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爱好是工作
“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问。
对面的面试官乔松点了点头,目光低垂,落在我的简历上。那薄薄的一页纸写尽了我前二十七年简陋的人生。
我叫李思齐,今年二十七岁,湖南人,就读武汉大学计算机专业,一毕业就进入房地产公司海星工作,到现在有三年了,目前是经纪人激励策略的小组负责人,做过的主要项目有……”
我一口气介绍完,望向面试官乔松。
他没说话,空气因为这几秒钟的安静顿时凝滞住。我有些紧张,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水杯,将里面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紧张源于不自信,而不自信又源于比较。就比如我所在的市值两百亿人民币的房地产中介公司海星,与乔松所在的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市值千亿美金的互联网大厂百特相比,底气势必虚弱。
就比如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湖南女孩,与海星大老板左锋的女儿左家樱相比,爱情势必落败。
乔松点了点头,终于开口了:“海星……是在酒仙桥那片儿吧!”
“是。”我点头微笑。
“那片儿早晨可挺堵的,”乔松亲切的说,“你住海星附近吗?”
他的笑容充满亲和力,不是我想象中大厂 Leader 严肃而高冷的样子。
“没有,我住百特附近,大概两站地,走路二十分钟,骑共享单车十分钟怎么也到了。”
几句寒暄松弛了我紧张的神经。我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深呼吸,再呼吸,尽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你为什么选择百特?”
因为贫穷。我心里想。
“因为百特需要我。”我傲然说。
“哦?”对面的乔松挑起眉毛,眼睛里闪烁着狐疑和对我的审视。
“我看了百特去年的财报,平台三百万骑手,配送成本高达五百亿,比前年增长了 40%,占整个百特外卖收入的 70%。餐饮外卖商家的收入才四百亿,将近一百亿都由平台补贴,而今年集团的战略是打造万物皆可外卖的商业版图,如果要实现这个战略,势必要在骑手成本上下功夫……”
表情淡定,是因为胸有成竹。我继续说:“据我估算,骑手补贴占骑手总收入的 5.5%左右,根据我在海星的经验,通过优化产品功能,调整激励策略,可以在订单量不变的情况下降到 5%以内……”
乔松惊讶的看着我。
我和他都知道,这小小的 0.5 个百分点,放到百特外卖这么大的商业体量里意味着什么。
“你是如何获取到骑手收入和补贴率的?这可算是商业机密。”
“从投递这个岗位起,我每天早中晚点三次外卖,每次给骑手两元红包来做收入调研,有骑手甚至愿意赚取一元差价,来帮我在骑手内部收集,我总共回收了一百个样本。”我微笑着回答。
乔松看着我,眼光锐利而若有深思。
我并没有挑战他的眼神,只温和的笑,目光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之间的三角区游移。
我猜他在想,眼前这个女孩,为了一场未必成行的面试,费尽心思收集这么多信息,到底是习惯厉兵秣马,还是在故弄玄虚。
他在担心每个管理者都担心的问题——我是不是能被他驾驭的、听话而忠诚的下属。
而我只是习惯了未雨绸缪,不打无把握之仗。
他在观察我,我也在观察他。
他穿了一件黑色短袖 T 恤,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踩一双平底帆布鞋,是互联网产品经理的标准穿着打扮,眉间有几道浅浅的竖纹,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级,面目毫无棱角,看上去很温和。
“如果用三个形容词概括你自己,是什么呢?”他又问。
千算万算,没算出还有这么一道面试题。
我设想过会问项目成果,会问个人爱好,甚至会问是否已婚未育,万万没想到,问的是对自我的灵魂剖析。
心直口快毒舌女,新鲜出炉失恋女青年,在世秦香莲,这些形容词当然都不能说。
“嗯……有较强的数据分析能力……”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合适的词汇。
“我问的是如何形容你自己,而不是你拥有什么技能。”乔松轻巧的打断我,态度仍是平和的,“就比如你的性格优势,爱好特长之类的。”
“嗯……性格开朗……”我犹豫着,声调因为不自信而不自觉的上扬,话说出口就像在自我怀疑。
还好,他笑了笑,没有打断我,这也算是一种认可吧。
“还有,爱好工作?”我福至心灵,抖了一个拙劣的机灵。
乔松忽然笑出了声。
前面几个问题他也笑,但那只是礼貌的微笑,而这个笑容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甚至还毫不吝啬的露出了几颗牙齿。
“还有呢?”
