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裴央

第1章 发髻
沈亦二十六岁的时候面临一个抉择:爱情,还是面包。他选择面包,向裴央求了婚。
裴央是个漂亮而肤浅的女人。
她有着芸芸众生大多羡慕的东西——美好的外表、优渥的身世、亮眼的履历。若一个男人拥有这些,世人总是反过来艳羡他思想深邃。可落在女人身上,脑袋里的一点火花倒往往成了催命符。
裴央自是没有这般烦恼,她的浅薄成就了她的幸福。
所有男人第一眼见裴央时,少不了被她的皮囊打动。沈亦也没能免俗。
那一年,沈亦参加女友森雅子的毕业典礼。冗长的校长致辞后,裴央作为学生代表,一身浅蓝色学士服,袅袅走上礼台。
演讲内容沈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里只有台上她一颦一笑间捉摸不定的生动,美得摄人心魄。
沈亦当时便告诉自己,那种美,太过刺眼。
有一些人,你无需知道他们的来头,便能明了自己和他们之间不言而喻的距离。这不是几个物件——名包名表、豪车豪宅——露骨而费力描画出来的优越感,而是一种隐约的、超脱的自若,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清澈。
边上的森雅子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手心,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是裴央,我们这届的风云人物。男生都喜欢她,看来你也不例外?”
话说得和声细语,绵里藏针。沈亦眉宇微滞,没有回答,却很快敛了目光。
发言结束后,裴央走下礼台,经过嘉宾席。席间一位身着荣誉博士礼服、头发花白的法国男人仰起头,冲她亲切地比了双大拇指。二人似乎相熟。
裴央也朝着他粲然一笑,步伐不停,落落大方。
森雅子再一次捕捉到了沈亦的目光,轻声在他耳边说:“马克·拉马尔,伯曼集团十人董事会的董事。今年不知道是给学校捐了几栋楼,换来个荣誉博士。”
说到“伯曼集团”几个字眼儿时,森雅子仔细观察着沈亦的神情。伯曼是英国大型金融巨头,也是沈亦所在的金融咨询机构 Flores(弗洛斯)客户关系表上最大的现金牛。
当然,沈亦彼时只是个整理研报收发快递的菜鸟。活动人脉关系、拉拢客户的事儿,着实轮不到他操心。
可是听到“伯曼”时,他的目光略微凝了凝。
森雅子用不在意的语气调侃:“我们挤破头都去不了的伯曼毕业生项目,裴央该是在娘胎里就拿到了 Offer 吧?”
沈亦这时终于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想去伯曼?”
森雅子稍有语噎。她一个学新闻的,为什么要去投资银行?微微的不自在后,森雅子笑道:“我就随口八卦,别人说什么,我也跟着说两句。你还较上真了。”
沈亦倒也没当回事,翻过一篇。
可是或许是为了向沈亦证明些什么,抑或是源于一个女人热恋中别扭的好胜心,当晚的毕业典礼舞会,森雅子还是带着沈亦前去结识了裴央。
很多年后,二十多岁的记忆大多已经变淡,但沈亦和裴央那晚初见时的场景,却长久地烙在森雅子的脑海里。
裴央近来总会做梦,梦里颠颠倒倒着过去五年的一些片段,或迷离,或甜腻,或肆意,却总绕不开沈亦。
她尝试在记忆中寻一些他们二人之间更深刻而现实的裂痕,身不由己也好,踉踉跄跄也罢,她总是盼望着他的狠戾和无情事出有因。
她寻不到。
记忆中他冷硬的眉宇像是冬夜的星际。但每次她仰起头望向他如墨的双眸时,总能轻而易举地从那深邃中看到缱绻和动容。
如今她明白了,男人的眼睛,八成是用来扯谎的;越好看的眸子,越是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祸水。
梦境里,裴央回到了几年前的一场慈善晚宴。
仲夏夜。
大厅尽头,爵士乐队刚刚奏起的慵懒的曲调,揉杂着宾客交谈的话语,高脚杯互相轻触的脆色,酒水在杯中流淌摇晃的声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们依次摆下骨瓷盘、金属餐具、酒瓶杯盏。
裴央靠坐在窗边的位置,坐姿端庄。她尽量不弄皱了苏绣裙摆,不然母亲胥紫英定是要说她的。
裴央低头看了看表,又再次望向窗外。接近傍晚,天空中的橙色浓郁起来。沈亦说他今天会来得迟一些,公司有事。
出神这一会儿,母亲胥紫英引着这件苏绣晚礼裙的设计师来和她认识。互相几句虚浮的寒暄之间,胥紫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裴央。
眼睛看到女儿的脖颈处时,胥紫英的眉头拧了拧。裴央正微笑着和那位青年设计师交谈,心里一阵无力:她又开始了。
果不其然,设计师前脚一走,胥紫英先夸了句裴央今日的唇色“还算稳重”,然后便快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伸手将裴央披在肩上的黑色长发一把捋到左侧:“我跟你说过,你的脸型中庭比较短,不适合留这么长的头发,显得很幼稚。你要不就把它挽起来,要不……”
裴央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没有顶嘴,眼神又飘向窗外。
“你是不是胖了?”胥紫英正站在她身后,帮她盘头发。
裴央条件反射道:“我没有。”
胥紫英想了半秒,音色高了两分,音量却是压着的:“你该不会又在备孕吧?”
裴央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胥紫英无论身在何处,总会随身携带着几根黑色发夹和发圈,似乎就是为了裴央而准备的。
发髻系得有点紧。里面头发密密实实地缠着好几圈,外头看着却是蓬松随意的样子。
胥紫英真有一套。
“我没在备孕。”裴央答:“你想多了。”
胥紫英走回她身前,鹰勾般的目光又仔仔细细检视了她一番,这次总算没有皱眉。她顿了一会儿,告诫道:“那就好。妈妈真的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没个正经工作……”
“我怎么就没个……”裴央终于忍不住轻声顶了句嘴,但还没说完就被胥紫英威严的声音压过了:“你现在没个正经工作,接下来几十年自己想要干什么都没打算清楚。如果生了孩子,你就真的没有退路了,知道吗?”
“什么退路啊?”裴央哀怨婉转:“你这个伪女权,我这辈子只想要相夫教子……”
“我问你,万一哪天他沈亦走了呢?”胥紫英反问:“你相哪个夫,拿什么教子?”
