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梧奚音

第1章 前世
永宁一十三年,时令冬。燕城郊外。
“驾!”“驾!”……
凌厉的马蹄声在林间游走,就着流窜的朔风,不断向前方逼近。
远处,横枝间隙,两抹青蓝人影闪过。
被林梧扯着狂奔了近十里地,奚音已疲惫不堪,随时都会瘫倒,可她不能停下,追兵在后,一旦被抓,等待她的就是死亡。
汗珠从额头滚落,打在眼皮上,格外沉重,奚音用手背胡乱蹭了一把,继而抬眼看去,前路泛着一片白光,似乎永远都到不达尽头。她的耳边也像是蒙了层纸,嗡嗡隆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呼。呼。呼。
每一口凉气入肺,她都忍不住自问:天秀开局,到底为何会落到这副田地?
奚音原是现世金牌经纪人,下班途中不幸罹遇车祸,待她再睁眼,就成了永宁王朝镇国大将军之女,十岁的池青。
她不仅重生,还穿越来了另一个世界!
上一世她活得谨慎,却也没得善终,这一世重返童年,她索性敞开性子来,再也不让那些条条框框的为人处世之道束缚住自己。
旷课逃学什么荒唐事都干,行事全凭心情,偏她还有一双对她无限宠溺的父母,令她可以无所欲为。
六年间,她不仅享尽将门贵女身份带来的福泽,还与四皇子林祁谈起恋爱,未来更是有望登上太子妃的宝座。
正当她满心以为自己即将踏上人生巅峰时,不料,一道晴天霹雳兜头劈了下来——
上月,她的父亲池霖在永安街茶坊与汴金细作会面,被当场缉拿!
当世人都在震惊好端端的一个镇国大将军怎么就叛变了时,唯有奚音知晓:池霖是无辜的。
这一切都是林祁设的局!是林祁托奚音约的池霖!
从池霖被捕到结案陈词只花了三天,就像是已然写下结局的话本,所有情节悉数铺陈演绎。
至于奚音,更是惨遭林祁软禁,连将真相告知他人的机会都没有。
行事至此,她适才明白,原来,这些年的风光都是假象。原来,她不过是林祁的一枚棋子。
究其原因,源于党争。
池霖位高权重,又素来拥戴五皇子林梧,无形中已被林祁视作眼中钉。林祁想当太子,既然得不到池霖的支持,就选择毁了他,好让自己的人上位。
是她太过得意,忘了这里不是和谐安好的现世,而是充满尔虞我诈的永宁。
是她情虫上脑,明明林梧多次提醒,她却全然不听,一心只着眼于与林祁的大好前程。
是她的错,是她明白得太迟。
可怜池霖一代忠臣,为了永宁夙兴夜寐,戎马一生,最后却背了个叛国通敌的污名!
可怜池家几十口良民,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奚音恨毒了林祁,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林祁带兵抄家那日,安宁街上哀嚎遍天,风里都散着血的腥甜味。
那一夜,将军府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京都的半边天。
池霖旧部趁乱劫走奚音,带着她一路南下至燕城,直至昨日,二人因追兵被迫分开来。
奚音独自逃了半日,尔后遇到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人——林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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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追兵
一直以来,她与林梧算不上亲密,之前在尚斋读书时,更是时常闹矛盾,后来大了些,她与林祁走得近,也就自然而然地与林梧渐行渐远。
但池霖素来极欣赏林梧的正直与才学,更亲自授他剑术,若不是碍着皇子身份,只怕恨不得能收他做义子。想来,林梧之所以愿意铤而走险,也只能是出于对池霖的情义。
自碰面至眼下,他们甚至来不及多说任何,林祁的兵马在后头穷追不舍,他们除了永无止境的奔跑别无他选。
为求安全,一行人兵分两路,林梧的侍卫驾车引开追兵,林梧则与奚音入了林子再寻出路。
“林梧。”奚音微弱唤道。
林梧止步,回身来看她,满眼担忧。
扶着膝盖大口喘了几下,奚音一咬牙,再仰起脸来,“走!”
“那边有人!”
“他们在那边!”
“追!”
