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丝何庭

一 她是丝,他是绸
耳边是塞纳河的声音,它在流动。
流动,流动,再流动,直至喧嚣渐息。
房间里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了黑色。司丝在茫然地寻找,不知道到在找寻什么。房间里的一切是静止的。空的。
司丝看到了一道门,微微放光。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似是被什么兜住了,
她一挣,是蛛丝。
房间里是微微的白,结满了蛛丝。
司丝听见有什么声音在靠近?
是一头怪物要从房间不知名角落里跳出来吗?
她惊慌,猛地拉开门,逃了出去。
黑暗的角落里,很安静。
可是她伸手,摸到的一切是空的,她心想的却是:你不在我身边。
发出微光的那道门口,有什么在撞击的声音,像要破门而出。司丝在黑暗里狂奔,最后她扑进了一个怀抱里。
那个怀抱,僵硬,瘦,但温暖。
是属于男人的,温暖的躯体。
那具身体,她曾在无数的夜里,摸索过,感受过,用眼睛看过……她微微抬头,是那个苍白消瘦永远吃不饱的少年抱着她。
她一慌,这个单薄寡淡的影像没了。


头猛地一磕,司丝撞到了前面的椅背上。
她在拍卖厅里睡着了,并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梦里,她依稀记得,有个男人对她说:“你是丝,我是绸。你我挣脱不过,我们被困在网里了。你听,那只大蜘蛛快要挣脱出来,吞噬我们。”
逃不过,这是我们的命运。
男人在诱哄:“或许,我们应及时行乐。此时,此地,此刻。”
梦里,那间密封的、黑暗的房子里,有什么在闪动?
她微一抬头,是镜子。
镜子里,一抹亮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是马的形状。
有长长的独角。
白色的马双脚站立,两条强健有力的前腿在空中作出击打的姿势。
她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那抹白色的身影伏了下来,瘦,但是温暖的男人躯体。
他带着她探索了每一道隐秘的、不可言说的秘密。
镜子里的“它”看得见“我”。地板冷、硬,但他温暖,将要诱我。
我手中握的是泥土,又是他,泥与土,塑造出的是他,手中的也是他。他和她,就像两头互相撕咬的兽。我于黑暗中好奇,再度用手去触摸,既是泥土又是他。
于是,他温柔的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享受此刻,及时行乐。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秒,我们会不会死去。”
没有疼痛,只有欢愉。
她脑中忽然闪过的,是那一支螺旋纹向上的独角。
白色的马。
独角。
纯真、丰绕、力量,交织出一切一切,
它的名字叫——独角兽。
她猛地惊醒。


司丝开始坐立不安。
客人越来越多了,拍卖厅里,几乎坐满了人。
她更紧张了,开始啃咬指甲。
原本漂漂亮亮,泛着自然健康光泽,经过静心修剪的指甲被她咬得开裂了,崩掉了,狗啃过一样。
今天是她的作品头一次上拍卖场,紧张成了理所当然。
“放轻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自信了?”何庭走到她旁边的位置上,解开墨绿色修身西服最下两颗纽扣坐了下来。
他看向她,修长的手指捏着她下巴,让她的脸转了过来对上他视线,“来,笑笑。”
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那双不安分带着野心又很明亮的眼睛,还有她倨傲的嘴唇。
尤其是当她微笑时,那巧妙的弧度一勾,勾画出两片漂亮又倨傲的唇,唇角是微微翘着的,不俏皮,而是带着几分挑衅,一如她的目光。
何庭放下手。
司丝看他,这男人双手摊开就搁在椅子的扶手上,眉头微蹙,眼睛闭起。他靠着椅子,像是睡着了。
会场里,是明亮的灯光,他们头顶就有一盏璀璨的水晶灯,而四处都是射灯,璀璨光芒落在他眉眼之间,将他深邃英俊的眉目勾勒出来,就像中国的那种工笔画,纤毫毕现,甚至连他浓密如扇子一样的眼睫都一丝不差地描摹了出来。
司丝收回目光。
何庭举起左手,手肘搁在扶手上,单手托腮。
他醒了,看着她时目光幽深。
“你困了就回家去睡。”司丝看出窗外,街道上的栗子树开花了,粉白、粉红夹杂其间,一串一串的,像挂在树上的风铃,漂亮极了。而不远处就是塞纳河,河边有人在垂钓。下午三点的阳光正好,落在河上,波光粼粼,泛着淡淡的粉色,像一幅印象画。
何庭也随着她目光看出窗外,视线在她脸上流连,最后他垂下头看手中拍品的宣传册,淡淡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肯定要来捧场。”他的助理 L 快步走进会场,来到他身边,轻声问:“先生,莫森家族的反收购战由我们接手,司家朗先生提出用毒丸计划①摸底,你觉得怎样?”何庭长眉一挑道:“替我回答我的好搭档,就按他方案办事,”顿了顿又说:“我猜收购方的杠杆比例②应该超过了正常范畴。”助理 L 回答:“司先生也是这样说,认为对方的资金链存在问题。”
L 离开了,何庭依旧看着宣传册里她的作品。她的两件作品一旦搬上来,相信会惊艳在场的每一位藏家。
“你的两件作品,每一件都能达到七位数以上。”何庭说,指腹细细地摩挲着画册里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有点丑陋。
司丝猛地回过头来,瞪大了那对野心勃勃的眼睛:“怎么可能?”
