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芙宋裕

1、楔子
建宁二十八年,大雪。
叛乱的亲王到达会极门的时候,乱军刚好迎上了早已埋伏好的羽林军,城楼上箭矢横飞,城楼下尸山血海。
“宋裕!”
“你不过是个做了十年家奴的罪臣,若非周芙那丫头铁了心要护着你,老夫岂能将你留到今日?”
“周芙也是王室女,你今日夺了老夫的兵权,老夫没的说,那下一个呢,下一个是周芙么?你简直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会极门前,昭王披发赤足猩红着眼指着不远处的青年人破口大骂。
宋裕坐在城楼上的虎皮椅上,一身白衣,肩上披了件油亮的黑色狐皮大氅。耳边是难听的谩骂之声,但他充耳不闻,只是神色散漫地摩挲着手中的一柄长弓。
“这九皇叔骂的委实难听,下官这就命人下去堵住他的嘴。”禁军督头陈梁听得冷汗津津,忍不住开口。
宋裕轻笑一声,“堵嘴做什么?”他扶着椅背站稳身子,绣着青竹纹样的袖口随风翻飞,谈笑之间,一支穿云箭已然射了出去。
那箭正中昭王的心口。
鲜血从这位九皇叔的口中汩汩涌出,颓然地抽搐了几下后,最终倒在了雪地里。
积贫积弱,如今为了兵权一统,又不得已生出杀戮。
血雾蜇得陈梁有些看不清前路,他喉头一紧,哑声道,“宋大人,陛下只下令平乱,这不合规矩。”
“哦,是么?”
宋裕拍了拍手上的灰屑,将弓箭扔给一旁的侍从,挽起袖袍接过干净的巾帕拭了拭手。
他的那一双手修长且白,是用惯了笔墨的手,看得出金尊玉贵不做活计,养得极好。
陈梁禁不住多瞧了两眼,欲言又止。
宋裕道,“想问本官为何做了十年家奴,手指却还未起茧?”
“下官不敢。”
“那是因为昭王说的都是真的。”宋裕直言不讳地在月色下仰了仰头笑道,“若非永安郡主怜惜,宋裕活不到今日。”
“可既然郡主同大人旧交甚深,那大人为何昨夜派兵围了淮南王府?”
陈梁小心翼翼地扫了宋裕一眼,压低了身子,斗胆佝偻着腰开口。
宋裕随意地将擦拭手的巾帕递给一旁的侍从,听了陈梁的话后也不觉得冒犯,只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那自然是因为郡主不听话。。”
他嗓音极轻。
眼底存着的是极其散漫的笑意。
天边一片鸦青色,又要起风了。今日一役,能否使这大梁拨云见日,使百姓安居不再流离,谁也没个定数。
但陈梁清楚。
时至今日,他也好,宋裕也好,当今陛下也好,每一个人都在为这王朝最后的气数挣最后一点命。
挣赢了,万世流芳。
挣输了,千古骂名。
儿女情长本不该是这个时候的他们该考虑的东西,陈梁也知自己不该替永安郡主鸣不平。
可淮南王府这一脉当真曾是大梁的风骨,这些年为了大梁鞠躬尽瘁,死的死病的病,到如今阖府也就剩下了一个周芙。
淮南王死后,宋裕虽为家奴,但越俎代庖替永安郡主打理了淮南王府多年,这事儿陈梁也是有所耳闻的。
陈梁知晓永安郡主从不同面前这位宋大人讲规矩。但此刻,听宋裕如此大胆地说郡主不听话,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陈梁抬起头,忍不住想要替郡主分辩几句,想要再斗胆问问宋裕,若非永安郡主,大人您何来的前路?
可思及前路二字的时候。
陈梁又噤了声。
国土沦丧,山河将倾,大梁还有前路么?
卸兵权,杀不服。从王室宗亲到手上有点权势的平民出身的万户侯,这两年,宋裕又有哪个是没有得罪的?千千万万的人想杀他,不分阶级,不分贵贱,这位宋大人又真的有前路么?
陈梁低下头,没再言语。
禁军收兵,司礼监的人奉皇命替昭王收尸,鸦青色的天边笼着淡淡的血雾,即将破晓,谁也不知道大梁的太阳何时会再出来。
宋裕信步从城楼上走下来时,王府的小厮张全已经焦灼地在车马旁等候多时。
“大人,您可算下来了,眼下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张全宛若看见救星似的迎上去。
“鄞州冀州的那几位王叔都来王府兴师问罪了?”宋裕冷笑一声,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主不敢去皇帝的玉阶前闹事,就只敢到淮南王府讨公道。
“是啊。”
张全急得直抹汗,“除了几位王叔以外,蒋家小侯爷也来了……”
宋裕弯腰掀帘,在听到蒋厚的名字时,眼底的凛冽和暗色更深了一层,他撩拨轿帘的手顿了顿,修长的手指骨节慢慢收紧。
已近三更天,淮南王府仍旧灯火通明。
周芙跪在佛堂里念经,那些叔叔们虽闹腾,但顾念着死去的淮南王,她不出来,也就没人敢进去。
宋裕踩着枯枝和积雪回来时,外头那些兴师问罪的王叔也已经没了等候的尽头,早早地被蒋厚劝走了,佛堂前的仆从也被遣走,只剩下周芙的贴身丫鬟银灯守门前,宋裕撑着伞立在雪中,而蒋厚则拎着长剑盯着宋裕,神色嘲讽:
“宋裕,你还真敢回来。”
“有何不敢?”宋裕嗤笑一声,低头摩挲了一下大拇指间的玉扳指。
“宋裕,当年之事,我已向你道歉,也因此戍边几年与家人不得相见,我的所作所为与周芙无关。”
“六年前淮南王病死嘉峪关,死前只许你入帐,周芙是他最偏疼的女儿,我不信他死前没有交代过你好好待周芙,可如今宋裕,你的所作所为置周芙于何地?”
