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間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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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随着最後一聲鼻音,頂頂猛然睜開了眼睛。

     沒有漆黑的夜空,沒有幽暗的燈光,也沒有麻将室與小超市,更沒有手機信号,她仍然身處五樓的房間裡,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

     原來,是個夢。

     夢? 頂頂額頭卻全都是冷汗,像是從遊泳池裡出來一樣,她驚慌失措地喘息着,雙手緊緊地捏成拳頭。

     拳着裡捏着自己的手機。

     手機不知何故已經打開了,屏幕上卻收不到任何信号,耳邊猶響着那聲“GAMEOVER”。

     雖然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但心裡頗有些遺憾:為什麼僅僅是個夢?又為何這個夢做得如此怪異? 但她對自己的異夢早就習以為常了,隻能苦笑着搖了搖頭。

     這時她心裡卻突然一沉,這下完蛋了,神秘女孩趁機逃跑了吧? 她緊張地回頭,卻發現女孩仍然熟睡着,碎花布裙子上蓋着毛毯,也許明早該給她換身衣服了。

     又是虛驚一場。

     頂頂深呼吸了幾下,總算從夢境裡解脫了出來,思量着明天該怎麼辦?這神秘的女孩究竟是誰?如何才能讓她開口說話呢?她真的不懂中文嗎?不過女孩的存在至少可以證明,南明城并非空無一人,可能還會發現其他人,旅行團并不是孤獨的。

     她又翻了一下身,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後背,便響起一聲輕微的呻吟。

    糟糕,把她弄醒了嗎?頂頂一動都不敢動了,屏聲靜氣地像個木頭人。

    但女孩繼續發出聲音,輕得就像貓叫似的—— “媽媽……媽媽……” 頂頂依稀分辨了出來,女孩居然在叫“媽媽”?是在說夢話吧,頂頂隻比她大五六歲,實在無福消受這個頭銜。

     但她無法确定是否華語,因為人類大部分語言裡的“媽媽”,都是差不多相同的發音。

     這時女孩又翻身過來,與頂頂面對面了,嘴巴裡依舊喃喃自語:“不要……死……不要……” 黑暗的房間裡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有那嘤嘤細語聲。

    這下頂頂可以确定了,女孩說的就是華語,而且是相當标準的。

     人們在夢中說出來的話,肯定是自己的母語。

     突然,神秘女孩睜開了眼睛。

     雖然幾乎看不見,但頂頂可以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

     四目對視,在同一張床上。

     又是如同在體育場裡的對峙,白天與黑夜并無什麼區别。

     終于,頂頂決定說話了:“你夢到了什麼?” 女孩在暗夜裡睜大了眼睛,牙齒似乎還在顫抖,半晌未吐出一個字來。

     “剛才我聽到你的夢話了,你在說漢語,請不要再裝聾作啞了,能和我說說話嗎?” 女孩的眼神柔和了下來,盡管頂頂無法看到,卻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頂頂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對不起,我吵醒了你的夢是嗎?就當是我們都很寂寞,需要互相說話來擺脫孤獨吧。

    ” 幾秒鐘後,她聽到了女孩的聲音:“你想和我說什麼?” 這二十歲女孩的聲音,細膩而富有磁性,如甘甜的露水穿透黎明,來到這五樓房間的大床上。

    頂頂第一次微笑了:“什麼都可以說,親愛的。

    ” “謝謝你。

    ” “為什麼謝我呢?” 頂頂還以為女孩會恨她呢。

     “因為你打斷了我的噩夢,把我從地獄裡救了出來,在夢裡我快要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命。

    ” 她的華語字正腔圓,聽不出有任何口音,但又不似北方人說的普通話。

     “好吧,我還準備向你道歉呢。

    ”頂頂覺得與她的距離拉近了,索性用手托着下巴說,“我們再聊些别的吧,比如——你的名字?” 女孩沉默了片刻:“我能不回答這個問題嗎?” “既然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無名女孩’了。

    ” “無名女孩?”她的語氣有些古怪,随後柔聲道,“我喜歡這個名字。

    ” 頂頂無奈地苦笑一下:“好吧,無名女孩,你幾歲了?” “二十一歲。

    ” “你從哪裡來?” “我不知道。

    ” 女孩冰冷地回答,但頂頂并不氣餒:“看來你還是沒把我當朋友,你一直住在南明城嗎?” “嗯。

    ” “你的家人呢?爸爸媽媽呢?” “我不知道。

    ” 頂頂知道她在故意回避問題:“好吧,‘無名女孩’沒有父母,但總有住的房子吧?住在哪呢?” 回答依然是:“我不知道。

    ” 這個标準的一問三不知的“無名女孩”,忽然把上半身撐起來了,長發垂在枕頭上,掃過頂頂的臉頰。

     “那條狼狗是你養的吧?” “是的。

    ” 謝天謝地,這次她總算沒回答不知道。

     “它叫什麼名字?” “天神。

    ” 頂頂不禁贊歎道:“好特别的名字啊,是你起的名字嗎?” 用“天神”來形容那條驚人的大狼狗,也确實是名副其實。

    頂頂想象它匍匐在黑夜中的形象,竟真如傳說中的神犬下凡,實非普通的狗所能比拟。

     “是的,它無所不能,無處不在,剛才還在樓下等待着我。

    ” “可它怎麼和你分開了呢?” 無名女孩淡淡地回答:“晚上,它去給我找吃的去了。

    ” “它給你找吃的?天神可真厲害啊。

    ” “天神無所不能。

    ” 頂頂再也不想談狗了,還是說說人吧:“你身邊還有其他人嗎?” “有。

    ” “誰啊?” 頂頂興奮地問道,卻沒想到無名女孩回答,“你不就躺在我身邊嗎?” “哎呀,我是說除了我們旅行團的人以外。

    ” “那就——我不知道。

    ” 老天,又是一個“我不知道”,幹脆把她從“無名女孩”改名成“我不知道”吧!頂頂都快受不了了,她并不是個特别有耐心的人,隻能繼續躺着觀察對方。

     窗外,黑夜正悄悄流走,一點白光緩緩地浮上天空。

     微暗的晨曦穿透玻璃,如薄霧披在無名女孩身上。

    昏暗的逆光就像攝影作品的底片,讓頂頂清晰地看着女孩的輪廓。

     沒錯,她本身就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輕柔的光線在身體外沿輕輕散發,除了稍微偏瘦外,女孩身體發育得很好,腰肢和胸膛都頗誘人。

