气。
九点半下课,办公室空无一人。宣承没有留任何字条。井瑶看着桌上的餐袋发呆,难不成是他买的?
第4章 非全能大神 4
意识到新爸爸的威力是小学二年级。
井瑶没有进子弟小学,井鸥说法是不愿被特殊照顾。成为宣家人会有不同寻常的待遇?她不太懂原因,但确定这是一个肯定句。
那时班里前后桌四人会组成学习纪律监督小组,井瑶的同桌被老师指认为小组长。他是个胖胖的小男孩,体格在一众同龄孩子中已显现优势。上课举手积极,放学呼朋唤友,小组长的身份每日助长着他的威严与自信。井瑶不喜他趾高气扬的劲儿,但四人里人家成绩最好,“官位”没有水分也无需质疑。
直到第一次评选优秀小组,井瑶因某次没穿校服被扣了分数,他们与荣誉擦肩而过。那天放学她的书包里出现一只黏糊糊的青蛙,同桌指着她哈哈大笑,孩子们被她惊恐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
井瑶故作镇静抓起那只青蛙扔进垃圾桶,她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就像不知道此刻众目睽睽下的自己能做些什么。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路哭回家而后在进门前擦干眼泪。
对于世界她有太多尚未解开的疑问,这件事她只当自己做错收到惩罚。
她甚至没有探究打着恶作剧旗帜发号施令的人是否有惩罚他人的权利。
第二次评选因井瑶数学成绩不好他们再次失利,这次的惩罚是凳子上被撒一层胶水。在大家看热闹的喝彩声中她发了脾气,朝胖子大吼“凭什么我考得差你就这么对我”,胖子不甘示弱吼回来,“我是组长,有本事你换组啊。”他俩被前桌的同学劝住,和事佬的说辞是“没准换过来的还不如井瑶呢,再说她英语多好啊”。
第三次的惩罚是校服后被贴上“我缺心眼”的纸条,这次由班主任发现,没有点名批评,不痛不痒说了些“同学间要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之类的话。课间井瑶又发了一通脾气,胖子笑嘻嘻接茬,他以逗乐大家收获被仰视的快感为荣,目的已经达成。
当跳脱出事实识破拙劣无聊把戏背后的动机时,取笑就变成无知人们的廉价快乐。
井瑶决定不理会,也不与他们为伍。
而智者与愚者是注定无法交流的。
她的退让被认定为臣服。后来胖子不知从哪里听说她家的事,有天放学后站上椅子大声嚷嚷,“井瑶你爸不是牺牲了吗?诈尸啦?”
井瑶正在收拾书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班里留下值日的同学走过来,看看她又拽拽胖子的衣角小声提醒,“现在穿警服的是她后爸。”
哦对,井鸥学校忙,上次家长会是宣前进来开的。
见吸引到目光,胖子更加肆无忌惮,拉着长音大笑,“后爸啊。”
井瑶将手里书本“砰”一声摔到桌上,狠狠瞪他一眼。
胖子从未遭遇过反击,环顾四下,教室里四五名值日生全部停下手中动作正朝这边看。这样的注视让他认定自己的威信正在被挑战,于是跳下椅子一把揪住井瑶的麻花辫,“你瞪什么瞪?有本事让你后爸毙了我,你就没爸!”