何庭抬眸对上她视线,唇角一勾,笑着说:“我说可能,就是可能。”
司丝看着他那对蓝色眼睛不说话。
这个傲慢的男人,除了一对蓝眼睛,其余都是中国人的面孔,只是轮廓更为深邃立体。
蓝眼睛在水晶灯的折射下显得更为通透,猫眼石一样。
司丝说:“这对蓝色眼睛,真让人讨厌。”
何庭笑得双肩微颤,“司丝,我记得初见时,你对我说我的眼睛最动人。”
司丝撇开脸:“那时我才四岁,不懂事。”
“现在,我只觉得,你很讨厌!”
“哦?”他挑了挑眉,没接话,纵容了她那些跳脚的把戏。
她没有看宣传册,只是从白色坤包里,取出一本书翻看。
佛洛依德说,梦,是潜意识里对某样事物的渴望。
梦,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何庭探过头来,就看到了那一段话。他说:“怎么,最近对弗洛伊德有兴趣?”
灯光忽然暗了下来。
好戏开锣了。
俩人没有再交谈。
第一件拍品,是一幅名画。
一开始就多方竞争,越拍越高。
何庭说:“已经超出低价太多了。这幅画,只值三百万。”
但现在去到了六百万。
还在继续。
最后被一位年轻貌美的任性小姐买到。她尚未走出大门,就对身旁助理说:“把画拆了,我只喜欢那个框。”
司丝觉得那个女孩子真任性。
见她眉心蹙起,何庭说:“你可以比她更任性,只要你喜欢。”
司丝看着他,没有答话。
拍卖品一件件拍出,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司丝频频转身回望,大门像陷入了沉睡,再没有人进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有点坐立不安。
那个孩子,当时听到她说,以他为原型的雕塑可以上拍卖场,他和她一样开心,他看着她时,那对漂亮的眼睛像会说话。他一向很安静,从来不多话,也不会和她说什么,提什么要求。但那一刻,她知道,他也想来现场。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噢,司丝想起来了!她说:“小木,你也想来看一看自己的雕塑对不对?你来呀,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接你进来。”
可是直到目前,她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过。
苏木绸的名字,没有在她手机里出现过。
司丝的其中一件作品《深爱痛》将装置艺术融合进去,是一件非常大型的雕塑作品,无法在这个展厅展出。
台上的拍卖官提议大家,移到更大的会场进行下一件拍品的拍卖。
“司丝?”何庭叫了她一声。
她突然站了起来,人就往门外跑。
ps:1 毒丸计划是美国著名的并购律师马丁利普顿 1982 年发明的,股权摊薄反收购措施。通过增发新股让收购方手中的股票占比下降,也就是摊薄股权,增大收购成本,让收购方无法达到控股的目标。
2 杠杆比例存在问题。简单来说,收购方举牌资金来自自身股份的反复质押。过度融资,存在违规操作。
3 全文的“白色独角兽”是一个很重要的隐喻。大家看文时可以多留意一下!么么么么,爱大家!

二 美少年
司丝今天穿得很正式,纪梵希黑色 U 领包臀连衣裙,纤细修长的颈项上没有任何点缀,凸显出一对漂亮的锁骨,只在小巧美丽的耳珠上戴着一对珍珠耳钉,细小的两颗,在自然光线下泛出淡淡的珠光。
她跑得太急了,当跑到在大厅尽头时,突然高跟鞋一崴,整个人就跪到了地上。
而大厅门外,那个年轻的男孩子一怔,就想进来扶她,再度被侍者拦在了门外,礼貌而疏淡地请他出示邀请函。
会场侍者走过来要扶她一把,被她拒绝。
司丝迅速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刚到膝盖处的裙摆,踩着高跟鞋向那个年轻男孩子走去。
她的银色高跟鞋断掉了一只。
司丝干脆将两只鞋脱了,提在手上,向他快步走去。
“这位是我的朋友。我邀请他来的。”司丝说,然后对着他伸出了手。
苏木绸站在逆光处看着她,不说话。
这个沉默的男孩子,很倔强别扭,也很安静。他就静静地看着她,嘴唇紧抿,一张脸蛋美得令人窒息。当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仿佛他本身就是光,即使苍白、贫穷,依旧遮挡不了他的光芒。
“小木,快来。”她走下台阶,牵着他的手。
这个孩子,高挑瘦削,比她还要整整高出一个头,她站在他身边十分娇小。但他瘦,非常非常瘦,纤细,修长,瘦,羸弱,美,禁欲。黑发,黑眼睛——那层美得近乎迷幻的紫色瞳膜只在阳光下才能窥见那些淡淡的紫,雪白的肌肤,在这个西方国度,他有种来自异域东方的神秘美感。
侍者退后两步,微笑着对他说:“先生,请。”
苏木绸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走进了会场。
他没有正装可以穿,只着简单白衬衣,黑色西服裤。站在阳光下,干干净净的一个孩子,司丝觉得,他这样就很好。
安静的雪白走廊里,光影交错。从开着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塞纳河。这个时候,太阳开始西斜,塞纳河一小半是粉色的,另一大半是淡蓝色的。此刻,如果沿着河岸边散步,一定很好。
塞纳河是属于所有人的,可以是富人的,也可以是穷人的。
“你在想什么?”司丝似是看出他担忧,轻声说:“没关系的,这里是巴黎,没人会觉得裸-体尴尬。”
美好又苍白的少年微微仰起脸来,看着她,想起的是那些浮光掠影的午夜时分,她为他雕刻全身像。她会认真而仔细地看他身体每一处结构。一开始,他很不适应,但其实她也有点无所适从。少年还记得,她看着他眼睛时,脸红了。
那时,他曾问她:“你带每一个模特回家吗?”