裴央翻了个白眼,余光恰好瞥见窗外一个挺拔清瘦的身影从黑色轿车里下来,迈着长腿径直走进酒店大堂。于是裴央打算尽快结束和母亲的争论,态度转弯,拉着胥紫英的手臂撒娇:“那我不还有你和爸爸嘛。”
胥紫英没再训她,将她耳后的刘海捋到鬓边。这般模样,几缕碎发恰到好处地修饰她的下颌角,远比先前精致不少。
“也就在我这儿贫。”
胥紫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远远见沈亦来了,与他点头示意,最后赶紧压低嗓子在裴央耳边来一句:“你这条裙子是五个月前量的尺寸?我估计你至少胖了三斤。”
“妈,我身高一米七四,只有九十六......”
几步开外一对夫妇朝胥紫英打了个招呼,笑着走过来。胥紫英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朝他们迎去,走前不忘嘱咐裴央:“好自为之,赶紧减下来。”
沈亦来到裴央身后时,她佯装没注意到,背对着他,过分仔细地欣赏墙上一幅竞拍作品。
沈亦走至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端详了一会儿,问道:“募捐的主题是什么?定向扶贫?”
裴央还有些气,恼他来晚了,预先也没做好功课,连晚会定向捐赠的主题都没能拎个清楚。为了这次晚宴,胥紫英可是筹备了好两个月。裴央知道沈亦在寻她的目光,故意不和他对视,撇嘴嗔道:“不对。”
沈亦笑了笑,也不哄她,反而慢悠悠地激她:“我记错了,是动物保护。街头流浪狗,对吧?”
裴央果然沉不住气,马上反驳他:“错,是救助自闭症。”
“哦。”他微微挑眉,秒懂,边点头边赞同:“救助自闭症的流浪狗。够细分。”
裴央闻言,“扑哧”笑出声来。
她这就原谅他了。
“对不起。”沈亦揽着她的腰,将她拉近些,低头在她的鼻尖吻了吻:“临走的时候 Miles 找我,开会耽搁了。”
Miles 是裴央父亲裴长宇的英文名。和裴央婚后这些年,沈亦几乎从不唤裴长宇为“爸”。加上他们在伯曼资管的工作关系,二人便互相直呼姓名。最开始裴央有点不适应,不过裴长宇从不在乎这些表面功夫,时间一长大家也都习惯了。
裴央没再计较这事儿。他们身侧走过一个端着银色托盘的侍者,裴央的注意力随着盘子里的和牛刺身去了。
沈亦轻笑,问她饿不饿。
裴央本能地瞥了眼几步外和画廊工作人员交谈的胥紫英,摇摇头,但眼神百折不挠地钉在和牛刺身上。
终于收回目光时,她才意识到沈亦一直盯着她看。
“干嘛?”裴央略为心虚,连带着嗓音也微微发哑,话说出来的味道不大对。
沈亦此时注视着她的眸色渐深,原本揽着她的右手从她的腰间滑过,转而去握她的左手。
裴央的裙子背后开着深 V 领,他指尖在她脊背一触即逝,那温度带得她说话轻颤:“我……我就是有点饿。”
沈亦牵着她快步往后边厨房去时,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却稳稳当当。裴央碍于裙摆的局促,脚步远不如他那般淡定。
沈亦是个沉得住气的,倒还真去前厅和后厨给她顺了一盘盘美味过来。他们在某个犄角旮旯的储藏间里做,边上堆叠盛着残羹剩饭的骨瓷餐盘。
裴央寻思这一身苏绣应当是颇为娇气,出声提醒:“裙……裙子小心点,不然我妈……”
“别提你妈。”他的呼吸也有些乱,耳边是彼此的心跳声,以及一门之隔外酒店后厨锅碗瓢盆、砍瓜切菜的嘈杂,唇齿间红酒和榛子巧克力的浓郁混着她颈侧白檀的香气。
她背抵着墙面时,脑后的发髻又很碍事,裴央再次小声央求道:“头发别碰乱了,我妈刚才费好大劲儿……”
他一言不发地吻上来,堵住她的嘴,轻车熟路地伸手把她脑后的发圈扯了。
“这、这么熟练?”裴央有点意外。这扎法,她自己还得照着镜子慢慢拆。
“多少次了。”他答,动作不停。每回有社交活动,裴央总会顶着各式的盘发回来,倒头就睡,末了都是沈亦细致解开来。

第2章 我愿意
裴央从这场梦里醒来,盯着灰暗天花板上即将剥落又死死粘着房顶不放的墙灰,觉得丧极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往浴缸里放热水。
十一月的纽约,天灰蒙蒙,将明。
为了签离婚协议,裴央专程从 A 市飞来纽约。当年他们是在这儿走的结婚仪式,如今也要到这儿来走个过场。
更妙的是,最初他们婚礼上的两位证婚人,一个如今身患前列腺癌,另一个在罗得岛州的私营监狱里蹲着。
这孽缘。
不多时,水满了浴缸。裴央单手撑在浴缸边缘,弯腰关上水,起身抬起足尖试试水温。这只是个习惯而已。她根本不在乎温度究竟是冷是热,跨脚踩进去,把整个人陷进浴缸里。
温水没过她的双肩和脖颈,然后顺着缸沿漫了出去,不动声息地流到黑灰斑驳的浴室瓷砖地面上。
“砰砰砰!”
臧应红把浴室门敲得直响,在外头大喊:“喂,你干什么呢?”
“砰砰砰!”
裴央没回答,在水里把自己埋得更深。
听不到裴央的回答,臧应红叫道:“你特么别在老娘这儿死啊,老娘不伺候!”
裴央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扶着浴室墙面“蹭”地站起来,起得太猛脚底打滑,“哗啦”一声跌回浴缸里,头在缸沿磕得一阵眼冒金星。
缸水四处飞溅。
裴央裹着浴巾一开门,臧应红冒脑袋冲厕所里一看,气得挑起一根眉毛:“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水会漏到楼下哇?!你当是汉普郡的豪宅吗?!门口就是大海?”
这儿是皇后区臧应红租住的公寓。裴央两天前降落纽约,因为父母在东岸的几处房产被联邦调查局暂时查封了,所以她借住在大学同学这里。
臧应红一把将裴央推到卫生间门口,不知从哪里翻出几条大浴巾,“赶紧给我擦地,麻溜的!”