“还有一个优势,就是离公司近,方便九九六。”
他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一个拙劣的回答,其下包藏的企图心一览无遗,但黔驴技穷的我走投无路,干脆放手一搏。
是哪位伟人说过的?破罐子破摔才能触底反弹。
几番你来我往之后,面试终于接近了尾声。
“你还有什么问题问我吗?”
我摇了摇头。
再没有什么余力了。
这场博弈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来裁决。
从百特的卫生间出来时,对面的男卫走出来两个男人。
一个微胖但个子很高的男人,对着水池旁洗手的另一个男人说:“云扬,听说了吗?乔松今天面试了一个人,应聘骑手激励产品经理,海星来的。”
那个叫云扬的男人问:“做房地产中介那个海星?”
“嗯。”
然后那个叫云扬的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嘁,八成是个菜鸟。”
我不由得抬眼看了看这个男人。身材是削瘦的,但看得出比例很好,皮肤很白,五官的轮廓深邃,有一双浓密的眉毛和一对弯弯的桃花眼。
其实是个帅哥,如果不被他脑后胡乱梳就的齐腰马尾辫、上半身松松垮垮的白色大 T 恤、下半身宝蓝色的篮球短裤以及脚上那双黑色老头乐拖鞋劝退的话。
“分明是冲着你来的。”那个微胖男人又说。
男人倨傲的笑了笑:“不怕,乔松瞧上的,能有什么真本事?。”
然后俩人相视一笑。
洗手间虽然是感应水龙头,但反应灵敏、水流充足。
我双掌合拢,在水龙头下面捧了一捧,动作很大、很刻意的一甩,水流顺理成章的泼在那个男人身上,尤其照顾了某些重要的部位。
俩人一声惊呼。
“哎,你这人!”微胖男人喊了一句。
我连忙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笨了,真是个菜鸟。”
俩人顿时一惊,面面相觑。
我上下打量那个叫云扬的男人,把他的面目特征牢牢地记在心里,扬长而去。
傲慢自大,这是我对顾云扬的第一印象。
如果我能进百特,他和我将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二、离开或逃离
百特不愧是互联网大厂。
占地足足三十万平方米的园区里,坐落着整整五座二十多层的高楼,可同时容纳数万人办公。食堂、健身房、咖啡厅……一切设施应有尽有,甚至还包括一家理发店,几乎算是一个小型的社区,带一条被子便可以在这里安家,宅一个月不出门。
如今的互联网,就像十九世纪的美国加州,不管什么行业,只要跟互联网沾边,仿佛就能立刻从浩瀚的比特海洋里,捞到二十一世纪的数字黄金。而其中,以外卖起家的百特更是异军突起,牢牢霸占中国互联网 TOP3 排行榜。别的不说,单从这辽阔的办公园区便可见一斑——从大厦门口走到园区门口,我足足走了五分钟。
中午的日头猛烈毒辣,两站地的路程,打车起步价十四块钱太不值得,走路又要冒着被晒成非洲人的风险。我从包里拿出太阳伞撑开,站在路边等公交车。
微信上,姚远终于回复了消息:“东西都扔了吧,我不需要了。”
我歪头用肩膀夹住伞,迅速回复:“还有你毕业时的画稿、攒了很久的王尔德的旧版书,改天回来拿吧!”
那边没有回复。
我又回:“我想见你。”
消息旁边显示了一个红色的叹号——他把我拉黑了。
也许在他看来,曾经所有的东西都像垃圾一样不值得留恋,包括我。
回到家,汗流浃背的我连忙将客厅的空调打开。
老式的格力柜机年久失修,轰隆隆发出巨响,但仍尽职尽责的吐出冷气。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连空调都比爱情要来的可靠。
身体和大脑终于冷静下来。我开始收拾房间里姚远的东西——毕业时一起买的对戒,他收集的书和 CD,衣柜里的衬衣,厨房里的马克杯,六年时光里积攒下来的回忆。
我像一个游魂,马不停蹄的在房间里游走,从厨房到书房到卧室到门厅,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回收了所有关于他的痕迹。
刚停下来喘一口气,手机叮铃铃响了起来,是梅姐。
“好点了吗?”梅姐关切的问。
我一怔,连忙回答:“好多了。”
今天的面试,我跟梅姐请的是病假,难怪她这样问。
“在哪儿呢?”
