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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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條的身材看上去尤顯纖細。

    她一進入酒吧,就開始跺踏穿一雙布面棉鞋的腳。

     秦岑趕緊掏出手絹,彎下腰替她撣鞋面兒上的雪。

     她雙腳躲着說:“不用,不用呀!”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說:“真對不起!” 她看着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呀? 秦岑一笑,又說:“是這兒的門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

    當初就不該安裝這種旋轉門的,正考慮換了它。

    快看您的大衣卡壞了沒有?” 女郎也一笑,以一種實事求是的态度說:“一點兒都怪不得門。

    衣角卡住了隻能怪我自己,我應該将大衣扣扣上嘛。

    ”——回頭看着門又說:“安裝旋轉門是對的。

    開門關門的,冬天不至于進寒風,夏天不至于跑冷氣。

    好端端的門,何必換呢!我這大衣舊了,卡壞了也不會賴上你們索賠的。

    ” 說完,又是一笑。

     秦岑道:“難得您這麼通情達理。

    ”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着真好看!” 這會兒的秦岑,已完全進入了角色,似乎将和喬祺之間的别扭忘得一幹二淨了。

     女郎說:“謝謝。

    ”——環視着酒吧,遲豫地問:“今天晚上你們營業吧?” 秦岑說:“營業啊。

    不營業的話,我早告訴您了,哪兒敢耽誤您的時間呢。

    ”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來,以表揚的口吻說:“沒想到,‘伊人酒吧’有你這麼一位吧嫂。

    叫你吧嫂你不會不高興吧?” 女郎她将秦岑當成招待員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轉瞬便恢複了一團和氣,笑道:“行,行,叫什麼都行。

    您是我們‘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許還是我們惟一的客人。

    我代表‘伊人酒吧’歡迎您。

    小姐請随我來,我替您選一個好位置。

    ” 秦岑将女郎引到大魚缸對面的桌子,笑問:“您覺得坐這兒好不好?一邊飲點兒什麼,一邊可以觀賞魚。

    ” 女郎坐下後說:“好。

    你們的魚缸真漂亮。

    你這位吧嫂也使人心情愉快,比某些酒吧小姐還善于招待客人。

    ” 秦岑受到接連的誇獎和表揚,反而沒了主意。

    有心将小婉或小俊喚來一個招待那女郎,又恐對方搞清楚她并非什麼“吧嫂”而是經理時,不好意思。

    不呢,那麼就得将“吧嫂”的新角色扮演到底。

     “小姐,您要點兒什麼呢?” 她嘴上這麼說時,心中已經決定了索性就充當一回從來也沒充當過的“吧嫂”。

    平常親自為客人服務過的,這一點并不使她覺得有失身份。

    何況她對那女郎心生出了一種特别良好的印象。

    知情達理之人總是會很快就獲得别人的好感的。

    又何況是大年“三十兒”的晚上,女郎是第一位客人。

    瞄了一眼手表,已經快一點了,肯定不會再有人來了。

    對第一位也将是最後一位客人,自己親自招待一下不算熱情得過分。

    也許自己這種熱情,還會換來2004年全年的好運氣呢!無論對于自己或對于酒吧,好運氣總是多多益善啊! 女郎卻仰臉望着她說:“我也不知該要點兒什麼。

    我第一次進酒吧。

    ” 秦岑說:“那我建議您來半杯紅酒吧,再來一聽可樂,兌着飲,口感好極了。

    ” 女郎問:“有這麼飲的嗎?” 秦岑笑道:“是我們‘伊人酒吧’的倡導,現在全市都流行開了,您聽我的沒錯兒。

    ” 女郎也笑了,樂意地說:“那就聽你的。

    ” “小姐請稍等。

    ” 秦岑轉身離開時,心中竟對那女郎的到來充滿了感激。

    由于女郎的出現,自己的心情才又好了呀,酒吧裡的人氣才又祥和了呀。

    否則,喬祺和自己之間,這會兒不知将别扭到了彼此多麼不開心的地步。

    她終于又想到了喬祺,用目光四下尋找,發現喬祺正孤零零地悄沒聲兒地坐着吸煙。

    她想,暫且還是不理睬他的好。

    又由喬祺想到了自己剛才問過女郎的那句話——“您要點兒什麼呢?”——“你到底要什麼?” 自己問過女郎的話和他問過自己的話,兩句話怎麼如此相似呢?怎麼意味兒仿佛也相似呢? “您要點兒什麼呢?” “你到底要什麼呢?” 盡管前一句話,是她和小婉小俊們經常問客人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暗自将兩句話進行着對比,并且尋思了一番…… 空調機送出的微微熱風,使酒吧裡暖和極了。