你就没爸四个字像一枚手榴弹扔到井瑶面前,引线被点燃,燃烧着她不可抑制的愤怒和积压许久的忍耐。
不,她现在不是没爸的井瑶。
引线燃尽,爆破由起。
井瑶像只发疯的小狮子发出怒吼,上手就去抓胖子的脸,她拧着对方肉乎乎的腮帮子,可还未用力就被推个趔趄,后背撞到墙上,疼痛变成彰显柔弱的耻辱。
她再次扑上去,可力气个头全部短一截,她打不过胖子。
被吓傻的值日生们被胖子的叫嚷拉回现实,胆大的过来拉架,胆小者冲出教室去找老师。井瑶打得失去理智,不分青红皂白连踹再挠,在“井瑶你干嘛啊”“你打到我了”的声音中,好心劝阻却被误伤多次的拉架者们不约而同转换立场,他们试图联合胖子一起制服住她。
小孩子大多是善良的,但他们的善良需要被引导。
比如此时,胖子正死命拽她的头发回击,发出的引导口令是“你们先压住井瑶”。
他们都是有爸爸的孩子,他们合起伙来要降服一个没有爸爸的另类。
井瑶的愤怒在当下发出偏激的呐喊。她猛地抄起手边的铁质铅笔盒对胖子脑袋砸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整整砸了三下。
这样一场战斗在老师的呵斥中结束,胖子捂着脑袋哭得惨绝人寰,其他人你一言我一句数落着她的罪责,而她,捂着鼻血笑得花枝乱颤。
井瑶被宣前进从学校领回,没有问前因后果,一回家就被关禁闭。
禁闭室是小院储物间,门从外面锁上,一床毛毯一瓶水,旧家具散发出常年无人问津的霉味。
那是宣前进第一次冲她发火,她倒高兴,客客气气算什么真爸爸。
晚上奶奶隔着窗户送进饭菜,她不吃,并非赌气,是真不饿。井鸥在一旁数落,“妈您别管她,人不大学得不少。”父母教育子女,隔代的奶奶不敢多说话,只在关窗前捏捏她的脸。
夜深些宣承来敲窗户,井瑶打开,他递来她的书包和两片电蚊香,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见他要走,井瑶急着唤人,“哥,我得关多久?”
他们不算亲近,因重组家庭被动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兄妹,一个又年长几岁,共同话题少之又少。关禁闭这件事莫名其妙成为两人的纽带,初尝苦果的菜鸟急需过来人指点迷津。
宣承在嘴边做个“嘘”的动作,为难地皱皱眉,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要看恶劣程度。”
井瑶被这几个字弄得心神不宁,“我其实真没做什么……”
宣承憋住笑,“习惯就好。”
他关紧窗户,留下一脸懵的小井瑶。
第三天胖子和他妈妈上门道歉。没错,是道歉。她把胖子打出轻微脑震荡,他妈妈却低声下气指着孩子说你们千万别生气,需要赔偿我们愿意出。宣前进放她出来,井瑶拧着偏不说对不起,结果显而易见,她又被送回小黑屋。
第三天胖子和他妈妈上门道歉。没错,是道歉。她把胖子打出轻微脑震荡,他妈妈却低声下气指着孩子说你们千万别生气,需要赔偿我们愿意出。宣前进放她出来,井瑶拧着偏不说对不起,结果显而易见,她又被送回小黑屋。
她开始吃饭,因为饿得不行。
在白天黑夜的交错里,她渐渐明白烈属的意思,明白宣叔叔肩膀上的条条杠杠代表什么,明白为什么他们住后排独栋有小汽车,明白为什么逢年过节总有人提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找上门。当然也明白为什么自己打了人对方却好声好气求得原谅。
她的妈妈嫁了一个有威力的人,这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利,是谁都不敢惹的人。
想通这些,井瑶服了软。她当着全家人的面念检讨书,她认为自己错在下手过重。
大家都笑,连一向板着脸的宣承都笑了。
禁闭结束,井瑶死活不肯上学。她怕再被欺负成为众矢之的,也怕高人一等成为孤家寡人。硬被拖进校门口,她翻墙跑回家。
那时井鸥已调到条件待遇更优的外国语中学当班主任。在这件事上她极其强硬,“不念书不行,文盲没出路。”
妈妈几乎没有强迫过她,这样的态度让井瑶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