“在家,”我顿了顿,又说,“在收拾姚远的东西,打算招个合租,把次卧租出去。”
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个月房租七千,分租出去至少能减少一小半的压力。
“听说你今天去百特了?”梅姐突然问。
我又是一怔,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李思齐,你真行!对方的 HR 都打听到我这儿来了,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梅姐开始兴师问罪。
百特的流程这么快?上午刚面试完下午就背调了?
我心中有一丝喜悦,又觉得愧对梅姐:“我……这不刚开始面试吗?还没影的事呢,没打算瞒……”
“你呀……”梅姐的语气是恨铁不成钢,“不就是男朋友跟公司大老板女儿好了吗?这就要逃跑?不要只看大厂薪资高,在海星好歹有我罩着你,在百特你能有什么?没有背景你能爬多高?目光短浅!”
我想反驳,不知怎地总觉得理亏,只好一言不发,听梅姐絮叨。
“你跟百特提的期望薪资是多少?”
“百特是十五薪,我的期望是 Base 涨 40%……”
那边的梅姐不说话了。
我一毕业就进入海星,一直在梅姐手下工作了三年。三年里我升了一级,成为一个负责房产经纪人激励策略的小组长,她升了两级,成为海星整个房产经纪业务线的负责人,再上一级便是海星的大老板左锋。
我们两个之间从来没有秘密。她看得透我的每一个想法,我读得懂她的每一个眼神。就比如现在,我完全能想象得到梅姐在想什么。
她在想我值不值得年薪五十四万这个价格,在想如果给到我这个数字,那么我的主管小刘要求加薪的话怎么办?如果都加薪,整个组的人力成本又会不会超过预算?
良久,梅姐叹了一口气。
“思齐……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我忍不住笑起来。给不起钱给得起爱,梅姐这张“钱再多不如我送你一世情缘”牌打的真漂亮。
“真的,这人是我老公的学弟,传媒大学研究生,自己开了家小公司,做公众号、视频什么的,家境不错 ,人长得也帅……”
梅姐的声音逐渐暧昧起来:“尤其是鼻子,又大又挺。”
我乐不可支:“梅姐,你转行当淫媒了?”
“先别着急拒绝,我把照片和微信发给你,你好好考虑考虑,”梅姐顿了顿,又说:“思齐,你是个好女孩儿,姚远离开你,是他的损失。”
她挂断了电话。
我苦笑。
梅姐、我妈、小刘、全世界都说姚远离开我是他的损失,只有他不这么觉得。
姚远是我的初恋。
他是美术系的学长,我是计算机系的学妹。他崇拜王尔德,崇拜莎士比亚,喜欢伦勃朗的人物油画;我崇拜冯诺依曼,崇拜杨振宁,喜欢刘慈欣的《三体》。
一个感性,一个理性。两个毫无共通之处的人偏偏谈起了恋爱,从大学开始一直谈到进入海星工作,一谈就谈了六年。
第一次认识,是在学校的机房。当时他就坐在我对面,面容白皙,眼神忧郁,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落落寡欢的气质,当初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萌动的少女心。
我瞅了他一眼,就决定必须跟他发生点社交关系。
我把脚伸到他的桌子下面,偷偷踩掉了他插线板的开关。
趁他弯下腰去按电源的时候,我又扯松了他的显示器连接线。
这么一来二去他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专业对口的我热情的伸出了援手,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在一起之后,他对我说,李思齐,你可真能干。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能干的女孩儿,跟你在一起,真有安全感。
爱人的鼓励让我拥有了披荆斩棘的勇气。进入海星之后,我在梅姐手下干的如鱼得水,从一个职场新手成长为一个带四五个人团队的小 Leader,他在他领导手下干的憋憋屈屈,从一个图片编辑成长为一个有三年工作经验的图片编辑。
生活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变得越来越愤慨,埋怨自己怀才不遇,有时候又会抱着我哭,说亏欠了我,我们都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我觉得俩人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况且我们俩曾经约好,要努力工作,一起攒钱,争取三十岁之前攒够首付,买套小房子,在北京扎下根来。
直到我看到他和海星大老板的女儿左家樱甜蜜的拥抱在一起,才在心中默默喊出两个字:卧槽。
我以为我是理科生,谁知道他才是那个会算账的人呢!