“我……”裴央带着哭腔:“我心里难受……”
“咋了?”臧应红抓着两条浴巾,趴在地上用四肢飞快地挪动,手底下的两条毛巾喝饱了水,发出“嘎叽嘎叽”欢快的声音。“没佣人伺候着沐浴更衣,娘娘您心里堵得慌吧?”
裴央知道她在讽刺自己,终于从毛巾架上拉了条浴巾,假模假样地垫在脚下抹了抹地。
“砰!”
这次是公寓门口的敲门声。
“完了。”臧应红双膝落地,愤怒地仰起头看着裴央。
果然,楼下房客找到房东抱怨漏水。房东带人进屋处理一番,告知臧应红需要支付七百美金的劳务费。
“你们讹……”裴央还想上前理论,被臧应红一个手势拦下来。臧应红接下来对房东好说歹说,说了个五百美金的价格。
“怪不得你做不了诉讼业务。”房东一走,裴央便埋怨道:“瞧你这临场应变能力……”
话音未落,她见臧应红先前应对房东的满面笑容瞬间消散,瞪着裴央恶狠狠道:“这钱你来付。”
“我没钱。”裴央无奈地往椅子上一靠:“我的美元账户全被冻结了。我连住宾馆的钱都没有,不然谁想住你这儿?”
“我让你住我这客厅,够意思了,嗯?”臧应红把裴央的内衣、外套、坎肩、包包一件一件地往椅子里的裴央怀里丢:“欠、债、还、钱。那沈亦呢?他的账户也被冻结了?让他给你钱!”
裴央低下头,她不大清楚沈亦的财务状况。
他们结婚那一年,裴央二十五岁,刚从 MBA 毕业。这个金光灿灿的学历来自波士顿一个派头挺大的私立大学。但裴央的实习经历、学业背景几乎均是徒有其表的装饰,一切都来自于她那位在商界叱咤风云的父亲,裴长宇。
她嫁给沈亦之前,父母养着她。
结婚之后,裴长宇提携沈亦,由沈亦养着她。
沈亦这一路走得既稳且快。他从弗洛斯的金融咨询起步,每两到三年换一个部门,头衔也一步步攀升,新兴市场股票研究 VP、主题式策略投资总监……
两年前弗洛斯被伯曼收购,沈亦彼时三十一岁,已经做到弗洛斯全球资产配置基金的 Co-head。
而裴央……依旧是裴央,只不过老了六岁而已。
一个月前家里出事,裴长宇正在等待取保候审听证会,与此同时,裴央在美国的所有银行账户全部被冻结,包括她和沈亦的联名账户。
但是沈亦的资产清单绝不会是几个银行基金股票账户那么简单,英属维尔京群岛的壳公司、开曼群岛的离岸信托,还有无数裴央弄不清楚的金融操作……
离开了裴央和裴长宇,沈亦不过是洗牌再来罢了,而于裴央……
“别呆了。”臧应红拾起钥匙敲了敲桌子,打断裴央的自怨自艾,“穿好衣服,去离婚!”
裴央在郁郁寡欢的自我怜悯中套上一条黑色西装短裙,搭了件水貂毛坎肩便出了门,妆都没来得及化。
直到楼下,裴央才明白臧应红没打算开车捎她,因为她压根就没有车。
“开什么车?”臧应红皱着川字眉,“老慢了。还是地铁方便。”
于是裴央只好踏进纽约地铁。
像是一场圣洁的洗礼,满地匍匐的黑得发腻的口香糖、四处逃窜的油光蹭亮的大老鼠、扑面而来的酸腐汗臭、蹲坐在角落被腐朽的毛发所掩埋的流浪汉肆意露骨地打量她的目光……
裴央差点儿没当场哭出来。
臧应红踏着双猩红色恨天高,个子依旧不及裴央高挑。可二人站在地铁车厢里,她却滔滔不绝地数落着裴央,先赢了气势。
“宾馆住不起,行李你倒是带得全?”臧应红放开地铁把手,猛地搓了一把裴央珍珠色的水貂皮坎肩,“三个 30 寸的箱子,光是装你的皮草都不够吧?还有我说,你爸给你留的信托呢?你不至于真穷成这样吧?你爸难道是良心企业家吗?”
裴央幽怨地瞥了她一眼,“我有两个信托,但是都得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每年才会自动给我寄钱。日常用度,都是沈亦在……”
臧应红嘴巴张得老大,打断她:“老头也太狠了吧?催生催育这一块还是你们有钱人会玩。”
“唉,谁知道会忽然变成这样……”裴央哀怨一声。
爸爸出事的时候,定是想着有沈亦在,家里总归能好好的,他一向最是信任沈亦。思及此,裴央抿了抿唇,脸上难得浮出一丝清冷的意味。
“一副好牌被你打得稀巴烂。”臧应红连连摇头:“回到六年前,瞧瞧自己这外型、这家境,哪是沈亦能攀上的?”
裴央轻叹一口气,这种话她实在是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不论他们身处何地,总会有人提醒沈亦,娶着裴央是他天大的福气,祖上都得烧高香。
说他们不般配。
说他是赘婿。
说他和裴央在一起,是既谋财,又图色。
就连沈亦的朋友,也会玩笑说今后如果有了孩子,最好还是像裴央多一些。
谁会想天天听着这些话过日子呢?
更别提沈亦了,他那么清高的一个人。
“说起来,”臧应红只会挑最扎心的问:“你咋就被甩了?沈亦不一向对你不错嘛?”
裴央收回思绪,深吸一口气,想找回点面子,提高音色:“怎么就是我被甩?离婚可是我提的,今天这律师就是我……”
“拉倒吧!”臧应红推了她一把:“离婚是沈亦拍的板,你安排律师见的面。你顶多算是个秘书。”
感受到这一掌的深厚功力,裴央硬生生咽回这口恶气。
“那他怎么说啊?”臧应红又问:“离婚,总该有个理由吧?”
“能有什么理由……”裴央仰头看向车厢里的地铁站牌,尽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爱了呗。”
她说谎了。那天在家中,沈亦的原话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裴央吸了吸鼻子。
“我说,”臧应红见她一副迷惘惘的样子,大胆猜测:“该不是因为你总是生不出个娃娃吧?”