她们达成协议,自学,能过学校考试就跳级。
信念能打败一切。
这年夏天她参加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成绩上游,顺利升学。
小井瑶靠着信念第一次大获全胜。
周五下班后井瑶去军医大学接宣诺。
井鸥很白,细长眼睛;宣前进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他们的结合体宣诺取了两人长相的全部优势,水灵灵像个洋娃娃。非要说有什么缺点——井瑶看着她厚厚的松糕鞋偷乐,这妹子总嫌自个矮,又穿不惯高跟鞋,淘宝购物车里一水增高垫。
宣诺正在校门口和朋友们说话,不时点头,姿态认真。似乎有个男生说了句不靠谱的观点,众人咧嘴摆手故作嫌弃,男生摊手一副世人不懂我的傲娇模样。井瑶坐在车里远远看着,只觉趣味十足。大学时代最易交下毕生挚友,独立的价值体系正在建立,对他人与自我的判断都在日趋成熟,共同经历作为验证友谊是否可以存续的基石,点滴过往都将成为日后谈笑风生的话题。宣诺将和其他人一样,在校园里留下最好青春时代弥足珍贵的回忆。
这样的回忆井瑶没有,她很羡慕,更为小妹高兴。
一众青春男女齐齐走过来,宣诺打开车门郑重介绍,“传说中的冰妹,看到了赶紧走吧。”
宣诺宿舍小姐妹们管井瑶叫“冰山美人”,爱称冰妹。宣诺但凡讲起这个姐姐,无论语言技能天赋异禀还是年纪轻轻事业有成,总能迎来一阵惊叹。加上井瑶话不多,有点酷,不知不觉收获一群象牙塔迷妹。井瑶知她讲述夸张也不阻止,因为自己使小妹成为更受欢迎的人,何乐不为?夸张就夸张吧,努努力让夸张变为现实不就得了。
只是现在的她被这种强势围观弄得有些窘迫,坐在驾驶位扬扬手,“你们好。”
刚刚被众人嫌弃的傲娇男生弯腰说句“大姐好”,转而朝宣诺傻乐,“你家基因真好。”
旁边人起哄,“庄泽,人家基因好跟你有啥关系,想什么呢。”
男生面子挂不住,嘀咕一句“我想什么谁不知道”便推着众人往校园走。走出两步回过头喊一句,“大姐我们先走了。”
宣诺坐进来,双肩包往后座一扔,“姐你等急了吧?都我们辩论队的,这不马上要打高校赛。”
“准备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宣诺扯过安全带,目光却停留在窗外的背影上。过会儿见井瑶仍未起步,找补一般说道,“刚才那个……你别多想啊。”
“多想?”井瑶侧头望望,这才恍然大悟,“哦,得多想啊。”
忘了大姐这慢半拍的脑袋,宣诺咬牙恨恨,让你自掘坟墓。转头扯过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咱俩去逛街呗,妈说明天得好好打扮,不能给她丢份儿。”
井瑶对她几乎言听计从,暗笑着启动车辆,是姐姐总要有点样子。
车开进本市最大的购物中心停车场,宣诺撇嘴,“随便逛逛得了,我买不起这里的东西。”
她还没毕业,学费生活费一半来自宣承,一半来自井鸥。
至于大姐井瑶,专项负责吃吃喝喝零花钱。
“我有。”井瑶锁车,揽着她上电梯。
宣诺试穿一套早春款针织裙,成熟性感的款式,隐隐显现出小女人的窈窕曲线。二十出头的姑娘总想快快长大,变为更加精致更有自主权的女人,井瑶见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爱不释手的模样,趁小妹换衣服的功夫迅速结了账。她不曾有这样的待遇,现今有能力,她不愿宣诺也留遗憾。
更何况,眨眼功夫小姑娘也有惦念的人了。
两人逛到女鞋区,井瑶一眼看中一双裸色尖头高跟鞋,漆皮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好不好看?”她指着鞋子问宣诺。
女孩使劲点头,瞄到牌子又连连摆手,“太贵了。”
“试试。”井瑶按她坐下,唤服务员找码。
宣诺穿藏青色阔腿裤,露一节白嫩的脚踝。鞋上脚个子起来一截,姑娘捂嘴笑开花,“我要长这么高多好。爸妈哥你,你们都高,就我跟颗矮萝卜似的。”
“是,白白嫩嫩。”井瑶接话。
哪是冰妹,井瑶才不高冷。
宣诺掐着她脖子闹,“我那是欲扬先抑!”