原来我在心目中构筑过无数次的未来,从来不是他想参加的未来。
一夜之间我们的关系结束了。一夜之间我成为了海星的名人,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快看嘿,那就是李思齐!
李思齐谁呀?
李思齐你都不知道?咱海星公主左家樱的驸马爷——姚远你总知道吧?这李思齐,就是姚远的前女友!
哦,那跟左佳櫻差的是有点远!
她怎么还留在海星?
这你就不懂了!要是我,我也不走,前男友是公司未来的大老板,这怎么着也算是半个皇亲国戚吧!这年头,谁跟钱过不去是不是?
……
如果我再不离开这张与他共享的社交网络,不光我的合法劳动所得会变得来路不明,就连我这个人也仿佛变成了来路不明的鬼祟。
自尊是我仅余的财富。所以我选择离开,或者说,是逃离。
片刻,梅姐发过来一张照片。
是一个男人的半侧脸。简洁的寸头,皮肤不算白,像是经常从事户外工作,眉毛浓密,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坪背景前咧嘴大笑,牙齿很白,鼻子……确实很挺拔。
怎么样?不错吧。梅姐发了一条消息。
我没回复。
姚远离开才不到一个礼拜呢。就算他去世,也得守孝个七七四十九天吧?我恶毒的想。
况且,这份即将消逝的爱情,原本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祭奠。
三、与这个拜金的世界同生共死
百特 HR 很快打了电话来,接受了我提出的薪资要求,只提出了两个问题:我是不是能接受不带团队,以及我是否能接受加班。
我的答案是“是”和“是”。
很快,Offer 便发到了我的邮箱里,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百特外卖事业部运力管理组产品经理,月薪三万五千元,每年十五薪,职级是七级。
职级并不算高。百特这种大厂,八级才算是中等,到达九级,各个都是年薪几百万的高阶人士,还不包括额外配发的股票,十级则是行业内数一数二的互联网新贵。十级再往上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那是百特创始人兼 CEO 显哥和其他联合创始人组成的 S-Team,常年在互联网大会上占 C 位的主角们。
我全盘接受。只要钱给到位,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为难你——只要你人乖乖的,很可以得过且过。
一切顺利的匪夷所思。我猜想梅姐并没有生我的气,否则背调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我将工作与小刘交接清楚,又找中介把房子出租信息挂了出去。
精装修次卧出租,十五平米,带全套家具,干净卫生,交通便利,寻有稳定职业,作息正常单身女孩出租,租金三千元。
瞧,这个寸土寸金的世界,独处的空间如此之昂贵,三千元也只能与人分享这区区几十平米。
难怪姚远急着将我拉黑。从今往后,他的世界空间辽阔,可以轻松与过往保持距离。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我没有含着金汤匙出生,这不是我的错。在左家樱和我之间,姚远没有选择我,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捍卫住自己的爱情,这不是我的错。
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小声说:如果那次你是去陪他去看画展而不是去加班呢?如果某次他偷懒不想洗碗的时候,你嗔怪的时候再温柔一点呢?如果当他要走时,你放下自尊,挽留他说请不要走呢?
我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个大大的黑色垃圾袋,靠着墙角静静伫立,像是一具被封装的尸体。
暮色已至,黄昏时的天光若明若暗,思绪最难安放。
我蓦的坐起,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大力提起垃圾袋下楼,将它埋葬进垃圾箱里。
从今天起,我要拒绝落泪,拒绝软弱,拒绝爱情。我要加入这个拜金的世界,与它同生共死,相依为命。
百特虽贵为大厂,工区却很简单。一米二的长条桌一字型摆开,两两相靠,中间用隔档隔开,便是一排排的工位。除了几个会议室外,整个办公区的工位全是开放式的,一眼望去,每个人在做什么一目了然。
办公区这么简单,椅子却很考究——每个工位都配备了货真价实的 GAVEE 豪华人体工学椅,价值人民币四千元。舒适的扶手、腰靠、可调节椅背,保证你陷在里面就不想站起来。
“百特外卖,简单来说,是按照用户、商家、运力三条业务线角色来建立组织结构的,我们所在的大部门,叫做运力运营中心,所谓运力,指的就是骑手,而我们所在的组,叫做运力管理组,为骑手在平台上的数量、质量负责,包括产品功能建设和业务结果提升。”乔松在给我介绍公司整体组织结构。
我点头微笑。
运力,我不喜欢这个称谓。冷冰冰的,像是在称呼某种未名的机器,远不如骑手这个名字简单有烟火气。
介绍完部门架构后,乔松向我一一介绍运力管理组的团队成员:
关丽丽,上身穿粉色 T 恤,下面穿明黄色 A 字裙,梳了两个羊角辫,打扮的像是彩虹蛋糕般清丽可爱的美少女;
朱锦绣,入司三年的老员工,有一个上小学儿子的老大姐;
王一鸣,身高一米八,身材微胖的东北大男孩;
顾云扬,入司四年的老前辈,一双桃花眼,梳着马尾辫,脚踩一双老头乐拖鞋,不修边幅的像道济转世。
嗬,真是冤家路窄!