     那女郎起身脫大衣時,出乎意料地望見了喬祺坐在角落裡的背影。

    她大衣才脫下一隻袖子,猶豫着不脫了。

    顯然是由于發現了一個男人的存在,對自己究竟該不該脫去大衣有了種想法,或曰顧慮。

    她大衣内穿的是一件高領的黑色毛衣,比大衣更加緊身的那一種,顯得兩乳高隆,格外性感。

    窗玻璃映出着她的身影。

    她單手将已經脫下了袖子的那半邊大衣抻開,如京劇中的武士亮相似的,欣賞地左一轉身右一轉身照了照自己,無聲一笑,還是将大衣脫了下來,搭在旁邊的椅背上。

    大約她覺得,那薄毛衣使自己看去挺端莊,挺美,沒什麼不妥。

     她重新坐定後,左右半臂成一線,平放桌上,一手壓着另一隻手,望着喬祺背影輕輕叫了一聲:“嗨。

    ” 喬祺的背影毫無反應。

     她稍微提高了點兒聲音說:“那位吸煙的先生,我叫您呢!” 喬祺這才朝她扭過了半邊身子,目光很是漠然地看她。

     她笑着說:“我給您拜年了!” 喬祺說:“謝謝,我也給你拜年。

    ”——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時都沒禮節性地笑一下,一說完就轉過身去了。

     秦岑端着托盤走回到女郎身邊,将杯啊碟啊一一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說:“小點心和瓜塊兒是送您的,祝您新的一年裡萬事如意!還有什麼吩咐,隻管開口,我随時為您服務。

    ” 女郎默默點頭,從大衣兜兒裡取出了一小本袖珍讀物,翻開來便看。

    顯然,她的來由并不在酒,對點心和瓜塊兒也沒什麼興趣。

    也許,隻是為了逃避在除夕之夜感到的孤獨,才瞭燈而至,踏雪臨門的。

     秦岑從旁瞥了一眼,見那是一本英文的書。

    嬌小而又清麗的這一個女郎看書的姿勢很優雅。

     她将那袖珍開本的書拿在左手,擎于面前,用拇指隔開着書頁。

    而她的右手,托着左手臂的肘部,使書穩得像擺在專供閱讀的支架上。

    以那麼一種姿态看書,隻有養成了長期的習慣才行。

    而且,也隻适于看那麼小的一種袖珍開本的書。

    女郎那隔開書頁的拇指,白皙秀小,像玉的,像專用來隔開書頁的,與那袖珍開本的小書渾然天成宛如一體似的。

     秦岑忍不住問:“姑娘,還在上學?” 經常光顧酒吧這一種地方的男人們,差不多都喜歡将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女子視為女郎。