“就它了。”井瑶径直去结账。宣诺抱胸想了一会再没推脱,是真喜欢,不出挑的款式,不特别的设计,可第一双高跟鞋好像就应该这样。就让大姐破费一次吧。
吃过饭两人回到井瑶住处。同盖一床被子,姐妹俩各自平躺着闲聊。宣诺讲系里的新鲜事,讲宿舍小姐妹的男朋友,讲即将到来的入院实习。井瑶听,以表自己没睡时不时“嗯”一声。直到说起宣承,宣诺翻过身看她,“我哥真要去闹怎么办?”
井瑶在黑暗中眨眨眼,“他来学校找过我。”
“啊?说什么了?”
“我上课时他走了。”井瑶如实相告。
“怪不得之前问我要你学校地址。”宣诺叹气,“我以为他会和你聊妈再婚的事儿。别怪他,你知道我哥不坏,就是过不来那劲儿。”
共同生活十几年,坏不坏哪会不清楚。
井瑶点点头,想到黑暗里对方看不见,轻声道句“不会。”
“他回来后跟人搭伙开了个酒吧,在学院路,彻底转行了。”那日相见兄妹俩并未来得及叙旧,她也仅仅知道这些信息。“要不要把他电话给你?”
井瑶闭上眼,“不用。”
宣诺欲言又止,最终也闭上眼睛。
第5章 我妈挺酷的 1
四年级未上完,井瑶又一次被关禁闭。
原因还是打架。
但这次她有点委屈,毕竟自己做的是打抱不平伸张正义的事儿。
那时总有几个染着花花绿绿头发的小青年不定期出现在学校旁边的街巷里,有时半靠在摩托车上,有时蹲在路边,他们贼眉鼠眼寻找猎物,目标出现便前后夹击,嬉笑伸手美其名曰“借点钱”。关于他们来历的版本有很多种,黑社会叛逃成员,某某地方的大哥,学校老师都不敢惹的大人物。井瑶见过这些人两次,一次他们对着她吹口哨,嘻嘻哈哈但绝无要靠近的意思,她加快步伐通过危险区而后撒腿就跑;一次他们在与一个同学“谈心”,她好奇偏头看,被结伴回家的同班男生拽住手腕,两人一路小跑冲出重围。
男孩告诉她,以后咱俩一起走,别怕。
这是井瑶第一次收获友谊,她视若珍宝。
某天他们留下写黑板报,出校门时天色已晚。两人正说着明日进度,本空无一人的小巷里突然窜出三个身影,两个在前一个在后,他们就这样成为无处可逃的瓮中之鳖。
打头的小青年走近,戏谑的语气,“小妹妹呦,你得先走。”
井瑶犹豫之时被同伴扯住书包,同甘共苦的念头一下起来,她鼓起勇气怒目而视。
小青年们笑了,不再理她,转而问同路男生,“借点钱?”
男生摇头,他们视若无睹去抢他的书包,“又不是不还。放手。”
混战之下,男生挨了一巴掌,捂住脸开始大哭。
井瑶被一人堵在一旁,听到响亮的巴掌声和痛彻心扉的哭声忽然就逆鳞了。那时的她并不具备判断现状权衡利弊的能力,一心只觉伙伴被如此明目张胆欺负,她不能做缩头乌龟。抓起面前人的胳膊一口咬下去,咬住就不撒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反击。
她的行为成功惹怒对方,小青年骂骂咧咧揪着她脖子连根拔起,像甩掉一只苍蝇那般用力一挥。井瑶跌落到地上,胳膊膝盖全被水泥地擦破,疼痛一阵一阵。
她的小伙伴吓傻了,哭哭啼啼开始掏钱,像求饶又像威胁告知那群惯犯,“井瑶他爸是公安局大官,你们惹不起!”