“你今日手上沾的可都是她血亲的血啊!”
蒋厚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如若不是理智尚存,他真想一刀剜出宋裕的心,看一看那是不是黑的。
宋裕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嘲弄开口,“淮南王临终所言,宋裕一个字也不敢忘。”
“倒是你,蒋厚,边塞如今真的相安无事了么?你身为副将不司其职,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就不怕陛下治你个逃兵之罪么?”
“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宋裕的唇边噙着点笑意,话语里带着步步紧逼的味道。这话没逼得蒋厚退让,反倒是让在佛堂里一直跪经的那人开了口。
“银灯,掌嘴。”
佛堂里传来的声音柔和且安宁。
这么多年,她还是站在蒋厚的那一边。
宋裕自嘲地笑笑,他知道周芙是偏疼蒋厚,却没想到今日会如此不给自己脸面。
银灯垂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听了主子的话重重地一巴掌落在宋裕的左半边脸颊上。周芙没说数目,便是小惩大诫,银灯打完后,揣摩着周芙的意思,又恭敬地退回了门边。
这还是江龄雪死后,宋裕第一次回府。
而这一记耳光,也是这么多年来实打实头一回。
这一巴掌惩戒的到底是他这些日子对她疏离冷漠,还是今日他磨刀霍霍向这周家的宗亲亦或是他刚刚对蒋厚出言不逊,宋裕不清楚。
但这面颊上火辣辣的刺痛在提醒他,他与周芙的缘分,这一生的欢愉与温存,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也好,周芙也好,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宋裕,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佛堂前,周芙手里的念珠停了停。她面前是祖宗牌位,窗外风雪猎猎,她知道那人定是踏过尸山血海,满手血腥而来。
“该说的,臣那一日都说完了,郡主还想听臣说什么?”
是啊。
江龄雪死的那一夜,该说的,宋裕确实都说完了。
恩怨相抵。
他不愿意再见到她,更不愿意再跨入淮南王府一步。可既如此,今日还来做什么呢?
“你来是要传陛下口谕么?”佛堂里的那人嗓音疲惫,“江龄雪确实因我而死,这条命,宋大人要如何讨要?”
“八年掖庭,郡主觉得如何?”
隔着一扇紧闭的佛堂门,周芙听着这人依旧温和依旧平静的嗓音,仿佛又回到了江龄雪一头碰死在皇叔帐中的那一夜,那是她第一次从宋裕那双一贯冷静的眼底看到恨意。
十年了。
她同宋裕的人生都在失去。
她失去了父亲,兄长,姐姐和姐夫。宋裕失去了最疼他的祖母。
这么多年,他们抵背取暖,在这山河长夜里做对方的依靠,周芙曾以为,终有一日,她能走进他如冰石一般的心里,可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这些年,她从未真的看透过他。
“江姑娘因我而死,宋裕,八年掖庭,我甘愿受罚。但宋裕,我不愿意白白做周家的罪人。”
“郡主要什么?”
“詹士高说你是大梁如今的明灯,那我便同你要一个海晏河清,天下昌明。有生之年,宋裕,你能让我听到梁军的凯旋之音么?”
周芙手里的佛珠停了,轻声问他。
“能。”
“但凯旋的军报会由将士带给郡主,臣说过,此生不会再见郡主。”
宋裕收紧了宽大袖袍下的指骨,他神色依旧凛冽,可喉头不知为何有些哽。
长夜漫漫,长路亦漫漫。风雪灌进喉间滋味涩然,宋裕此番来本还准备了更绝情的话,可此时此刻,纵然隔着一扇木门,那些话也说不出口了。
“宋大人,该说的都说了,还不滚么?”蒋厚横眉冷对,三年的边塞风霜能改变少年的容颜,却无法磨平少年人的血性。
宋裕点点头,嘲讽地笑笑。转过身去的时候心口却是密密麻麻的痛,似是怕下一刻自己便会红眼,他隐忍着情绪快速抬手将腰间的王府玉牌卸下来扔给蒋厚。
“宋裕,你这是什么意思?”
