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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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不會活太久了,”将軍單刀直入地開口說,仿佛想道出一場無聲争論的最終結論,“一年,兩年,也許更短。

    因為你回來了,我們不會活太久的。

    這個你心裡也很清楚。

    你有足夠的時間想這個問題,先是在熱帶,後來是在你倫敦附近的家中。

    四十一年是很長的時光。

    你已經想好了,是吧?……不管怎麼說,最終你還是回來了,因為你别無選擇。

    我一直在等你,因為我也别無選擇。

    我們都很清楚,我們的重逢,将是我們的終結。

    生命的終結,一切的終結,至今為止賦予我們生命以内容和張力的所有的一切。

    因為潛藏在你我心底的秘密裡,有着某種特别的能量。

    燃燒着生命,如鬼怪的魔光,但與此同時也賦予生命以張力和熱度,迫使人不得不活下去……隻要一個人在地球上還有未竟之事,他就得活着。

    我來告訴你在過去的四十一年裡,當你在熱帶和世界上闖蕩時,我一個人在森林裡隐居的體驗吧。

    就連孤獨都與衆不同……有的時候,它就像一片原始森林,充滿危險和驚喜。

    我熟悉它的一切。

    那種無聊,無論你想用何種人為之建立的生活秩序将它驅逐都無濟于事。

    随後是突然的爆發。

    孤獨也跟熱帶雨林一樣神秘。

    ”他的語氣又變得執拗,“一個人活在嚴格的秩序裡,有一天突然變成殺人狂,就像你的馬來人。

    盡管他擁有許多房間,擁有爵位、官銜和病态恪守的生活模式。

    有一天,他突然沖破所有的一切,手裡拿着槍或沒有拿槍……後者恐怕更加危險。

    他沖到世界上,面對嚴峻的目光;同伴和老友躲閃讓路。

    他去到大城市,花錢玩女人,周圍的一切轟然引爆。

    他尋找争鬥,并能随處找到。

    我要說的是,這還不是最糟的。

    也許他在狂奔中像癞皮的瘋狗一樣遭到毆打。

    也許撞到牆壁,遇到生活中的無數阻礙,撞得粉身碎骨。

    更糟的是,一個人在自己的體内扼殺掉了那種由孤獨在靈魂深處釀生的憤怒。

    他哪兒都不去。

    誰也不殺。

    他該怎麼辦?隻有活着,等待,恪守秩序。

    像僧侶那樣,像恪守某種處事原則的異教徒那樣活着……但是對僧侶來說這很容易,因為他們有信仰。

    這類将自己的靈魂和命運交付給孤獨的人沒有信仰,隻有等待。

    等待那一天或那一刻的到來,直到能夠再次與那些使他陷入這一境地的人進行争論,争論迫使他墜入孤獨的所有一切。

    十年,四十年,準确地說是四十一年,他時刻都在準備迎接這一刻的到來,就像決鬥者準備決鬥那樣。

    他這樣安排好生活裡的一切,即使在決鬥中喪生,也不要虧欠任何人。

    他像一位職業擊劍手那樣每天訓練。

    訓練什麼?依靠記憶,不讓孤獨和時間的欣狂往心裡和靈魂裡放入任何東西。

    因為在人生中有一場決鬥,不用劍的決鬥,他必須全力以赴準備應戰。

    這是最危險的事情。

    但這一時刻總有一天會到來。

    你是不是也這麼想?”他禮貌地問。

     “你說的千真萬确。

    ”客人回答,他的眼睛盯着雪茄的煙灰。

     “你也這麼想,我很高興。

    ”将軍說,“這種等待,使人能夠活下去。

    但是,如同生活中的萬事萬物,它也有自己的限期。

    假如我不能肯定你有朝一日還會回來,我很可能會在昨天或二十年前就動身去找你,去倫敦附近你的家中,去熱帶,到馬來人中間,或去地獄的最底層。

    這一點你很清楚,我會去找你的。

    看來,人對至關重要的客觀現實能夠感知。

    你說得很對,即使沒有電話沒有收音機也會知道。

    我家裡沒有電話,隻在山下的辦公室裡有;也沒有收音機,因為我禁止讓世上的愚蠢、嘈雜的噪音進入我住的房間裡。