这话吓了裴央一跳,她赶忙去捂臧应红的嘴,“你轻点声儿成吗?”她四下望望,倒也没人往这边看过来。
“怕啥?我说的中文。”臧应红丝毫不减音量:“再说了,你流产那事儿,圈里都知道啊。”
听到这话,裴央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反问道:“什么圈?知道什么?”
“害,反正传得和真相八九不离十吧。”臧应红一摆手:“就说你挤破脑袋为了当个三线小模特,减肥减得愣是把自己憋出了厌食症,一边暴食一边催吐,好好一个孩子,被你自己活生生吐出来了!”
裴央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微微张嘴,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这、符、合、生、物、学、原、理、吗?”
还和真相八九不离十?
“哈哈哈哈!”臧应红见裴央信了自己的鬼话,一拍大腿笑得爽朗豪迈。
此时地铁播报说已到站莱辛顿大道和五十一街。裴央瞪她一眼,转身下车。
臧应红还想再贫一句,却见有个身着藏蓝色羊毛风衣的男人跟在裴央身后出了车门。地铁门合上时,臧应红透过玻璃车窗见男人跟在裴央身后默默走了一段,似是想与她打招呼,却又没有开口。
匆匆一瞥,臧应红看那男人体格高大,五官也算得上俊朗,肤色偏古铜,人看着温和谦逊,不是沈亦那般孤傲冷清。
裴央从地铁站闷热的楼梯间出来,十一月呼呼的冷风扑面而来。马路上行人的深色大衣和街景白色的小雪纠缠在一起,斑斑驳驳。
裴央埋着头往前走,刺骨的风拼命往麂皮过膝靴里灌进去,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她的衣柜里,尽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一路赶到公园大道上律所大楼的玻璃旋转门,裴央停了停,没有立马踏进去,而是退后两步,仰头望了眼这座灰黑色的庞然大物。
六年前,他们也是在这里签下婚前协议的。
不论裴央多么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像是冰晶那般纯粹美好,这婚姻从头至尾就没能离开过合同协议、财产分配的主旋律。
沈亦不像她这么幸运,从刚开始就不断地被提醒他这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伙与金光灿灿的裴家千金之间的泾渭分明,签下一份又一份的协议,厘清一笔还一笔的算计,然后牵着她的手,在被紫粉色绣球花、香槟金色缎带、雪白色蜡烛簇拥的红毯尽头,微笑着对她说:“我愿意。”

第3章 财产分割
一行人坐在会议室里,律师三四,助理若干。
刚开始还能听到几句有说有笑的寒暄,沈亦来了之后,空调“沙沙”的出风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裴央推门进来时,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今天的女主角。
天啊,沈亦的律师苟广富在心底感叹,贼漂亮!她从门口进来,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五官精致典雅,不染半分艳色。
她的衣着算不上保守,麂皮高筒靴和西装短裙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纤细的白色,却令人不敢联生什么遐想,虽惹眼,但不招人。
“咳。”边上沈亦清了清嗓子。
苟广富赶忙停止注目礼,拿出资料直奔主题。
裴央盯着眼前一大沓财产清单,有些头疼。
银行存款、股票基金账户、公寓地契、婚前信托基金、婚后二人收入……林林总总好几十页。再加上父亲近来所陷入的窘境,大部分账户还会有为期一至两年的冻结期,裴央理不清个头绪。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会议桌对面的沈亦,但沈亦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只顾在手机上处理公事。
来纽约之前,裴央的律师告知她,其实这次的财产分割并不棘手,甚至于她很有利。婚前协议很好地保护了她,绝大多数她在婚前就拥有的房产、基金、现金都不会被沈亦占到什么便宜。
而且相比于斤斤计较着多分一些裴家已被监管冻结、不知何时解封、说不定还落得个被法拍的财产,沈亦似乎更急于摆脱她,在婚后收入的分配上也做了极大的让步。
“你们二人的婚后收入,不用我多说,他的基金和现金账户占了 99%以上。他愿意平分这部分财产,也同意了我提出的赡养费的要求。”己方律师此时在裴央耳边用极轻的声音“突突突”地叙述:“这在我看来是最好的结局,考虑到你们家……目前的状况。加上你们在 A 市和加州的两套公寓,他也愿意……”
裴央被她机关枪一样的话语搅得头晕眼花,怎么在她嘴里,倒像是自己所得颇多似的?
如果没有裴家,沈亦他能一路平步青云,走到今天的位置?
身边的律师依旧不断催促:“裴央,既然是我们这边向法庭提交的离婚申请,财产披露声明双方也都提供了,我们不如趁热打铁,在对方没有后悔之前,把这个财产分配的事情敲定下来......”
一直沉默不言的裴央突然发声打断了她:“对不起,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她的音色清越,划破了会议室内胶着的空气。沈亦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了。
“抱歉抱歉。”律师连连向裴央道歉:“你慢慢看,慢慢考虑。”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但裴央清晰地感知到了在场所有人对她不动声色的评判——一个徒有其表的富家千金,别说什么运筹帷幄的商业操作,她连一份婚内资产和债务清单都看不明白。
她顿时觉着喉间有苦涩的味道涌上来。她的确算不得精明能干,也没什么远大志向,但和沈亦在一起恋爱两年,结婚六年,她当真是揣着一颗赤诚的心在爱他。
他去哪儿,她都会跟着。
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
也许父亲母亲会对他有颇多防范,但裴央从未算计过。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有什么思想的人。她矫揉造作,有小脾气,还带着许许多多的坏毛病,唯一做过最深沉的事情,就是爱他。
可这些于他而言,约莫是一文不值的。裴家刚一出事,他便提出了分居。
想到这里,裴央把脸埋在双手中,在一屋子的众目睽睽之下哭成了一个傻逼。
裴央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哭得一抽一抽,她垂在肩上的黑色卷发跟着微微摇晃。
裴央觉得头发碍事儿,伸手到脑后去把头发扎起来。她的头发略长,马尾“咻”地一把甩在了她身边的律师脸上,不过裴央也没能注意到。
而那女律师出于五位数美金的律师费,被资本家打了脸也只是感恩地翻个白眼。
“沈亦。”裴央不断地抹眼泪:“为什么非得这样呢?是因为爸爸的事吗?”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爸爸是被冤枉的,他绝不会做那些事儿的,你相信我。”
沈亦没有回答,目光淡然。
“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嫌我听不懂你平常忙的那些事儿对吗?我也可以学的……”她鼻尖通红,长长的睫毛哭湿了,一颤一颤的,连苟广富都快看不下去了。
“妈耶。”苟广富在一旁自言自语:“忒柔弱了,真可怜。”
“沈亦,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早上经历了什么……”裴央哼哼唧唧地埋怨:“我竟然是搭着地铁来的!你知道纽约地铁上有多脏嘛……我出站的时候,还有……”裴央被恶心得一阵激凌,顿了顿继续:“还有墨西哥人摸我大腿……”
“裴央。”沈亦终于开口了,语气没什么情绪:“如果你还需要一些时间,我们可以下次再约。”
这时候沈亦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手机看了眼,直接起身:“我今天还有事,先告辞。”
他一站起来,那一侧的律师和助理也跟着站起来了。这可急坏了裴央的律师:“哎不是,沈先生,您不用这么着急……”
“你放心。”沈亦打断她:“我这边的条件不会变,有事请随时和苟律联系。下次也不必裴小姐专门跑一趟了,远程签字就行。”
有他这句话,裴央的律师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里,但裴央却追着沈亦的脚步跟了出去。
“沈亦。”裴央不愿放弃,追夫追到电梯间,见他抬手去按下行按钮,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给我一个理由好不好?我们在一起不开心吗?”
