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神來臨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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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爾科姆村坐落于堪薩斯州西部高聳的麥田高地上,是一個偏僻的地方,被其他堪薩斯人稱為“那邊”。

    這裡距科羅拉多州東部邊界約七十英裡,天空湛藍,空氣清澈而幹燥,具有比美國其他中西部地區更加鮮明的西部氛圍。

    當地人操着北美大草原的土語,帶有牧場牛仔特有的濃重鼻音;男人大都穿緊腿牛仔褲,戴斯泰森牛仔帽,穿尖頭長筒牛仔靴。

    這裡土地非常平坦,視野極其開闊;旅行者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馬匹、牛群以及像希臘神廟一樣優雅聳立着的白色谷倉。

     霍爾科姆村也可以從很遠的地方望見。

    不過這裡沒有什麼景緻,隻是一堆參差不齊的建築。

    聖達菲鐵路的主幹線從中間經過,将小村一分為二。

    這個毫無規劃的小村莊,南部流淌着黃濁的阿肯色河,北面是第五十号公路,東西兩側是牧場和麥田。

    這裡的街道沒有名字、沒有遮攔,也沒有鋪柏油,因而每當雨雪消融,厚厚的塵土就會變成惱人的泥濘。

    村的一頭有一座荒涼陳舊的水泥建築,屋頂上立着一塊霓虹招牌,上面寫着“舞廳”二字,但是舞會早已停辦,霓虹燈也有好幾年沒亮過了。

    附近還有一幢建築,也有一塊失去意義的招牌,安在一塊髒兮兮的玻璃窗上,寫着“霍爾科姆銀行”幾個大字,上面的金粉已經剝落。

    早在一九三三年,霍爾科姆銀行就已倒閉,以前的賬房改成了公寓。

    這裡是村裡僅有的兩座“公寓”之一,另一處房子也是搖搖欲墜,因為當地學校很多教師住在那裡,所以被稱為“教師公寓”。

    此外,霍爾科姆大部分住宅都是前門帶有門廊的木質平房。

     靠近火車站的南邊,有一所破敗不堪的郵局。

    女郵政局長面龐瘦削,穿着牛皮夾克、牛仔褲,腳踏一雙牛仔皮靴,掌管着這裡冷清的業務。

    車站本身也顯得有些寒碜,黃綠色油漆正在剝落。

    “酋長号”、“大酋長号”、“卡皮坦巨岩号”等著名快車天天從這裡經過,但從不停留。

    事實上,除了偶爾有一輛貨車停靠外,所有客車都不會停。

    公路上有兩處加油站,其中一處兼做食品雜貨店,但貨源奇缺,另一處附設咖啡館——哈特曼咖啡館,老闆娘哈特曼太太賣三明治、咖啡、冷飲以及三點二度的啤酒。

    像堪薩斯州其他地方一樣,霍爾科姆也是“禁酒”的。

     除非你把霍爾科姆學校包括進去,否則這些實際就是霍爾科姆村的全部了。

    這所十分漂亮的學校揭示了小村破敗表象下真實的經濟狀況:總的來說,家長們還是富裕的。

    他們把子女送進這所現代化、師資力量雄厚、學制也相當完備的學校——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學生通常約有三百六十名——他們開着一輛輛的汽車,把子女從附近各地送來上學,有的甚至遠在十六英裡外。

    農場和牧場上的人家大部分都在室外勞作,他們早先是來自各國的移民,有德國人、愛爾蘭人、挪威人、墨西哥人和日本人。

    他們飼養牛羊,種植小麥、高粱、草籽和甜菜。

    農民總要靠天吃飯,但是在西堪薩斯地區,農民們卻認為自己是“天生的賭徒”,因為他們必須和極少的降雨量(年均降雨量為十八英寸)以及令人苦惱的灌溉問題作鬥争。

    不過,過去的七年,老天很仁慈,一直風調雨順。

    芬尼縣霍爾科姆村的農家日子過得很不錯。

    他們不單靠農業掙錢,也靠開采當地豐富的天然氣撈點外快。

    嶄新的學校,農舍裡舒适的布置,以及高高鼓鼓的谷倉,無一不是證明。

     直至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早晨,很少有美國人——實際上,就連堪薩斯人在内——聽說過霍爾科姆這個地方。