“大官?”小青年们乐了,“有多大?”
男孩不敢再说话,把裤子兜掏干净又去翻书包,动作慢了被呵斥哭得一抽一抽。
被咬的人一步步逼近井瑶,调侃的语调,“你爸能把我抓进去?”
井瑶眼睛一眨不眨瞪他,手却偷偷摸向书包侧袋。那里有她白天削铅笔未来得及收进文具盒的小刀,她屏住呼吸,趁人不备拽住对方胳膊一刀划下去。
刀片锋利,鲜血流到地上。
她下了狠手。
11
受伤小青年“啊啊”大叫,其余两个人见状围过来,井瑶握紧沾血的刀站在他们面前,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她当然害怕,怕得要死。
因为在三个身高体力占尽优势的男人面前,一把小刀,一个小丫头,想制服再容易不过。可事实上,他们被吓到了,被真实流淌的血,被从未有过的反抗,被那股突如其来的狠劲。
学校门卫听到声音及时赶到,井瑶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小青年们这次没跑,理直气壮站在原处,他们认为自己是这场事件的受害者。
家长全部被叫来,原委一一落实。不过是隔壁技校长几岁的学生,毛都没齐出来吓唬人,出了事还不是被爸妈拎回家。
意料之中井瑶被关禁闭。宣前进并没有因她不丢下朋友的团队精神网开一面,他说你现在敢拿铅笔刀将来就能拿管制刀具,给我好好反思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哪有其他办法。
办法还没琢磨出来,宣承来了。
家里小黑屋不够多,他俩不得不共享。
井瑶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宣承闭口不提。趁他睡着偷偷问奶奶,奶奶说因为打架,好端端纠了一伙人把外校几个学生打了。
宣承彼时念中学,井鸥眼皮子底下的重点中学初中部——升学率最高,打架率最低的地方。
井瑶逮着他大诉苦水,畅谈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正义之举。重复第三遍时被打断,宣承说你没想过你那同学为什么总拉你一起走?
因为顺路,可班里也有其他人顺路。
因为关系好,可这个提议之前他们也没见得多好。
“因为那伙人不抢女孩,你是个挡箭牌。”宣承看着她,“也因为瑶瑶你是宣家人。”
在这里,头衔说出来或许能镇住人,遇事或许能摆平的宣家人。
井瑶沉默了。她自以为收获的友谊原来有如此之多附加条件。
那次禁闭是两天两夜。白天两人各自看书写作业,头对头吃饭,晚上井瑶睡床,宣承打地铺睡床垫。中间伤口红肿发痒,只在井瑶忍不住要去挠的时候被止住,“弄破更不容易好。”
两天两夜宣承只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本不想点破事实戳碎井瑶的梦,她毕竟太小了;可唯有这么做才能让她自此以后免受更多更残酷的现实锤炼。
人一出生就被免去很多选择的权利,比如出身,比如家庭。与其在一次次摔打下懂得这些——宣承见她睡熟,折张纸轻轻对膝盖伤口处扇风——早一点明白,就会少受一点伤。
禁闭期结束,井瑶又不愿去上学,抵抗情绪比之上次更加强烈。打这一架自会成为同学们议论的焦点,她厌恶透成为焦点的感觉。
没办法只得跳级,用最短的时间读完,用最快的速度长大。
周六中午,趁井瑶出门拿快递,宣诺给宣承去电话。
她只有一个目的,“哥,晚上你别去,算我求你行吗?”
已经记不清宣承何时说过和井鸥势不两立的话,但他肯定说过。所以宣诺害怕,不回来还好,见不到摸不着,她真怕面对面杠上闹到无法收场。
也不是没问过缘由,有一阵她执拗地向每个人索取原因。大哥、母亲、大姐、奶奶,他们搪塞她的理由出奇一致——没什么事,你还小,以后就知道了。以后被无限拉长,往事成为岁月里的迷。再后来,宣诺就不问了。她怕自己承受不住谜底的重量,更怕过去的罅隙涨裂为今日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井鸥与宣承皆是她至亲至爱,宣诺太清楚自己做不了选择。
就像伤口,破已经破了,但总归可以不碰水不触菌防止感染。
那头沉默许久,“你不愿意我去,对吧?”