    仿佛他們這麼看待她們,才對得起酒吧這一種地方羅曼蒂克的情調。

    哪怕她們中某些女子,其實一點兒也沒有女郎該有的女性光彩。

    久而久之,連秦岑也大受男人們的影響,慣以女郎看待自己的同性之人了。

     然而面前這一個嬌小文靜的女郎,不但使秦岑忍不住問她,更忍不住脫口說出了“姑娘”二字。

    她的臉看起來簡直還是一個女孩兒嘛!她使秦岑倏忽間回憶起了中學時代的自己,潔身自好,一塵不染,點脂不沾。

    清純。

     女郎擡頭看着秦岑微笑了一下。

     秦岑又問:“在對面的大學?” 女郎搖頭。

    沉吟了一下,低聲說:“不過我昨天晚上剛在那兒的招待所住下。

    我是為了找人從國外回來的……” “哪一個國家?” “美國。

    ” “在美國讀書?” 女郎又微笑了一下,挺憂郁的一種微笑。

     刹那間,秦岑忽然對這女郎産生了相當強烈的羨慕。

    甚至也可以說,産生了不小的妒意。

    年輕真好啊!出國留學真好啊!她想到了自己無論如何已不算年輕的年齡,心情不禁怅然。

     “那……考什麼學位呢?” “已經……快讀完了博士……整個招待所空蕩蕩的,隻有我一個人住着……如果你們要關門了,我坐一會兒就走……”分明的,女郎的語調很是傷感。

     “姑娘,随您願意待到多久都可以……您請自便,我不打擾了……” 秦岑理解地說完她的話,轉身離去。

     找人——在除夕之夜,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姑娘,因為找人找得使自己陷入空前的大孤獨之境,這真是有點兒令人同情。

     于是秦岑覺得,自己對這姑娘心生出的妒意仿佛被對她的同情徹底抵消了。

     小婉小俊兩個,熬不住,已經回到她們住的小屋,和衣而眠了。

     酒吧裡隻剩下三個人了——女郎安安靜靜地在看她那本英文的袖珍書籍;不時飲一小口兌了可樂的紅葡萄酒,或吃一塊點心、瓜塊兒。

    喬祺坐在他的坐位上沉思。

    秦岑呢,像往常那樣,背依着吧台的圓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如此這般情形過了十幾分鐘後,喬祺一聲不響地站起身,從秦岑面前經過,走到擺放樂器的櫥櫃那兒,取出了他的大提琴。

     秦岑不由得朝女郎望了一眼,擔心喬祺拉起琴來,會影響了女郎看書,遭到抗議。

    那麼一來,氣氛就尴尬了。

     女郎仍在看書,還未注意到喬祺的舉動。

     秦岑再将目光望向喬祺時,喬祺已坐在他那把演奏椅上了。

    看得出,他特别想在此時此刻拉一曲大提琴曲,不為任何人,隻為自己,根本沒考慮秦岑或那女郎這會兒喜歡不喜歡聽到琴聲。

     喬祺剛試了一下弓弦,秦岑已快步走到他跟前,用極小的聲音說:“人家那位姑娘在看書呢?” 喬祺經這一提醒,不由擡頭向女郎望去。

     女郎聽到了那一聲琴音,也正擡頭望向喬祺。

     她合了書說:“拉吧。

    我不是在用功,是為了消遣寂寞才帶本書來的。

    ” 女郎說完,就合了書,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捧腮,做出準備一心一意欣賞的模樣。

     喬祺收回目光,仰臉看秦岑,那意思是——客人并不反對,就看你批準不批準了。

     秦岑也就識趣地默然退回吧台那兒去了。

    依然靠着圓柱,目光出神地瞪着一隻離她最近的紙燈。

     喬祺拉的是《紅河谷》。

    他有意放慢了旋律,将大提琴拉出一種亦憂亦怨,如訴如泣的旋律,聽了讓人直想落淚。

     當他再起一段時,秦岑和着琴音小聲唱了起來: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為什麼離别得這樣匆忙? 想一想你走後我的痛苦 小村莊的寂寞和荒涼…… 秦岑是按着歌曲的節拍唱的,喬祺卻仍按自己的情緒有意放慢着旋律,并不主動配合她。