电梯还是来了,律师和助理们跨步进电梯,拦着门等沈亦。
沈亦示意他们先走,于是电梯门缓缓合上,这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围安静下来。
“你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裴央哽咽着问:“那之前这些年是什么?你明明一直都告诉我你爱我,你一定是爱过我的。”
记忆里,他说过那么多次“我爱你”。
夏日艳阳里,他们光着脚丫子站在阳台上,眼前是一片模糊温暖的橙红。他在她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我爱你,裴央。”
冬雾漫漫中,他骑着单车带她去看日出。到海边时,四周还是暗沉沉的,只有天边一抹鱼肚白。清晨的风稍稍刺骨,他停下车,脱下自己的毛衣套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拥入怀里,吻着她的额头,音色低沉地告诉她:“我爱你,裴央。”
还有黑丝绒般的夜里,慵懒和煦的午后,或是温柔地,或是深切地,或是急迫地,甚至是不合时宜地告诉她,“我爱你。”
“之前这些年……”沈亦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她:“大概是一种冲动吧。”
“冲……”裴央被这话生生呛了一口,情绪都不连贯了:“咳,冲动?”
什么鬼?什么冲动,冲了这么多年?
“嗯……”他担心她没能领会中心思想,补充解释道:“生理上的。”
裴央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竟从他这张面不改色的脸上,品出一丝自豪来。
这男人怕不是脑子有什么大病?
裴央还处在技能被打断的僵直中,却听“叮”一声,电梯门再次缓缓打开,里头森雅子盈盈走了出来。
离开校园后,裴央不曾与森雅子有什么交集。
本科毕业舞会那晚,森雅子主动向她介绍沈亦。裴央第一眼就看上了沈亦——她心里倏然涌上一种特别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情感,像是到了在梦里去过无数次,但在现实中从未踏足的地境,似乎她对眼前这个人的感情早早地埋藏在那里,又早早地被遗忘,而他的出现,让那藏匿在冻土里的野草再一次生长出来。
她喜欢他眉宇间总是冷淡不羁的味道,对待异性礼数周到,却从不殷勤留心;喜欢他帮自己开车门时那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指甲修得很干净……
但那时的沈亦和森雅子是一对。
后来二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分手,裴央便大大方方地开始追沈亦。沈亦很好追,一晚上就到手了。
裴央当时仍在伯曼实习,在一个周五傍晚和同事去喝酒,同事偶然提起沈亦和森雅子已经分手了。
“你确定掰了?”裴央端着红酒杯问好友,里头博若莱酒泛出暗红色光泽。
“千真万确。森雅子这么要强,嘴上当然是不会承认的,但我在卫报的朋友告诉我,看她顶着眼睛底下两道乌青来上班,就知道传言是真的!”
一晚上裴央没吃什么东西,食不知味的,倒是喝了好些酒,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高兴。
回到公寓,她大约在十一点半给沈亦发了条很简短的信息:
Hi.
她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就后悔了,怕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会认为她是个轻薄的女人;又怕他没能悟到自己的意思,真以为她找他聊空天呢。
真要聊起来,她没什么内涵,天文地理历史政治经济体育一窍不通,与男人们谈不到一块儿;这素来也不碍事,因为男人找她,通常不是因为她的颜,就是在图她的钱。
可是沈亦和那一堆乌泱泱的男人们不一样,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大约五分钟后,沈亦的回复来了,同样很简短:你的定位。
裴央的心像是翻滚在高温烤笼里的玉米粒,粘着黏糊糊的焦糖酱,“啪嗒”蹦开。
他凌晨来到她的公寓门前,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她在那之前这方面的体验本就屈指可数,而且因为喝得也有点多,吻得毫无章法,但仍是可以直白地感受到他身体对自己的渴望。而他彼时也着实过分小心翼翼了些,两个人笨拙地在记忆中镌刻下彼此的印记。
裴央是个不求甚解的人,对于沈亦和森雅子的过去没什么好奇心,不怎么问起。关于她的过往,沈亦曾经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几次,但裴央懒得多说,告诉他无非是些小打小闹的情窦初开,不作数的。
母亲胥紫英曾经告诉裴央,男人来问这些问题,通常出于一种自作自受的心理需求,想象力又极其丰富。告诉他一,他便要问二,你若是乘了他的兴,他进而会想知道三四五六七;你若不答了,他定会自己脑补个八九十勾圈。最好的应对便是一开始就什么都别说,他自然无从作起。
时至今日,裴央对于森雅子的了解,除了大学同学,也只是沈亦的前女友而已。

第4章 冬天了,总该下雪的
多年后再见,眼前的森雅子利落蓬松的短发齐肩,一身职业女性装扮,白色真丝衬衣垂坠感十足,搭着条米白长裙,外套是一身黑色的 trench。
裴央见到这个女人时,脑子里已经将对方上前挽住沈亦的胳膊、风情万种地提点自己他们二人早已打算双宿双飞、告诫自己这个死拽着前夫不放的深闺怨妇莫要生事、自己冲上去对着森雅子就是一巴掌、森雅子珠泪连连、沈亦冷言冷语的戏码过了一遍。
裴央着实被自己气得肝疼。
但幸运而又不幸的是,森雅子并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懂礼节、有分寸,绝不是个好拉扯是非的性格。
此时见裴央和沈亦二人在一块儿,森雅子先是短促地同沈亦点了点头,然后面向裴央,与她对视一会儿,随后展颜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她走上前,张开双臂,虚虚地抱了抱裴央,“我听说了。都会好起来的。”
裴央先前于她的敌意像是瘪了的气球,消逝无踪。心里伴着些只有自己明白缘由的歉疚,裴央对她道了声谢谢。
但是裴央知道,森雅子的出现不会是个巧合。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抑或是谁的意,这个前女友在这个节点这个地方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裴央重新抬头看着他们,觉得这一男一女挨得好近,中间连个拳头的距离都不到,十分扎眼。
森雅子感受到了裴央的目光,正想开口解释,却被沈亦截过话头,他直接了当地告诉裴央:“我们下午还要飞 Aspen。裴央,今天先这样吧。”
裴央没再哭了,微微仰头望着他,先前眼神里晶莹闪烁的些微希冀逐渐灭去,缓缓问他:“你们?”