“我们……都不愿意。”
“哥不会出现。”宣承给出答复。
宣诺喜出望外,大哥向来说到做到,只要他答应便无需质疑。
欣喜过后却有些心疼,口气一下变软,“你现在好不好?开酒吧靠谱吗?是不是很忙啊?我这阵打辩论赛离不开,但我可想你了,奶奶每年过年都念叨你……”
“我挺好的。”宣承答,照例是长兄嘱托,“在学校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跟哥说。”
“够。昨天姐给我买了双超贵的鞋,下次穿给你看看。”宣诺一高兴话就跟着多,“你俩也别僵着了,为我想想啊,我夹中间多难受。”
井瑶开门进来,宣诺做贼一般赶紧挂断,“我姐回来了,回头说。”
“你在井瑶家?”
宣承的问话被忙音隔断。他怔怔放下手机,有点后悔昨天没等到最后。
井瑶啊井瑶,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七点整,井瑶和宣诺抵达餐厅包厢。
一屋子人齐齐站起,井鸥笑着介绍,“我大女儿井瑶,老二宣诺。”说完转向餐桌前的人,挨个指过去,“这是章叔叔,那是章叔叔的儿子章驰,旁边是章驰太太小于,女儿小语。”
母亲这次要嫁入的人家,认全了。
寒暄后各自入座,直到坐好章叔叔还在点头,很欢喜的样子。
章语不过两三岁,坐在婴儿座椅上摇晃小小脑袋瓜,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刚入场的新人。
于蓓蕾摸着女儿的头,温温柔柔说话,“是谁呀?姑姑,小语说姑姑。”
可不是嘛,母亲嫁过去,她们就是姑姑辈。
井鸥热络地拉关系,“小诺,你章驰哥哥两口子都在中医院,以后你们多交流。”
章驰戴眼镜,看上去比宣承大些,额头很高,隐隐双下巴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他推推眼镜笑一下,“我听说你在军医大是吧?高材生啊。”
宣诺礼貌回笑,“嗯,还没毕业呢。你们都是中医啊?”
话题顺着聊下去。宣诺从小就会聊天,嘴甜长得又讨喜,有她撑场井瑶大舒一口气。母亲默默将手撕包菜从章中平面前转到她面前,扬扬下巴。井瑶夹几片到碗里,默不作声吃饭。
“老二活泼,老大安静,多好。”于蓓蕾喂着孩子说话,谁都听得出她是担心井瑶被冷落。见对方没反应也不觉尴尬,继续问下去,“井瑶在外语学校工作?教什么的?”
井瑶想上一会儿,好像什么都教,但这样回答显然不好,犹豫的功夫井鸥解围,“主要教英法语,她学语言还算灵光。”
“爸,这都您同行啊。”于蓓蕾笑得很真诚。
老头儿正在夹菜,井瑶瞧着他拿筷子的左手,又看看自己放左边的筷子,忽然有点亲切。
“章叔叔在大学交拉丁语。”井鸥补一句。
不知这句要怎么回答,井瑶只得点点头。
坐在主位的章中平这时清清嗓子,神清气爽发话,“宣布个决定啊,我们老两口准备办婚礼。”
餐桌有片刻沉默。
倒不是不行,只是这个年龄层办婚礼着实意外。
章驰最先有反应,“行啊,需要什么我们全力支持。”
井鸥看向大女儿,似乎在等反馈。
奇了怪了,井鸥向来潇洒,哪有征得子女同意的时候?
井瑶见目光都集中于自己,小声甩出两个字,“都行。”
可是,怎么有种这回结婚要大动干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