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明沈妮

1.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方嘉酩是一个三十六岁的顶级明星,性格轻浮,书读得少人又自负,快四十岁了依然迷失在繁华场。原生家庭普通,换句话说,父母都是普通人,无法给一个做明星的儿子提供真正有用的人生建议,要说迷惘,二老其实比他更甚:他们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读书成绩不好的儿子能如此出名,赚到他们从来没有梦想过的金钱。
十多年来,他们见过儿子在电视上出演贩夫走卒,出演和尚道士,镜头一扫而过,他们都能认出来那是他们从小养大的儿子。然后又看到他开始出演律师医生,出演侠客情圣,然后忽然有一天,他红了。
他改了名,从前他叫方家明,现在他叫方嘉酩,音同字不同,方家爸爸看到电视屏幕上大写的“领衔主演:方嘉酩”还挺诧异的,他问老伴:“这个方嘉……方嘉……什么的是谁啊?”
老伴走到电视前站着看了半天,也很疑惑:“这个人是咱们家明,他现在不是主演了?这个方嘉什么的是主演了?”
方家爸爸大笑,颇为得意:“老土了吧?不懂了吧?咱们儿子不仅会主演电视剧,还会去其他的剧组做友情出演,你等下仔细看演员名单。这种娱乐圈的事情啊,你还是不懂。”
儿子的人生与事业已经远超他们的认知范围,事实上,也远超了方家明,不,现在是方嘉酩的认知范围了。现在的他,飘得很。
方嘉酩在自家的露台上慢慢喝酒,绯闻女友卢曼曼给他发了两条微信问他今晚是否方便过去一聚,他看着手机屏幕亮了又黑,始终懒得伸手打开回复。
卢曼曼是新晋二线女明星,从前是个不入流的小歌手,去年开始转行拍电影,一共参演过他主演的两部戏,算是在电影这一行里出道即拥有顶级资源,说是嘉女郎也不为过。观众喜欢方嘉酩,也顺便喜欢上了这个精巧秀气的卢曼曼。卢曼曼对方嘉酩可能是有点真感情的,她在跟方嘉酩的对戏中展现出了不属于她本身的演技:她的含情脉脉似乎是真的,这更增加了观众的好感,也让通稿发得更加通畅,一时成为全网通吹的“天才级的演技”。方嘉酩看过通稿,只是一笑。
他的经纪人邵如实打电话来了,他接起电话:“喂。”
邵如实说:“嘉酩,明天早上我们飞 A 市录综艺,我和司机九点到你楼下。”
方嘉酩答:“早就说过了啊,我等会就去睡觉,你放心。”
邵如实犹豫了一下,说:“娱乐圈大佬严敦文这段时间正好也在 A 市,他说想邀请你下榻他的庄园。”
严敦文的大名,方嘉酩是知道的,据传闻他掌握了大半个娱乐圈的经济命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旗下女明星无数,个个都跟他传绯闻。之前方嘉酩拿过几次大奖,严敦文要么是评委,要么是颁奖嘉宾,算半个老熟人。
方嘉酩说:“能推吗?我更愿意住酒店。”
邵如实诚实地回答:“当然能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推不开的?”他又缓了口气说:“嘉酩,用什么理由推呢?拒绝之后以后还见面不见面呢?花花轿子人抬人,我劝你也别太骄矜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方嘉酩笑骂一句后说:“知道了,你直接说必须去不就完了,废话这么多。”
他挂上电话,喝尽杯中酒,原地做了二十个俯卧撑,开始洗漱准备休息。
邵如实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叹了口气。这个方嘉酩,三十六岁的人了,还这么天真愚钝,也真是难为他了。他正式做经纪人已经十九年,单是做他的经纪人也七年了,论我行我素任性妄为,方嘉酩在整个娱乐圈里也是独一份。观众宠他,他虽然计较片酬金额但是毕竟心不坏,名气又这么大,人们甚至开始尊称他为嘉大了,因此圈内也没几个人跟他硬杠。目前来看,一切顺风顺水,但是老江湖邵如实也清楚,娱乐圈残酷至极,暗流涌动,他只希望方嘉酩红得久一点。
大红,本就是对方嘉酩最好的保护,也顺便成就了邵如实的职业履历。
第二天,方嘉酩携经纪人邵如实、四名助理、公关团队人员三人、造型师三人、化妆师三人以及司机保镖一行共二十人乘飞机前往 A 市,十一个小时后飞机落地,邵如实已第一时间收到信息,严大佬家的司机团队已在等候。按照严大佬管家王尧的指示,他们顺利避开大批的野生粉丝,走专用通道,仅接受了三位粉丝的接机和献花就顺利登上了严大佬的车队,方嘉酩与邵如实坐主车,是一辆稳重的劳斯莱斯魅影。
车上的陪同正是管家王尧,他大约三十多岁,精干寡言,始终带着礼貌亲和的微笑。方嘉酩上了车打过招呼就开始假寐,全程不曾摘掉墨镜。邵如实心下暗叹一口气,翻出千百个话题向王尧搭讪寒暄,王尧对他的善意颇为领情,但是言语仍然简洁。
到了严敦文家,花园足有六个足球场那么大,里面的树木不是正方形就是正圆形,日日修剪之功可见。方嘉酩嗤的一声笑,邵如实一直分心关注他,刚听见他的笑就立刻反应过来,他摁住了他的手。管家王尧始终微笑,只做不闻不见。
大厅陈设倒是简洁,只有一排雪白沙发,面对着落地窗前的千杆竹,沙发背后亦是一整面落地窗,则是对着私家泳池。整座厅堂墙上无字画,几上无一物,方嘉酩大喇喇地挑了一张侧面的沙发坐下。王尧和邵如实都站在一旁。过了片刻,严敦文走了进来,他大说大笑,责怪管家怎地不早些请人来通知自己,又赶紧招呼邵如实入座。
邵如实半侧着坐下来,女佣捧上新鲜瓜果,方嘉酩喜吃芒果,刚要动手,邵如实瞥了他一眼,他只得寻了一块青瓜放入口中,心下暗骂。
做个明星就是这般不自由,邵如实不用开口,他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会说:“芒果是感光水果,会刺激黑色素,这就导致你的医美计划表需要改动。但是这张计划表已经经过许多专家商讨过,一致认为是副作用最小效果最好的,不修改为宜,因此还是要请你多注意饮食,时刻克制,保持完美状态。”
好,好,好,吃青瓜,淡不拉几的,你满意了?方嘉酩瞪了邵如实一眼。
邵如实正在全神贯注地陪严大佬寒暄,没有空搭理他。偏生严大佬看见了,他笑眯眯地问:“嘉大,邵如实又怎么讨你的嫌了?”