现在这个季节的落基山脉一定美极了,雪场被白得炫目的云雪覆盖,空气里是沁甜冰凉的气息。因为之前每年都会陪父亲裴长宇去 Aspen 滑雪,裴央和沈亦在附近的丹佛市还有一套度假屋。屋子不大,两室一厅,算是家里出事前,裴央住过最小的公寓。
裴央还记得二十九岁生日那天,沈亦神神秘秘地带着她从洛杉矶飞丹佛。在机场降落后,他把公寓钥匙交到自己手里。从那之后,每年冬天去科罗拉多滑雪,不管沈亦有没有同往,裴央再也没有住过父母在 Aspen 的大别墅,每每都会开三四个小时的车,住在丹佛。
他眼下是要把这个女人带过去?
“裴央,沈亦他没说明白。”森雅子连忙解释道:“他正好有事要……”沈亦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森雅子,她没再把话说下去。
嘴里像是被硬塞了颗话梅般酸楚,裴央死咬着舌尖,没再说什么。半晌后,她漠然地笑了笑,告诉他们:“那一路顺风。”
想吃回头草呗?自己耽搁了他这些年,如今他飞黄腾达了,裴家也没啥能再给他的了,于是他想要和初恋双宿双飞,重走一回青春呗?
成吧。
见裴央没有大哭大闹地上演一幕苦情剧,森雅子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心里松下一些,伸手按了电梯。
三个人站在下行的电梯里时,裴央冷漠的神情令森雅子心里七上八下。
沈亦全然没有必要如此得罪裴央。
若说沈亦不了解裴央的性子,那是断断不可能的,毕竟他们夫妻多年。但连森雅子这位大学同学都知道,裴央是个一根筋,干净磊落。她若喜欢一个人,无论是赢得风风光光,还是输得丢盔弃甲,她都会喜欢。
她若不喜欢了,也必不会死缠烂打,闹个两天,就算是闹到天上去,也就到此为止。裴央一向是个往前看的人,没这个耐性继续玩。
事摆明白,话说清楚,足够了。
而沈亦明明没有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却执意把局面处到一个无法调和的地步,倒像是故意在激裴央。
他想做什么呢?
电梯到达一层大厅。三人出来后,森雅子和沈亦迈步在前头,只听裴央在身后慢悠悠道:“慢着。”
森雅子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躲不过大小姐这一出。
裴央走向沈亦,一脸皇帝吩咐大臣办事的样子,伸出修长无骨的手掌摊平,一字一句地对他道:“我需要五百刀。我住的地方,浴室漏水了。”
森雅子一时有些懵圈。看来传闻倒是真的,由于家里出事,她目前窘迫得可以。
沈亦也微微一愣,唇角勾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支票本和笔,正要落笔,被裴央打断:“我懒得去银行兑现,账户也被冻了。”她一板一眼道:“给现金吧。”
三个人就近找了个 ATM 厅。
从他手里抽走五张绿爷爷后,裴央转身离开银行。
“再见,裴央。”森雅子同她道别。
裴央手里握着深棕色皮革手套和暗红色围巾,未来得及穿戴便推开玻璃门,冷冽的风吹得她长发扬起。
听到森雅子的话,她没什么表情地回过头来,白皙纤细的脖颈十分迷人。
“不见更好。”她说,松开抵着门的手,踏进风里。
沈亦正把银行卡插回卡夹里,听到这话,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顿,收起卡夹。
“其实你刚才……”森雅子端详了他一会儿,平静地告诉他:“你犯不着那样。”
犯不着那样伤害她。
沈亦笑了笑,右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左手拉开玻璃门,等森雅子先出去后,在她身后笑道:“你倒是处处为她考虑。”
“我是在为你考虑。”森雅子脚步一停,转回身来,认真地与他对视:“你做得太决绝,会后悔的。”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希望能寻回那个完整的他。
沈亦有半秒的分神,右手在大衣口袋里探了探,取出个黑色发圈。
到处都有这女人留下的发圈。
烦。
他看了眼,顺手丢进边上的垃圾桶,淡淡地回答森雅子:“没什么可后悔的。”
雪花夹着冰粒子拍下来。
裴央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迈步,留下一串斑驳的黑色脚印,不知不觉来到曼哈顿中城的时代广场。
百老汇大街和第七大道的交叉口,摩根士丹利大楼外黑底黄字的液晶屏循环滚动着冷冰冰的股票行情和文字新闻。
“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于本月十日发起证券欺诈执法行动,向纽约东区法院提起诉讼……”
“裴氏集团董事长、伯曼集团前执行董事裴长宇因涉嫌证券欺诈已被联邦调查局逮捕……”
裴央忙转开头,目光却猛地撞入另一个巨大广告屏上父亲在康乃狄格州格林威治村的家门口被逮捕的画面。
这个新闻片段只有三四秒,裴央已然看了几十遍,从未能看清电视里父亲的脸。夜色下,两名身着深蓝色制服的调查局探员押着他坐进黑色轿车里。警灯红蓝交替着闪烁不停,整个画面呈现一种奇异的紫调,像是歌剧舞台美轮美奂灯光下虚假怪诞的布景。
事发时,裴央正在 A 市家里午睡,被尖锐顽固的电话铃声叫醒。母亲胥紫英在电话上说了三个字:“看新闻。”说罢便挂断了。在那短暂的两秒钟里,裴央听到听筒另一侧铺天盖地地快门声、镁光灯声、记者说话声,乱糟糟一团。
当天下午,也就是纽约当地时间凌晨,裴央疯了一般给沈亦拨电话,想询问他发生了什么,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事,但他一个都没有接。