……
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奚音惊得一哆嗦。林梧面上神色亦不大好,但未多言语,只是愈发用力地抓着她的手,甚至抓得她有些生疼。
原来,他也会害怕啊。
那方单薄清瘦又透着坚韧的背影,奚音瞧了那么多年,却没有哪一次令她这般感慨万千,就这么望着,隐隐的心酸泛上心头。
林梧身为太子人选的大热门,断然不该来蹚这趟浑水。可他还是来了。
这世上有许多意想不到,一心信重的恋人其实是个反派,一直不对付的同窗其实是个情深义重的好人。
若能死里逃生,定要好好报答林梧。奚音暗想。可念头一转,真的还有机会死里逃生吗?
拨开树影,一片开阔地赫然显现,下一瞬,奚音僵住。没路了。
再往前,只有万丈深渊。
定在悬崖边,奚音探身望去,眼看着那些细小的砂石掉落下去,却久不闻声。可见山崖之高!这若是摔下去,定然粉身碎骨。
目光扫过挡在她身前的林梧,继而遥望向林间渐近的人影,奚音默然从林梧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林梧能来救她,她万分感激。她也承认,她真的很想报仇,想要为池霖沉冤昭雪。可是,她已经害了池家,若是真的要死,她不想再连累林梧!
“林梧。”奚音低声唤道。
林梧没有回身,只一面警惕地朝前看去,一面张开左臂护住她,嗓音有些嘶哑:“别怕。”
奚音舔了一下发干的唇,眉头锁得更深了。
树影摇曳,马蹄声逐渐平息,一队人马缓步行至面前,惬意姿态叫嚣着他们已然胜券在握。
前头一匹高大的红鬃马,林祁悠然坐于其上,手持缰绳,细细打量着狼狈的二人,浑身散发着只属于胜利者的优越气息。
停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林祁居高临下地睨着二人,微眯起眼,戏谑道:“呦,五弟,还真是巧啊。怎么?你也是来抓人的?”
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是那般三分玩味的语气,时过境迁,曾经令奚音所迷恋的一切,此刻,都只能让她觉得可憎。
她终于醒悟过来,什么将军之女,其实,在林祁眼里,她就如一根草芥,甚至无须拿正眼去瞧。

第3章 赴死
林梧嗤笑一声:“孰佞孰忠,谁又说得清?”
看去,林梧一反往日里的清冷,唇角挂着轻蔑的笑容,不羁得如同换了个人。
“你!”林祁大怒,话至嘴边,他忽而止住,朝旁边瞄了一眼。
依着他的动作,奚音瞧见了一个身着莽服的人,那是锦衣卫的官员,她曾见过。也对,皇上一向倚重池霖,此次事件如此蹊跷,必也会对此存有疑虑。
林祁压住脾气,又道:“我可是奉了父皇的旨来捉拿逃犯,怎么?五弟,你也收到诏书了?还是说……你要……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众人皆是神色一凛。
这个罪名,任谁都担不起,遑论是一个有机会成为太子的皇子。
背脊立挺,林梧手持冷剑,竟毫不迟疑地要抬起剑尖指向林祁。
不给林梧开口的机会,奚音蓦地上前一步,全然挡在林梧剑前,尽量遮掩他的意图。
摆在奚音面前的选择不多,事已至此,她只能及时止损。
双手于身前扣住,她微微扬起下巴,长吸一口气,随即陡然泣声落泪:“四殿下,那日,我分明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将爹爹约到了茶坊……”
话声落地,卫兵们均是面面相觑。
林祁更是双眸瞪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给他泼脏水!池青一向机敏,这般便是明知斗不过便要拉他下水。
他立即呵斥道:“一派胡言!”
罔顾林祁发声,奚音只一副泪如雨下的模样,抬手在胸前轻捶,好似当真成了一个为爱舍弃一切的弃妇,还抬起袖子装模作样地在脸上擦了擦,抽抽搭搭地继续道:“殿下,按照您的指令,我今日还约来了五皇子来,一切都如您了的愿,您为何非要过河拆桥呢?”
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谁能淡定接受这样劲爆的内情?
奚音小心观察着,眼见那位锦衣卫面上略有微动,她决定再添一味猛药——
她突然厉声喊道:“殿下!您说过事成之后就让我当太子妃的,您难道都忘了吗?可怜民女一片真心!您说爹爹挡了您的路,我可都帮您……”
“你少在这妖言惑众!”林祁一声,如张着利爪的鹰盘旋在林子上空。他面上涨红,喊道:“来人!”