介绍到顾云扬的时候,我礼貌的上前一步,向他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
用力,再用力。眼见他极力忍住不出声,脸却红到耳根,我才不动声色的放开。
哼,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谁是武汉大学女子组四公斤铅球比赛的冠军!
我松开他的手,脸上的微笑格外温暖而无害,眼睛里却恨不得射出四个大字:我,记,得,你。
虽说互联网行业讲究自由平等,老板和员工们都一起坐在开放的工区里,但无形中,座次安排也不动声色的体现了彼此的地位差异。
对面那排,乔松的工位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从里到外依次是乔松、顾云扬和王一鸣。我们这排,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是朱锦绣,再次就是关丽丽和我。我坐在最外面靠过道的位置,紧邻着饮水机和厕所,一天下来,就认熟了好几副疑似同时身患干渴症和尿频症的面孔。
坐我对面的王一鸣不时的抬起头,鬼祟的看我,很是心虚的样子。我暗自好笑,与我素未谋面便唤我为菜鸟的人又不是他。
始作俑者顾云扬坐在我的斜对面,表情淡然,面色如常,倒让我有三分敬佩——有底气的人,往往不会害怕与别人为敌。
其实我并不想到处树敌。
前日的举动只是一时按捺不住意气,谁成想真的加入了百特呢?如今大家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做事,与人为善才能和气生财。
我决定找个机会向他示好。
乔松安排朱锦绣帮我介绍一下组内的分工。
她很认真负责,很快与我敲定了一个碰头会。我感激万分,叫她锦绣姐以示尊重——被安排教导新人工作的人,往往是领导最信得过的,万万不能得罪。
但她看上去十分和蔼,说起话来不紧不慢,逻辑清晰。
“其实百特外卖的工作很简单,点外卖的用户,我们叫需求侧,做饭的商家叫供给侧,骑手嘛,就叫做运力侧。咱们这个组的工作内容,就像是在负责一个大漏斗……”她在纸上简单画了一个倒三角形,“上面这层是数量的增长,先拉骑手到平台注册,数量越多、招募 ROI(投入产出比)越高越好。
“中间这层是转化激活,骑手光注册进来,不接订单不行,这就涉及到骑手的引导和激励策略,去刺激骑手接单。
“平台的骑手,还需要有人管理他们,教他们怎么提供好的服务,这就是骑手的服务管控。骑手增长关丽丽负责,管控我负责,一鸣负责与各大区对接,做保障工作,骑手激励则是顾云扬负责……”
朱锦绣三言两语,将运力管理组的工作分工介绍的很清楚,但我心中不禁起了疑窦。
“骑手激励,顾云扬负责?”我重复了一遍。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我回答。
当然有问题。
激励策略是我的老本行,职场上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顾云扬在这个坑里,我的位置站在哪里?
我不禁想起面试那天偶遇时,王一鸣对顾云扬说的话——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难道,我是乔松寻来对付顾云扬的武器?
那顾云扬和乔松之间,争的又是什么?
四、任何挡路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顾云扬,三十一岁,多伦多大学计算机专业,ICPC 编程大赛冠军。ICPC 你知道吧?号称“编程界的奥利匹克”,是程序员们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公司花了大价钱才把他请来的。之前做了两年 RD,后来转做产品经理,职级是九级,资深产品专家,公司元老,妥妥的黄金王老五。
坐在我旁边的关丽丽热心的跟我介绍。
关丽丽很明显是个社交达人,坐在我旁边还没有十分钟,便将我的年龄爱好口味住所区域打听的一清二楚,又不遗余力的将其他人的身世背景介绍给我。
她有着粉扑扑的鹅蛋脸、小鹿般闪烁的大眼睛,热情而天真,脸上没有一丝苦涩的痕迹,看上去单纯而毫无心机。
面对这样的一张脸,任谁都会喜欢与她交往。大概是因为她们看起来就像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缺,也就不图你身上的什么。戒心多余,放下也罢。
“怎么,他是你的菜?”我向顾云扬的方向,朝关丽丽挑眉。
她很坦诚,眼睛里只差冒出粉红色桃心:“那当然,我的天菜!只可惜,我不是他的。在百特,想约他一起吃饭的女孩,排期排到明年。”
他?百特的黄金王老五?关丽丽的天菜?
