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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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1914年的狂歡節,那是一段介于主顯節[1]和聖灰星期三[2]之間的時間,在這幾周裡,舉國上下氣氛輕松,全國人民個個親如兄弟,一張張臉上全都洋溢着節日的喜慶,當時還是弗萊辛文理中學青年教師的我獨自,或者也和阿德裡安一道,去參加了各種各樣的公共活動和私人活動,那時所發生的一切,讓我始終記憶猶新,我最好說:噩夢不斷。

    不錯,這正好就是那場為期四年的戰争爆發之前的最後一個狂歡節,而那場戰争,用我們現在的曆史眼光來看,同我們現時的恐怖一起集結為一個時代:所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大戰,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永遠地結束了這座位于伊薩爾河畔的城市的富于美學意味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及它那狂熱縱情的歡娛。

    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在我們的熟人圈子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某些個人的命運發展變得緊張而激烈起來,這些發展變化将會,當然是以幾乎不為外界所注意的方式,導緻災難性的後果,而又由于它們部分地同我的主人公阿德裡安·萊韋屈恩的生活和命運發生密切聯系,是的,而又由于我深知行為舉止陰森緻命的他被卷入了其中之一,故而,相關的情況在下面的這些章節裡肯定會有說到。

     這裡所指的并非克拉麗莎·羅德的命運,她是個驕傲而愛嘲諷、愛玩弄恐怖的身材高大的金發女郎。

    她那時明裡仍在我們之中出沒,仍住在她母親那裡,仍參加狂歡節的各式娛樂,可暗裡卻已經開始準備離開這座城市了,因為地方上有一家劇團聘請她去當青年業餘演員,這個職位是她的那位在宮廷劇院扮演老生的老師為她謀到的。

    這次受聘後來被證明是一個不幸,而她的戲劇指導,一個名叫塞勒的,一個有經驗的男人,倒也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

    他有一天給市政議員夫人羅德太太寫了一封信,他在信裡宣布,他的這位女弟子雖然聰慧過人,對戲劇也充滿熱情,但她的天分卻不足以保證她将來的舞台生涯能夠取得成功;她缺乏一切戲劇藝術家所應該具備的原始基礎,缺乏喜劇家的本能,缺乏人們一般所說的那種戲劇天性,所以他不得不認真地勸她放棄,勸她别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了。

    克拉麗莎這邊看到信後,眼淚都哭幹了,整個人變得萬分絕望。

    她的母親見狀,深受觸動,大為動容,于是趕緊請求宮廷演員塞勒,也就是寫這封信的那個人,結束培訓并通過他的關系幫助這個年輕女孩從初學者開始。

     從克拉麗莎的命運成為現實的那一天起,至今已經過去有二十四年了,我将會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對此進行講述。

    但是此時此刻,在這裡,我的眼前浮現的卻是她那溫柔而令人痛心的,以優雅來粉飾過去和痛苦的姐姐伊涅絲的命運——以及可憐的魯迪·施維爾特費格的命運,剛才,在我硬是沒能忍住,臨時提前透露可憐的阿德裡安被卷入這些過程的時候,我就曾經震驚地想到過他的這個命運了。

    對于我的這些先期行為,讀者諸君怕是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但願諸位不要以為這就是作家的天馬行空和頭腦混亂。

    我将在某個時候不得不說的某些東西,這些東西,我真的是擔驚受怕地,憂心忡忡地,甚至是毛骨悚然地從遠處注視它們的,它們呈現在我的眼前,令我感到非常壓抑,于是我就試圖分散它們的重量,為此我采用暗示,以及當然也隻有我自己心知肚明的方式,提前讓它們開口說話,讓它們事先就露出半個身子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我以為,這樣一來,我今後就可以比較輕松地講述它們,去掉它們身上令人震驚的鋒芒,淡化它們身上陰森恐怖的氣息。

    之所以說這些,目的就是為了求得讀者對于一個“錯誤的”叙述技巧的原諒,同時也懇請讀者理解我的窘境。

    ——不消說,這裡就要述及的命運發展的開端,阿德裡安和它們是根本不沾邊的,他幾乎沒有拿正眼去瞅過,而隻是通過我才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到它們,同他相比,我這個人生性更愛熱鬧,好奇心更強,或者我應該說:更有人情味和同情心。