蒋厚怒喝一声。
“交托。”
宋裕抖掉纸伞上的雪,冷冷回完这二字后挺直脊背,往门口走去。
茫茫大雪中,他一路向前,没有回头。
蒋厚不可置信,试图去追,却被周芙拦住,“让他走吧。”
“可是……”
“没有宋裕,淮南王府不会倒。”
“但……”
“蒋厚,天下家奴千千万。”周芙顿了顿,轻声道,“他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
作者有话说:
新文预收:《困梁园》古早be虐文
卫玦初封太平侯的那一天,
脱了铠甲打着赤膊替聂昭锦在梁园里种下了一棵海棠树。
十年后,聂昭锦为了圣上赐婚一事跟他吵架,他当着梁园所有人的面一剑砍断了那棵海棠树的枝干。
少年时的生死相依,长大后的相互扶持。
卫玦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元禄十七年那一晚跟她吵架时,同她讲了那句“本侯这一生从未喜欢过你。”
古早狗血be虐文不超过25万字完结

2、周徵
二月二龙抬头,本是个赏景登高的好日子,京中却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
素有文官清流之称的宋尚书,死了。
消息传到永州时,十六岁的周芙正闭着眼脸色惨白地被打横扔在在蒋厚的马上颠簸着,这厮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打前些日子被他爹打了一顿不小心撞到了书案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从一个烈性难驯的少年郎一夜之间长大,沉稳了不少不说,还每日带着马鞭来找周芙,美其名曰从骑马做起,要教她在这天地间立身的本事。
周芙跟蒋厚自幼相识,交情深厚,这几日被他折腾得是半死不活。
“周芙,肯不肯学骑马?”
长风猎猎,蒋厚一面打马,一面笑着逼问她。他的嗓音里依旧有少年人的青涩,但眼尾已经有了几分青年人的沉稳从容。
周芙胃里翻江倒海,脑子早已经天旋地转。她身子骨素来不如姐姐姐夫,被他这么莽撞地折腾了两日已是极限。此刻攥着他衣角的手已然有些攥不紧,在感觉自己要被他颠簸而死之前,她识时务地示了弱:
“我学。”
“什么?”
耳边的马蹄声要大过姑娘的求饶声,蒋厚一直执辔,一手放在耳旁,示意周芙声音再大些。
“我学。”
“什么,还不学?”蒋厚听岔了,浓眉一扬。
相交多年,直到今日,周芙才知道他耳背。她艰涩地扯住蒋厚的衣角,不想求饶了,只想教他去治治耳朵,可劝他就医的话还没说出口,眼前便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芙坠马了。
这事儿的严重程度仅次于宋尚书一头撞死在金銮殿。
“狗胆包天!”
“那可是周芙!老王爷最疼的女儿!谁给你的胆子逼人家学骑马?”
“人家不学还把人家一女儿家打横扔在了马背上,你马粪吃多了糊脑子了啊你!”
军营外,蒋莽抄起马鞭恨铁不成钢地就往自家狗东西的背上甩,他这大儿子自小没少给他惹祸,好不容易摔伤了脑袋后知道了体恤父母的不易,也知道对娘老子嘘寒问暖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呢,就又给他惹出祸事。
蒋莽一边甩鞭子一边骂骂咧咧。
蒋厚光着上半身跪在这营帐外头,任凭父亲打骂就是不吭声,光裸的脊背遍布着杂乱的血痕。
樊仙芝心疼儿子,眼见着儿子忍痛咬得嘴唇都破了,忙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了蒋莽的腿,哭求道:
“厚儿做的事不对,可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你让我怎么活?”
“瑛儿刚刚去永安郡主那里,差人回来说郡主已经醒了,老爷,等先看看郡主的情况再惩治厚儿也不迟啊。”
樊仙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蒋莽听她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瑛儿已经去看望周芙了。
毕竟是亲生骨肉,蒋莽冷静下来后扬起的马鞭终究没再落下,只是指着不争气的儿子斥道:
“你再如此行事不动脑子,仔细了你的皮!”
军营外头,蒋莽的阵仗闹得不小,营帐里头,众人也是忙作一团。周芙摔伤了脑子后,昏厥了有一会子,这会子才刚醒。
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浑身冷汗津津,如今遣散了周遭的仆人,只留下了一个蒋瑛,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蒋瑛,我如今该叫你嫂嫂么?”
周芙嗓子哑得骇人,眼神急切。
蒋瑛虽同她是多年闺中密友,但听了这如此直白的话,还是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边境这些日子又不太平了,宋尚书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了,临死前痛斥了陛下这些年对淮南王府的所作所为,陛下挂不住脸面,今早刚给你父王修了一封书信,说明日便可把世子放出宫去,王爷同我讲了,此番你回京,我会陪你。”
蒋瑛今日来找周芙本就是要同她说这个的,如今听她提起自己同周徵的婚事,就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但我同你兄长多年未见,他未必心悦我。所以我的小郡主,我未必能做你的嫂嫂。”
说到未必两个字的时候,蒋瑛反倒有些轻快。
她与周徵的婚姻是十几年前陛下宴请百官的时候开玩笑订下的,这姻缘订的时候她还未出生,她与周徵也实在没有什么感情,将来就是真结了亲也未必琴瑟和鸣,所以她倒是巴望着周徵看不上她。毕竟周徵是皇亲贵胄,他若是不愿意,总有法子好解了这门亲的。
蒋瑛说完,本以为周芙会为了能够回京而开心,却不曾想,她的脸上竟无半分喜色。
回上京迎兄长,宋尚书一头碰死在金銮殿。
这是建宁十六年?