早在出事前一个月,沈亦就离开 A 市飞往纽约。那次他走得匆忙,但那也不算太反常。他的工作性质,临时的出差安排多了去了,裴央素来不怎么过问。
通常来说,这些年无论项目有多棘手、安排有多紧张,沈亦都会每天来两通视频电话,问她是不是按时吃饭,检查她有没有按时回家。
有时候,她在米兰看秀,他在卢森堡谈合作。
有时候,她在尼斯采风,他在 A 市见投资人。
还有的时候,她无知无觉地睡上一整天,半夜模模糊糊醒来时,欣喜地发现他的手臂正环在自己腰间,而她能感受到身后来自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沉稳的,是一种令人耽溺的安心。
他的手机里有几十个城市的时钟,总是记着两个人的行程表。裴央远没有他这么细致周到,多少随性一些,想起他才拨个电话过去。
因为她主动找他的次数寥寥可数,沈亦总是接得很快,不便讲电话时,也会立刻回复消息。
但是上个月沈亦离开之后,几乎没有来过任何讯息。
就这么被冷落了三五天,裴央先是和他赌气,发誓绝不主动找他;而后又沉不住气,主动给他发消息。
他的回复都很简短。
“在开会。”
“嗯。”
“不确定。”
出事前三天,裴央终于打通他的电话,但他的态度十分冷淡,也不愿开视频。
“今天 A 市下雪了耶,我超兴奋的!”裴央告诉他:“初雪来得特别晚。我还以为今年这个暖冬不会下雪了。”
“冬天了,总该下雪的。”他沉郁一句,然后便挂了。
一直到父亲被逮捕后的第三天,裴央六神无主地打电话给律师、会计师、她在公司的朋友,一切她能够联系上的人,才渐渐厘清发生了什么。调查局的那次行动在康乃狄格州、纽约州、弗罗里达州同时进行,同时逮捕了伯曼和裴氏集团上上下下十数名经济案涉案人员。

第5章 夏装画册
事发后第二天,沈亦忽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家中。
凌晨两点,窗外还是寂静无声的夜。
沈亦俨然不打算动作轻一些,在一楼“乒乒乓乓”地不知折腾些什么,别说是保姆,裴央在楼上的卧室都被他吵醒了。
她懵懵懂懂地穿衣,赤着脚走下楼来,追着暖黄色灯光来到书房门口,轻轻推开房门,瞧见他整个人失魂落魄,衬衫领口敞着,脸上带着胡茬,看着也不知道是熬了多少个晚上,全然没有平日里潇洒自若的模样。
在一起这么多年,沈亦向来是淡定从容的。
父亲裴长宇是个相当苛刻的人——令人通宵达旦的工作量、奸刁难缠的合作方、瞬息万变的市场信号……裴长宇从来只会对具有极强情绪控制和精力管理能力的人多看一眼。
而沈亦就是那样一个人,冷静客观、审时度势,在各方利益间沉着斡旋。
可是当晚的沈亦,显然是疯了。类似的沈亦,裴央还见过一次,便是她二十七岁流产那回。
流产的前因后果,臧应红的描述七分假三分真。
厌食症导致最后活生生吐出一个胚胎这种离奇的论调,自然作不得数。
但是那时因为模特的工作性质,她的生活状态免不了四处奔波,饮食和睡眠都很不规律。加上时尚行业刁钻离谱的身材管理要求,她的确有轻微的神经性厌食。
裴央不是什么时尚圈名模,说实话,如果她乐意,裴家千金这个名媛身份远比她经纪人给接的那些工作能让她出名。
但是裴央一直很低调,不拿家里的背景说事儿,平日里参与各类社交场合与名人明星、商政要人的合影,裴央几乎从不在社交媒体发。相较而言,可能母亲胥紫英才是那个更高调的人。
但裴央也绝没有差劲到如同臧应红所说的,挤破头想做个三线小模特。每年米兰、纽约、上海时装周,她都会受邀参与,品牌画册广告也接得挺多。
这个行当的主力是十八九岁的脸庞嫩得出水的新人,而裴央在那个年纪只接过一些业余的工作,而后便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点活,从没把这当作主职来考虑。结婚之后,重新进入这个行当挺艰难,年龄歧视无处不在、昭然若揭。不过裴央有自己的办法,新锐设计师的合作、小众品牌方的赞助、潜力摄影师的约片……
时尚这个行业追名逐利,裴央不在乎钱,加上常年走动的一些社会关系,更容易攒些名气。
刚查出怀孕那会儿,应沈亦的要求,她承诺再做两个月,然后孕期找点别的事儿忙。
但孕吐几乎是怀孕第四周就来了,吃什么吐什么。裴央担心会影响工作,吃得更少了。
那日是二月初春,天还挺冷。
原计划裴央当晚有个画册的拍摄,需要飞南卡罗来纳州的基亚瓦岛。
清晨起床,裴央就觉得不大舒服,腹痛,有轻微的出血。她在洗手间里呆了一会儿。
沈亦让家庭护士来给她检查,嘱咐她在家里歇着,说已经约了医生,中午带她去医院。他不怎么喜欢她的这份工作,但也不太干涉她。
到了中午,情况好一些。考虑到已经签了合约的,裴央还是决定飞往拍摄地,给沈亦发了条信息告知。
那场拍摄定在海边,为一个轻奢波西米亚风品牌拍夏装画册。
裴央穿着苔绿色薄纱长裙,光着脚踩在二月凉得刺骨的海水里。水沿着裙摆一点一点浸上来,冻得她嘴唇青紫。
但是拍摄 RAW 片里,她的唇色是浅浅的粉雾红,鼻尖和面颊还点缀着自然的小雀斑。
因为要拍出一种不羁、自由、随风而动的感觉,摄影助理还放了个鼓风机在一旁疯狂地吹风。
裙子吸了水很重,吹不起来,助理便按照摄影师的指示,帮她拉起裙摆、松手、拉起、松手,湿裙一下一下地打在脚腕上。
裴央觉得助理怪可怜的,一直得蹲下爬上地帮她拽裙子,于是和他玩笑两句。他的名字叫 Jason,个子不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也不知道是太冷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那时倒不觉得腹痛了,精神状态也好不少。
当时品牌方和摄影师产生了一点构图方面的冲突,拍摄不停地被打断。原本太阳落山前就该完成的进度被不断延后到晚上,现场重新调整布置灯光还花了挺久。
自始至终,除了上岸补妆,裴央一直站在海水里,或是坐在礁石上,顶多披条毛毯,被料峭的春风吹得瑟瑟发抖。