    就像河裡的水、公路上的摩托車、聖達菲鐵路上疾馳而過的黃色列車毫不在意這塊地方一樣,此處從未發生過任何戲劇性事件。

    二百七十名村民滿足現狀,安于平靜的生活:工作、打獵、看電視、參加學校的社交活動、在教堂裡練習唱詩、出席4-H[1]俱樂部的會議。

    但到了十一月那個星期天的淩晨,幾聲外來的異響,擾亂了霍爾科姆原有的聲息——野狼歇斯底裡的嚎叫,風吹枯草刮過大地的幹裂聲,以及火車頭漸去漸遠的汽笛鳴響。

    當時,霍爾科姆正沉浸在睡鄉之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聽見。

    四聲槍響,共奪去了六條人命。

    打這以後,向來不加防範、夜不閉戶的村民們發現:疑神疑鬼的念頭改變了他們,那陰森的槍聲在多年老鄰居之間點燃了猜忌的火花,他們像陌生人一樣怪異地互相打量。

     四十八歲的河谷農場主赫伯特·威廉·克拉特,最近因為要買人壽保險的緣故,剛剛做了一次身體檢查,得知自己的健康正處于最佳狀态。

    他戴着無框眼鏡,不到五英尺十英寸的中等身材,但卻很有男人氣概。

    寬闊的肩膀,烏黑的頭發,下巴方方正正的,一張自信的面孔充滿了健康的朝氣。

    他的牙齒完好無缺,結實得可以咬碎核桃;體重和當年從堪薩斯州大學農學專業畢業時一樣,還是一百五十四磅。

    與住在附近的泰勒·瓊斯先生相比,克拉特先生不算是霍爾科姆最富有的人。

    但是,他的名氣卻是最大的,在附近的加登城也同樣受人愛戴。

    他是縣籌建委員會的負責人,最近主持修建了第一衛理公會教堂,那是一所耗資八十萬元的大手筆。

    他最近還當上了堪薩斯州農業組織聯合會的主席。

    此外,在艾森豪威爾執政期間,他一直是聯邦農村信用委員會的一名成員。

    所以在美國中西部的農家中,他也是有口皆碑的人物。

     克拉特先生确信,他的人生希望至今多半如願以償。

    他左手曾被農業機械弄傷過,殘存的那隻手指上戴着一枚普通的金戒指,那是他婚姻美滿的象征:二十五年前,他與自己心愛之人締結良緣。

    她是他一位大學同窗的妹妹,羞澀、虔誠、優雅,名叫邦妮·福克斯,比他小三歲。

    邦妮為他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男。

    大女兒伊芙安娜已經出嫁,生了一個兒子,現在有十個月大了。

    她住在伊利諾伊州北部,但是經常會回霍爾科姆的娘家。

    實際上,兩個星期之後她和家人就要回來,參加家中舉辦的克拉特家族感恩節大聚會。

    (克拉特家族起源于德國,那時名字或許拼作克洛特,首批克拉特家的移民于一八八〇年抵達這裡。

    )他們邀請了五十多個親屬,甚至遠在佛羅裡達州帕拉塔卡的幾位也要趕來。

    二女兒貝弗裡現在不住在河谷農場,她已去堪薩斯城學習護士專業,和一位學生物的年輕人訂了婚。

    克拉特先生很欣賞這個小夥子,婚禮定于聖誕節時舉辦,請柬都已經印好了。

    家中留下的是十五歲的兒子凱尼恩——他現在長得比父親還高,以及比凱尼恩大一歲的三女兒南希,她可是全鎮人的寵兒。

     說到克拉特先生的家庭,有件事令他很不安,那就是妻子的健康。

    她有點兒“緊張”、“容易眩暈”,這是和她親近的人委婉的說法。

    “可憐的邦妮正在受折磨”,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人們都知道近五六年她經常去看精神科大夫。