上辈子的记忆一寸一寸涌来,周芙头疼欲裂,跌跌撞撞下床去看镜中的自己,肌肤尚且白皙柔嫩,带着点少女时期的圆润。她真的重生了?她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宋尚书发疯提剑要砍皇帝的时候?
她跌坐在梳妆凳前,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她还记得自己应该是死在二十年后的一个惊蛰。
那是建宁三十六年,她死在了幽禁了她八年的掖庭。
临死前,她找人去了一趟司礼监,本想找文帝身边的人问问边境的情况,却不曾想,文帝在那一夜亲自过来了。她这位年轻的皇兄伏在她的榻前泣不成声,最后颤着手把胡人的降书拿给她看。
凯旋了。
二十多年的战乱不止让多少代人流干了鲜血,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终于,那个兵戈四起的时代,在这位皇兄的手里终结。
周芙是在安宁和祥和中死去的。
死前皇兄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安心睡吧,你不是周家的罪人,你和宋裕是天下的功臣。
皇兄还告诉她,他知道她很想宋裕,等一觉睡醒便能看见那个让她喜欢了多少年也恨了多少年的人的脸了。
最后皇兄说,周芙啊,等你见到他,你会原谅他的。你要是还恨他啊,皇兄就让他负荆请罪,就替你责罚他,罚到你心疼,罚到不忍心为止。
皇帝啊。
连死人都骗。
她一觉睡醒直接回到了十六岁,眼前哪里有负荆请罪的宋裕。
那个人,是被打断了骨头也不会认错的性子,看似温柔其实脾气硬的不得了,又哪里会向她低头。
周芙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后想,他认不认错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也没有。
他虽夺了宗亲的兵权,磨刀霍霍向她的王叔,但大梁那时候腹背受敌,不置之死地就无法后生。
父亲死后,王叔们群龙无首,都想着拥兵自立,连带着那些平民出身的异姓王都蠢蠢欲动。若是彼时山河无恙,天下太平,闹腾便也闹腾去了。可时候西有鲜卑,北有匈奴,胡人猖獗地在攻打大梁的城池。
倘若兵权不能一统。
这满朝文武,上至皇室,下至百官,都得为亡国负一份责任。既然没有人想要成为遗民,那宋裕便是天下人的功臣。
他非但没有罪。
还有功。
幽禁的那八年,在面对二叔三叔养虎为患的指责,在面对一众亲人的唾骂不解时。
周芙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他是会第一个放下手中的权力,还是带着叔叔们一起奋起反抗?
周芙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这一年边境会有好消息,鲜卑和匈奴内讧,父王领兵北上,一路收回了十二郡。
后面将是淮南王府最风光的两年,过了那两年,王府便会走下坡路,皇帝会因为旧怨命人拿军师陈恺之入京,那绵延又起的疑心会让他给父王换上另一个叫做徐琅的庸才。
此后,一路败仗。
周芙想,上天既然让她重新活了一世,她就不会让陈恺之离开军营,若他在,兴许父亲能在病逝前看见这太平盛世。只是,两年后的事情,如今谋划还为时过早。
现下。
她要做的是,离宋裕远一点。
他有他的政治正确,他所作所为皆与那些翰林学士所授的经筵相合,他会成为大梁的脊梁,大梁的名臣。
但那都与她无关了。
父亲在时,
她活在王府的庇佑下,是王府最无忧无虑的郡主。
父亲死后,
是宋裕替她遮挡住所有的风雨。
但遮挡风雨的人终有一天是会离开的,更何况,宋裕后来不要她了。她说过的,天下家奴千千万万,他不要她,她也不会要他。
所以这辈子,陛下再给她恩典时,她绝不会再傻傻地求一个宋裕了。
想明白这些后,周芙觉得自己周身都畅快了起来。
“明日我们就出发是么?”
“本来是,但郡主你的伤……”蒋瑛担忧地扫了扫她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却仍旧还有鲜血渗出的前额。
“不碍事。”周芙缓缓起身,将手轻轻地搭在了蒋瑛的手背上,柔声道,“蒋瑛,我知晓你不喜欢我兄长,你们在一起必成怨偶,到了上京我会向陛下求一个恩典,会让你们退婚。”
蒋瑛愕然。
虽然她巴不得没了这桩婚约做个自由身,但私心里,她还是想看看周徵世子长什么样子的。
万一他不仅是人中龙凤,还丰神俊朗温柔潇洒呢?