正在这时,方嘉酩看到大厅左边的泳池边出现了一个少女,她眼如点漆肤光胜雪,穿一套比基尼,外面披着一层轻纱,俏生生立在跳板上,微风吹起她的纱衣,整个人似被笼上一层青烟,飘然若仙如魅似幻。
美女他是见过不少的,但是这个女孩跟她们都不一样,到底是有什么分别,他一时说不出来。
邵如实咳了两声,方嘉酩仍没听见,他一直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的初恋女朋友。
也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少年的他爱她,她也爱他,后来慢慢长大了,她遇到了更好的对象,而他还在群众演员和兼职司机之间来回切换身份,她哭着离开了他。他颤抖着在街头坐下,放声大哭。
他也并没有立刻大红大紫,仍然爬了一段不短的崎岖路,一直到三年前,拍了一部史诗级的票房大片《非你不可》,才忽然大红了。
红了之后,她也不曾来找过他。他听共同的朋友提起过,她生了一儿一女,她的丈夫颇爱惜她,也年年加薪,日子算得上安稳幸福。再后来,连共同的朋友也都疏远了,她终于消失在人海,从此,只有她能在电视里见到他,他已经不会再见到她了。他想着,也挺好,就这样吧。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少年时受到的情感创伤原来一直都在,他原来仍然那么深切地记着她,而且有意无意间美化她,她与这个泳池外的少女本只有三分相似,但是他竟然认为是她回来了。
严敦文也注意到了,他偏了偏头,管家王尧立马将耳朵凑上,他低语了两句,王尧领命而去。
王尧打开长窗,向窗外的少女走去,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少女没有答复,径直跃入泳池。片刻后她游上岸,王尧仍在岸边等她,她抹了一把脸,跟着管家进得厅堂里来。
刚要进门,女佣已经赶上来给她披上了毛巾浴衣,浴衣立刻把水珠吸干,且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点头致谢。
严敦文大大方方地向客人介绍:“这是沈霓蕙,这是大明星方嘉酩。”
沈霓蕙点点头,方嘉酩痴痴呆呆地站起来,看着她秀气脸庞上的一颗颗小水珠,有点出神。真的像,她们有一模一样的笑和浓眉长睫。
邵如实已经站起来架住方嘉酩,他笑着说:“沈小姐好。”一边悄悄地掐方嘉酩。
方嘉酩吃痛,不满地瞪了邵如实两眼,才恢复了神志,他向沈霓蕙伸出手去:“沈小姐好。”
沈霓蕙伸出纤纤玉手,像伸手试水温那样轻轻触碰了方嘉酩的手掌,旋即收回。方嘉酩晚了两三秒才舍得收回手。
邵如实在心中呐喊“方嘉酩你是不是不想混了”,至此,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只能强装看不见。
严敦文哈哈大笑,拍着方嘉酩的肩头:“小老弟也是个性情中人啊,不错,不错,后生可畏。”
沈霓蕙已飘然而去。

  1. 爱竞逐镜花那美丽
    寒暄过后,管家王尧亲自领路,带领一行二十位客人们住进了“水榭”。水榭独立于主宅之外,两面环水,亭台轩榭全属中式建筑,共十五六间客房,均带有独立洗手间和开阔露台,依山傍水而建,山涧中还有一条清澈小溪,甚是清凉雅致。
    在“水榭”的大门口,邵如实送走了王尧,黑着脸走到方嘉酩的主屋中来。
    方嘉酩还躺在大床上发呆,邵如实没好气地拉他起身:“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方嘉酩的白日梦被打断,也自恼火,他大声喝道:“你做什么!一天天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不得我高兴一会。”
    邵如实气得笑了:“你那是高兴吗?你那是作死啊!”他压低声音说:“那个沈小姐是什么人?是严老爷力捧的甜心哪,她跟严老板相好了不短的日子了,正式搬进这座行宫来住才几个月,算是他心尖上的人了,你去惹她做什么!”
    方嘉酩鄙夷地哼了一声:“什么甜心不甜心的,你这个人真的心思龌龊,人家是借住在这里的侄女外甥女不行啊?”
    邵如实忍住了到口边的脏话,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说:“我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严家的人你看都不能多看一眼,更别说打什么歪主意。连这里打扫卫生的阿姨你都要加倍客气,别一副眼睛里没人的模样。”
    方嘉酩哈哈大笑起来:“哦,哦,我想起来了,她姓沈,不可能是严大佬的侄女,那应该是外甥女咯。这里打扫卫生的阿姨们也都是严老板的情妇吗?严老板胃口挺好啊,哈哈哈哈。”
    这是真正的把轻浮无聊当有趣。邵如实长叹一声,不敢再多说,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别再逗引得这方傻子说些更加不成体统的话出来。严敦文是娱乐圈大佬,正想延揽方嘉酩挂名入驻他旗下的娱乐公司,所以才会如此礼贤下士。方傻子任性做作愚蠢孟浪上不了台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个人今天算是头一次密切接触,如果等会真把严敦文得罪了,不要说方傻子后果堪忧,自己的职业前途只怕也要受牵连,从此连下家都找不到。
    邵如实盘算了一下自己的个人资产,心稍微安定了些,大不了就此退休,回家收租过日子,老婆孩子还是养得起的,要像今天这样身为顶级明星的唯一经纪人在小圈子里叱咤风云那是不可能的了。
    如今的钟鸣鼎食人家也没有大钟了,快到饭点,水榭里已经默默来了一队电瓶车,女佣们拿出电瓶车上的食盒,一一展开在水榭大厅里,排设出六十道菜的自助餐,请方嘉酩的工作人员用餐,同时管家王尧亲自来邀请方嘉酩和邵如实前往主厅用膳。
    方嘉酩高兴地乘上电瓶车,刚要问沈小姐会不会一起吃,忽然想起邵如实的话,心里也有点赞同,他自行闭上了嘴。邵如实则全程看着庄园外的远山,眉头深锁,陷入了沉思。
    到了主厅,沈霓蕙已经在座,方嘉酩身不由己走到她身边坐下,沈霓蕙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长窗外,忽然间她长睫闪动,方嘉酩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个清秀青年进来了。
    他约莫二十八九岁,身穿白色长袖衬衣和深蓝色长裤,戴着一副眼镜,斯文秀气。王尧已经在一旁介绍:“这是太太的侄子,表少爷唐立铮,剑桥的博士,回来过暑假的;这是大明星方嘉酩,应该都认识的哈。”
    唐立铮伸出手来相握:“久仰久仰,幸会幸会。”方嘉酩忽起轻浮之念,他慢慢站起来,学着沈霓蕙将手高高抬起,轻轻触碰到唐立铮的手即刻收回。唐立铮淡淡一笑,浑没在意,沈霓蕙却笑出了声。
    方嘉酩自以为讨了佳人欢喜,精神一振,重新坐下,想要搭讪着跟沈霓蕙说句话拉近距离,沈霓蕙率先问坐在对面的唐立铮:“表少爷今天下午在做什么呢?怎么没看见你?”