“没有。我只带过你一个回家。”
“那你只有我一个模特吗?”由于太长时间没有动过了,身体变得僵硬,他动了动,而她变得更为小心翼翼。他知道,他令她尴尬了。
“在课室时,我和所有同学一样,有别的模特。”
他又问:“你会单独对着他们做雕塑吗?”
“有时候会。”
“那他们都是赤身裸-体吗?”
“小木,你问题太多了。”
“是吗?”
“不,半身。”
他又问:“你对着他们,会像刚才那样脸红吗?”
“小木?”司丝再次叫他。
苏木绸回过神来,他好像忘记了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了。


司丝将苏木绸引到通往展厅的走廊入口处。
通往展厅的走廊曲折而漫长,全色的白铺开,里面没有任何一点点缀,连窗户都没有,像走入了发光中的时间隧道。
“我们的作品,会在第二场次出现。第一件出现的是我的大型装置艺术雕塑《深▪爱▪痛》。”司丝给他讲解,看了看时间,离拍卖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大家看了这件作品,都说很丑。待会你看见了,别笑我。”司丝又说。
苏木绸始终安静,那对深邃的黑色眼睛只是紧紧地追随着她,但他没有说过任何话。
司丝忽然停下了脚步。
苏木绸看着她,浓密卷翘的双层眼睫一颤,黑色的眼睛里是她的倒影。
他又在以眼神问她,怎么停下了?!
司丝忽然笑了。
声音很低很低。
他微微蹙眉。
“喂,你是哑巴吗?”司丝对着他,觉得挫败又无可奈何。
她靠在雪白的墙壁上,不自觉地又咬起了指甲。
苏木绸忽然握着她手,说:“别咬。指甲都啃坏了。”
他离得她很近。
他身上有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是一种嗅觉。
她对他的气息敏感。
不知道为什么,司丝忽然勾着他衣领,将他扯向她。
他的身体压到了她身上,让她承受着他的重量。
就像一个拥抱。
“你的皮带扣顶到我了。”她笑。
苏木绸看着她,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苍白的唇离她很近,很近很近。
和他相处的日日夜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撩拨过他。他在她身边,像一道纤薄的影子,安静无话;而她对着他,也总是保守拘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浪过。她想,或许是刚才的那个梦,扰乱了她。
司丝忽然觉得一切很麻木、无趣,无聊。
她忽然说:“小木,我们逃吧!”
逃出这里,我们可以跑到塞纳河上,可以在那里吹河风,吃烤鱼,怎样都可以。
她开始掰着指头数:“我们沿着塞纳河跑,跑到塞纳河的另一边,逃到圣路易岛上去,那里有油炸鮈鱼吃,不用怎么弄的,就把鮈鱼整条放油里煎,味道棒极了,我可以吃下一大碟,连酥脆的骨头都一起吃下去。哈哈。我们还可以来一杯麝香葡萄酒,搭配鮈鱼吃,坐在河边看落日。你看,快乐的一天就过去了。去不去?小木,我知道你饿了!”
但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有什么资格逃呢?
“算了,和你开玩笑的。我们进去吧!”司丝指了指前面十米处立着的那道门,“那里就是拍卖场的展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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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内心的蜘蛛
司丝会以多种材质做雕塑,赤泥、白泥、陶土、石膏、甚至是大理石,或木头等等,形态各异的材质。
但当苏木绸看到展厅里从天顶上吊下的大蜘蛛时,还是十分吃惊的。
确切地说,大蜘蛛没有露出充满腹眼的头部,只露出一对挣扎似的脚,让人分辨不清,到底它是被围困的猎物,还是蜘蛛本身。
见他暗暗抽气,司丝低声说:“我用了装置形式。当初把它弄进来这里,几乎要把这个展厅的顶棚给拆了,才弄它进去的。”
“你觉得它丑陋吗?”她问。
“被蛛网紧紧包裹的蜘蛛,只露出仅剩的两只脚,挣扎、彷徨、困顿,固定蛛网的四根柱子像四根铁矛狠狠地插-进地面,凌厉、凶狠,象征愤怒、被禁锢……”苏木绸想了很久,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司丝听见他说的意象,有片刻走神。她看着那只在蛛网中心苦苦挣扎的蜘蛛,千万条蛛线缠绕,仿佛它成了自己的猎物。被背叛。因为害怕被背叛,所以将钉子狠狠地插进了地面,被固定,谁也跑不了,那就没有背叛。做这件雕塑时,她从来没有深想其中含义,但当自己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那就是对她心底隐藏的事的最直接映射。
客人陆陆续续进来。
展厅大门被关上。拍卖会开始了。
拍卖官在台上对作品进行简单介绍,《深▪爱▪痛》的主题是母爱、束缚、家庭。
会场里,大家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司丝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发出的“呵”的一声,极尽嘲讽。拍卖官没有说完整的浅台词,作品鉴赏官早早安排好的另一套比较虚的赏析语,都不符合她的表达。她还没有名气,太过尖锐的内里她不可能暴露出来,现阶段,大家只要关心这件作品的表相就够了。
她内心深处又“呵”了一声。扭曲的家庭。还有牢笼。
她和苏木绸坐在最后一排。但她看到何庭频频四顾,在寻找她。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然后又移到了她身边苏木绸的身上。
何庭的目光带着警告的意味。但她没有理会,也不在意。
司丝听见,前两排的一个女拍家啧了一声,说:“这么丑陋的装置,一堆废铁,谁要买?那个雕塑家疯了吧?”