    然而,陽光最近也照在了這個陰暗之處,邦妮的病有了治愈的希望。

    上個星期三,她從威奇塔城的韋斯利醫療中心療養兩周回來,給家人帶來了難以置信的好消息。

    她高興地告訴克拉特,醫生最終确診了,她的病根不在腦子裡,而在脊柱上——她的病是生理上的,是一塊脊椎骨錯位造成的。

    當然,她必須動一次手術,術後她就會再次成為以前的自己。

    難道長久以來的緊張、離群索居、鎖上門躲在枕頭裡哭泣,這一切都是一塊脊椎骨引起的?果真如此,那麼克拉特先生在感恩節餐桌上緻辭時,真的應該作一番禱告了。

     通常,克拉特先生早晨六點半就起床了,牛奶桶的咣當聲和男孩們的竊竊私語總在這時把他吵醒。

    兩個男孩是雇工維克·伊爾斯克的兒子,每天牛奶都是由他們倆送來。

    但是,今天克拉特先生卻一直躺在床上,任憑伊爾斯克的兒子來來去去。

    這是因為昨天晚上,也就是十三号星期五,他太累了,雖然部分原因是興奮所緻。

    昔日的邦妮複活了,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仿佛為了預告她即将恢複常态、重獲活力,她塗上了口紅,不怕麻煩地做了頭發,還換上一身新衣服,陪他去了霍爾科姆學校。

    學生們正在演《湯姆·索亞曆險記》,南希在劇中扮演貝基·撒切爾。

    觀衆對演出報以掌聲。

    看到邦妮出現在公衆場合,略帶緊張地微笑着與人交談,克拉特先生非常高興。

    他們夫妻倆也都為南希感到驕傲。

    她演得太好了,台詞背得滾瓜爛熟,正如他在後台向她表示祝賀時說的那樣,南希看起來“美極了”,“寶貝,你是一個真正的南方閨秀”。

    南希的舉止的确端莊,她穿着帶花邊的裙子,一邊向父親表示感謝,一邊問他可不可以開車去加登城,那裡的劇院當晚十一點半的特别場要放一場“恐怖電影”,她所有的朋友都去。

    要是在别的情況下,克拉特先生早就拒絕了。

    他定的家規是一定要遵行的,其中一條是:南希,包括凱尼恩,必須在晚上十點之前回家,周六可以延長到十二點。

    但是受那天晚上親切氛圍的影響,他同意了南希的請求。

    當夜,南希将近淩晨兩點才回到家。

    他聽見南希進來便把她叫了過去,他并不是那種輕易動氣的人,隻不過确實有些事必須跟南希說說。

    回家晚點兒倒沒什麼,要緊的是那位開車送她回來的年輕人,博比·魯普,學校籃球健将。

     克拉特先生是喜歡博比的。

    博比雖然隻有十七歲,倒卻相當可靠且彬彬有禮。

    隻是三年來,盡管南希獲準可以“約會”,但像她這樣一個俊俏而惹人喜愛的姑娘竟從未和别人出去過。

    克拉特先生明白,對現在的少男少女,“山盟海誓”甚至“互換訂婚戒指”,已是潮流風尚;但不久前有一次偶然撞見女兒正在和博比接吻,他很不贊成他們小小年紀就這麼難分難舍。

