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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一樣無法完全了解這種生活,卻也大緻明白朋友的主要思想傾向和基本情緒,當然也較好地領會了克乃西特希望接近青年人的心情,懂得朋友為什麼想要教育未受任何誤導的青少年,想要從事不那麼光彩奪目抛頭露面的樸實工作,想要在低年級學校求得拉丁文或者音樂教師的職位。

    克乃西特對特西格諾利施行的治療和教育方法,恰恰十分合宜,不僅赢得了病人的極大信任,還啟發病人得出一個幫助對方的想法,而且也确實這樣做了。

    因為特西格諾利事實上也能夠對遊戲大師頗有幫助,倒不是幫助他解決重大人生問題,而是可以提供無數關于世俗生活種種細枝末節的知識以滿足他的好奇和渴望。

     我們不知道克乃西特為什麼要挑起這副并不輕松的教育重擔,使自己苦惱的童年朋友重展笑容和學會快樂度日,我們也不知道兩人間是否有過互相效勞的考慮。

     我們後來至少知道特西格諾利最初不曾有過此類考慮。

    他後來曾向人叙述說:“每當我試圖弄清我的朋友克乃西特為何要治療我這個業已厭棄生活而又自我封閉的人,我總是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大部分原因在于他身上的魔力,我還不得不說,這也由于他的調皮淘氣。

    他是一個十足的淘氣鬼,頑皮、機智、狡猾,愛耍魔術遊戲,又善隐匿自己,會驚人地忽隐忽現,他的調皮程度遠遠超出了這裡人們的想象。

    我深信,我第一次出席華爾采爾會議,他望着我的那一瞬間,他便已決定要捕捉我,也即以他的方式對我施加影響——也就是說他要喚醒我,改造我。

    至少他從一開始便費盡心機要赢得我。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争取我?我實在不知其然。

    我認為,像他那種類型的人,做出這件事大概出自條件反射,而并非有意識的行動,他們面對一個瀕臨困境的人,就會立即感到任務壓肩,必得完成号召才行。

    他發現我既悲傷又膽怯,根本無意投入他的懷抱,或者換句話說,毫無向他求助的意向。

     “他發現我這個曾經非常開朗坦誠的人,他的無所不談的老朋友,如今變得又消極又沉默了,但是,障礙似乎反倒激發了克服困難的決心。

    盡管我一再表示冷淡,他卻毫不退縮,結果他如願以償了。

    我還得說一下,他在我們交往過程中總給對方一種相互幫助的印象,好似我們的能力相當,給予對方的價值相當,而他需要我的幫助與我需要他的幫助也完全一樣。

    在我們第一次促膝長談時,他就告訴我他早就在期待着像我出現在華爾采爾這樣的情況,甚至近乎渴望出現這般場景了,漸漸地,他讓我也逐步逐步地參與了他辭去官職的計劃。

    他始終不斷地設法讓我明白,他多麼重視我的勸告,我的參與,以及我的保守秘密,因為他除我之外别無世俗朋友,更不要說任何世俗經驗了。

    我承認,我很愛聽這類話;他因而獲得了我的全部信任,而且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的擺布。

    總之,我後來完全信賴他了。

    但是随着時間的流逝,我又開始産生懷疑和不真實感,也許由于我完全猜不透他究竟期望我什麼,也揣摩不到他想方設法籠絡我的用意,是真誠的還是外交手段,是天真的還是狡詐的,是正直的還是虛僞的,抑或隻是遊戲而已。

    迄今為止,他一貫處于比我優越的地位,而且始終待我十分關懷體貼,這恐怕也是我不願深入追究的原因。

    不管怎麼說,直到今天為止,我依然把他杜撰的所謂處境,所謂他之需要我的同情與幫助,也如同我需要他的支持這類故事,視為好心的禮貌,給我營造和編織了一種撫慰心靈的環境和羅網。

    直到今天,我仍然說不清他同我玩這場遊戲,究竟有幾成出于深思熟慮的預謀,又有多少出于他的純真性情。

    因為這位玻璃球遊戲大師确實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他一方面擅長教育、影響、治療和幫助,為啟發他人而可以千方百計地不擇手段,另一方面又能夠事無巨細地一般對待,哪怕最細小的工作也總是全力以赴。

     有一件事我确信無疑:他當年待我既是好友,又是良醫和導師,将我置于他的保護之下,而且從此沒有松手,直到最後喚醒了我,治愈了我,盡可能地根除了我的病根。

    還有一個極引人注意的、也極符合他為人實質的情況:當他似乎求我幫助他擺脫華爾采爾官職之際,當他以平靜的、甚至贊許的态度傾聽我對卡斯塔裡進行經常相當粗魯和天真的諷刺挖苦之際,當他自己也在努力掙脫卡斯塔裡的羁絆之際,他卻又同财切切實實在把我吸引回那裡,他重新培養了我的靜坐習慣;他通過卡斯塔裡式的音樂和靜修功夫,卡斯塔裡式的快樂和勇敢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把我再度變成了你們中的一員,——盡管我曾因渴望卡斯塔裡不成而成了非卡斯塔裡乃至反卡斯塔裡人。