    所以,二人是各拉各的,各唱各的。

     唱的唱罷,拉的拉罷,前後差了整整一個音節。

    秦岑結束在先,喬祺結束在後。

     女郎輕輕鼓掌,由衷贊道:“好!唱得好,那位先生琴拉得也好。

    隻不過你倆不夠配合,我沒聽夠!” 秦岑對女郎報以一笑。

     喬祺卻對她倆誰也不看,調了調弦,又拉起了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的曲子。

    這一次,他按旋律拉了。

    而秦岑,也又唱了起來。

    同時,内`心又一次湧起了對那女郎的感激。

    她想,如果不是那女郎說沒聽夠,喬祺也許隻拉一曲就不拉了。

    她希望通過他們二人之間的聲樂配合,消除一個小時前那場談話遺留下來的不快的心頭陰影。

     二人同時結束,女郎又一次輕拍其手。

     秦岑也又向她報以一笑。

     喬祺卻還是對她們誰也不看。

    女郎說時,秦岑甚至目光敏銳地發現喬祺皺起了雙眉,臉上顯出一種厭煩的表情。

    幸而女郎離他較遠,又在他側面,看不到他那種表情。

    不知為什麼,他站了起來,拎着弓琴向櫥櫃走去。

    秦岑以為他就此作罷了,望着女郎無奈地聳聳肩。

    女郎分明也挺不滿足,緩緩地又翻開了書本。

     殊料喬祺放回大提琴,卻取出了薩克斯。

    當他坐下自顧自地吹起薩克斯時,秦岑又隻有背靠圓柱,瞪着紙燈出神了。

    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一首什麼曲子。

    總之聽來還是憂郁的那一類。

    就是知道,會唱歌詞,她也不想唱了。

    和着薩克斯唱歌,不是那麼回事。

    再說,也許僅是一首曲子,沒有什麼歌詞。

     女郎卻似乎對那首薩克斯曲極為熟悉。

    她起先雙手捧腮,目不轉睛地望着喬祺,全神貫注地聽。

    聽了一會兒,起身坐到離喬祺較近的地方去了。

    又聽了一會兒,坐到離喬祺更近的,擺在他正面的一把椅子上去了。

    她一而再地換坐位,顯然不僅僅是被薩克斯曲,更是完完全全被喬祺本人所吸引了,那會兒心目中僅有他一個人了。

    至于秦岑這一位唱歌唱得很專業的“吧嫂”,對于她仿佛已不存在了…… 喬祺停止吹奏,好一會兒仍沉浸在那結束了的薩克斯曲中,低垂着頭,找不回情緒似的。

     “哥……” 秦岑聽到女郎的聲音,奇怪地扭頭看她,見她已經站起,一副無比激動的模樣。

     喬祺卻并沒聽到。

    他也若有所思地緩緩站了起來,将薩克斯管橫放在椅上,一步踏下了他的“演奏台”。

     “喬祺哥哥!……” 女郎突然尖叫一聲。

     喬祺的目光這才終于向她注視,他的雙眼頓時一亮! 接下來發生的事令秦岑目瞪口呆!——幾乎是一眨眼間,那小巧玲珑的人兒,已撲在喬祺身上了。

    不是投懷入抱的一撲,而是整個人撲在了他身上。

    就像《動物世界》中小猩猩緊摟在大猩猩身上那樣!也像外國電影中女郎撲在她們的情人身上。

    雙臂圍攬住他的脖子,而兩條腿像鐵環一樣,盤在他的腰際…… 那一時刻喬祺的樣子又可憐又可笑。

    身材高大的他,就那麼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立着,垂着兩臂,低頭瞧着貼偎在自己胸前的她的頭,也不用手托抱她一下。

    仿佛心裡非常清楚,隻要她不打算主動從他身上下來,那麼無論她那麼樣撲在他身上多久都不會掉下來,根本用不着他托抱一下…… 幾秒鐘後,秦岑從目瞪口呆的狀态中掙紮出來了。

    她認為她應該也有權作出必要的反應。

    于是她輕輕地幹咳了一聲。

    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還能作出什麼别的反應。

     随着她的咳聲,喬祺的頭微微向她轉了過來,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

    他似乎在用目光對她說:你都看見了的,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秦岑狠狠地瞪視着他,也用目光對他說:你裝傻!當着我的面一個女孩兒居然跟你這樣子!你該怎麼辦還用問我嗎?該怎麼辦你快怎麼辦呀!…… 喬祺卻怎麼辦也不怎麼辦,似乎他就該那樣子像一截樹幹似的,任那像一隻小猴子似的姑娘賴在他身上! 秦岑生氣地将臉一扭。

     她是真的生氣了。

    這成什麼樣子嘛!再有涵養的一個女人也要生氣的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