但这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少女心事。
蒋瑛不是周芙,她哪里知道,她要嫁的这位世子爷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将来朝堂之上,在夺嫡之争中,真正能与宋裕抗衡的也就只有一个周徵。
周徵这个人。
不是什么良配。
周芙很难说自己的这位兄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前世的时候,除了不能活着看到太平盛世以外,他是父亲一生最大的亏欠和遗憾。

3、忍耻
从永州回上京,在周芙的记忆里,上一世是蒋厚和蒋瑛兄妹俩一起陪着她去的,但这一世,蒋厚却不去了。
昔日里只知道玩笑的少年郎穿上了戎装披上了铠甲,手中横着一柄红缨枪,没有半分开玩笑的语气对周芙讲,他要跟着父亲一起去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彼时烈阳高照。
他身上的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周芙掀起锥帽打量着蒋厚,只觉得这人比起从前是变了不少。她还记得前世的蒋厚在真正进军营打仗一路做到万户侯前其实是最怕从军的,他父亲待他虽严厉,但奈何有个慈母,所以前世生得细皮嫩肉,那皮肤更一溜儿水似的。
若不是后来宋裕入府,他看不惯宋裕,使了手段害宋裕坠马,怕是蒋莽也狠不下心来把这宝贝儿子带到边境去。
回忆起这件事。
周芙心里对宋裕倒还有几分愧疚。
当年宋裕入府后,因他先时是连中三元的探花郎出身,她又看重他,所以基本上府里的人对他都客客气气。外头的人但凡有落井下石的,她也都通过各种手段给了对方不痛快。
唯独蒋厚这件事,她那时没能给他一个公平。
那次坠马摔得确实重,宋裕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差点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蒋将军那一次很生气,传了军棍,当着宋裕的面说是要把这个逆子打死。
确实动手了。
也真的差点打死。
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她实在看不下去去拦了那军牢手。
宋裕原先一直躺在贵妃椅上冷冷地看着,直到她动手阻拦,才最终清冽地开口让此事作罢。
那件事,宋裕对她是失望的吧。
所以后来,他不喜欢她,也不是无迹可寻。
“周芙,前路很长,希望我们都不受困。不困于自己,不困于世道,不困于家门。”
思绪被拉回,此时此刻蒋厚笑着用这句话同周芙作别。
不困于自己,不困于世道,不困于家门。周芙觉得这句话很好,所以被搀扶着上了车辇后,又掀开轿帘对着蒋厚说:
“蒋厚,如果你父亲下次又打你,你就告诉他,你将来会成为万户侯的。”
周芙没骗他,那个提不动兵器走两步就喘的少年后来确实变得比他父亲还要厉害,功勋卓著,入相出将,贵比王侯。
可惜,他耳背,又没听清,周芙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只听见回过神来的蒋厚对着马车笑骂道,“周芙,你这丫头又骂我是个猴子。”
蒋瑛和周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认为蒋厚得找个大夫治治耳朵。
从永州到上京一路会经过很多的山,山路崎岖,但开满野花,漫山遍野,一片姝色。
周芙前世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只顾着练字,她琴棋书画在一众姐妹中见长,唯独字写得很丑,宛若鸭爪。为不在宋裕面前丢丑,她一路从永州练到了上京。
而这一世,周芙只想倚着蒋瑛。
倚着她看山看水看月色。
这是多好的景色啊。
这又是多好的岁月啊。
她们无忧无虑。
她们风吹不倒。
天塌下来都有父兄顶着。
这真是她们最好的年岁了。
而她们的父兄外出征战多年杀伐,也是希望天下千千万万如他们一般大小的少年也能拥有这样的好年岁吧。
……
行过冀州城,从沧州一路北上便到达了京城。车辇入京,凭借着王府腰牌,在城门口的时候并未接受检查。
但车辇行至会极门时,几个禁卫却坐在高头大马上拦住了他们,腰牌和手敕这些东西轿夫都一一出示了,但为首的禁卫督头就是要周芙和蒋瑛下辇,想要瞧瞧里头有没有人。
这明摆着是皇帝给淮南王府的下马威。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这位弟弟依旧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依旧疑心比本事大。
“下吧。”
“一次低头,十年败运。”蒋瑛攥着小粉拳愤愤。
“放心,他活不过两年的。”
周芙起身,领着蒋瑛下轿。这老皇帝的身体本就不好,周芙的记忆里,他也就是这半年还是清醒的,到后面虽然依旧作死,但都是缠绵病榻,如果她争气的太子哥哥后面能多骂这作天作地的老皇帝几次,这半年内就死,也不是不可能。
禁军上辇搜查,走了个下马威的形式后又假惺惺地告了罪。
周芙看着这肥头大耳的禁军督头告罪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宋裕,那个眼底总是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但实则睚眦必报的人。若是他在,不见血,怕是这事儿不算完。
还好。
她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没把心胸变小。
她这样庆幸着,正欲上辇,蒋瑛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着西南角一个角落“宋……宋裕?”
听到这个名字,周芙的心仿佛停了半拍。她抬起头,顺着蒋瑛的目光遥遥望去,不出意料的,见到了上辈子那张熟悉的脸。
人杀的多了,面相是会变的。周芙最后一次见宋裕是九皇叔谋反的时候,那时候的宋裕一路杀伐,手上已经沾了太多的血,胡人的血,自己人的血。那一张脸虽然还依旧俊朗,但眉眼间的冰冷和无情是如何也遮不住的。
但如今,他还是那个干净的他。
眉眼俊朗,却还没沾鲜血。
身上仍带着股疏离劲儿,却谈不上无情。
周芙遥遥地看了宋裕一眼,却并未有多少的功夫感怀人生沧海,只因为此刻宋裕正跪伏在地上,而身边一个跋扈的衙内正刻意用金丝软靴狠狠踩上他一贯骄傲的脊梁。
屈辱么?
