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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人類确是由猴子變來的,像一些聰明人有闆有眼的那麼講說,我以為在介紹我自己的時候,就無須乎先搬出家譜來了。

     幹脆的說吧,我姓王,名叫一成。

    我不敢說我喜歡這個姓,也不敢說一定讨厭它。

    人既必須有個姓,那麼我碰上哪個就是哪個吧。

    再說呢,張王李趙幾乎可以算作四大标準姓,将來政府施行姓氏統制的時候——我相信會有這麼一天的——大概我還可以省去改姓的麻煩,這無論怎說也得算一點好處。

    至于我的名字,我倒常想把成數加高一些,即使不便自居“十成”,反正也須來個六七成吧。

    不過呢,據說這個名字是父親給起的,而且我們父子的關系好像隻有這一點——因為在我活到十一個月的時候,他便死去了——那麼,設若我冒然的改了名字,豈不把這點關系也打斷,倒好似我根本沒有過父親麼?好吧,假若用好字眼遮掩起壞心眼是件不十分對的事,我便老實的承認自己的藐小,隻弄一成生命敷衍過去這一輩子吧。

    容或父親,在給我起這個名字的時節,是另有心思的,比如說希望我成個什麼專門家,明一經通一史,或有份專門的技藝;可是,我無從去探問這個,他既是死得那麼早。

    我曾屢屢的問過母親,她,連她,也一點不曉得父親的心意。

    這幾乎成了宇宙間小小的一個謎。

    即使我嫌它的成數過少,把生命打了很低的折扣,我也不肯輕易換掉它,唯恐破壞了那點神秘性。

     是的,我的确是藐小。

    就拿我降生時的情形說吧,我沒有一點什麼主張與宣傳,要不是我大姐從婆家趕回來,幾乎沒人知道王家又多了一個男孩,更不用說增光耀祖什麼的了。

     那時候,大姐已經出嫁,而且有了個女小孩。

    我倒不因為生下來便可以作舅舅而感謝大姐,雖然這是件值得自傲的事。

    我感謝她,因為她是頭一個人發現了我,而把我揣在懷中的。

    要不是她,十之八九我想我是活不成了的,不管我是怎樣的貪生怕死。

     事實是這樣的:父親在外作生意,哥哥已去學徒,家中隻有母親和小姐姐。

    東屋的鄰居關二大媽是滿好而頗肥胖的,但是耳朵聾得像塊碌碡似的。

    已寡的姑母是和我們住在一處的,她白天可不常在家,總到東鄰西舍去摸索兒胡,有時候連晚飯也不回來吃。

     母親一定是願意生個“老”兒子的;可是,大概也想到了長女已經出嫁,生了娃娃,似乎有點怪不好意思,所以誰也不肯驚動,隻教小姐姐請了老娘婆來。

    那是臘月中旬,天冷得好像連空氣也凍上了似的——誰要說我缺乏着點熱情,應當曉得我初次和世界會面的時節,世界就是那麼寒冷無情的。

     正是日落的時候,我的細弱啼聲在屋中宣讀着生命的簡單而委屈的小引言。

    生命的開始是多麼寒儉呢! 我哭啼,母親背過氣去。

    小姐姐的哭聲壓過了我的去。

    她不知怎樣才好,隻雙手捂着臉哭。

    無疑的,她是喜愛小弟弟的,可是在那生死不大分明的黃昏時節,也無疑的她更愛媽媽;所以,她簡直沒搭理我。

    我生下來活不活幾乎是不成個問題,她隻想用眼淚給母親救活了。

    我到如今也未曾譏諷過她一句,說她隻愛媽媽而不愛弟弟,因為我一到懂得愛媽媽的年紀,我也是老把媽媽當作我一個人的那麼愛着。

     正在這個時候,關二大媽來到了外間屋,掀開布簾向裡間屋打了一眼。

    不知是怎麼一股子巧勁兒,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