“听说是个女人。女雕塑家可不多。”另一个男拍家戏谑道,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暧昧,“是个美人儿。”
“可能是哪个有钱人的金丝鸟吧?这样的一堆烂铁也能上拍场?!”另一个女拍家加入进来,说话十分刻薄。
三个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司丝垂下头来,看着自己被啃得乱七八糟的手指甲。
一个侍者忽然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司小姐,何先生请你坐到你原本位置上去。”
司丝对苏木绸说道:“小木,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待会过来。不会错过我们的那件作品的。等着吧,他会震惊欧洲艺坛。”
苏木绸看着她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你已经成功了。《深▪爱▪痛》惹人妒忌。无论是话题,还是争议都有了。”
见她看着他不说话,苏木绸又道:“你不把别的事放心上,心里只有雕塑。刚才说话的,是你美院的同学,不同一届。”
司丝向前走去,在何庭身边落座。
刚好有人举牌,起拍价是五十万,但是那个人一下子报出了二百万。全场人轰然。要知道,这个只是新秀的第一件作品,或许根本不值这个价钱。
“你安排人举牌的?”司丝愤怒地瞪他一眼。
何庭微笑:“不是我。小东西,对自己这么没有自信。不过换了是我出手,就应该报五百万了。”
“你这样是抬高市场价格,胡乱搞一通,到最后根本没有人欣赏我的作品,更卖不起我的作品。”司丝眼睛红了。
突然,又有人举牌,一下子提高到了五百万。
司丝扭头看过去,是和他们隔了好几个座位的女士。还挺眼熟的。
“不用看了,是我工作伙伴,也是一位出色的银行家宋珍珍女士。”何庭斜靠在扶手上,说话懒洋洋的。
又有人举牌了,这次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去到了五百五十万。
何庭斜了一眼过去,说:“安之淳还算给面子,来捧我的场。那个是他妻子陆蔓蔓。”
司丝气极反而平静了,“哦,这场竞拍变成你们银行家游乐专场了?”
“美人儿,年纪很小,怎么说话就这么刻薄呢?气性真大!”何庭捏了捏她脸蛋。
“放开我。”她十分不高兴。
第一个举牌的男人,再度举牌,去到了六百万。
司丝回头去看,认出是莫森家族的明海,也是她在巴黎美院的同学,不同届,但她和他师从导师洛泽。
“咦”了一声,她说:“明海居然对我的作品有兴趣。”
何庭想了想回答:“我正在给他妈妈那边家族打反收购战。他这样做,一来要展示他雄厚的经济实力,从侧面告诉别人,他不惧怕任何人;二来,他是她妈妈带大的,感情很好。这件以母亲为主题的雕塑,应该是他送给妈妈的礼物。看来,他是志在必得了。那我也没必要和他抢了,只好让爱。”
果然,去到八百万时,没有人再加价。最后这件作品被莫森家族的明海拍得。其实,这中间,还有好几个人竞价,只是到了七百万时,举牌的人很谨慎了,纷纷停止竞拍这件藏品。
“看到了吗?你的作品很有市场。尽管我安排了三个人举牌,但其余人都是真正的藏家。”何庭说。
司丝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需要更多的曝光、宣传,我只是为你造势。司丝,没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问题,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教过你了。没有钱,你要看人脸色,还谈什么理想。而理想,很多时候是由金钱支撑起来的。例如你那只丑陋的大蜘蛛,你没有钱,怎么建造它?!”何庭看着她漂亮眼睛说道:“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小野心家,收起你那些所谓的清高。有人源源不断地参与竞拍,你的名气就出来了。你要知道,第一件作品,拍出八百万,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个高度。你已经成名了。接下来,第二件作品,会引来另一个小高潮。”

四 想看到他笑
何庭非常忙,原本还想等第二件拍件结果出来了,他再离开。但助理打来电话,提醒他该赶去机场了。他必须马上飞美国一趟,有一个全球金融会议要开。
这一去,得半年后才能回到巴黎。
临走前,他拍了拍司丝肩膀,戏谑道:“希望这件作品不要漏拍。”
司丝不搭理他。
他莞尔:“你这么大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收收呢?好了,我该走了,等我回来再给你庆祝。”
等何庭一走,司丝就解放了。
她转回头,对苏木绸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可是这根木头,脾气比她还坏。他坐在最后排,看着她一动不动。
司丝叹气,走到他身边。
“哎,干嘛不坐过去呀!前排看得清楚。”司丝变法宝一样,从坤包里取出一块密封袋装的鳕鱼奶酪,塞进他手心里,说:“饿了,先垫着肚子。待会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前排,不是我坐的位置。”苏木绸将包装袋拆开,奶酪含进嘴里,就化了,又香浓又甜,鳕鱼鲜美,十分美味。甘甜含于他舌尖,忽又变得苦涩,就算是这个位置,也不是属于他的,他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
《大海的痛》被搬了上来。是一座一米八六的真人等高大理石雕像。
红布还盖在这座雕塑上。
司丝的手攥皱了裙子,其实,她还太年轻,还做不到宠辱不惊,她太需要得到认可,她太想争一口气,证明给她的家族看。她的身体里,一直牟足劲等待着爆发。
“很紧张?”苏木绸侧眸看她,只见她指尖在微微颤抖。
司丝揉了把脸,轻笑:“还真有点。”
“我们来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她说。
“好。”他答。
然后彼此沉默。
司丝瞪了他一眼,“你说。”
那一眼倒没有威力,娇娇软软的。
苏木绸问:“为什么叫《大海的痛》?”