怎么可能不屈辱?
“宋裕,你平时不是个正人君子么?小爷当初不过调戏个民女,你都要插手!”
“呵,风水轮流转,你也有给人当奴的时候啊?”
那衙内似是早早地想要出这口恶气,又狠狠地在宋裕脊梁上跺了几下。
宋裕含垢忍耻地闭上眼。
如果可以,他此刻并不想要周芙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可他又知道,她今日会前往会极门接周徵。

4、再遇
前世的这个时候,宋裕其实没来过会极门找罪受。今日刷马的路上故意经过这里也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重生了,周芙说不定也会重生。
在宋裕的记忆里,周芙的性子一直是极好的。她仁善又温柔,活得像个菩萨。
上京的那些贵胄,但凡见过她的,都很喜欢她。
但如若她也重生了,会不会像前世一样在御前向陛下要了他,这一点,宋裕还真说不准。
上一世,他最后一次见到周芙的时候两个人闹得都太难看。那时候江龄雪因为昭王谋反这件事而死,他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亲人。他气周芙不信任自己,也憎恶昭王将无辜之人裹挟进这朝堂局势里,所以才将事情做绝。
周芙脾气很好,但她绝不是生养在王府里的娇花。她温柔却不娇弱,是支撑他前世走下去的一盏明灯。宋裕很清楚,自己不能没有她在身边,但又实在担心,万一这一次她不要自己,也就有了眼下的这一出。
“瞧瞧,做马奴就得是这个姿势!”跋扈的衙内似是还觉得用脚踩着这位落魄探花的脊背仍旧不够,直接用脚尖挑起了青年俊朗的下巴。
“宋裕,你可是我们这批国子监学子里头一个入仕的,如今沦为罪奴,滋味如何啊?”
“同窗一场,给爷学声狗叫,爷就放过你!”
衙内的脚尖挑起宋裕下巴的同时,还捎带着恶狠狠地用脚蹭了他的面颊。宋裕咬牙隐忍着,袖子下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此刻浮出淡淡的青色经脉,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知道在不远处周芙就在看着他。
那一道淡色的身影曾是他前世倥偬一生里唯一能够抓住的那么点光亮。
“蒋瑛……”
“我知道,郡主你要去帮宋公子!”蒋瑛也撸起了袖子,预备万一周芙上前被不长眼的欺负了,她也跟着上。
“这种情况,罪奴若是还手,按照律法该如何处置?”周芙站着不动,思索半响后开口。
蒋瑛也陷入了困惑,“我们家不责罚下人,没遇见过这事儿。但,杖刑流徒死,如若宋公子还手了,总得受一样。”
周芙闻言皱了皱眉头。
她觉得前世的宋裕因为江龄雪的事情伤害了她对他十多年的喜欢,也觉得前世的宋裕太过绝情,她不愿意这一世再困在这个人身上。但这也不意味着,她想要见到这人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地受辱受刑。
“蒋瑛,你且去帮他。”
周芙遥遥地又望了一眼那个方向。
蒋瑛更为困惑了,作为闺中密友,蒋瑛是知道周芙喜欢宋裕的。当年淮南王府被圣上猜忌被贬永州,满朝文武皆知老王爷有冤,却不敢为其叫屈。只有少年时候的宋裕,敢当在城门前击鼓为淮南王府仗义执言。
周芙对宋裕的喜欢,就从那时候开始。
后来宋裕入仕,以书画在一众文人间见长。彼时周芙仍在永州随父亲吹风,上京的士子闲风恰巧也吹到了她的身边,他的字画每流入民间一幅她就买一幅,淮南王给她的大半宗禄都是被这样花掉的。
一个愿意为了对方的字画一掷千金的人。
如今见了面,明明可以相救的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做。
蒋瑛很不理解。
却见周芙低头随意地捻掉了丝帕上的线头,失笑道,“因为王府不缺一个脑后有反骨的家奴。”
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先蒋瑛一步上了玉辇。
蒋瑛摸不着头脑,一回头却见那匍匐在地上的宋裕正不死心地盯着玉辇的方向瞧,眼神失落并且伤情。
蒋瑛想不明白,周芙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但宋裕心里却咯噔一下,他知道,她一定跟他一样重生了。
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舍得这么对他?
“落井下石的东西,你倒是给我学一声狗叫试试看!”蒋瑛硬着头皮过去同那衙内理论,那衙内本还凶巴巴地想骂是哪里来的小娘们,但见到淮南王府的腰牌后,灰溜溜地跑了。
蒋瑛忙要上前搀扶宋裕,宋裕摆手示意她不用后,自己扶着城墙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同蒋瑛道了谢。
道完谢后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玉辇之上,缓了一口气后沉声道,“蒋姑娘,提醒郡主留心一个叫崔邵的人。”
崔邵?