    他把我對你們的不幸仰慕變成了幸福。

    “ 這就是特西格諾利的觀點,他顯然有理由對克乃西特表示仰慕和感激。

    也許,對兒童和青少年采用我們宗教團體種種經過考驗的教學手段進行教育改造,并不是太難的事情,而要改變一個成年人,何況已年近半百,就絕非易事了,即使這個人對此滿懷善良願望。

    當然,特西格諾利并未從此變成一個徹底的或者模範的卡斯塔裡人。

    然而克乃西特是完全達到了自己預定的目标:消除了這個倔強而又極度痛苦者的悲傷感,讓他敏感而脆弱的靈魂重新恢複了和諧平靜,用健康習慣取代了以往的不良習慣。

    當然,玻璃球遊戲大師不能夠親自照料一切具體的瑣事,他為自己尊貴的客人動用了華爾采爾和教會組織的人力和物力。

    有一段時期,他甚至還派遣教會當局領導機構所在地希爾斯蘭的一位靜修教師按固定時間去特西格諾利家指導和督促靜修功課。

    整個計劃和方針當然還掌握在克乃西特手中。

     克乃西特就任大師第八年期間,他才第一次應允朋友的再三邀請,前去首都的朋友家庭拜訪。

    克乃西特獲得領導當局(其最高長官亞曆山大與他關系密切)許可後,便利用一個休假日去看望朋友,其實他已許諾多次,卻拖延了整整一年,部分原因是他希望知道這位朋友是否确有空閑,另一部分原因當然是他天生的多思多慮,這畢竟是他進入世俗世界的第一步啊,這兒是給普林尼奧帶來無數悲哀的地方,又是對克乃西特具有無限神秘性的地方啊! 克乃西特找到了他的朋友用特西格諾利古老祖屋換來的現代化住宅,發現女主人是一位端莊、聰明而又謹慎的當家人,同時卻又受到她那位漂亮、任性而又很不聽話的小兒子的轄治。

    這位小主人似乎是全家的中心,對他的父親态度傲慢乖張,顯然是從他母親那裡學來的。

     母子兩人對卡斯塔裡來客都持冷淡與懷疑态度,然而他們不久後便難以抵制這位大師的個人魁力,尤其是他的職務本身便具有一種近乎神聖和神秘的神話氣息。

     盡管如此,克乃西特剛進門時,氣氛仍十分生硬緊張。

    克乃西特始終持靜觀和期待的态度。

    女主人款待的禮數周到卻心存抗拒之意,猶如招待一個來自敵國的高級軍官。

    男孩鐵托是全家中最不拘束的一個,他大概常常以觀望為樂事,顯然也是在諸如此類情況中的漁翁得利者,而他的父親似乎僅僅是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而已。

    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間關系的基調是溫和,謹慎,互相警惕,似乎必須踞着腳尖走路一般,做妻子的顯然比丈夫更能輕松自如地保持此種疏遠姿态。

    此外,特西格諾利總表示出努力尋求兒子友情的心意,而男孩則似乎反複無常,有利可圖時表示友好,忽而又蠻不講理了。

     簡而言之,一家三口人相處艱難,生活在一種悶悶不樂的壓抑氣氛之中,充滿了對于相互摩擦的恐懼,充滿了緊張情緒,他們的言談舉止就如同整幢住宅的風格一樣,顯得過分細心周到,過分講究禮數,好似人們試圖建造一道堅固的圍牆,必須厚實得足以抵禦任何意料不到的侵犯和襲擊。

    克乃西特也同時發現普林尼奧臉上剛剛重新獲得的快樂神情已大都消失不見了。

    是的,他在華爾采爾或者在希爾斯蘭會議室時,那種沉重和憂郁是幾近銷聲匿迹了,然而在他自己家裡,他又被籠罩在陰影裡,不僅招緻許多批評,而且還得忍受種種憐憫。

     整幢住宅非常漂亮,顯示出主人的富有和不同尋常的文化修養。

    每一個房間都擺設得當,比例适度;每個房間都以二或三種協調悅目的色彩作為基調;到處都點綴着珍貴的藝術作品,令人心曠神。

    冶;克乃西特興趣盎然地測覽着周圍的一切。

     但是他看完之後卻認為一切也許過分漂亮,過分精緻,過分設想周到,以緻沒有了任何發展的餘地,已經無可更新,無可增删了。

    克乃西特甚至察覺到,各個房間及其擺設之美也與主人們的情況一般,具有一種着魔的、刻意防禦的姿态,因而所有的東西:房間、繪畫、花瓶和花卉,雖然顯示出主人對和諧與美的渴望,卻終于枉然,因為正是這種校準得無可指責的環境,讓人們達不到目的。

     克乃西特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