正在这个时候,红布被工作人员掀开了。
全场人又是倒吸一口气。
如果说,刚才的雕塑是丑陋的,那么这件雕塑则是美丽的。
是一个男孩的全身像。
男孩头发微长,如海草一般浓密,蓬松的发一缕一缕贴着额头垂下触到了眼睫,而水珠黏在他的身上。他眼睛闭着,似乎在承受着痛苦。
男孩的身姿是消瘦的,头和双手垂着,身体微微缩着,含胸屈膝,一双修长大腿并拢,只露出侧面,将重要部分堪堪挡住,他的脊椎弧度微弯,起伏处是人体最美的一道曲线。
“小木,你没有看出来吗?我雕凿的是一尾人鱼,我重点刻画了人鱼一双垂着的手。你仔细看大屏幕,人鱼连指尖都像疼得在颤抖,所以叫做《大海的痛》。这座雕塑,人鱼的身体微表情才是关键;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这是我的表现手法,通过‘颤抖的身体’,讲述大海被污染,连人鱼都在呐喊。你看,他的指尖,在‘呐喊’。他的灵魂在呐喊。”
苏木绸没有明白:“可是你没有雕刻鱼尾,你雕刻的一双人的腿。”
司丝说:“大海被污染了,人鱼在海水里无法呼吸,只好舍弃尾巴,忍受在刀刃上行走的巨大痛楚被逼走上了岸边去生存。主题依旧是人鱼,大海,海洋生态环境保护。”
拍卖官已经做完了解释,和司丝说的基本相同。
底下一片沸腾,尤其是有刚才的丑陋做了对比,这么俊美的像,引起了全场的关注。世人,都是爱好美好皮囊的。
“这个男孩子,像水仙一样,出尘脱俗。”
“果然是绝美的人鱼啊!不知道是雕塑家想象的,还是以真人入像?”
大家在底下窃窃私语。
竞拍开始了。
这一次,举牌竞拍的人太多,所以每次出价都很谨慎,没有像刚才整百整百地加。
有评论家开始指责,“欧洲的雕塑,以男性的阳光雄健为美,像意大利文艺复兴事的雕塑,例如大卫、思想者等。而这尊像太过阴柔,没有将身体的真正美感呈现出来。”
但不妨碍大家喜欢这件作品,竞价一节节升高。
“这尊雕塑,脸容姣好,但愁苦。”一个鉴赏家指出。
这个人刚好就坐在司丝前面三排,也听得到他的话。司丝心蓦地一震,以真人塑像,是会捕捉到人物最细微的心底隐秘的。她雕塑的是人鱼的痛苦和哀愁,但苏木绸本身就是哀愁的,他贫穷,一无所有,甚至吃不饱。从她见到他第一天起,他就没有笑过。
司丝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想:这么美的少年,却有一种愁苦态。
“小木,这是我们的雕像。我把他买回来好不好?”司丝勾着他尾指摇了摇。
苏木绸心底触动,黑亮的眼睛一闪,里有万千星光,但最后归于沉寂。他只是问:“为什么?”
司丝没有隐瞒他,回答:“我想看到你笑啊!”
苏木绸又问:“你在怜悯我?”
司丝摸了摸他额头说:“你还这么小,就要吃很多很多的苦。我不是怜悯你,我……我只是心疼。你看着就像我弟弟一样……”
她叹气:“我也有过一个弟弟的,小小的一团,我还抱过他呢!可是他命苦,出世不到半年,就上了天堂。”
苏木绸看着她不说话。她猛地回过神来,笑了笑扯开了话题:“前一件作品的报酬够买这件的。我们将它买回来吧!”
她对坐在最前排的公寓管家打了个眼色。管家举起了牌子。
六百万!拍卖官报价。
一次!两次!
“六百五十万!”有人再度举牌。
司丝气得肩膀在抖。
“别浪费钱。”苏木绸按住她肩膀。
那一刻,他是渴望自己可以举牌的。可是他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
司丝脾气上来了,再打眼色。管家抬价,到了七百万。
但其实,八百万,就是司丝的底线。
七百二十万了。
她又开始啃指甲了。
“司丝。”他忽然叫她。
他极少叫她名字。
司丝一抬头,他就笑了。
他的笑容,拘谨、腼腆,还很可爱。
司丝一怔,耳根忽然热了起来。
这个男孩,有着易于常人的美貌。当他笑时,惊艳了她整个的黯淡无光的人生。
“司丝,你只是想看到我笑。”他提醒她,让她放弃那尊雕塑。
最后,那位一直坚持举牌的藏家,以八百万拿下了那件藏品。
司丝嘟囔:“八百万,还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呀,就差这一步!”