    打那以後他就暗示南希,“别和博比見面太頻繁了”,勸告她從現在開始就慢慢冷下來,總比日後突然分手要少傷點兒感情。

    他提醒南希,分手是必然的。

    魯普家信奉的是天主教,而克拉特一家人都是衛理公會教徒,這個現實本身就足以使她和這個男孩有朝一日成婚的夢想化為泡影。

    南希是理智的,不管怎麼說,她從不争辯。

    此刻,在道晚安前,她向克拉特先生保證會逐漸和博比脫離關系。

     這件事打破了克拉特先生通常在十一點休息的習慣。

    結果,到了第二天,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當他醒過來時已是七點多了。

    他的妻子一般睡到很晚。

    克拉特先生刮了胡子,洗漱完畢,穿上褲子、牛仔皮夾克以及柔軟的馬靴,他做這些時并不擔心會吵醒妻子——他們不在一個卧室睡覺。

    這是一幢十四個房間的磚木雙層住宅,幾年來他一直單獨睡在一樓的主卧。

    克拉特太太的衣櫃還在這裡,為數不多的化妝品和一大堆内服藥也放在隔壁用藍色瓷磚和玻璃砌成的浴室,但她卻住在伊芙安娜以前的卧室,和南希與凱尼恩的一樣,都在二樓。

     這幢住宅建成于一九四八年,當時花了四萬美元,很大程度上都是克拉特先生自己一手設計的。

    即使裝飾方面并不是那麼講究,卻也顯示出設計者是個沉着而有眼光的建築師,現在這幢房子可以值六萬美元。

    成排的中國榆樹掩映着一條長巷似的甬道,這座漂亮的白色住宅就位于甬道的盡頭,坐落在一片開闊整齊的百慕達草坪上。

    這是一處霍爾科姆居民豔羨的名宅。

    室内地闆上鋪着一方紅褐色地毯,松軟而富有彈性,減弱了地闆的反光,還可以消除地闆的噪音;起居室内,設有一張特大的新式長沙發,罩着綴有銀色碎點的椅套;客廳一角為早餐區,擺着一張藍白相間的塑膠制可轉動餐桌。

    這種家具風格正是克拉特夫婦喜愛的,他們認識的絕大部分熟人也都喜歡,那些人家裡的布置大體與之類似。

     除了周一到周五有一名女管家來幫忙做家務外,克拉特夫婦沒有請别的幫手。

    因此,自從妻子生病、大女兒出嫁後,克拉特先生不得不自己學會做飯;他或者南希——主要是南希——要做全家的飯菜。

    克拉特先生願意做家務,而且擅長此道,在堪薩斯州沒有哪個女人烤的鹹面包能比他的好,他做的椰蓉點心在慈善糕點的義賣中也是最暢銷的。

    不過,他自己的胃口倒不大。

    他和其他莊稼人不同,頗喜歡簡單的早餐。

    每天早晨,一個蘋果、一杯牛奶對他而言已足夠了。

    他既不喝咖啡,也不飲茶,總是習慣于半空着肚子開始一天的工作。

    實際上,他不碰任何刺激性的東西,哪怕溫和些的也不行。

    他不吸煙,當然也不喝酒。

    事實上,他從沒嘗過烈酒,還有意地回避那些嗜酒的人。

    但這并未縮小他的社交圈子,因為他交往的核心人物都是加登城第一衛理公會的成員,這是一個人數達一千七百多人的組織,其中大部分人都像克拉特先生一樣飲食有度。

    而且,克拉特先生待人謹慎,他很小心避免自己的觀點讓别人難堪,在他的圈子之外,他從不對别人品頭論足;但是在家庭内部和河谷農場的雇員中,他卻堅守自己的看法。

    “你喝酒嗎?”這是他對來此謀生計的人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即使申請者說自己不喝酒,他還是會拿出一份合同,聲明一旦發現雇員“暗中藏酒”,整個合同就立刻作廢。

    一位經營牧場的朋友林恩·拉塞爾,有一次對他說:“你毫無憐憫之心。

    赫伯,我敢發誓,要是你發現了某個雇員在飲酒,他肯定會滾蛋。

    哪怕他一家老小正在挨餓!”這可能是克拉特先生作為雇主受到的唯一批評。

    除此之外,他以公正和寬厚聞名。

    實際上,他給雇員的薪水十分優厚,而且還經常發獎金。

    為他工作的人,有時多達十八個,實在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克拉特先生喝罷牛奶,戴上一頂羊毛襯裡的帽子,拿了一個蘋果便出門去查看早上的活計了。