    下面便是事情的經過。

     如先前已經有所暗示的那樣,羅德家的兩姐妹,無論是克拉麗莎還是伊涅絲,都和她們的母親,市政議員夫人的關系不是特别和諧,她的沙龍聚會及其略帶幾分淫蕩的馴服與野性參半的藝術家氛圍,她的雖然不乏城市貴族殘餘家具作擺設,但卻喪失了根基的生活條件,不止一次地讓她們流露出明顯的厭煩情緒。

    兩人都想脫離這個魚龍混雜的環境,努力的方向卻不盡相同:驕傲的克拉麗莎向外尋求發展,決心做個藝術家,可惜學藝沒有幾天,就被師傅無奈地斷言為缺乏天分;相反,文雅感傷而又對生活根本心懷恐懼的伊涅絲則向後退到有保障的市民階層那裡尋求庇護,尋求精神保護,而獲取這種保護的途徑就是一樁體面風光的,有愛情基礎更好,即便沒有,卻也是以上帝的名義締結的婚姻。

    伊涅絲所走的道路便是這樣一條,當然,她的母親也是由衷地支持她這樣去做的,盡管有些傷感——而她和她的妹妹一樣,都在各自所走的道路上遭到失敗。

    事情的悲劇性結局表明,這種理想其實是落不到她個人頭上的,這個改變和沖蝕一切的時代也是不可能允許這種理想實現的。

     那時有個叫赫爾穆特·英斯提托利斯的博士在追求她,此人是美學家和藝術史學家,科技大學的編外講師,講授美學理論和文藝複興時期的建築藝術,同時還在課堂上分發各種照片給學生們看,不過,他的前途,即日後還會受到綜合性大學聘請,當上教授,教席教授,科學院院士什麼的,卻被人十分看好,另一方面呢,他這個伍爾茨堡有錢人家出身的單身漢,一份不菲遺産的繼承人,也特别想通過組建一個高朋滿座的家庭來提升他的存在的富麗堂皇性質。

    因此,他如果找對象,是無所謂所選擇的女方家庭經濟條件的好壞的,相反,他屬于那類希望在婚姻生活中獨攬經濟大權,同時也懂得如何讓妻子完全依附于自己的男人。

     但這并不說明他自我感覺強大,實際上呢,英斯提托利斯也不是一個強大的男人——這一點從他對一切強大的和肆無忌憚地怒放盛開的東西所懷有的美學意義的欣賞之中便可窺見一斑。

    他有着一個長長的腦袋,長着一頭金發,說得确切些,他身材矮小,但卻相當講究穿着,留個分頭,抹了一點油的頭發看上去十分光滑。

    一個金色的髭須輕輕地懸挂在嘴巴的上方,金絲邊眼鏡後面是一雙天藍色的眼睛,目光柔和、高貴,同時也讓人很難——或許恰好就讓人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麼景仰殘暴,當然了,僅僅隻在它是美的時候。

    他屬于那個年代的典型産物,這種人,正如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曾經一語中的指出的那樣,“當肺痨燒得他滿面通紅時,他會不停地喊叫:生活是多麼的強大和美好!” 當然,英斯提托利斯沒有叫喊,他說起話來倒真可謂輕聲細語,甚至在他宣布意大利文藝複興是一個“散發着血腥和美的氣息”的時代的時候都不例外。

    而且他也沒有肺痨,最多是,幾乎和所有人一樣,在青少年時期感染過輕微的肺結核,但沒發病。

    然而,他卻是柔弱而神經質的,他的交感神經,太陽叢,不大好,老是生出太多的恐懼和過早的死亡預感,另外,他還是位于梅蘭諾[3]的一座富人療養院的常客。

    他顯然也相信——他的醫生們也向他許諾說——穩定而均衡的婚姻生活可以促進他的健康。

     總之,在1913到1914年間的冬天,他開始接近我們的伊涅絲·羅德,他所采用的方式讓人猜測他的目的是要和她訂婚。

    後者沒有操之過急,而是拖了好一陣子,一直拖到大戰初期:雙方的擔心和小心大概都集中反映在對彼