苏木绸说:“如果你举牌,那位藏家还会加价的,就不会止步于八百万了。司丝,何必呢?”
“来,弟弟,抱抱。别难过,姐姐给你多造几座像,都送给你。”她忽然靠了过来,拥抱了他。
还真当他是她弟弟了?苏木绸有些无奈,没有回抱她,只说:“我可不想要你当我姐姐。”
那位藏家直接走到了司丝面前,说:“司小姐,你的作品很出色。我是伦敦雕塑博物馆馆长威廉,有意和你签订一系列作品,在我们馆里展出。”
司丝很诧异,呐呐地说:“你真的认为我的作品有那么好?值得花大价钱去竞拍?刚才还有评论家说我作品阴柔。”她的身份从未曝光,这次是第一次上拍卖场,也没有她的个人照片介绍,这位先生能认出她,那就是说明早就知道她了。
威廉微笑着回答:“是你的导师洛泽先生向我推荐你的。很早时候,我就看过你作品了,觉得你的作品很有意思,前景的确是有。至于这座雕塑。阴郁、阴柔更符合这个主题。无可否认,无论是大卫还是思想者,甚至是更远年代的掷铁饼者,他们都拥有健美的肌肉,饱满的线条。但你要表达的和前者有很大不同。被污染的大海,是隐喻。大海生病,本身就是对人类病态的投射。阴郁更符合这一主题。人体展现的应该是各种美,病态美也是其中一种美。”
司丝沉入了思考。
威廉又说:“不如你来说说你的想法。”
司丝看着苏木绸,他一直很安静。哪怕被别人说他病态美,他也没有激动,没有反驳。她说:“小木才不是病态美,他心底乐观,明亮。”
苏木绸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司丝对着他笑:“小木,你很好。信我。你有一种纤细的东方美,虽然西方雕塑以力量为美感,但你不是别人,世上准则对你无效,你就是美本身。大海的痛,本来就适合营造出一种颓废抑郁美感。但你一直在和命运抗争,甚至可以抛掉鱼尾,走上陆地,你的内心从来没有放弃。你整个人是明亮的。才不阴郁!”
苏木绸只有一句话:“谢谢你。”
威廉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年轻女孩子真有趣。他乐呵呵说道:“你的见解,我很满意。原本,我觉得这座雕像顶多只值六百万,给到八百万已经是超出了我的预想。但现在,我说它是无价的,就为你刚才的那番解读。”
他将名片给了司丝,又说:“如果你对我的提议有兴趣,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详谈,相订合作条款和签订合同。”
司丝矜持了那么一下:“好的。我会认真考虑的。”
等威廉离开,司丝才发现,客人基本都赶赴原来会场,进行后续藏品的竞拍了。
司丝说:“小木,你等我一下。这个大蜘蛛有点难搞,我和工作人员说说,该怎么拆运。”


嘴上再怎么说着丑陋,其实她的内心对这件作品充满了热情。苏木绸走到她身边,看着她修长婀娜的背影。这个年轻女人,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曾见过,她雕刻大理石像。三米多高的像,得搭了架子,或坐或站在架棚上工作。她在架棚上,有时一站就是一整天。她的一对纤细而又充满力气的巧手好像永远不知疲倦,拿着凿子、锥子、锤子不停地敲打,或是反复雕琢精修某个部位;最后,一座座完美的雕塑就在她手下成型。
而那个时候,她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碎石灰,可是她叉着腰哈哈大笑,十分地不可一世。
那个时刻,总是教他心动。
“小心一点,这个脚不能往上拉的,很脆弱,会断的!”司丝有些急,“别扯那根线,那不是看着用的蛛网,那里是个关机,往左移,那个蜘蛛可以自由升降的。”
工作人员又是搬,又是抬,那个展厅的天窗,直接拆开了十平米的大玻璃,外面的大吊车已经等候好了。
十多个工作人员十分小心仔细,按着说明书拆,一点不敢怠慢。
司丝从旁指导,有时着急了在那上蹿下跳的,只恨不得自己变身成十个人,自己去完成分拆工作。
“大家加油!等会儿,我请大家吃晚饭!”司丝说着,忽然冲了上去一把抱着她的大蜘蛛说:“它掉出蛛网包裹的那两条腿得有人托着!”
苏木绸唇角一掀,微微笑了。
这样的司丝,很可爱。
终于大蜘蛛吊上去了。
另两个工作人员开始收那些缠缠绕绕的蛛网,和那四根大铁柱。
苏木绸才发现,在网的左下脚,有一个小小的丝茧,但那样子像一个瘤或是一个小型的代表禁锢的牢笼。
“那个是什么?”苏木绸忽然问道:“宣传册里,对这里没有介绍和赏析。”
司丝愣了愣,正要回答他,忽然听他大声喊:“司丝小心!”