    這是一個吃蘋果的好天氣。

    強烈的陽光白晃晃地從一碧如洗的天空傾瀉而下,東風吹拂着中國榆樹的殘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秋天彌補了其他季節給堪薩斯州帶來的苦頭:冬天,從科羅拉多刮來的寒風肆意暴虐,及腰的大雪凍死了大批羊群;春天,滿地泥漿,怪霧彌漫;夏天,烏鴉都找不到很小的一塊陰涼,成片的褐色麥稈直直挺立着,像着火了一樣。

    過了九月,這種天氣就到來了,深秋初冬季節,風和日麗的宜人氣候有時會持續到聖誕節。

    克拉特先生一邊盤算着該如何利用現在這個好時節,一邊信步往糧倉旁的畜欄踱了過去。

    他的混種牧羊犬就跟在身後。

     他的農場共有三個谷倉,其中一個龐大的活動棚屋内,堆滿了快要溢出來的西部地區出産的高粱;另一間谷倉則堆着小山似的黑色耐旱高粱,價值十萬美元,這可是一筆巨款。

    單單這個數字,就幾乎相當于克拉特先生一九三四年全部收入的四十倍,甚至還要多一些。

    那一年,他和邦妮·福克斯結婚,夫妻倆從故鄉堪薩斯州的羅澤爾搬到了加登城。

    在那裡,他當上了芬尼縣農業社的一名助手。

    僅僅過了七個月,他就獲得了提升,成了該機構的頭頭。

     他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九年任職期間,是該地區自從白人定居以來條件最艱苦、最窮困潦倒的歲月。

    年輕的赫伯·克拉特富有頭腦,擁有現代化、高效率的耕種技術,他正是政府與當地農民之間最适當的聯系人選,這些前途茫茫的農民正需要這麼一個樂觀且受過專業訓練的年輕人來指導。

    他看起來精明能幹。

    不過,他并沒有就此止步。

    作為一個農家子弟,他從一開始就想經營一個屬于自己的農場。

    抱着這個想法,四年後他辭掉了農業社的工作,用借來的錢,租了一塊土地,建立了河谷農場。

     芬尼縣的幾個保守主義者抱着看笑話的心态仔細觀望,這些守舊的老家夥喜歡以這個年輕的縣農業社員在大學裡的那套觀點來奚落他。

    “赫伯,很不錯呀。

    你總是知道在别人的土地上種什麼是最好的。

    你告訴别人,在這塊地上種這個,在那塊地上修那個。

    但是,如果那塊地是你自己的,你說的恐怕就不大一樣了吧。

    ”他們錯了。

    這個“自命不凡者”的試驗成功了!主要原因是,開始的幾年裡,他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

    當然也有過一些挫折:小麥歉收了兩次;一個冬天的一場暴風雪,損失了好幾百隻羊。

    但十年之後,完全屬于克拉特先生的土地已經超過了八百英畝,還有三千多英畝的土地是租來的,他的那些莊稼朋友們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片相當肥沃的土地”。

    小麥、高粱和合格的牧草種子,這些都是農場繁榮的基礎。

    牲畜——羊,特别是牛——也同樣重要。

    雖然畜欄簡陋,但是人們不會因此懷疑河谷農場的實力,因為僅赫裡福種牛,克拉特先生就有幾百頭。

    畜欄有專門的用途,用來飼養病牛、奶牛、南希的貓,以及一匹被全家人視為最愛的馬。

    這匹又老又肥的馬名叫“寶貝”,它性情溫和,寬闊的後背常常能馱三四個小孩子。

     此時,克拉特先生正在用蘋果核喂“寶貝”,向在畜欄内耙碎草的男人道了聲早安,他名叫阿爾弗雷德·斯托克萊因,是唯一住在河谷農場内的雇員。

    斯托克萊因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孩子住在離主屋不到一百碼的一處房子内;除了他們,克拉特一家在方圓半英裡就沒有别的鄰居了。

