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種态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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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隻是一匹驢子,似乎在人類中也常常可以發現。

    現在的人并無“身馱八百斤日行三百裡”的能力,然而也一定有那種平時好像極其倔強具備乖劣毛驢神氣,在“任什麼皆不作”的精神下打發日子,到了後來終于就被人用未來幸福與眼前利益哄去服務的。

    因此想起那匹驢子軟化以前的“神情”,總使我覺得有點惆怅。

    人類的事大不必言,隻單說那匹驢子假若能倔強到底,人類的曆史也許就不至于那麼很平凡的寫下去了。

     §§§第7節知識階級與進步 (生活态度與觀念皆由于為一個天生懶于思索容易被騙的弱點所控制。

    ) 若從一般物質上着眼,人類的進步便很顯然的陳列于吾人面前。

    但從理性方面說來,則所謂人類,現在活着的比一千年前活着的人究竟有何不同處,是不是也一般的有了多少進步?說及時實在令人覺得極可懷疑。

     假若我們承認了理性也有進步的可能,想取例來說明它,一個寫故事的人,自然還是引用個故事較為方便。

    一千四百年前,中國就有那麼一個故事: 有個小小村落,距離國王的都城約三十裡。

    既已聚集成村,自然就住了些順民,所有男女老幼,皆在四季中各盡手足之力,耕田織布為活。

    也按時繳稅納捐,照習慣唱戲、求雨、殺豬、敬神。

    照本性哭、笑、相罵或賭咒。

    那村中有一井水,味道極美,無意中被一個專向國王讨好的人發現後,就把那井水舀上一桶,獻給國王。

     世界上作國王的,大都相差不遠,他的天下若從馬上得來,則莫不粗暴如同一個屠戶;他的天下若從爸爸傳來,則又莫不胡塗得同傻瓜一樣。

    這國王應屬于第二種人。

     第一次覺得井水極好,于是就下了一個上谕,指定那村中百姓,每天輪流派出一人,盡力所及,把水挑到京城裡去。

    國王為了一點點水還那麼認真,照例還算是那個村中百姓的光榮。

    但為了這樣一擔井水,村子裡每天便應當有一個人來回走六十裡路,這人别的事自然皆不能作了。

    國王命令既無法反對,遵照命令又實在太折磨了那村子裡的送水人,因此大家就常有怨言,且暗地裡商量,讨論出一個最好的辦法,來逃避這差事。

    辦法隻是各人離開這個小小村落,各到别地方去謀生。

     消息為本地村長知道後,趕忙穩住了鄉下人,要他們莫即搬家,等他到國王處去看看,是不是能夠為他們想得出一個更好的辦法。

    村長見過國王禀明來意時,那國王就說,嫌路太遠,我明白了。

    如今我下一個命令,把三十裡改為十五裡,路程減半,不應當再說什麼了。

    (照例世界上最颟顸國王,對于小民這樣玩把戲說謊總是極在行的。

    )村長便把國王的話轉述給鄉下人,鄉下人頭腦簡單,以為因此一來,三十裡的路程當真已縮短一半,故全體皆十分歡喜,就再不作遷移打算了。

    他們并且對于國王所給的恩惠,十分感謝,為了表示這點感謝,各人便在額角刻了“永作順民”四個字。

     這故事說明一千四百年前,已有人感覺這些缺少理性的鄉下人,愚蠢得如何可笑可憐,故特别記下來,為後世啟蒙發愚之用。

    當時的人雖能說出這樣故事,且明白了一個國王并不能夠把原本三十裡的路程縮作十五裡,但在當時便依然有許多事受那個國王的欺騙,同時對于國王這個名稱,也毫無一人對于它的存在有所懷疑。

    現在就事論事,則一切已大不相同:第一件事,國王的名稱已為一些人用文字、嘴舌、力和血把它除掉,同時附屬于那個名分下的許多壞處也沒有了。

    第二件事,即或有國王的地方,住在離國都三十裡的鄉下人,已不必為國王輪流挑水了。

    第三件事,國王或代替國王而來的執政者,在募捐、借公債以及其他遣派有所擔負應向國民說話時,也再不能用命令縮短裡數一類簡單方法取信于民了。

    這三種事似乎皆可證明屬于人類理性的進步,是一種确定的事實。

     過去的人把命運和權力全交給了天,國王既稱天子,就有權任意處置一切。

    故作帝王的若本領好,能負責,肯作事,一切又處置得極其公平,大家就有福同享。

    國王若是個膿包,不能作事,或是個藝術家,不會作事,這一國秩序為軍人與政客弄壞,于是就有了黨争同戰事。

    黨争結果常是把若幹正派的人加以放逐與殺戮,戰争則戰事一延長,人民擔當了那個生靈塗炭的命運,無數的生命,以及由于無數代生命思索與勞作積聚而成的一點點文化,便一古腦為革命毀了。

    現在的人民呢,雖仍然把權力交給執政者,卻因為知識進步了些,對于一國未來的命運,似乎常常見得十分關切。

    尤其是号稱知識階級的讀書人,多知道了些事情,總特别盼望自己的國家發展得好些,國家局面亂糟糟到不成個樣子,他們心裡是不舒服的。

    若我們想找尋一種理性發達的人作為代表,把這類人拿來備數,自然是合式的了。

     不過也正因為有了這類仿佛理性充分發達的人,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人類理性真的是否進步,進步了對于一個民族又還有些什麼益處,倒又成為可商量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