我看了看对面的顾云扬,那件白色大 T 恤领口几乎已经卷边,黑色运动短裤松松垮垮,脚上踩的还是那双黑色老头乐拖鞋。
互联网大厂精英的衣着品味都这么独特吗?
“你懂什么?”关丽丽白我一眼,“头脑简单需要点缀,头脑复杂追求简洁。云扬哥智商那么高,衣品你当然理解不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爱情能蒙蔽人们的双眼,连美丑标准都受到费洛蒙的控制。
“那你呢,思齐,你要找什么样的人做男朋友?”关丽丽又开始发挥她的社交天赋。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美人鱼那种类型吧!”
“身材好的?”关丽丽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不,不会劈腿的。”我一本正经的说。
关丽丽一愣,继而大笑出声。
真是个爱笑又单纯的女孩儿,仿佛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忧愁。
“那……顾云扬和乔松,两人有什么过节吗?”一番寒暄后,我终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没有吧?松哥才来不到一年,云扬哥是元老,什么工作都能完成的很好,有他在,松哥省心不少。不过两个人职级都是九,同职级领导同职级,确实有些尴尬。云扬哥这个职级,其实可以做到+2 的,只是他志不在此……”
原来如此。看来这是一场典型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脚跟不稳新领导大战公司当朝元老的戏码。
不过,我仍觉得奇怪。乔松作为 leader,名分已定,手底下任何人的产出都是他的成就,又何必与顾云扬过不去?
晚上九点,大家都已下班,乔松才抱着笔记本电脑回到工位上。
我抓住这个机会,迂回到他的工位旁。
“松哥,今天锦绣姐给我介绍了一下组内的职责和分工,”我斟酌着开口,“我想请教一下,您给我的职责定位……是怎样的呢?”
乔松显然听懂了我的弦外音。他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反问:“思齐,你为什么来百特呢?”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百特需要我。”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不不不,”他摆摆手打断我,“现在我不是面试官,你也不是求职者。我们是一个 Team。我问的是你的诉求是什么?李思齐,你为什么想来百特?”
我沉思片刻,坦然回答:“为了钱,为了升职加薪拿股票,为了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坦率,有野心,”乔松赞赏的说,“别误会,百特的文化鼓励员工有适度‘野心’,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只是……想要最好的,就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李思齐,你为你的目标,做好准备了吗?”乔松的目光闪动。
我又想了想,回答:“我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可以随时加班,努力……”
“不,”乔松摇了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光加班是不够的,你要有 Owner 精神,要有狼性,要为了自己的目标,全力以赴,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激发出所有潜能!”
他停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的说:“在这条路上,任何挡路的人,都是你的敌人!你懂吗?”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他回答了所有问题,其实又什么都没说。
我擅长的领域,这……这是在鼓励我,去抢顾云扬手里骑手激励的工作吗?
我们相互对视着,良久,他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加油,我看好你,李思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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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绝对的 PUA 高手!不愧是大厂的 Leader!”梅姐在电话里说,“这话术,啧啧,没有几年实战经验,不能说的这么丝滑自然!”
“我觉得说的没错,”我问,“要想赢,当然要全力以赴。”
“你还真是个合格的社畜,”梅姐嘲讽,“这摆明了是要你空手上战场杀敌,你还自己给自己打鸡血。真的看好你,就应该给你资源,给你项目。连划分下属职责边界这种事他都打太极拳,这个老板,要么蠢,要么坏,要么又蠢又坏。”
“只要不忘记给我发薪水就好。”我耸耸肩。
蠢,坏,那又怎样?职场本身就是利益交换。我和乔松站在同一条船上,只要老老实实干活,证明自己的价值,再蠢再坏与我无关。难道他还能把我打落河,自己划桨不成?