    唐立铮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答:“沈小姐好,我在房间里看了会书,没有出门。”
    邵如实心里暗叫不好,果然方嘉酩笑着插嘴:“表少爷看的什么书啊?书里的颜如玉好看吗?”他读过一句俗话叫做“书中自有颜如玉”,此时便显摆了出来,只是毕竟在人屋檐下,他不敢直接问是书里的人好看还是面前的沈小姐好看。
    唐立铮笑道:“见笑见笑,是看了两本教材。”
    方嘉酩刚要说话,管家已经朗声说:“严先生今天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不过来了,请各位慢用。”随后出了厅。
    邵如实见管家已经出门,忙坐到方嘉酩身边,低声哀求他:“安静吃饭吧,别说话了。”
    方嘉酩不理他,他笑嘻嘻问身边的女佣人:“你们太太呢?也不来吃饭。”
    女佣低声答复:“太太在巴黎陪小姐读书呢。”
    方嘉酩“哦”了一声,又向沈霓蕙说:“沈小姐,咱们加个微信不?”
    沈霓蕙莞尔一笑:“婉拒了哈。”
    方嘉酩面上一时下不来台,此刻是他最红最红的时候,最嚣张最不可一世,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其实不大知道自己是怎么红的,他其实主要靠的是运气,是玄之又玄的观众缘,他不清楚娱乐圈里真正的规则,也完全没有深入思考分析其间的暗流涌动。多年后的他回想起来会承认这一点,但是当时他只觉得“呵,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终于安静下来吃饭。席间自此安静,没有人再说话。
    饭毕,沈霓蕙第一个站起来,施施然走开,方嘉酩目送了半日,回过神来见唐立铮也已起身向他告辞。对于方嘉酩的失态和沈霓蕙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关切,唐立铮一直只当看不见,因此方嘉酩更想逗逗他,他笑嘻嘻地说:“唐先生,你觉得沈小姐是不是个大明星胚子?”
    唐立铮微笑:“我不懂得这些,我先走了,方先生您慢慢吃。”非礼勿听,他走开。
    方嘉酩犹自在后面说:“唐先生,严夫人是你的姑姑还是姨妈啊?你要劝她老人家多留心点家里的人和事啊,哈哈哈。”
    唐立铮脚步不曾停留,他出得门去,在没人看到的花丛中,他默默地吁了一口气。
    邵如实则是痛苦地闭了闭眼,轻浮浪子他见得多了,娱乐圈明星他也见得多了,一边吃着大佬赏的饭一边调戏着大佬的女人,还挑拨着大佬家事的傻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外头谁不知道严敦文靠着妻子唐如意的娘家发迹,如今虽然励精图治将岳家家产发扬光大到了另外一层境界,但是仍然对原配妻子礼遇有加,每年都有固定三个月时间前往法国与她夫妻团聚,在团聚其间也属实是一心一意,出则同车,入则同房,面上不露一点花花肠子,一副情真意切老来伴的十佳丈夫形象。一来固然是严敦文对财势不算小的岳家感恩尊敬,二来他也确实对老妻唐如意仍有感情。唐如意出身名门,饱读诗书,性子温婉,为他生下二子一女,子女们也都受到良好教育,个个优秀出众,将来妥妥地是他严家万贯家财的事业接班人,就连她娘家的侄子侄女外甥子外甥女也都一表人才,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是大都会里的青年才俊。
    人家的侄子唐立铮从剑桥回来过暑假,姑父盛邀来家里居住度假,你一个外人夹在里面内涵人家还内涵主家的夫妻感情,是欺负人家家里没人了吗?
    人家家里养个金丝雀,你看见了就走不动道,口水吧嗒吧嗒掉一地,沈霓蕙是什么人?是,她是个美人儿,也更是个花钱买来的货色,她能有什么好处,值得你抛家舍业地去贴冷脸?三番五次提醒你,你还笑着胡拉扯说是人家严老板连自己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们也不放过,胃口好,你是不是傻?