    世界不再能侵擾我。

    新的世界秩序能夠毀掉我與生俱來、賴以存在的生活方式,那股喧嚣鼎沸、具有攻擊性的力量能夠置我于死地,能夠奪走我的自由和生命。

    對我來說什麼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不能跟這個我已經了解并且拒之于自己生活之外的世界進行妥協。

    再者說,即使沒有現代化設施,我也知道你還活着,總有一天會來找我。

    我不急于讓這一時刻早些到來。

    我願意等待,就像人們等待世間萬物自然而然,應運而生。

    現在,這個時刻終于到來了。

    ”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康拉德問,“我是走了,我有這個權利。

    而且我有理由這麼做。

    的确,我走得很突然,而且不辭而别。

    你心裡肯定很清楚,并能感覺到,我除了那樣别無選擇。

    ” “你别無選擇?”将軍擡起頭問,他用銳利的目光盯着客人,仿佛審視一件物品,“說的就是這個。

    這讓我琢磨了好長時間。

    屈指算算,已經四十一年了。

    ” 見到對方不語,将軍又說: “現在,當我步入老年,我經常回想起童年時光。

    人們都說,這個過程十分自然。

    接近人生終點時,人對早年的記憶最強烈,也最準确。

    我能看到面孔,聽到聲音。

    我能看到我在軍校院子裡把你介紹給我父親的那個時刻。

    當時,他是作為朋友接受的你,因為你曾是我的朋友。

    要他作為朋友接受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他一言既出,至死都算數。

    你還記得那一刻嗎?……我們站在栗子樹下,高台階前,我父親跟你握手。

    ‘你是我兒子的朋友,’他說,‘你們要珍重這份友誼。

    ’他語重心長地叮囑。

    我覺得對他來說,沒有什麼能像這個詞這麼重要。

    你在聽我講嗎?……謝謝。

    那我就接着說下去。

    我會盡量把話說得有條理。

    你用不着擔心,馬車等在外頭,隻要你想離開,随時可以送你回城。

    你用不着擔心,如果你不願意在這裡留宿,我不會勉強。

    我的意思是,在這裡留宿可能會讓你感到不自在。

    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今晚可以睡在這裡。

    ”将軍漠無表情、漫不經心地解釋。

    他看到對方做了一個謝絕的手勢,繼續又說:“悉聽尊便。

    馬車等在門外,随時可以送你回城。

    你可以在早晨回家。

    去倫敦或去熱帶,你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

    但在你走之前,請你一定聽我講完。

    ” “我洗耳恭聽。

    ”客人應道。

     “謝謝,”将軍爽利地說,“我們也可以談别的話題。

    兩個老朋友,當太陽從他們頭頂漸漸落下時,肯定會想起許多往事。

    但是現在,你在這裡,讓我們隻談真相吧!我剛才說到,我父親作為朋友接受了你。

    你很清楚他所伸出的手意味着什麼,無論你陷入何種困境,遇到何種苦難,無論你遭受生活的任何打擊與不幸,你都可以求助于他。

    他确實很少這樣向誰伸出過手。

    總而言之,在軍校的院子裡,在栗子樹下,他這樣跟你握了手。

    當時我們都十二歲。

    那是我們童年的尾聲。

    有的時候,我能在黑夜中清晰地看到那一時刻,就跟看到生活中其他重要時刻一樣曆曆在目。

    在我父親看來,‘友誼’這個詞跟‘榮譽’的意味完全相同。

    這個你也很清楚,想來你很熟悉他。

    另外,請允許我告訴你,這對我來講,或許還有更多的意味。

    我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