    斯托克萊因長着一張長臉,滿口黃牙,他問克拉特先生:“今天您有什麼特别的吩咐嗎?我女兒病了,我老婆和我昨晚忙了大半夜。

    我想帶她去看醫生。

    ”克拉特先生關切地詢問了孩子的病情,囑咐他早上的活就不用幹了,如果需要他或太太幫忙,盡管告訴他們。

    之後,狗跑到克拉特先生前面,他緊随其後,向南邊那片麥田走去。

    收割後的麥茬呈現出閃閃發光的金黃色。

     河流在他前進的方向延伸,河岸附近是一片果樹林,種着桃子、梨、櫻桃和蘋果。

    在當地人的記憶裡,放在五十年前,一個伐木工人不到十分鐘就能把堪薩斯州西部的樹砍個精光。

    即使在今天,也隻有像仙人掌一樣耐旱的棉白楊和中國榆樹能在這裡種植。

    然而,正如克拉特先生經常說的那樣:“隻要多下一些雨,這片土地就能變成天堂,變成人間的伊甸園。

    ”沿河種上一小片能結果實的樹是他奮鬥的目标,不管下不下雨,一定要使這裡成為一小片樂土,一座綠色的、飄着蘋果香味的伊甸園。

    他幻想着出現這樣的美景。

    他妻子曾說:“我丈夫對那些樹比對孩子還關心。

    ”在霍爾科姆,每個人都記得一架失事的小飛機在果園中墜毀的事。

    “赫伯十分惱火!天呀,飛機的螺旋槳還沒停止旋轉,他就把飛行員告上了法庭。

    ” 克拉特先生穿過果園,沿河繼續向前行走,河流在這裡變窄了,點綴着片片汀洲。

    在河流中間有一片柔軟的沙地,以往的那些星期天或炎炎夏日,邦妮“身體還吃得消”的時候,就用車把野餐籃子運到這兒來,一家人在此垂釣,消磨一個下午。

    克拉特先生很少碰見有人擅闖他的領地;這裡離公路有一英裡半,隻有幾條偏僻的小路與之相連,因而不是陌生人偶然出現的地方。

    但此時,卻有一群人迎面而來。

    特迪(他的狗)狂叫着向前沖過去,向這夥人發出挑戰。

    但特迪的表現真是奇怪。

    雖然它是一個出色的崗哨,警惕性高,随時準備着撲上前去,但它的英勇卻有一個缺陷:隻要一看到槍——就像現在一樣,這群入侵者手裡拿着槍——它的腦袋就立刻耷拉下來,尾巴也夾了起來。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沒有人了解它的過去,隻知道它是凱尼恩幾年前收養的一條流浪狗。

     拜訪者原來是五個從俄克拉荷馬州來打野雞的獵人。

    捕獵野雞是堪薩斯州十一月裡的大事,吸引了鄰近幾個州的大群獵戶。

    上個星期,這些頭戴花格呢帽子的人就成群結隊地向這秋季的曠野湧來。

    那些飽餐了麥殼的野禽,在鳥槍的槍林彈雨中,有的被驚飛,有的飲彈而亡。

    按規矩,獵人們如果不是應邀而來,應該向土地的主人交一筆費用,以獲許在人家的土地上追逐獵物。

    但是當這幾個俄克拉荷馬州的獵人主動提出這一點時,克拉特先生樂了。

    他說:“我還沒窮到那個地步。

    去吧,不管打多少都帶走吧。

    ”然後,他碰了碰自己的帽檐,向家中走去,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并不知道這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這個年輕人正在“小寶石”咖啡館吃早餐。