    邵如实一句话都没有说。
    晚上,方嘉酩在房间里拿出冰箱里的冰块,又拿出书架上的威士忌,喝了两杯,越喝越开心。他用手机查询了一下自己初恋女友的名字,查出来的两三条信息都不是她本人,一个是大学的美术老师,一个是获得了优秀作文奖的初中生,她就这样永远的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过着她的幸福生活。他又查了一下自己的大名,显示有九千多万条信息,他心满意足放下了手机,又喝了一杯酒。
    沈霓蕙现在在做什么?她会去游夜泳吗?他起身走到水榭的外面,极目远眺,仍看不见泳池。
    酒劲上来,他要到主宅那边去看看。
    老好人邵如实跟了上来,他心里已经把辞职报告打好草稿了,这个活他无论如何干不了了,以后跟方嘉酩就做个江湖上有照应的朋友吧。方嘉酩确实对他有恩,对金钱一贯计较的他唯独对邵如实却是例外。六年前邵如实的小女儿心脏有病,当时邵家刚刚置下大屋豪车,钱不凑手,惶急之下是当时尚未大红的方嘉酩出钱助她即刻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并派了自己的助理和司机全程陪伴照顾她,手术一切顺利,全家都放下了心。虽然邵如实后来用自己的薪水抵扣偿还了这笔钱,但是这个恩情他一直记着。三年前方嘉酩忽然大红,也不曾说过要更换经纪人,硬生生把他从二三线的经纪人带到了顶级经纪人的位置。
    今天晚上,他也没有理由不陪着他,他忽然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
  2.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两人步行了一段路,来到了主宅旁边,邵如实抢先走到小岗亭里主动向保安提出求见严敦文,保安也第一时间致电了管家,管家王尧回答,已遣男仆前往领进来等候。
    方嘉酩心里暗怪邵如实何必如此惊动旁人,自己找到沈霓蕙说两句话不就行了,一边又说要谨言慎行,一边又到处报备,真的有点搞不懂他。他对着邵如实翻了一个白眼。
    慢着,他看见了沈霓蕙,她在一座透明的舞蹈练习场,正在练习芭蕾舞,旁边的应该是她的芭蕾舞老师,距离她五米开外的严敦文则正在把酒欣赏。
    方嘉酩一阵高兴,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越过带路的男仆,恨不得立刻就走到沈霓蕙面前来鼓掌奉承。邵如实见状也快走几步欲跟上,带路的男仆也只得快走两步。
    不是不好笑的,安静的庄园里忽然有三个成年男子越走越快,过了片刻,竟然开始跑起来。王尧眼神中闪过不悦,严敦文则继续微笑相候。
    方嘉酩赶到严敦文面前,喊了一声“严大佬”就立刻转过眼睛盯着沈霓蕙看。王尧走上前一步,严敦文轻轻摇了摇头,王尧又退到一边。
    邵如实看得真真切切,他定了定神喘匀了气,恭恭敬敬地向严敦文说:“严大佬您好,嘉酩说他想来陪您喝喝茶聊聊天,趁着住在这里的机会多多向您学习。”
    严敦文笑道:“好说,好说。”然后向着方嘉酩问:“小老弟,你今年贵庚啊?做哥哥的有点想不起来了。”
    这已经有责怪之意了,偏偏方傻子还在呆呆看着,口里学着芭蕾老师的轻轻提醒:“巴特芒汤纠”“埃扑鲁芒”,看着沈霓蕙穿着小小纱裙千娇百媚香汗淋漓,浮想联翩,只觉心旷神怡。
    严敦文涵养功夫再好,看着他这丑态也不禁皱了皱眉,他低声说了句:“散了吧。”起身就走了,王尧也跟了过去。
    舞蹈老师即刻闭嘴,过去扶起沈霓蕙,沈霓蕙跟严敦文和王尧二人一样,都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离开了。邵如实又气又囧,手都有点颤抖,勉强拉着醉酒的方嘉酩走出了主宅区。小门岗附近停了一辆电瓶车,方嘉酩一眼看见上面挂的钥匙,他坐上驾驶位,邵如实想从车头绕到副驾驶位置,方嘉酩已经将车开动,幸好这款电瓶车并没有车门,情急间邵如实快跑两步赶上了驾驶座的后座。
    电瓶车时速有限,虽然方嘉酩已经喝多了酒,但是庄园里地广人稀,开开还是不妨事的,回水榭是一条笔直的路,路程也不算远。坐上车的邵如实这样想着,他想着明早一定要找借口搬出去,就说是节目组要求驻组好了,怎么说严大佬都会相信的,他绝对愿意相信。
    谁知道方嘉酩借着酒劲,把车掉了个头就往主宅方向开,他把车开到最快的一档,犹嫌不过瘾,口中大声怪笑,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老话说得好,真是“宁养千军,莫养一戏”,这方嘉酩太也乖张离谱,邵如实一只手紧紧抓住扶手,一只手覆额长叹,他不断呵斥嘉酩:“掉头,掉头,咱们回水榭去,你喝多了。”
    像平常一样,方嘉酩根本不理会他的诸多管束和忠言逆耳,更又大声唱起来:“寻常一对到头来,毫无乐趣,然而呼喊痛哭拉扯可是对?为何烧到猛火里,我都不介意伴随?话我知,这生醒了又再醉;问苍天,有几多快活儿女。”
    邵如实一边不停拍打他的座位靠背,一边低声喝道:“别吵,别吵,快十点了。别人还要休息的。”
    忽然眼前身后的路灯集体亮了八个度,后面一阵狗叫,邵如实回头看了一眼,话都结巴了:“藏獒,是藏獒,藏獒来了……”
    方嘉酩开着电瓶车,耳听得群犬越吠越近,心慌意乱一个转弯,整车掉进了人工湖里。
    他会游泳,但不是在这样酒醉后,不是在这个半明半寐的状态下,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随着电瓶车坠到湖底才醒悟,用手向上抓了几下,忽然头咚地一声碰到了电瓶车顶棚,他也不觉得痛,继续往上浮又继续被顶棚挡了回来。
    醉酒的他在慌乱中完全反应不过来应该要从车的侧面离开车子,他只是一下下地往上浮,又一下下地被撞回来。恍惚中,他想起身后还有邵如实,他慌里慌张回过头伸长手臂摸了几下,也没有碰着老邵。他终于惊恐起来,他,光芒万丈不世出的大明星,今晚要意外死在这里了?在这个异国他乡的人工湖里?
    他有点想哭,他想起父母,想起自己声色犬马的生涯,他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嘉酩清醒过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天花板是一面略略有点发黄的墙,头疼欲裂的他勉力侧了侧头,看到了从前经纪公司的合伙人王美溪坐在床前,多年不见,她倒是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不见老的,算算她如今也是四十五六岁的人了,她保养得倒是真好,他又是一阵恍惚。
    王姐看见他醒了,也松了一口气,口里却不饶人:“又喝多了是吧?刚签了合同个把月就飘起来了啊,昨天白天开始打你手机都不接,害我今天跑一趟,喊门都喊不开,还得麻烦物业叫了开锁的来,你看看你醉成什么样子了?我告诉你,以后夹起尾巴做人,少跟你那些司机朋友们喝酒胡混……”
    什么?他几时又跟司机朋友们喝酒了?那还是他做兼职司机时候的事情,休息日喜欢约着哥几个一起坐在街头的大排档喝喝啤酒吃吃羊肉串,自从出演的角色开始稳定有五句以上台词后他就自觉放弃了这个爱好。此时的他听着王姐的数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还有,什么叫“刚签了合同个把月”?签了什么合同?邵如实呢?