听都没听过。
蒋瑛不知道崔邵是谁,但还是依言点了头。抬脚欲走时,刚好瞥见宋裕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道道斑驳鞭痕,罪奴的日子当是不好过的。昔日上京无数贵女追逐的高台明月如今沦为这番落魄境地,蒋瑛百感交集。
“宋公子,这……”
宋裕漫不经心地盖住衣袖下的伤疤,“只是些皮肉之苦,不妨事。”
蒋瑛听他都这般不以为意了,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念着“崔邵”这两个字回了车辇里。
待把宋裕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周芙时,周芙也糊涂了。
崔邵是谁?
她也没听过。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能从记忆里挖出关于这个人的半点蛛丝马迹来。
宋裕又为什么要突然提醒她这个呢?
此时此刻,她与他应该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他们这一世唯一一面还是当年父亲被贬时,她站在风沙之中回头向城门口投去的一瞥。那一瞥还仅仅是她望向的他,连他有没有看到她,她都不知道。
周芙想不通也不愿意再去想,只是既然他开口提了,她便在心里记下崔邵这个名字。
跟前世一样,老皇帝替她和蒋瑛接风洗尘的地方在武英殿。大殿之上还有奉诏前来参加宴会的百官。
琼枝玉液,琵琶美人,歌舞百戏,应有尽有。
“一晃三年过去了,小永安都长成大姑娘喽。”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一旦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每回入宫哭起来朕都得拿着子丹的拨浪鼓抱着你在观文殿走上好几圈。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你们长大了,朕和王兄也都老了……”
皇帝坐在明堂之上,兀自执着金杯追忆着往昔那些不可再见的时光。
周芙坐在下面的席上,礼数周全地忍受着老皇帝虚伪的煽情。两人客客气气宛若唠家常似的叙了会儿皇家该叙的旧后,便听到外头有人通禀,说是靖安世子来了。
蒋瑛立即搁下在搅动鱼羹的玉勺,一动不动地盯着殿门口看。
殿门口点着四盏宫纱明灯,宫人们也纷纷打着扇,姗姗来迟的青年身形瘦削,肩上披了一件纯白色的狐裘,内里则穿着一身暗色的绣着繁复云纹的华服。他相貌英俊,眸色清冷,但唇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是个久病之人。
大梁如今的文人并不兴五石散,周徵如此,纯属是因为常年受襄王折磨所致。
襄王周子上是宸妃之子,因为生母是宠妃,所以自小乖张又跋扈。老皇帝当初下定了决心要把周芙的父亲贬谪到永州去后,觉得还不能打消疑心,便将淮南王的嫡子也就是周徵扣在了宫里,让他做了襄王的伴读。
周徵文采卓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可襄王却是个庸才。
所以做伴读这些年,襄王数次找周徵的错处动刑,年前一次才刚受了重刑,虽捡回了性命,但伤了肺腑。
“徵儿来了,如今同永安兄妹相见,怕是也想得紧吧。你在宫中这三年陪襄王在国子监听学,襄王如今学业之上大有长进,这可都是徵儿你的功劳啊。”老皇帝乐呵呵地笑着。
周徵没说话,只掀起眼皮略微点头致意。
老皇帝在周徵那儿碰了个软钉子,便又堆着笑望向周芙,“小永安,你此次从永州来也是辛苦了,朕可以允你一个恩典。说说看,要什么?”
要什么?
周芙看了一眼兄长,缓缓起身,鼓起勇气道:
“臣女想恳请陛下退了我兄长与蒋将军之女蒋瑛的婚事!”
百官顿时一片哗然。
这天底下哪有兄妹相见不先问问对方过得如何,便直接让皇帝老子退婚的事?简直荒谬。
周芙手心里也都是汗,但她清楚。
按照上辈子沈青娥死后,周徵开了她的棺木不顾妻儿跟她的尸骨一起躺在棺木里的这股子疯劲儿,这辈子,他对沈青娥的感情也绝不会浅。

5、下跪
正在百官议论一片时,周徵跪坐席间已然三杯烫酒下肚,他如今的身子本不宜喝这万岁爷所谓盛情之下赏赐的好酒,所以饮干净这卺中酒后,禁不住掩唇喘嗽了两声。
“徵儿你怎么看?”