“你心真大,有你好受的。当初真该给你使使坏,让你进不了百特。”梅姐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别,我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学成归来,还去给您鞍前马后伺候。”我笑嘻嘻的跟梅姐贫嘴。
“说正经的吧……”梅姐顿了顿,“她……她想见你。”
我一怔:“谁?她是谁?”
“左家樱。”
我不由得笑了。
怎么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第一反应都要去瞻仰一下前女友呢?已经是赢家,还要雄赳赳气昂昂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不,”我说,“跟左公主说,民女还要早九晚九谋生计,没空陪她演这种 Drama 的肥皂剧。”
“你这张嘴,真不招人待见。男人可不喜欢事事嘲讽的女人。”
我耸耸肩。
男人?就算我是没有嘴的 Hello kitty,男人也未见得会喜欢我。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永远爱情至上,爱就爱了。而男人,嘴里说什么喜欢你的气质、你的性格、爱你至深、非卿不娶,只不过因为你是当下他最好的选择,但凡中了左家樱这种头彩,立刻转头狂奔,骨子里利益至上,什么都可以出卖,却动不动嘲笑女人拜金。
甚至有的男人,你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没做,只因为你降生是个女孩,就会冷冷的离你而去。
“上次给你介绍的大鼻子学弟,你加人家好友了没?”梅姐促狭的笑。
这个妇女,中学就跟现在的老公是同学,又一同上大学、结婚、生子,青春期没来得及挥霍的荷尔蒙,现在全着落在满世界看小鲜肉和替我导演现实版恋爱真人秀上。
“还没有,我刚分手,不得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吗?”
“别贫,你是失恋,又不是坐月子,”梅姐苦口婆心,“结束失恋痛苦最快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就跟你谈过多少次恋爱似的。”我揭她的短。
“不知好歹,懒得理你!”她挂断了电话。
贫归贫,我还是把梅姐发给我的微信名片点开看。
大鼻子学弟的昵称叫宁静致远,头像是一个耳熟能详的风景照,夕阳下一片绿色森林,老气横秋,简直可以跟我妈的微信头像做情头。
不是我有偏见,“宁静致远”几乎已经成了互联网上油腻中年男人的统一昵称。每一个宁静致远都为中国的手串、枸杞和保温杯销售额贡献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我又翻了翻朋友圈,一片空白,毫无蛛丝马迹可循,简直像是一个小号。
我忍不住对着“宁静致远”的头像翻了一个白眼。
五、我想问问,你算老几?
谈恋爱这种事,在我的优先级里永远排在工作后面。
而工作这条路上,又遇到顾云扬这个拦路虎。
顾云扬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但在我看来,那可不是在表示友善。那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微笑——他认为自己太优秀了,因此而微笑。
我讨厌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讨厌。
但除了我,这个组里的其他人,显然都是他的拥趸。
关丽丽整天“云扬哥”长、“云扬哥”短的在他身边晃悠,周身都洋溢着粉红色泡泡;王一鸣每次下楼抽烟都会叫上他一起,从背影望去,一个身高一米八的东北大汉身旁依偎着一个长发细腰的妹妹,竟然有种让人想磕 CP 的冲动;锦绣姐对他也十分客气,口中叫他顾老师,还经常请教他一些问题。
看上去,他才是这个小团队里的灵魂人物,而不是乔松。
我猜在顾云扬眼里,我是个危险的入侵者——一个与乔松沆瀣一气,想抢他盘子里蛋糕的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对他毕恭毕敬,口中直呼顾老师,虚心向他请教关于骑手激励的工作现状。
谁知他懒洋洋的一抬眼皮:“松哥安排你负责关于骑手激励的工作?”
我一愣,只好回答说没有。
乔松的话滴水不漏,我的工作职责从来没有被摆在台面上。
“那你了解这方面工作做什么?不如集中精力,干好你的本职工作。”他说“本职工作”四个字的时候,格外意味深长。
我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哪有什么本职工作?乔松从来也没明说什么是我的职责范围。我像一个空空如也的烤架,被架在火堆上孤独的翻滚。
但好在我这个人,心肠特别硬,脸皮特别厚。
我笑嘻嘻的说:“当然当然。只是我是个新人,想向各位前辈多学习学习。工作嘛,多了解一点总是好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被我缠的没办法,只好将骑手激励的内网文档目录发给我,我按图索骥,一个接一个研究,沉下心来摸索。
平心而论,我是想痛改前非,与顾云扬和平共处的,奈何他小肚鸡肠,处处刁难找茬,简直让我气到内伤。
就比如周一下午的周例会,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接近尾声时,乔松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顾云扬举手了。
“松哥,我有问题。”他慢吞吞的举起右手。
乔松扬头,示意他开口。
“每个人都汇报了本周工作和下周计划,那么,我想请问,李思齐负责什么,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又是什么呢?”他低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像是问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像是谁点燃了某个导火索,大家都凝神静气,等着炸弹爆炸的声音。
这个顾云扬!摆明了在说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简直用心险恶!