    王姐继续说:“公司安排的活动,没有喜欢不喜欢的,都要打起精神高高兴兴地上。闷着喝大酒算什么本事?谁没有压力啊?我还怕黑怕鬼呢,不也天天陪你们在片场熬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他继续张大嘴巴诧异地听着,这个房间好眼熟,窗外还有着护栏,这场景倒是有好多年不见了。猛然间,他醒悟过来,自己是做梦了,梦到了自己过去的家。
    他笑嘻嘻地在王姐眼前挥了挥手,又在她胖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贱兮兮地问:“王姐啊,你是不是在做梦啊?我掐你你能感觉到疼吗?”王姐吓了一跳,口里说“你要死嘞”站了起来。
    他能在自己的梦里被别人欺负了吗?他不能,他大声对着王姐说:“我告诉你,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以前跟你们那什么什么扬帆公司签的合同条款了,凭什么公司拿八我拿二?还有啊, 你们公司三年一共保证我六部戏的拍摄我也嫌太少了, 起码每年都要有五部顶级制作的电视剧电影你晓得吧?而且每一部我都必须是绝对的男主角,女主角女配角还都得由我来挑。”他越说越高兴,本来嘛,现实中的他现在每年电影电视剧综艺加起来七八部,都是顶配,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能从他手上抽成,在一半左右的剧组里他对于女配角有一票否决权,在三分之一的电影里面,他对于女主角有绝对的选择权。
    王姐气极反笑:“方嘉酩啊方嘉酩,你是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我懒得说你,你别再喝酒胡说了,注意点形象,明早十点公司见。”
    她拿起手袋出门而去。
    方嘉酩继续躺在床上,等着自己从梦中醒来,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饿了。
    他对着床头柜喝一声:“羊肉串。”然后定睛一看,桌上并没有真的出现羊肉串,他有点失望,梦里也不能心想事成。他起身向窗外看看,那是一条熟悉已极的路。
    在十年前,他就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窗子正对着马路,白天晚上都有人与车的声音,他忽然回忆起,过去的家里洗手间的墙上有一条深深的裂痕,他走了进去。
    确实有那样一条裂痕,他走过去,把脸贴在上面,这一刻他心里充满了温柔,他心疼当年那个年轻却贫困的自己。他走到镜子前,忽然呆住了。
    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他的脸进行过微调,他将山根提高了 2mm,眉骨提高了 1mm,就是这一点点变化,显得他鼻梁更挺眼睛更深邃,更精神更有轮廓,气质更好。但是镜子里的他,还是他原来的样子,整张脸显得略微有点扁平,眼睛也显得有点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和眉骨处,没有外伤,没有疼痛感,但是也没有增添上的那一点点。
    他茫然地走出洗手间,看到大门口的地上放着外卖盒饭,还附着垫桌子的报纸,他打开,上面印着日期 2008 年 6 月 3 日。
  3. 年?奥运会那一年吗?他演过穿越剧,他不是没听说过这个词,但是正是因为听过,他更不敢相信。
    像剧中被穿越的男女主角一样,他冲到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怔怔地落下泪来。他抬头看到了大屏幕上的奥运会倒计时,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报刊亭,颤抖着说:“买一份今天的报纸。”老板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把报纸递给了他,他接过来,今天是 2008 年 6 月 9 日,跟奥运倒计时牌子上的日期一致。
    他忘了付钱,老板娘看着他这个失魂落魄中仍显出清秀的样子,也没有追出来讨要。这是他的颜值红利,一块钱两块钱的事情,人家会算了不予计较。
    他拿着报纸站在街头发呆,心里充满了茫然不解、愤怒悲哀,重生前的他是万人仰慕的大明星啊,他不是个穷途末路的倒霉蛋,这不符合电视剧里重生的“基本原则”啊。
    他一直站到晚上,一直站到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他像狗抖毛似的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苦涩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门前。
    在门口他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他已经冷静下来,这种生活中不如意的常见小事还能打击得了一个穿越来的人吗?他相对镇静地摸了摸口袋,连手机都没带出来,然后他走到物业,问了开锁电话,打给了开锁师傅。
    开锁师傅问明地址后也好笑:“中午是不是也是这家叫开锁啊?”
    他无从回答,如果他所猜测的不错的话,中午时候的“他”还不在这个时空里。
    他坐在物业办公室一边等开锁师傅,一边跟保安闲聊,说得越多他越肯定,这不是梦,他是真的穿越了。此时的他,还不叫“方嘉酩”,他还是“方家明”,刚才的王姐也不是保养上佳的四十五六岁,而是此时的她本来就只有三十五六岁。
    即使是在此刻的 2008 年,他的初恋女友也已经结婚三年,隐没在人海里,在他接触不到的一个温暖平凡的小家庭里。
    他迷惘困惑,甚至很哲学地想:自己是真的穿越了吗?还是现在其实就是 2008 年,过去十年所谓大红大紫的记忆其实才是他的梦,黄粱一梦。
    在梦里,他梦见自己红了,梦见自己去了大佬严敦文的行宫,梦见了沈霓蕙,梦见了藏獒,梦见掉进人工湖里了,然后梦醒了。
    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进自己的家,好好理一理现在的生活,明天早上十点去公司见机行事。
    他要找到“过去”的经纪人邵如实,他会替他挑剧本,会帮他揽戏,会辅佐他重回人生巅峰。
    他要再红一次,要走得再稳一点。
  4. 年,你好,我终将王者归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5.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1)
    他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半明半寐间他想起了许多人与事,他爬起来看了一眼手机,是一只直板的诺基亚,他想起来了,这个老手机应该不具备上网的功能,在 2008 年,落魄的他租来的房子里也没有电脑。
