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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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愛春坐在櫃台裡,打着呵欠,望着門口。

    原來,齊海生每日都會坐在門口那把毛竹椅上,旁邊放一條骨牌凳,凳上一包煙,一杯茶,還有幾隻砸開的核桃。

    那隻松鼠在他腳下盤旋,他将核桃剝開,核桃肉扔地上,松鼠就用雙手捧着吃。

     可現在,這個場景卻再也看不到了。

     愛春有些後悔,她不應該對齊海生那麼殘忍。

    這隻松鼠是他最心愛的一樣東西,她不應該那樣做。

    她也不曉得那一刻她是怎麼想的,腦子裡似乎總有聲音在慫恿,隻想着做一件什麼事讓齊海生難過。

    但齊海生真的難過了,她又心痛。

     仿佛就是昨天,她剛來長亭辰光,齊海生對自己多少熱絡,就像一塊熱燙燙的狗皮膏藥,一天到晚黏着自己。

    自己也喜歡他,她對他是掏了心的,好吃的東西買給他吃,時興的衣裳買給他穿,甯可自己苦一些,也是心裡願意。

    雖然在家時,阿姐跟自己叮囑過,對男人不能掏心掏肺。

    她也記牢這閑話,但面對齊海生,她就亂了分寸。

    她跟他說以後她來疼他。

    這不是嘴巴講講,紅口白牙,都是心底最真心閑話。

    馬師傅剛退休,店長位置空出,她就去尋一個當官的長輩,去供銷社裡走動,讓齊海生當店長。

    但陸秋林供銷社裡有靠山,沒有成功。

    後來秋林被調到黃埠當文書,供銷社要派個新人來當店長,她又去托關系,這次終于被她争取下來。

    齊海生當了店長,卻不争氣,總是櫃台上拿錢,貨物才賣三百元,他就能拿走一百元。

    為了遮掩,他還想出新辦法,立下盤存規矩,不用三堂六案對賬,全由他一個人來。

    一個人盤存,虧損盈餘别人都不曉得。

    起先,店裡是曲大寶,曲大寶軟弱,百樣事情不管,任由他擺布。

    後來,曲大寶走了,來個徐本常,徐本常與曲大寶不同,樣樣事情頂真,主動提出要參與盤存。

    愛春曉得利害,這一盤,定要盤出事情來,她隻好出面去尋徐本常,做他思想工作。

    徐本常快四十歲的人,還沒尋過對象,平時看愛春的眼睛都是碧綠的。

    愛春本不願意去招惹他,可為了海生,她隻能對他好,給他燒菜,幫他洗衣裳,徐本常高興,将愛春對他的好當作一片真心,讓愛春叫苦不疊。

    這邊安撫徐本常,另一邊愛春又去尋齊海生,将自己存下的五百元私房錢給他,讓他去填補虧空,齊海生卻怎麼也不肯要。

    愛春沒有辦法,她曉得這是自己的命,齊海生就是自己前世落下的讨債鬼,自己愈對他好,他愈是不當人情。

    反過來,人都是犯賤坯,海生越對自己冷落,自己卻越是一廂情願想對他好。

     齊海生這樣不好,那樣不好,愛春都能忍受。

    唯一不能忍受,自己對他這樣真心,他卻将心思放到别的女人身上。

     那個毛毛,第一眼看到,愛春便不歡喜。

    她第一日報到,站在門口跟齊海生講閑話,眉飛色舞,眼裡沒有旁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十隻白嫩嫩的手指,指甲塗得血紅,一看就不是正經女人。

    齊海生與她握手,半日都不肯放下。

    更讓愛春難過的是,安排宿舍,齊海生将自己和徐本常安排到樓上,将毛毛安排在樓下,與他隔壁。

    愛春心裡委屈,齊海生不能這樣,自己對他掏心掏肺,可新來了一個塗紅指甲的女人,他就馬上變了心。

     那一日是三岔市集,照例,他都是帶自己去。

    可來了個毛毛,他卻帶着她去三岔。

    那一日,是愛春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天,腦子裡胡思亂想,根本站不了櫃台。

    徐本常關心她,讓她回房間休息,她卻鬼使神差走進齊海生房間,她倒在齊海生的床上,聞着他被子上的氣息,難過得透不過氣來。

     就是那一天,她去尋來那隻貓,放進裝松鼠的那隻木箱裡。

     愛春原本認為齊海生回來,看見箱子裡頭的松鼠死了會大發雷霆,但沒想到他卻出乎意料的平靜,隻将松鼠埋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整一日都沒有出門。

    愛春擔心,煮一碗蔥油面送進去。

    齊海生躺在床上,臉上蓋一張報紙,紋絲不動。

    愛春心痛,拿筷子夾面喂齊海生。

     多少吃一點,碰到野貓也沒有辦法,再買一隻好了。

     齊海生吹掉臉上的報紙。

    露出一雙眼睛,怪怪地看着愛春。

     齊海生說,你看見了嗎? 愛春說,看見什麼? 齊海生說,你說奇不奇怪,那松鼠肚皮被抓開,腸子都扯出來了,那貓卻不吃。

    你不吃,掏腸子做什麼? 愛春心虛,不敢應話。

    齊海生又說,有一次,我去收購站。

    看見他們在收蛇。

    就像這面一樣,長長的一條。

    你曉得蛇怎麼殺嗎?殺蛇人捏起它的尾巴,一抖,骨頭抖散,那蛇就盤不起來了,軟綿綿一條。

    用釘子将蛇頭釘在牆闆上,刀子一劃,撈出蛇膽,再一劃,剝下蛇皮。

    一刀砍在蛇頭上,砍斷蛇頭,将紅粉粉的蛇肉扔到缸裡。

    那缸,就像這碗的樣子,有那麼大,三個人都抱不過來。

     愛春說,你别說了。

     齊海生笑眯眯看着愛春,接過筷子攪動着碗裡的面。

     為什麼不說?你曉不曉得,那蛇剝皮取膽,還砍了頭,但那粉紅色的蛇肉卻照樣能動,能卷,能鑽。

    那麼大一個缸裡,那麼多沒有頭沒有皮的蛇肉,就那麼鑽來鑽去,扭來扭去。

     愛春直愣愣地看着齊海生用筷子攪動碗裡的面,突然一股酸味從喉嚨口湧了上來,她俯下身,忍不住幹嘔起來。

     那一日起,齊海生就不再理睬愛春。

    店裡看見,眼睛是直的,像是根本看不見她一個大活人。

    轉過頭見了毛毛,海生的面道又全變了,熱情洋溢,問寒問暖。

    愛春曉得,海生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

     愛春問齊海生,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海生說,我怎麼對你了? 愛春說,松鼠被野貓拖了,總不能怪我頭上? 海生說,愛春,你這閑話講得奇怪,松鼠的事情我有一句話說你了嗎? 愛春一愣,說,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講話? 海生不應。

     愛春說,海生,你莫跟毛毛走得那麼近,她有男朋友。

     海生說,怎麼,我跟她走近,你心裡難過? 愛春說,我難過什麼,戲裡唱的,男人都是陳世美,我曉得的。

     海生就笑,說,好,既然我是陳世美,那我現在就去找她。

    今朝夜裡,我就困她家中去。

    說着,齊海生真的下床開門走了。

     整一夜,齊海生都沒有回來,第二日天亮,還是不見人影。

    愛春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門口。

    坐了一會兒,突然發現一隻白色的貓走過來,在店門口盤旋,愛春看見,像是看見了最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