百特这种大厂,不怕累不怕忙,只怕闲的发慌——手里没有项目,就意味着没有资源,没有产出,最后只能落个被边缘化,黯然离职或转岗的下场。
我感觉脸在发烫。
“李思齐刚来,还没有具体的分工,目前就先跟着你做骑手激励相关的工作吧,后面再看如何安排。”乔松平静的回答。
“也就是说,松哥您对当前骑手激励这块的工作并不满意,是吧?”顾云扬抬起眼皮,看了乔松一眼。
乔松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摇头,又很快制止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因为来不及消化这么多情绪而显得有些慌乱。
“我这边工作量在预期范围之内,也没有跟您提出过增加 HC 的要求。既然李思齐是您招聘来的,想必招聘她的时候,您对骑手激励后面的工作安排,已经有了规划吧?能不能趁着周会,给大家同步一下?我们也好跟您学习学习?”
顾云扬这几句话,语气十分的温柔客气,但每一句背后都剑拔弩张,暗藏杀机——这摆明了是在说乔松对业务不了解,既对工作量没有预估,又对业务变化没有判断,胡乱招聘,浪费人力成本。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跟王一鸣的对话。
乔松瞧上的,能有什么真本事?
他是针对我?还是在针对乔松?
但不管怎么样,此时此刻,我必须站在乔松这边。我们两个,在同一条船上。
我抬头看乔松,他的脸有些发红,虽仍竭力保持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心底的怫郁。
“顾……顾老师,是这样的,”我开口了,语气恭谨礼貌,毫无棱角,“松哥曾经跟我说过,最早下半年,或者明年开始,集团计划启动万物皆可外卖的多场景配送业务,将原有的餐饮外卖业务,扩展到鲜花、药品、日常用品等非餐饮品类,这是集团这一两年的重点战略……”
我边说边看乔松,他立刻醒悟过来,冲我点了点头。
“……在这样的背景下,目前以奖励和补贴为主要手段的激励体系,覆盖当前的业务场景,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为了集团的战略发展,需要提前做准备,看看在激励方向上有哪些可优化的空间……”
我这番话字斟句酌,滴水不漏。一是替乔松解了围,表明激励体系需要根据集团战略发展去慢慢建设,二是向顾云扬表明来意,我跟他当前手里的项目不会有半点冲突。
“对,对,我招了思齐来,也是提前储备人力,所以才让她先跟你学习,熟悉一下业务。激励体系建设是个很大的命题,具体如何规划,就交给你们两个人一起去探索,至于思齐的工作嘛,暂时就由你来安排。云扬,你可千万别多心。”
乔松呵呵笑着,拍了拍顾云扬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么说,在骑手激励方面,松哥您对思齐没有工作安排?”顾云扬淡淡问了一句。
“没有,完全没有。”
“这么说……”顾云扬拉长了声调,看了我一眼,“她的工作由我安排,我算是李思齐的……虚线 Leader?”
乔松怔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点头,“当然算是。”
给你根鸡毛,你还真的打算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啊!官瘾真大,你算我哪门子领导?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行吧,本来如果是我的话,不想要女生的……”顾意扬脑门上明晃晃的写了“嫌弃你”三个大字。
“女生太娇气,干起活来不利索,不过,既然松哥看好你,那我就给松哥一个面子,李思齐……”
我瞪着他,恨不得从眼睛里喷出火来,烧掉他的马尾辫。
他转身看着我:“那我就费心带带你……”
他上半身凑近我,脸仍是笑眯眯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问问,你算老几?
这句话在我的大脑里横冲直撞,几乎脱口而出。
“没、问、题!”我用尽最后一丝理智,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没问题就好,那就这样,散会!”顾云扬大手一挥,率先走出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