    父母家中倒是有一台老旧电脑供他们上网玩牌,但是他能够在半夜两点回去吗?会吓着他们的。
    他四顾房间,跟他所记得的一样,果然没有一本书,没有一个本子,没有一支笔。
    他打开手机,在草稿箱里编写短信当做备忘录,他写上“邵如实、严敦文”两个名字,想了想,又写上自己在 2015 年一战成名的电影《非你不可》的编剧岑画楼的名字,他也要去找到他,曾听说岑画楼在写这个剧本前也落魄失意,他要去赞助他,鼓励他,让他能够提前写出这个剧本最好。最后他写上了“沈霓蕙”这三个字,心中泛起微微心酸,这个此时只有十多岁的小女孩竟然是他重生命运的导火索。他明天也要上网搜索一下她,万一能找到点线索呢。
    他安下心来,明天,明天他一早就会去网吧查询这些人这些事。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买了一杯豆浆推开了楼下小网吧的门,开始查询。
    资料显示邵如实目前是艺人苏糯糯的经纪人,苏糯糯……他好像有点印象,是个二三线歌星,歌倒是有几首还蛮好听的,但是好像后来也一直没有大红。他继续查下去,苏糯糯目前所在的艺人公司是聚艺公司,比他所在的扬帆公司高大上很多。
    他深呼吸了一下,输入“严敦文”三个字,说来奇怪,重生前的他虽然同样的汲汲于名利,却好像没长脑子一样,他从来没有主动地去了解这个娱乐圈的大佬,旁人讨论起严敦文,他就随意听一听,听过就算,也从来没有往心里去。
    现在他所搜索到的不过是公开资讯,而且是十年前的旧新闻,他却如获至宝,读几行琢磨一会儿,读几行又琢磨一会儿。
    严敦文,现年四十三岁,是宇宙集团的总裁,旗下有唱片公司、电影公司等等,他本人有魄力有眼光有实力,亲手栽培了无数超一线的影星和歌星。宇宙集团在行业内有口皆碑,是无数少男少女梦想的造梦工场。
    他的妻子唐如意出身名门,带着丰盛嫁妆嫁给了当时籍籍无名勤奋上进的他,是十多年前的一段佳话。
    唐如意的父亲拥有唐氏集团,也拥有看人的眼光,他没有嫌弃穷小子严敦文,他看出了他必成大器,女儿的盛大婚礼中,他亲手挽着女儿将她交到严敦文手里。
    这是当时各大娱乐报纸上面都报道过的,方嘉酩却是第一次听说,他仔细看了那张婚礼照片,男才女貌,唐如意一脸幸福,严敦文则是满眼的诚恳与惊喜。
    严敦文成功了,他从裁缝店起家,用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 25 万元再加上妻子的嫁妆 3975 万元,一路高歌,终于开创了属于他的辉煌时代。
    多年前的方嘉酩也幻想过能成为宇宙集团的签约艺人,多次努力无果后他认识到差距,在一两个月之前签下了目前所在的扬帆公司,而且做为穿越过的人他确切地知道,扬帆公司在他的合约到期离开后不久就宣告破产了,那是 2011 年。
    他低下头思考。平心而论,在 A 市的严敦文庄园里,严大佬对他宽容有礼,展现了十足的涵养,相比之下,自己才是那个粗鄙冒昧的野人。方嘉酩以手覆额,他在经历过一次死亡后,在不如意中学会了反省。
    藏獒当然是严敦文指挥家丁放出来的,至于是要把自己和邵如实直接咬死还是只是恐吓,方嘉酩确实不知道。
    落水也不是他的直接死因,喝醉了酒才是。他查了一下,一个人溺水五分钟就可能死亡,如果说严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他落入水中,因此救援不及,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他对自己苦笑,方嘉酩啊方嘉酩,你不是看到了严敦文的财势后胆怯了吧?昨天晚上不是还喊着口号要“王者归来”,要向他复仇,要英雄救美的吗?怎么今天查完他的财力之后,忽然替他找了这许多借口?一心为他开脱,直接把他划出了仇人行列?
    但是怯是怯,一想起纤柔如烟般出尘的沈霓蕙,他似又有了勇气和信念。沈霓蕙,我要将你从泥坑中救起。
    从严敦文手里抢人不现实,即使是最红时候的自己也不过是资本的一颗棋,严敦文才是资本。但是此时的沈霓蕙才十多岁,他完全可以先了解一下她的情况,等她十八岁的时候再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时候的他已经成为了超级大明星,他会以霸道总裁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沈霓蕙,你是我的人。”
    他搜了“沈霓蕙”,没有任何记录,也很正常,他并不确知她的年纪,此时的她应该还只是一个初中生甚至可能是一个小学生。如果她没有参与什么唱歌跳舞书法画画弹琴比赛的话,他确实看不到她的名字。他黯然地住了手。
    他开始查询“岑画楼”,能查到,他心中一喜。岑画楼应该也在他所在的 S 市,因为他常在 S 市的都市报里发表豆腐块。在 2008 年的时候,都市报已经没落了许多,剩下的一些也在考虑转型,印象里岑画楼成名后在访谈中提到他自己是在地下室里啃着馒头创作出《非你不可》剧本的。
    他要去找到岑画楼,他要赞助他,启发他,让他提前写出这个剧本,然后自己再去主动拉来剧组资源,他要比从前红得更早,赚得更多,他要提前布置好一切,在严敦文发现沈霓蕙之前就找到她。
    就这么定下来了,今天他十点要去自己的公司扬帆公司,然后去邵如实所在的公司聚艺公司,最后再去都市报找岑画楼的地址。如果还有时间,他要回父母家吃晚餐,他想好好看看年轻了十年的他们。
    要说方嘉酩之前能成为一个顶级明星,也是自有他的过人之处的,重生才十多个小时,他已彻底接受这件奇事,而且开始觉今是而昨非,对未来充满信心,也充满规划。
    他到达扬帆公司的时候是九点五十五分,他走进商住楼里的这间艺人公司。这座楼比他印象里要矮小狭窄许多,内墙甚至有些斑驳,他有点唏嘘,十年前的自己应该是志得意满的,从来不曾停下来看看周边的风景。这样一家只有十来个艺人的小公司,签约的那天他真是像擒了反叛凯旋的将军一样,一路吹着口哨回家。
    如今看仔细了,见过大场面的方嘉酩不由得苦笑,这个扬帆公司小而破,里面的艺人们还天天菜鸡互啄争风吃醋,抢资源抢风头就算了,连两周前公司周年庆提供的现金红包都抢得吵架。方嘉酩回想起十年前扬帆公司周年庆那天的争吵,哈哈哈笑起来。
    当时的自己是不觉得好笑的,当时的自己前程茫茫路漫漫,刚刚签约半个月,全部精气神都在讨好王姐上面,听到有艺人吵架的声音,王姐冲出去喝止,他赶紧追出来给王姐摇扇子,口里温言哄慰:“王姐,您老人家别生气。”王姐白了他一眼,一把拉开吵架的莺莺燕燕,把她们手里的现金红包夺过来,数了数,平分成了两份,又往两位事主手上一拍,再骂了两句大家也就散开了。
    处理纷争的方式如此粗糙,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依旧巴巴地跟在王姐后面,想多套两句近乎,多问问下一部戏的事。
    他推开扬帆公司的玻璃门,前台咪咪看见他打了个招呼:“方家明,你来了,前天晚上喝多了酒起不来床吗?”