    他和克拉特先生一樣,也從不喝咖啡。

    他甯願喝沙士[2]。

    三片阿司匹林、冰沙士、幾根摩爾香煙,這就是他的早餐。

    他一邊喝着飲料、吸着煙,一邊研究攤在他面前櫃台上的一張從菲利浦六六加油站拿的墨西哥地圖。

    因為正在等一個朋友,他很難集中注意力,那朋友偏偏又遲到了。

    他向窗外看去,小鎮街道寂靜無聲,昨天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裡。

    仍舊沒有迪克的影子,不過他肯定會來的。

    畢竟,會面是迪克的主意,是他制訂的計劃。

    完事後,下一站是墨西哥。

     地圖因為翻動太多,已被揉得破破爛爛,軟得像一張羚羊皮。

    在他暫住的旅館房間角落裡,像這樣的地圖還有幾百張:美國各州、加拿大各省以及南美洲各國。

    這個年輕人經常幻想旅行。

    不過,他實際去過的地方還真不少:阿拉斯加、夏威夷、日本和香港等地。

    現在,由于收到一封信,一個請他去實現一項計劃的邀請,他帶着自己的全部家當來到了這裡。

    一隻硬紙闆做成的手提箱,一把吉他,兩隻重得要命的大箱子,裡面裝滿了書、地圖、歌詞本、詩集和舊信。

    第一次看到這些箱子時,迪克的臉色都變了。

    “上帝啊,佩裡,你帶着這些破爛兒到處走?”佩裡說道:“破爛兒?其中有本書還花了我三十塊錢呢。

    ” 此時,他正在堪薩斯州的小奧萊西鎮上暗自想着。

    有件事,實在很可笑:僅僅四個月前他獲得假釋出獄時,還對州假釋委員會和自己發誓說,有生之年絕不再踏進堪薩斯州半步!沒想到如今又回來了。

    不錯,沒隔多久。

     地圖上布滿了用墨水圈起來的名稱。

    科蘇美爾是墨西哥尤卡坦半島海岸線以外的一座島嶼,他曾在一本男性雜志上讀到過,在那座島上,你可以“脫掉衣服,輕松自在地過着像王侯一樣的生活,每個月隻花五十美元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女人!”他還在同一篇文章裡讀到了另外一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句子,“科蘇美爾是一個沒有社會、經濟和政治壓力的世外桃源,政府在島上沒有一兵一卒”,而且“每年都有成群的鹦鹉從大陸飛過來在島上産卵”。

    阿卡普爾科的深海捕魚,肆意的賭博以及饑渴的闊女人。

    媽媽山[3]有挖不盡的金礦,《浴血金沙》這部電影他看過八遍。

    這是亨弗萊·鮑嘉主演的最好的電影,這個老家夥扮演的那個淘金者令佩裡想起了他的父親,兩個人都一樣了不起。

    沒錯,他告訴迪克的話都是真的:他的确知道淘金的内幕,是父親一手傳授的——他是個職業的淘金者。

    那為什麼他們倆不買兩匹馱馬,到媽媽山去碰碰運氣呢?但是,迪克,他太現實,他說:“還是算了吧,親愛的。

    我看過那部電影。

    到最後,個個都玩兒完了,又是瘧疾,又是吸血蟲,人人染上一身瘴氣。

    還記得嗎,最後一陣大風吹過來,人和金子全刮跑了?” 佩裡合上了地圖。

    他付過飲料錢後,站了起來。

    坐着時,他看起來好像比常人魁梧,強壯有力的肩膀、手臂,就像一個正蹲着運氣的舉重大力士。

    (事實上,舉重正是他的業餘愛好。

    )但是他身上的某些部位和其他部分并不協調。

    那雙包裹在帶鋼扣的黑色短筒靴裡的小腳,如果穿上女士們精緻的跳舞鞋可能更合适些;站起來的時候,他不會比一個十二歲大的孩子高多少,兩條搖搖晃晃的短腿似乎不足以支撐成年人的身軀,看上去奇形怪狀的,不像一個身材出衆的卡車司機,倒像個退休的賽馬騎師——已過盛年,肌肉松弛。

     佩裡站在雜貨店的外面,全身籠罩在陽光中。

    還有一刻鐘就到九點了,迪克晚了半個小時。

    不過,如果不是因為他在家的時候反複強調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每一分鐘都很重要,佩裡是不會注意到時間的。