令下,却无人动弹。
他回身疾疾地巡视一眼,青筋梗起,咆哮道:“池霖一案铁证如山,难道仅凭她几句妖言,你们都要抗旨吗?”
皇权在上,只能唯命是从。
卫兵们尽管犹疑,还是纷纷亮剑,登时间,一道道寒光闪过。
凉风拂过脸颊,奚音凄厉一笑。
她的人生一如眼前,早已写定是穷途末路。
可既然注定要死,她必须死得其所。
她要让别人以为她是被林祁封口而死。
她知晓,此种所作所为也仅是在皇上的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可是——
林祁,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都不愿让你好过!
奚音盯着身前那些压来的卫兵队伍,唇角勾起。
若有来世,我一定要为池霖正名,要为池家几十口冤魂正名!
若有来世,我一定要让林祁付出应有的代价!
所以……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来世吧。
身姿环旋,裙袂翩飞,奚音蓦地撞向林梧的剑。
他来救她的好意,她心领了,且送他一个斩杀贼子的好名声,便两不相欠。
当血溅长裳的一刻,她还是头一回见林梧那般慌乱。
血仿佛落进了他的眼里,他的双眸都红得瘆人。他向着她来,一步的距离,却是跌了起,起了又跌,踉踉跄跄,寸步难行。
“池青!”
闭眼后,似有一声嘶吼在林上盘桓。
那是……谁呢?

第4章 重生
永宁一十六年,时令冬。京都。
往年到了这时节,京都该下上几日几夜的雪,以茫茫的白掩盖昏颓。可今年,雪迟迟不落,徒剩刺骨寒游荡世间。
长安街上,一辆锦绣华盖徐徐驶过,为萧索光景染上鲜亮颜色。
风卷帘幕,依稀显见四道人影,均是轻裘缓带,贵气萦绕。
是丞相一家。此行为入宫赴玉贵妃生辰夜宴。
奚音半倚车壁,指绕青丝,假装不经意地流转眸光,掠过正襟危坐的白泾,低垂着脑袋的秦氏,继而落到气鼓鼓的白棠身上。
奇怪,就这几日相处来看,这一家三口该是亲昵万分,眼下却皆面色青沉,缄口不言。
更奇怪的是,白栎身为养女,平素不受重视,多久居深院,今儿不仅带她入宫,还为她备了一身上好的衣裳。
白家仨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栎。”秦氏蓦地抬脸唤道。
奚音沉思未应。
秦氏再唤,语气中添了几分不悦:“白栎!”
奚音这才回过神来,摆正身子,一副乖巧神色,“母亲。”
秦氏没好气地数落道:“你整日里懒懒散散,一会入了宫可不能这样不晓得规矩……”
不管秦氏说何,奚音都是点头应和。
毕竟,如今,她是白栎。
几日前,她悠悠醒转,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再次重生了!
这一回,她成了时值十九岁的丞相养女,白栎。
而时下,距离池青之死已过三年。
可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林祁欠她的,她都要讨回来!