    他胡乱点了点头,走进了王姐的办公室。
    王姐看着他:“今天状态还可以啊,看来昨天晚上没喝酒。明晚陆导一行会来 S 市,你准备一下,有可能的话我带你和甜儿一起去见个面。”
    他想起来了,十年前陆导确实来了 S 市,他也确实做了十足的准备,但是没有见着他,连王姐都没有机会去觐见。
    他温和地点点头,有点怜悯地看着王姐。
    王姐抿了抿碎发,看着他忽然有点失神,好看的人她见得多了,但是刚才的方家明好像跟平时不一样,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点温柔。
    这小子将来可能要红,王姐忽然有了一种直觉。她决定要将手头为数不多的机会更多地倾斜给这个二十六岁的小子,他年纪也不算小了,这两年再不红,以后机会只会更少。
    想到这里,王姐的声音也转柔和了,她有点歉意地开口:“这个周末,某某大型连锁超市搞活动,你去当个嘉宾吧,就出个场就行,唱歌跳舞的人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都是艺术学院的学生。”
    这种出场,他也是很熟悉的了,出场站个台,按照 2008 年的行情,他能到手 5000-10000 元,经纪公司大概能拿到 20000-40000 元。
    这笔钱对此时的他和这间小经纪公司而言,当然不无小补,但是对于他的演艺事业,却是完全没有任何帮助,甚至常常让他感觉到尴尬。
    他当然同意去,他太需要钱了,他还要去挖邵如实,他还要去赞助岑画楼,他还要去找到沈霓蕙。他的心又一次被这个名字温柔牵动。
    王姐松了口气,旗下这几个艺人,个个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志大才疏,一门心思只想拍电影录唱片做主角,一听说去这种不入流的商演都要推三阻四撒娇卖痴,肉麻当有趣,她看了就烦。其实一个个的唱也唱不得,跳也跳不好,她还得去艺校找学生来唱歌跳舞,当然了,学生比他们这几个货便宜听话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心里也有数。方家明这小子还行,不挑活,回头她要跟舞蹈课声乐课老师打个招呼,让多关照下,搞不好他能学出个样子来骗骗外行也是好的。

5.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出了扬帆公司,方家明按照网上查询到的地址找到了聚艺公司,这家公司位于地铁站附近的写字楼里,足足占了三层楼,窗明几净,一看就比扬帆公司高了几个档次。
他去了前台找邵如实,前台小姑娘叶珠儿问他有什么事,他随口说自己是邵如实的表弟,今天正好路过这里,姨妈让他来跟邵如实讲一句话。
叶珠儿看着这个样貌清隽的年轻男子,心里也有点疑惑,她说:“那你先给邵先生打个电话吧。”
邵如实的手机号码他记不住,十年前的旧手机里当然也没有存,正沉吟间,邵如实匆匆从外面进来了。
当着前台小姑娘的面,他硬着头皮对邵如实打招呼:“表哥。”
邵如实抬头看见他,也是一怔,刚要开口,方家明已经一把揽住他,拉扯着到了公司的门外。
邵如实似笑非笑:“贵姓啊表弟。”
方家明老老实实地说:“邵先生您好,我是方家明。”邵如实不发一言,继续等他往下说。
这是个厉害角色,方家明暗叹一口气,只得自己又接着说:“邵先生,我也是一名演员,我拍过一些电影和电视剧,你看这是我的履历。”他拿出自己印制精美的艺人履历,他所在的扬帆公司就是这样不上路,连旗下艺人小学五年级时曾代表学校迎接知名校友都写在了上面,几十张搔首弄姿的照片密密麻麻印满了整本 16 开全彩 80g 铜版纸册子。
邵如实就他的手瞥了一眼履历,仍然不说话,也完全没有接过来细看的打算。
方家明咬咬牙,富贵险中求,他诚诚恳恳地说:“邵先生,我知道您现在是苏糯糯的经纪人,我,我没有钱替您出违约金,但是我一来想请问您跟苏糯糯的合约是到什么时候结束,二来我仰慕您的为人,想跟您做个知己朋友。”
邵如实笑了笑:“方先生,您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呢?”
方家明不敢说实话,怕被当成疯子,他只得讷讷地说:“圈子就这么大,我,我听到许多人都说你很好,所以特意来拜访一下。”
话音刚落,有个小姑娘急匆匆从电梯里出来,在他们身边路过时看见邵如实就喊:“邵大哥,苏小姐已经在里面开始化妆了,你怎么还不进去?”
邵如实答应了一声,那小姑娘一边推着他走,一边叽叽喳喳地笑:“您的感冒恢复得挺快啊,不是流感吧?苏小姐等会要赶飞机去拍戏,您可千万别把感冒传染给她了啊。”
邵如实顺势就进公司里去了,方家明尬在当地,还不忘礼貌地对着邵如实的背影挥了挥手。
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跟邵如实讲了几句话,至少这里的前台小姑娘算是相信了他是邵如实表弟的身份,下次来找他要容易得多。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走到地铁站,往 S 市都市报刊社而去。
到了都市报,他发现发行部和广告部窗明几净,男的身着西装,女的化妆明艳,人人带着职业的灿烂笑容,而新闻中心和编辑部则桌椅老旧,人们要么风尘仆仆,要么严肃沉默,个个来去匆匆。
方家明犹豫了片刻,向着编辑部走去,他跟一位斯文秀气白净的年轻女子打招呼:“您好,请问您认识作者岑画楼吗?”
斯文女子扶了一下眼镜,说:“您好,岑画楼是我的作者,请问您有什么事?”
方家明决定实话实说:“我是扬帆艺人公司的,我叫方家明,想请岑先生来帮我们写剧本。”
斯文女子伸出手:“我叫许颖,是副刊的编辑,岑老师算是我们的老作者了,常来投稿的。”
方家明握了握许颖的手,许颖没来由的忽然飞红了脸。
方家明看得真切,只作不知,他继续展现他的好笑容:“许小姐,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请把岑老师的手机号码给我行吗?我想跟他约个时间面谈。”
许颖收回手后略略定了定神,她说:“方先生您好,我们不方便透露作者的个人信息,但是你这么有诚意地来了,我愿意为您转达,请您把名片留下来,并写一张便条,您放心,我会把它们转交给岑老师的。”
方家明立刻放下自己的名片,许颖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他也微微有点脸红,他的字丑,他自己也知道。他写完便条,签下自己的名字“方家明”,无论是“方家明”还是“方嘉酩”这几个字都经高人指点过,他又下过苦功练习的,写得笔走游龙力透纸背,跟他的原生字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许颖拿着欣赏了一会儿,亦明其理,她轻轻笑了,双颊如同抹了一层胭脂。
方家明向她道别,许颖送了两步路,又站住,她轻轻挥了挥手。
方家明对清秀斯文的许颖印象挺好,他相信她一定会完成自己拜托的事情,他也相信生活困窘拮据的岑画楼会跟他联系的。
可惜邵如实所在的艺人公司不吃他这一套,大家都是长得好看的人精,吃过见过,好看这张牌自己内部就互相抵消了,不予计分。
才下午四点半,他不打算乘车,想要慢慢散步回父母家,顺便仔细看看十年前的街景。
他当然还记得父母的家住在哪里,距离这家都市报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步行路程。在路上,他细细看着街头十年前的广告牌,听着小店铺里放的十年前的流行音乐。
他路过了一所学校,正是放学的时间,想起此时年方十多岁的沈霓蕙,他的心温柔地牵动了一下。有个小男生举着一支冰淇淋朝他迎面走过来,冰淇淋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他只是微笑着揉了揉小男生的头。小男生站住了,认认真真地对他说:“叔叔,对不起啊。”
他问:“小朋友,你几岁了?”