工作人员拆错了地方,那个离地面有两米高的丝茧忽然快速砸下,苏木绸向她扑了过来,一把抱着她,然后感到背后像被什么敲了一下,他抱着她被撞出了两米远,他松手时,被丝茧撞到地上。
司丝也摔到了地上,但她没受任何伤。
“小木!”她爬到他身边,那个丝茧里包裹着的是一块重一斤的木头,为的就是显出瘤子的形状。那里是个隐喻。她雕刻成瘤和牢笼的模样,再用丝茧包裹,沿着瘤子的轮廓包裹。
他这一撞,伤得不轻。
苏木绸艰难地爬了起来,脊骨隐隐生痛,最开始的灼烧感减缓了。
他说:“没事,司丝,别担心。我刚才已经避开了,主要是砸在肉和肋骨上,脊椎没事。”
他忽然全身一僵,手按在她脸上,指腹摸过那些灼热,轻声问:“司丝,你哭了?”
你为我哭了?……

五 越界
司丝驾着她那辆夸张的,5 米 7 的凯雷德加长版车,送苏木绸去医院。这是一辆耀眼的全尺寸 SUV 里最为庞大的箱车。很适合她这种搞雕塑的人,因为车后箱宽阔,可以放进大型的雕塑。
只不过她那么娇小的女孩子开着这车,还是让苏木绸忍不住笑了。
司丝看了眼趴在后驾驶座的他,在一天之内,他笑了好几次,这是他和她相处的这一段日子以来,从没有过的。
她说:“你痛傻了?”
苏木绸下巴垫在手臂上,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你才傻。”
原本看的是西医,拍了片子,医生确定脊椎没事,只是后肋骨有点轻伤,和伤到了肌肉后,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给苏木绸,并让他不要做下蹲、弯腰、绷紧身体的动作,和十天后回来复检,就放行了。
“你看,就是轻伤。司丝,别紧张。”苏木绸安慰她。但他内心一片荒凉,他这一个月里,都不能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了。
司丝还是不放心,载着他又去了另一家。
这一次,她带他去看中医。这让他哭笑不得。
“我们不去吃油煎鮈鱼了?”苏木绸问。
司丝正扶着他,艰难地爬楼梯。中医馆开在唐人街的唐楼上,六楼小平层,可恶的是没有电梯。
她抹了把额前的汗,回答:“你现在要吃清淡的!”
苏木绸低笑了一声。俩人又爬上了一层, 四楼了,还有两层。其实他没什么大问题,疼痛感也可以忍受,他只是想作弄她一下, 所以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去。
司丝有点喘不过气了,他一个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即使人再瘦,骨头还是重的。她整个人被他压得往一边倾,最后不得不双手改抱他腰,这种特别的搀扶方式扶他上去。
到了六楼时,司丝几乎腿发软,所幸她做雕塑,干的就是体力活,所以好歹是把他给“扛”上六楼了。
苏木绸站直,她抱着他腰喘-息,人被重压压得低了一头下去,她脸颊贴着他胸肋侧,整个人热烘烘的。她身上的汗水都黏到他衣衫上来了。
他抬起手,替她拭去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然后衫袖又滑下来一点,抹去了她可爱地拱起的鼻尖上的一滴晶莹。
一滴汗珠,沿着她修长美丽的人中滑到了菱子似的唇峰上,滴进嫣红饱满的红唇里。苏木绸一怔,赶紧收了手。
而司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苏木绸轻咳了一声。
司丝站直了腰,伸出手来在背后捶了两把,正要再来搀扶他,他说:“走平路,不太痛。不用扶了。”
“哦。”她答。
苏木绸第一次来中医馆,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中医馆。
室内装饰用中国话来说古色古香,有红红的中国结,还有各式山水画。
“那个是中国结,代表喜庆、幸福、好运和祝福,”见他看那个红彤彤的大团结,她解释说,然后又说:“宋时的山水画,画面感呈特有的灰黄色,而且基本不见人,只有壮丽的山水,凸显自然的伟大,人类的渺小,这也是宋朝画作的独特之处。”
苏木绸点点头,心下觉得,人类的确渺小,中国古代人很有大智慧。
“是哪阵风把我们的中国小丝绸吹到了这里来?”一个身穿月白唐装的俊朗中年男人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陈叔叔!”司丝高兴地跑了过去。陈然摸了摸她头,问:“你不舒服吗?还是失眠没有减轻?喝中药调理没效果?”
等他一连串问题问完了,司丝才笑着说:“我的失眠基本解决了。”她吐了吐舌头,反正实在睡不着时,她就爬起来做雕塑呗,又说:“是我的这位朋友,被我的装置雕塑撞到了腰背。是被一斤重的大木头撞到了,还是从两米高砸下来的。所以,我怕他以后会落下什么病根。陈叔叔,你可要帮我给你好好看看啊!”
陈叔叔看了她一眼,这小姑娘越大越俏了,再看看那少年美得不像话,他就笑:“噢,男人的腰可得保护好,重要得很啊!来来来,到那边里室去,我给你看看。”
司丝脸忽然就红了,跺着脚叫:“陈叔叔,你就是喜欢笑话我!”
苏木绸已经走到了里室,也听出了那个唐医的调侃,回眸看了司丝一眼,想到的却是坐在拍卖会里,衣冠楚楚的男人。那个男人坐在她身边,对她充满占有欲。他不管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过去,但他的确想将她从那个男人身边抢过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就连苏木绸都觉得可怕,自己凭什么去抢?