    如果稍微打扮一下,足夠去做電影明星了,劉亦非、黃聖依當年也不過如此吧。

     幸好躺在旁邊的人不是“洛麗塔”,否則她定然會惹火上身。

     無名女孩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鐵欄杆外的黎明,天空仍然是深藍色的,鳥兒即将騎上枝頭歌唱。

     頂頂也走到她的身後說:“這是個罪惡而美麗的城市。

    ” 二 清晨六點。

     進入空城後的第三個白天。

     四樓,在整棟樓最大的那套房裡,床上同樣睡着兩個女子。

     黃宛然與成秋秋。

     這對母女背靠着背,母親面朝着窗戶,清晨的天光先射到她的臉上。

    她緩緩睜天眼睛,瞳孔被猛然刺激了一下,才發現淚水早已打濕了枕頭。

     眼眶一定還是紅紅的吧,她輕輕抹了抹眼角的淚痕,千萬不能被女兒看到。

    黃宛然自己也沒想到,居然在夢中流了那麼多眼淚,誰才能讓她如此傷心呢?至少不是躺在隔壁的成立。

     她看着窗外的大樹,一陣風卷過幾片葉子,将它們帶到某個并不遙遠的地方,或許是她彩雲之南的故鄉——昆明。

     十七年前。

     盡管她總是逼迫自己忘掉,但又常常頑固地在夢中跳出來。

    那年黃宛然隻有二十歲,剛從昆明醫學院畢業。

    因為父母都隻是普通工人,沒法像别人那樣托關系走後門,結果她被分配到了一個最偏遠的縣——今天被稱為香格裡拉,當年卻窮得揭不開鍋。

    在大山深處的一個鄉村醫院,她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雖然是個窮鄉僻壤,病人基本都是藏族和納西族的牧民,沒有電話和電視,對外通訊全靠每周來一次的鄉郵遞員,但那裡的景色卻美得出奇,開門就是高聳入雲的雪山,山下是一大片芳香的草原,牧民騎着駿馬領着藏獒驅趕羊群。

    而醫院所在的建築,當年是一座古城堡,乃是麗江土司木天王所建。

    她很快就愛上了這裡,甯願獨自享受孤獨,也不願再回到城市中去了。

     幾個月後,牧民們送進來一個骨折的病人,說是從懸崖上掉了下來。

    情況非常緊急,來不及再往外面的醫院送了,黃宛然隻得硬着頭皮做了外科手術。

    沒想到手術異常成功,病人的腿僥幸保住了,而且還沒有留下後遺症,否則很可能要截肢。

     她覺得這個病人很怪,年經輕輕卻留着長頭發,永遠抱着一個攝影包。

    他怎麼會爬到懸崖上去呢?就連當地采藥的藏民都不會去那裡的。

    因為石膏至少要打兩個月,他隻能住在醫院裡,每天都和黃宛然聊天——當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名字叫錢莫争,是個職業攝影師,立志走遍中國拍下最壯麗的風景。

    他很偶然地來到這片山谷,這裡的無比美麗讓他想起一部美國小說描述的地方——香格裡拉。

    他被這美景深深震撼,便想盡辦法要拍攝下來,甚至不顧危險爬上懸崖,隻為了拍攝一朵珍貴的雪蓮。

    不過他不走運,失足摔了下來,差點斷送了一條腿。

     黃宛然對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因為他去過西藏、内蒙古和新疆,聽他說那裡的風景和故事:在可可西裡拍攝藏羚羊,在蒙古草原遭遇狼群,在喜馬拉雅山下險些被雪崩埋葬。

    那年已開始流行齊秦了,黃宛然也通過昆明的同學,搞到一些齊秦的卡帶和照片。

    她發現錢莫争的樣子好像齊秦,特别是當他在半夜裡,爬到古堡頂上為她唱起“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時,她感動地流下了眼淚——那年的雪山上的月亮真美。

     當錢莫争拆下了腿上的石膏,便拉着她去山裡拍照片了。

    她成了他的禦用模特,在雪山草原深潭的背景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之美,隻有大自然才可襯托她身上的氣質。

    他為她拍了數百張照片,每一張她都含情脈脈,也令攝影師耳熱心跳。

    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根本不需要語言來表達,因為這裡本就是人類的伊甸園。

    正如亞當與夏娃,他們在夕陽的草地上漫步,在杜鵑花叢中嬉戲,在古堡殘垣後接吻…… 然而,美好的時光終是短暫的。

     半年以後,錢莫争的家人寄信來告訴他,他投稿給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照片被采用了——正是那張以雪山為背景的照片,黃宛然穿着當地藏族少女的服飾,嘴裡銜着一支杜鵑花,風情萬種地躺在鏡頭前。

    這張名為《雪山·杜鵑·美人》的照片,獲得了當年的世界藝術攝影大獎,《國家地理》雜志特邀他去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