小男生答:“我十岁了。”然后又跑跑跳跳地走开。
沈霓蕙应该比他要大一些,他四顾看了看,然后又往家的方向走。
路过巷口,他想起爸爸爱吃烤鸭,就停了下来指了架子上的一只,烤鸭店的老板跟他们家认识多年了,一边称重一边跟他打招呼:“明仔啊,回来看爸妈啊。”
他笑着说:“是啊,刘伯。”道了谢,提起鸭子继续走。
刘伯在后面喊:“几时演了电影告诉街坊一声啊,我们集体去给你捧场。”
他笑着答应了。
这些人间烟火气,其实十年前的他从来不曾体会过。他很少穿过巷口的这个小菜场,他也很少出来买烤鸭,偶尔被父母差遣着出来或者跟父母一同进出巷口时被小贩们打招呼,他也总是不发一语地露出礼貌的疏远的微笑,然后加快步伐走开。
成名之后,他甚至很少回来这所老宅,他给父母另外买了豪宅,父母天天抱怨说新居没有老邻居聊天,又没有方便的菜场好去逛逛,他都笑笑不说话,心里想的是:就是为了让你们离三姑六婆远点呀,人红是非多,口舌多,他情愿清清静静的。
现在的他,心态有点两样,随和一点也是一种人生境界。他要多观察多体会不一样的人和他们的生活,这样对自己的演员生涯有帮助。
读书甚少的他,虽然无法准确形容自己此时和光同尘的优良意境,但是终归还是有点满意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了极大的世面,但仍然对把冰淇淋抹到自己身上的小男孩宽容爱惜,仍然对街头小贩、业绩始终平平脾气始终火爆两三年后就要失业的经纪人王姐以及岑画楼等人有一种悲悯之心,是很了不起的。也许是重生后精神脆弱,更多关注自我内在,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被自己感动了。
这是一次寻常又不寻常的家庭便饭。方父方母看见儿子回来,喜笑颜开,方父喊着:“多做几个菜啊,把那咸蛋黄挖出来,蛋白太咸了,不吃就算了。”方母也大声回答:“知道了,哪次回来不是这样的啊?”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儿子:“你昨晚没睡好吗?”
方家明答:“哪里啊,妈妈你这是没得说了,见了面不是说我瘦了就是说我没睡好。”
方母这才放下心来,坐在矮凳子上准备摘菜,方家明也去客厅里搬了个矮凳子来,对面坐着,看方母干活。
方母喜得手都没有地方放,只推他:“你坐在这里干嘛?坐沙发上去看会电视呀。”她还当他是小孩子。
方家明温柔地说:“妈,我陪陪你。”又细细看他的妈妈:“妈妈,人们都说我长得好看,我看啊,主要应该要感谢你,你比我还好看。”
方母笑骂:“神经病,妈妈老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你就是说话不老实。”忽然顿了一下,儿子好像从来不会这样,到底有什么变化,一时也说不上来。
她停下手,又一次仔细地看儿子,方家明微笑着跟她对视。她看了一会儿,放了一些心,又还是不太放心,她拉住儿子的手:“明明啊,你没什么事不?”
方家明拼命想要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他不能在父母面前哭,父母会被吓坏的。他重生了是好事,他不应该委屈,他要好好努力,重回巅峰,他也要有勇有谋,将来他要平静地告诉沈霓蕙:“我已经爱上你很久了,比你能够想象到的还要久远得多。”沈霓蕙当然不会相信的,那也没关系,他自己心里清楚知道就行了。
想起心上人,他平静了下来,他微笑着抚着妈妈的肩:“妈妈,我就是想你们了,平时老也不回家,忙起来打电话都打得少,有点内疚。”
他妈妈看着儿子发自内心的笑容,也放下心了,她用围裙擦了两把手,跨过地上的青菜,径直往里屋走。
方家明走到客厅,对着看电视的爸爸说:“爸爸最近膝盖怎么样?”方父看了他一眼,回答:“早就好了啊,看过医生,做了两次理疗,现在上楼下楼都没有问题。”家明点点头,也有点内疚,自己是一贯不大认真关心父母的,才会导致现在想对父母好点都关心不到点子上。
方母从里屋里出来,拿出一个手绢包,放到家明的口袋里。家明用手按住,他知道里面是现金,他拿出来说:“我不要。”这个口气,这个姿态,又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了。他连忙转了口气,温和地说:“妈,我不能拿你的钱,我现在有钱,我已经签了合约了,这个周末我还有工作呢,至少能到手五千块。你放心。”
方父拿起手卷包,一把塞到他的口袋里,不容分说地:“拿着,你有钱是你的,我们做爸妈的钱也是你的,给你你就拿着,爷俩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又展颜一笑,皱纹都舒展开来:“明天你没什么活动不?咱爷俩喝一杯?”
方母已经一边笑着一边进了厨房,她说:“那我再准备一个下酒菜。”
家明全心感受着这天伦之乐,父母跟十年前没有任何变化,他却懂事了,变得更敏感更领情更怜惜他们了,在这种寻常的烟火气里,他感受到了十足的幸福。
这种幸福跟拿最佳男主角时的幸福感当然不一样,但是此时的他在感动中竟一时也无法区分出高下来。
吃过饭跟父母道别的时候,他伸手在父母的肩头拍了拍,有点尴尬的,但是发自内心的,他知道自己是很爱父母的,他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