“臣以为臣妹所言有理。”周徵淡淡道,“臣常年与药石作伴,终日需人奉药,虽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但自知寿数不常,属实不必耽搁旁人。”
皇帝如今虽老迈昏庸但还不至于真的眼盲心瞎,这位侄子短短三年内身子是如何败成这样的,他心里也有数。于是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蒋瑛。
蒋瑛这些年跟着父亲南征北伐,也见过不少钟灵毓秀的少年,但他们都没有带着一份清冷孤寂感的周徵来得吸引人。
大雪压琼枝。
蒋瑛赏得了他的美。
但男女欢爱,并非只靠惊鸿一瞥。蒋瑛看着他那一双宛若陈潭一般没有情绪波澜的眼睛,便知晓,这惊鸿一瞥,有也只是她有。
“世子将来定会福寿绵长,只是蒋瑛要嫁的,定是两情相悦之人。所以蒋瑛也恳请陛下退婚吧。”
蒋瑛起身,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虽有遗憾,但不知为何,说出此后,总觉得心口处有一道似是积压了几十年一般的郁气纾解了开来。
当初指腹为婚原也不过是皇帝醉酒时的玩笑话,既然双方都无意于这桩婚事,皇帝倒也不准备强做这媒人,直接应允了退婚一事。
只是,老皇帝唯一觉得纳罕的是,他今日的宠臣也就是那位观文殿大学士崔邵一向最会揣度人心。
可今日周芙所求,却并非如他所言。
酒散席消,临出武英殿时,正赶着下了一场暮雨,这宫内的地砖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天冷地滑,皇帝难得起了仁心觉着来这御宴之上的官员大多年纪大了,遂遣司礼监的人把那些在偏殿那儿候着的轿夫都叫进来。
周芙和蒋瑛来时只乘了一辆玉辇,如今天寒,周徵不宜在这风雨中久待,于是两人便将玉辇先让给了他。
王府里的管事张九早早地命人把旧宅收拾干净,连给世子爷接风洗尘的火盆都备好了,却独独没想到缺辆车马,待到经底下人提醒的时候,周芙和蒋瑛已经在殿前立了许久了。
同她们一样,在这凄风苦雨之中久立的还有另一个青年,头顶着翼善冠,穿着赤色红袍。
周芙打量了一下他胸前的补子,白鹇的图案。是个五品官。
这个年纪做到五品官的位置,也绝非常人。可周芙上一世对这个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郡主,臣的车辇到了,如此,便先行一步了。”
“这两柄油伞,臣留与您和蒋姑娘。”
周芙正出神之际,那青年已然将两柄伞搁在了殿门口,周芙不解地看着那青年,他抖落着袖袍往前走了几步后,在上轿前回头对着周芙笑道:
“建宁十九年,我曾与郡主有过一面之缘,瑶台姝色月下观音,皆不及郡主之姿。”
“臣叫崔邵,记住臣的名字,将来总有一日,郡主会跪着求到臣的门下的。”
轿帘阖上。
“建宁十九年?这个崔大人怎么回事,如今才建宁十六年啊。”蒋瑛皱了皱眉头。
“宋裕跟你说的人,是叫崔邵对么?”
“是叫崔邵。”蒋瑛说着,就瞧见了不远处王府的暖轿,“郡主,要不要过一会儿去找宋公子问问。”
要,自然要。
周芙点了点头,一只脚踏入暖轿里时停了停,对车夫道,“先送蒋姑娘回王府,把我送到京郊西南角的庄子上就行。”
宋文道前几日在朝堂之上因为边境之事发疯要砍皇帝,后来大骂老皇帝一番泄愤后一头撞死在了金銮殿上这事儿,无疑是伤了皇家颜面的。皇帝因此牵连宋裕,将他没入马奴是事实。
但宋家仍有一位诰命夫人在,这位诰命夫人乃是宋文道的养母宋韩氏。
这位宋老夫人的父亲曾获封平阳侯,是圣祖爷那一朝的大功臣。所以老皇帝虽深恨宋家,但顾念这位宋老夫人年迈还需人照顾,将宋裕没入马奴的同时,也许他在干完宫内马奴该干的活儿后侍奉祖母。
这事儿听起来虽然荒谬,但着实出自当今万岁的手笔。
京郊的这处别院,上辈子周芙也来过,说是别院,不如说是三间茅草屋子,简陋,但被收拾得很干净。
周芙到的时候,宋裕正半跪在宋老夫人跟前奉药,他早上那一身被衙内踩踏得狼狈不堪的衣物早已经换下,如今穿了一身跟平日里一样干净且袖袍更为宽广能遮掩住腕骨处伤痕的白衣。
宋老夫人絮絮地同他讲着话,他神色温柔地低声应着,屋内灯火摇曳明明灭灭,周芙隔着纱帘望他,只觉得这人跟上一世真是一模一样,无论怎样的境遇都能一副运筹帷幄,宠辱不惊的样子。
“郡主来多久了?”
宋裕打帘出来,正瞧着她立在门口。他口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寒暄。
周芙没接话,只是扭头对一旁的小厮道,“进去搬把椅子出来放院中间。”
小厮麻利地进去又麻利地出来。
“竹门阖上。”
小厮应声。
周芙这才走到院门口,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盯着宋裕瞧,上辈子十多年的并肩相随,多少个失去亲人后靠着对方给的余温才能活下去的日日夜夜,她不需要说话,宋裕便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小厮退下去。
宋裕走到她的面前,然后屈膝跪在她的面前。身为罪奴,他这一双膝盖这些日子跪过许多人,但那些人终究会成为他平步青云路上的不足以为意的存在,唯独面前这个人,他跪的心甘情愿,理所应当。
周芙看着他坦荡地跪下来的动作,便知道是他了。如今的宋裕不会跪她,也没有必要跪她,只有前世的宋裕会跪她。
“崔邵是谁?”
昔日的过往太过沉痛。
她不愿意同他再去翻,只简洁明了,崔邵是谁。
作者有话说:
重生的崽子有点多,除了男女主以外,其他几个人重生其实是奔着一个目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