可是司丝不快乐,他知道。
司丝做的那个瘤子形状的丝茧其实也是代表禁锢,牢笼。那个形状,看起来既似瘤子,也像牢笼。
他知道,那个男人令她不快乐。
陈然让他脱掉上衣。
苏木绸回过神来,脱了那件白衬衣,就要去掀白色背心,但往上一提时,吸了口冷气。站在门边的司丝听见了,赶紧来帮他,“你坐着,举高手,我帮你。”
他只好乖乖坐着。
司丝替他除去那件背心,他修长挺拔的身板此刻显得更为单薄,但肌肉紧致线条流畅,是一具充满美感的身体。
她匆忙移开眼睛。
“小丝绸,你是做雕塑的,面对人体不是常事吗,还会害羞?”陈然打趣,但已经开始替苏木绸做检查,按压在他脊椎上,“痛就说。”
司丝嘟唇:“陈叔叔,那可不同。工作时,我可是很专业的。”
苏木绸低垂着眸子,忽然笑了一声, 很轻,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脱下衣裤时,她明明就脸红了。
他的那声笑,根本就像调戏。司丝急了,瞪了他一眼。可是他低垂着头,看不到她瞪他。司丝泄气了。
“没什么大问题,我给你开几副草药敷着,敷一周就好了。我那草药强健筋骨的,一定要用。以后保证不留后患。比西药强多了!”陈然开了单子交给小护士,护士跑去开药了。
苏木绸还想说什么,司丝抢先回答:“我会监督他的。”
那草药调好后,黑黑的,黏糊糊的,还有一股怪味。苏木绸看着小护士手里药碗,脸色白了几分,突然站起,拿了衣服急着要逃走,被司丝一把按着,说:“小木,听话!”
他就只好不动了。
小护士嗤嗤笑,一边用刷子给他背伤处涂上药,一边说:“小丝绸,你的小情人很乖嘛!”
司丝脸又红了,急着纠正:“是我弟弟。”
这位可是未成年小男孩,她才不要担负诱-拐未成年的罪名呢!
等小护士替他裹上了纱布,又对司丝说:“你看清楚我怎么上药了吧?!等回去了,每隔两天给他换一次药,别人家的姐姐。”
司丝将一大包草药袋提起,“哼”了一声。
等小护士给他弄好了,苏木绸看了司丝一眼,说:“姐姐,帮我穿上衣服,有劳了。”
小护士笑嘻嘻地跑了。
司丝捡起衣服,瞪了他一眼,才给他套上那件白色背心,然后顺便帮他把白衬衣也穿上去了,才说:“小木,你手可没受伤,可以自己系扣子。”
苏木绸一对黑眼睛看着她,嘴角勾了勾道:“姐姐,我可是因为你才受的伤。”
司丝:“……”
她半蹲下来,一颗一颗地给他扣扣子。
他双手忽然搭在她纤细的腰上,低声说:“姐姐,我可不想你做我姐姐。”
看似矛盾,但深处里的东西司丝不敢想。
她替他扣好了,站了起来说:“小木,有些东西,我们不应该越界。”
雕塑家和她的模特,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司丝拍了拍他肩膀说:“走吧!回去我给你煮鸡粥吃。”
苏木绸舔了舔唇,“我想吃你说的那种油煎鮈鱼。”
司丝安抚他:“乖,等你好了。我弄给你吃。”
当司丝开车载着他在塞纳河边慢慢行驶时,他忽然问她:“司丝,是什么,使你时刻如困牢笼?”
司丝一愣,原来他看出来了。那个丝茧,是精神的牢笼,同时也是一个瘤。她是生在她妈妈身上的一颗瘤子。
将车停下,司丝说:“小木,我请你喝一杯吧。”
河边,有许多的咖啡店。
咖啡是刺激性饮品,司丝带他去了一家小食店,要了一小盘奶酪鳕鱼,这个甜甜的,她爱吃。她给他要了一盘,再加了一杯新鲜蓝莓炸的汁。
俩人坐在河边,已是旁晚时分。
夕阳晕开了塞纳河原本的色泽,化成淡淡的橘色。俩人头顶的伞也被涂成深橘色。司丝看着河水出神,直到他指腹碰了碰她的盘子说“鱼冷了。”
司丝苦笑了声,说:“那个裹了白色蛛丝的木头,是蜘蛛的卵-袋。母蛛守护着卵-袋,直到它们破茧而出,带着蛛丝起飞,飞往不同的地方繁衍生息。”
“本质上,还是母爱为主题。但那个卵袋像牢笼。”苏木绸说。
司丝看着他眼睛回答:“是这样。我是我妈妈身上的瘤子,而我的家族对我来说是一座牢笼。妈妈的爱,对我也是一种禁锢。”顿了顿,还有些话,她没有说下去。
她只是改了口道:“鉴赏官不希望作品出现太负面的东西,所以有些表达没有直接明说,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东西。”
苏木绸说:“过去年代的作品,从不怕深挖人性。现在,对于文化、精神领域的探讨反而是种倒退。”
“是。”司丝回答。
“司丝,”他忽然叫她。
司丝一怔,抬眸看他。
“你会很成功。你是当代最出色的女性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