    對他而言,時間幾乎無足輕重,他有許多打發時間的法子,照鏡子就是其中之一。

    迪克曾說:“每次你一看鏡子就仿佛丢了魂一樣,好像看見了什麼天仙般的小騷婦。

    天啊,你就不覺得膩嗎?”佩裡不但不感到厭煩,反而被自己的臉深深地迷住了。

    每一個角度都會産生不同的印象。

    這是一張變化莫測的臉,照鏡子的實驗已經教會他喚起各種變化,怎樣一會兒看起來兇神惡煞,一會兒看起來天真頑皮、充滿熱情;頭這麼一歪,嘴唇這麼一抿,一個堕落的流浪漢就變得溫文爾雅、風流倜傥。

    他的母親是純種的切諾基[4]人,他的外貌完全是從母親那兒繼承來的:碘酒般的膚色、黑而濕潤的眼睛,黑色的頭發保養得油光锃亮,濃密得好像和連鬓胡子連成一片,額前還留了一绺滑溜溜的劉海兒。

    而他父親,一個長着雀斑的紅頭發愛爾蘭人,留給他的就沒那麼多了,仿佛印第安人的血統已經完全掩蓋了凱爾特人的特征。

    隻有粉紅色的嘴唇和看起來得意揚揚的鼻子證實着它的存在。

    而在他彈起吉他、唱起歌來的時候,他的活潑淘氣以及愛爾蘭人盛氣淩人的自我吹噓個性,就會占據主導地位。

    唱歌,尤其是幻想當衆表演,是他另外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

    他總是在腦子裡設想同樣一個場景:一間拉斯維加斯的夜總會——巧的是拉斯維加斯正是他的家鄉——優雅的房間裡擠滿了來捧場的知名人士,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位轟動一時的新星身上,聽他演唱《後會有期》。

    最後,再獻上一首最近自己創作的歌曲: 每年四月,鹦鹉一群又一群, 紅色的、綠色的, 還有橘紅色的, 飛呀飛,飛過頭頂, 我看見它們飛呀飛,我聽見它們高高在天上歌唱, 唱着歌兒喚來四月的春光…… (迪克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說:“鹦鹉不唱歌。

    它們說話,也許還大聲嚷嚷。

    但是鹦鹉絕對不唱歌。

    ”迪克太現實了,他不懂音樂和詩歌。

    你認真思考這一點就不難發現,迪克的講求實際,他對每個問題的實用主義的态度,正是吸引佩裡的主要原因,這使得迪克看起來如此堅強,如此不可戰勝,有“地地道道的男子漢氣概”。

    ) 對拉斯維加斯的幻想盡管令人陶醉,然而和他想象中另外一個場面比起來,還是遜色很多。

    自童年開始,三十一年來他有一半時間是在訂購各種印刷品(“潛水發财好機會!業餘時間在家中訓練。

    潛水快速賺大錢。

    免費小冊子!”)和回複廣告(“沉沒的财寶!五十張正版地圖!千載難逢的良機!”)。

    這些東西喚起了他對冒險的渴望,使他的想象活躍起來,他一次又一次地夢想穿過那陌生的海域,潛入那綠色幽暗的海洋,從眼露兇光的守護魚群旁邊遊過去,奔向前方隐約顯現的龐然大物——一條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裝滿了鑽石、珍珠和一箱箱的黃金。

     汽車的喇叭響了。

    迪克終于出現了。

     像往常一樣,總是凱尼恩在大喊大叫。

    他的叫聲不斷地傳到樓上:“南希,下來接電話!” “哎呀,凱尼恩!我聽見了。

    ”南希穿着睡衣,光着腳就跑下了樓梯。

    家裡有兩部電話,一部在她父親的辦公室裡,另外一部在廚房。

    她拿起了廚房的分機,“喂?哦,是的,早上好,卡茨太太。

    ” 克拉倫斯·卡茨太太是一位農場主的妻子,住在公路附近,她說:“我跟你爸爸說過不要吵醒你。

    我說,南希昨晚演得太精彩了,肯定累壞了。

    你真可愛,親愛的。

    你頭發上紮的白色發帶太美了!演到人們以為湯姆·索亞死了的那段,你眼裡真的飽含熱淚呢,比電視上演得還好。

    不過,你爸說你一般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