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秋林問,你鍋裡在燒什麼? 老倌說,熬豆漿。

     說着,老倌走到櫥櫃裡翻,翻出兩隻饅頭,擱到木桶上。

    豆漿煮好了,饅頭也熱了。

    老倌遞給秋林一隻,說,你一隻,我一隻,正好。

    秋林推辭不要。

    老倌說,吃吧,我也是你這個年歲過來的。

    秋林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喉嚨有些發硬。

    吃了饅頭,幫老倌将豆渣裝入布袋裡。

    老倌用木棍擠壓,壓出豆漿後,又滴入鹽鹵用木棒攪拌,不多時,豆漿便在木桶裡慢慢結成雪白豆腐花。

     老倌說,你回去困吧,再不回去困,明朝起來就沒精神了。

    秋林應了。

    走到門口,老倌又說,你明天再來,帶個搪瓷杯。

    秋林應了一聲,回南貨店困覺。

    鑽進被窩,原本冰窖一樣的被窩沒一會兒就暖和了。

    秋林印象中,這一夜是自己來到長亭困得最香的一次。

     轉日夜裡,秋林又去水作店。

    出門時,想起老倌的話,就帶上了搪瓷杯。

    秋林去得早,進門時,老倌還在石磨上磨黃豆。

    秋林說,你的豆漿真好,又濃又香。

     聽了秋林的話,老倌就來了精神,說,你小鬼嘴巴蠻靈,我做豆漿,用的都是六月熟的黃豆。

    每年七月半前,我都準時去三岔各地方收黃豆。

    隻有六月豆,做出豆腐來,才是又韌又香。

     秋林幫着老倌将黃豆磨成細粉,再放大鍋裡煮。

    煮豆漿時,老倌總算脫空,點一根香煙,和秋林講幾句閑話。

     老倌說,你小鬼家裡幾條人馬? 秋林說,除了我,還有爹娘。

     老倌說,爹娘都做什麼工作? 秋林說,姆媽在家,爸爸原來機關裡當幹部,出了事情,現在餘姚坐了牢監。

     老倌歎了口氣,你小鬼也不容易,家裡獨苗,必定父母掌心肉,現在一個人到這鄉下地方吃苦。

     秋林聽了,不作聲,眼眶有些濕潤。

    悶悶地坐一會兒,起身要回去。

     老倌說,你把搪瓷杯留下,明天一早來拿。

    秋林疑惑。

    老倌說,你不要管,明天早上來拿就是了。

     秋林應了,回去困覺。

    第二日早上店門口卸完闆,想起那個搪瓷杯,便又跑到老倌店裡,老倌将滿滿一杯豆漿遞給他。

     老倌說,我跟你小鬼蠻投緣,你莫看這豆漿,這是熬了一夜豆漿頂上最香一層,你身體嫩,需要營養。

    以後,每日夜裡把搪瓷杯拿來,我給你準備豆漿。

     秋林想了想,說,這豆漿多少鈔票一杯? 老倌白了一眼,說,你這小鬼怎麼這麼多心思,誰管你要鈔票?你歡喜喝就喝,不歡喜就倒掉。

     秋林聽了,心裡感動。

    不曉得是熱氣還是眼淚,秋林看着搪瓷杯上“為人民服務”五個毛體字,模模糊糊,起霧一般。

     3 這一禮拜,輪到秋林跟齊師傅值班。

    南貨店裡,有時四個人,有時兩個人,除去盤存時四個人都要在場,平時家裡有事,也可回去照料,隻要留兩個人。

     店裡幾個人,秋林最不喜歡的是齊師傅。

    剛來時,吳師傅和齊師傅對他都沒有好臉色。

    但吳師傅貪小,饞痨,吃過一次油豆腐,臉上就有了笑模樣。

    可那齊師傅,始終都是一副冰冷面孔。

    秋林從他身邊走過,都會情不自禁打個冷戰。

     南貨店四開間,坐北朝南,屋深。

    前半為店堂,後半是倉庫和堆場。

    店裡四條人,住上下兩層。

    馬師傅和吳師傅住樓下,馬師傅是店長,店長住樓下是慣例。

    吳師傅說自己腿腳有風濕,爬上爬下不方便,也住樓下。

     店裡三餐,是各自燒飯菜。

    一樓有燒飯間,四個煤油爐,一人一個,按人頭,每月發放煤油。

    尋常日子,齊師傅吃早飯都是魚鲞泡飯,但這幾天,卻日日吃紅棗銀耳。

    天還不亮,他就鑽進燒飯間裡,點起煤油爐。

    紅棗銀耳越炖越香,仿佛生出腿腳,蹬着樓梯上樓,鑽進秋林的房間裡。

     秋林不是木頭木腦後生,也想過跟齊師傅搞好關系。

    齊師傅歡喜吃,秋林就打算着趁兩人搭班時去水作店買豆腐豆漿讨好。

    但一聞到齊師傅炖的紅棗銀耳,就洩了氣。

    這都是頂好的東西,特别是那雪白銀耳,是南貨店裡頂金貴寶貝。

    本地不産銀耳,銀耳來自福建古田,供銷社統一進貨,分到南貨店,配額極少。

    村裡人隻有生了重病或者生了小鬼坐月子,才會到南貨店裡克斤克兩稱一點。

    店裡稱銀耳,用的都是馬師傅那杆精巧的象牙秤,據說,以前稱鴉片才用這種秤,特别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