同拍的几个模特怨声载道,只有裴央一声不吭。
她们不高兴倒不是出于吃不了这个苦,而是由于拍摄时间拉长,影响她们后续的工作了。相较而言,裴央觉着自己很幸运,因为没什么切实的经济压力落在肩上,她用不着把行程安排得太满。
海景拍摄结束后,经纪人临时告知几位模特之前的打光效果不理想,需要再加一场棚内。
裴央那时和他争了两句,大意是她们已经依照合同要求完成了八小时的拍摄,甚至对由于品牌方原因延长的三个小时也没有计较,不该再要求她们当晚继续工作。经纪人对她这样的态度很不满意,抱怨她近来的状态不理想,缺乏职业精神。
裴央心中知晓他是狗急跳墙,其他几位模特晚上还急着赶场,只有裴央能使唤。但考虑到她跟着这家经纪公司两年了,待遇一直给得不错,所以裴央不情不愿地应承下来,一半是帮经纪人,一半也是帮其他两位模特朋友顶个班。
于是他们商定下来,由裴央和另外一位红头发妹子 J 留下,继续拍棚内。
等着布置道具的时候,裴央在化妆间又感到不太舒服,当时是凌晨一点,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个小时,加上纽约至基亚瓦的航班和行程辗转,连续十几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
经纪人给她随便点了份披萨填肚子,裴央吃了几口,觉得实在太过油腻,去洗手间吐了。
她在厕所隔间里时,觉得腰酸得厉害,手脚发软,似乎还有些发烧。但手机落在了化妆间,于是她拜托同行的 J 告知经纪人一声,说身体不好,想叫车去医院。
J 答应了,让她在洗手间里等一等。
脚底像灌了铅,她好不容易挪回化妆间,碰到经纪人过来,粗粗打量她一眼,还以为她在闹脾气,毕竟模特这样临时叫板的情况不鲜。
经纪人严辞批了她一顿,告诉她如果再是这么个作派,年中的合同到期后就别签了,该滚哪儿滚哪儿去。裴央没听进去多少,只觉得眼前一点一点发黑,想要说什么都没有力气。
经纪人骂完之后,指派 J 单人上镜,没再搭理裴央。化妆师和助理一行人也跟着去了棚里,留裴央独自在化妆间。她自己强撑着找到手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来了之后,因为裴央已经晕了过去,没能接到电话,所以摄影助理 Jason 带着他们在拍摄基地里里外外找了好久才找到她。那时候她整个人像浸在水里一般,湿透了。
其实一个七周的自然流产是相对常见的,一般用不着动用救护车,但她当时还出现了严重的食物中毒,是高烧导致的晕厥。
她猜测是经纪人订的那披萨,但他也不是故意的,所以裴央也没多说什么。
经纪人见她醒来之后,开始装腔作势地心痛不已,话里话外埋怨裴央隐瞒怀孕一事。
“我没有法律义务告知你。”裴央躺在病床上,毫不客气地告诉他。
经纪人被她怼上一句,伪善的面具也懒得再戴,控诉起裴央导致了拍摄工作的延误,造成实际损失,警告她若不是经纪公司宽宏大量,他们甚至可以因为她违反合同对她提起诉讼。
裴央觉得他嘴里吐出来的东西离谱得一塌糊涂,差点没笑出声来,还打算和他好好掰扯掰扯纽约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劳工法,就见 Jason 引着一个挺拔颀长的男人走到病房外。
那人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抓起经纪人的领口,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又快又狠。
裴央被打了麻药,反应很迟缓,一直到经纪人滚在地上,捧着软绵绵挂落的半截小臂,吐着血沫沫嘶声嚎叫,她才认出眼前动手的男人是沈亦。
到医院之后,她压根没想着联系沈亦,一是由于他赶来少说也需要三四个小时,完全没必要;二是她打算当面告诉他这事儿,担心他的情绪会比较激动。
不过经纪人一送她到医院,就依照裴央工作资料中的紧急联系人信息找到沈亦。但经纪人没料到是,这一通电话是讨揍来的。
后来关于这事,裴央无数次尝试告诉沈亦,只是个意外而已,但是沈亦那股狠劲儿根本收不住。
他没打算把裴央牵扯进来,所以与她相关的事件一概不提,而是找了律师和私侦走访经纪公司签约的模特、合作方,不知道从哪里搜罗了一串儿这个经纪人的黑料,真真假假,新新旧旧,往死里告他。
这个行当的经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干不净的底子,或是偷漏税款,或是职场骚扰,或是种族歧视。
那经纪人被迫辞职,名声也败坏了,但沈亦依旧不罢手,让律师明的暗的轮着来,包了高昂的律师费用,“鼓励”那些真真假假的受害者们告完了刑事告民事,甚至连着经纪公司都差点被整破产。
又过了一段日子,裴央偶然经过书房时,听得沈亦和律师们的只言片语。
“据说他如今精神头不大好,逢人就声泪俱下地说是他自己摔断的手臂,哈哈哈……”律师加拉赫语气愉悦地告诉沈亦:“你也知道嘛,我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所以专程去他家慰问,还准备了份厚礼。你猜是什么?”
裴央略为好奇,靠近房门,听里头沈亦不缓不急地问:“什么?”
“精神类疾病的诊断书,两名纽约州执照内科医生证明,附上他配偶拟写的住院申请……”房间内有纸张翻页的声音,加拉赫继续笑嘻嘻道:“……哦当然,他那多愁善感的主妇需要一点……啧啧,动力,不过我当然不是空手去的……长话短说,他正在住院接受非常‘专业’的心理治疗。”
“那两个月后咋办,加拉赫?”另一个声音响起,应该是律师苟广富:“非自愿留院最长六十天,然后要召开听证会的。”
“哦相信我,兄弟。”加拉赫笑道:“他说什么都会想留在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