“你可听懂了?”秦氏蹙眉。
奚音忙不迭扬起笑脸,“听懂了,母亲。”
动了动唇,秦氏欲言又止。
见状,奚音刚想主动问询,却听帘外一声:“老爷,到了。”
刹住话茬,奚音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白泾为首,四人依次下了马车。
只肖一抬头,便见耸立宫门,金狮铜扣,巍峨庄严。两侧红墙绵延不绝,仿若永远都瞧不见尽头。
墙里,是万人追逐的奢贵。
墙外,有万金难比的自由。
若让奚音来选,这丞相府区区养女,倒也不错。
“一会去了百乐宫,你可别东看西看,还有啊,你生病失忆的事,也别让人瞧出端倪来,风言风语传来传去,落不到个好……”秦氏又来絮叨。
说来,白栎实为白泾私生女,此前养在外头,因生母离世,才被接回家中。秦氏分明不喜她,可就这几日相处情形来看,该有的叮嘱一个不落,是个妥妥的刀子嘴豆腐心。
奚音应道:“谨遵母亲教诲。”
白家仨人走在前面,奚音落了一步,不慌不忙地跟随。
甬道漫长,低眼抬眸都是蒙了尘般的青灰,唯一的色彩仅是连绵的绯墙,一横横一纵纵,将偌大的皇宫隔成一张棋盘。
入了宫,每一个人都成了一枚行走的棋子。
放眼远眺,夕阳已落尽,余晖松松垮垮地收起,天幕正低垂。
走了些许时候,离得近了,便隐约能听见百乐宫里传出的悠悠笑语,混杂着拨弦清音,瓷器叮咚,热闹之感盈满得几乎要溢出三分。
奚音目不斜视,缓步前移。饶是周遭喧哗不断,她都始终难生动容。
这皇宫,她太熟悉了。

第5章 入宫
做池青时,她须得入尚斋与皇公贵族的世子们一道读书学习,每日早出晚归,大半时间都会耗在宫中。
闲暇时光,她尤爱跟着林祁厮混,早已将宫里的大路小道走了几百遍,闭着眼都能摸去每座宫邸。
遑论百乐宫,皇上一贯设宴的地方。
从前池霖每每打了胜仗归来,皇上都会在此大摆宴席,为其接风洗尘,召满朝文武欢聚,嘉赏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可谓是给足了大将军面子。
尔今再看,风光是真,忌惮亦不假。
念及此,奚音不由得冷淡一笑。
“微臣拜见殿下。”白泾一声,拉回了她的遐思。
已至百乐宫前,放眼前庭灯火通明,枝头挂满彩灯绘饰,星点嫣红宛如繁花绽放,全然洗去冬日萧条质感,如将春色圈揽在这片天地。
视线越过白泾肩膀,奚音瞧见一道颀长身影。
灯火煌煌映照着那人,他从一片丹色中走来,却与后景格格不入,恍如误入市井的画中人,清瘦若立竹,一身寡淡的青白色,纵是这般温暖氛围,也难涤其身上那股寂寥感。
是林梧。
在现世活得拘谨压抑,成为池青后,奚音日渐放飞,上树掏鸟,下池捉鳖,酣畅淋漓地补了一把童年时光。
而她的那些恣意行径,也不知怎的就碍了林梧的眼。凡是她一耍浑,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林梧必要出现。
她玩得兴起时,他就偏要走来手背在身后头厉声教训几句。
她旷课在园子里瞎逛,他就必要去找少傅告状,让少傅把她抓回课堂。
总之,那几年,奚音一撞见林梧,就意味着离挨骂不远。
如今再见他,依然会如耗子见了猫,本能涌现说不出的畏惧。
不过,见着他安好,奚音也放下心来,至少,当日之事,她没拖累他,是不幸中的万幸。
奚音心道,既然如此,前尘往事尽可落幕。眼下,她是白栎,他既不是让她头疼的同窗,也不再是劳什子恩人,二人可安然成为陌路。
只轻巧扫过一眼,她迅速埋下头,佯装不识。
“嗯。”林梧浅声。
不等白泾再言,秦氏堆上笑,蓦地问道:“玉贵妃可……”
“咳!”白泾一声咳嗽,打断秦氏。他递了个眼色,继而道:“待生辰宴结束后再聊,不急于这一时。”
虽然白氏夫妇打哑谜似的,但显然林梧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淡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勾起了奚音的好奇心,难道白家人的异样与林梧有关?
她竖起耳朵,试图探听更多,可后来只剩寒暄,无人再提这件事,令她很不痛快。
两方人至席前分别,奚音快步从林梧身侧走过,便发现,一如从前,每到此等时景,林梧都是形单影只。
那些年长些的皇子多已成家,一家几口携手赴宴,其乐融融。与林梧年纪相仿的,大都成群结队,相互拥簇。而比林梧年纪小的,还守在母亲膝下,自有依靠。
独独林梧,孑然一身,怪可怜的。
林梧生母早逝,后被齐妃养在身边,四年前,齐妃病逝,他又被移交给玉贵妃养着。
玉贵妃育有一女,自然不会给予他过多关注。而且,小公主璟瑄性子骄纵,素与更张扬的林祁亲近,不喜寡言深沉的林梧。这也使得林梧在玉贵妃那得不到几分温情。
再者,林梧学习太好,常受少傅们夸赞,被几位少傅同视为学子榜样,引他人眼红。少年们心性嫉妒,拉帮结派时自然都不愿带他。
“你想什么呢?”白棠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